第30章
作者:枼青衫      更新:2023-07-27 18:54      字数:3713
  魏邵天一觉醒来,还是夜里,屋里留了一盏灯,他坐起来,摁了摁太阳穴。

  门外有脚步声,霍桑端来冰镇的糖棕水,跪放在矮桌上,“醒啦,饿不饿?”

  魏邵天走下床,盘腿坐下,喝了一口问:“契爷呢?”

  “几天没等到你,去蒲甘过斋日了。兴许明天回来。”

  魏邵天点了点头,他很渴,一口气把碗里的糖棕水喝完,瘪嘴道:“太甜了。”

  霍桑立马站起来,“那我去给你做粿条,做咸的。”

  “我不饿。”

  “可是你都没吃东西。”

  不仅没吃,从纳卡桑过来的一路,他滴水未进。饿过了头,反而不觉得饿了。

  魏邵天让她坐下来,“霍桑,过来。”

  他从口袋里拿出几包跳跳糖,放在她手里。

  霍桑眼里突然泛起泪光,倾身搂住他,“阿添,你真好。”

  魏邵天没有推开她,只说:“傻气。”

  霍桑抱得紧紧的,不撒手,“他们说你不会再回来了,我不信,去问契爷,契爷说你一定会回来的。我就没有走,一直等着你。”

  “外面的世界,也没有那么糟糕。你长大了,可以出去看一看。”

  霍桑认真的望着他,“他们说外面有很多漂亮的姑娘,漂亮的房子、车子,是真的吗?”

  魏邵天答:“是真的。还有很帅的小伙子。”

  霍桑害羞了,“比阿添还帅吗?”

  魏邵天笑着说:“是啊,和他们比起来,我又老又丑。”

  霍桑不是很相信他的话,因为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见到过一个比阿添好看的男人。不过,她见过的男人,总共也没有几个。

  霍桑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会带我出去吗?”

  魏邵天看着霍桑,突然想起了东德的水边竹寨,宋瑾瑜说过的话。

  他把霍桑带回城寨的时候,她只有十岁。她的爸爸要将她卖给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做新娘,就为了换两袋白-粉。

  在柬埔寨,每两百个人里,就有一个人因未爆弹而致残,这两百分之一,也构成了吸食毒品的主要人群。霍桑的爸爸就是其中之一。

  是历史伤害了他们。

  “是我带你来的,当然也要带你一起走。”

  “你不骗我?”

  魏邵天抬手拍了她的天灵盖,“不骗你。”

  十七八岁的女孩,喜怒哀乐都写在了脸上,霍桑跃起来,“那……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

  魏邵天没拦她。霍桑刚走下竹楼,外头就响起了枪声,他倏地站起来,拉开门,楼下的霍桑也是一脸惊慌。

  虽然三年不曾回来,但关于城寨的一切,他都记忆犹新。

  如果不是有闯入者,枪声不会这么近。

  魏邵天没有走楼梯,翻身跳下竹楼,对霍桑说道:“你先回屋,我去看看。”

  他循着枪声的方向跑,东南方向,人肯定是逃过哨岗进来的,不然不可能只有一声枪响。

  东南边背山处是一片隐蔽性极高的树林,没有哨所,是守卫最薄弱的地方,但迄今为止,也没有人能从这里闯入城寨。

  因为这片林子埋了几百颗地雷。

  巡逻兵拿着土枪,打着手电,在林子外头搜寻着。他们有的人不清楚地雷的位置,就是发现有异样,也不会轻易进去。刚才的枪声,只是警告。

  魏邵天伏下身子,避开巡逻兵,摸进了山林。刚下过雨,夜里起了雾气,而月光为他引路。

  夜行动物通常在夜间拥有极佳的视力,很快,他就在硕大的糖胶树后发现了一个黑影。

  留在塞贡的吸入剂和轮渡上的包,都是他故意放的线索,只是他没想到,引来的人会是她。

  “怎么是你?”

  宋瑾瑜抱膝蜷在树下,目光像迷失了路径的小鹿,她望着他,双唇在打颤。

  林外又是一声枪响,魏邵天飞快的捂着她趴在地上。

  枪声的方向离他们有一些距离,看来巡逻兵并没有发现她的位置,他们必须马上离开这片雷区。魏邵天蹲起来,露出后背,“这里有地雷,上来。”

  宋瑾瑜没有任何思考,攀上了他的背,一整日的颠簸与惶惶,终于得以安宁。此刻,他的背给予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胜过一切信仰与神谕。

  魏邵天的身体紧绷着,血液几近凝固,脚下的每一步都无比谨慎,又不能耽误速度。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身上背负着的,不只是他的命而已。

  还好,这里的一切他都无比熟悉,哪怕离开了五年,关于这片土地的记忆都还刻在他的脑中,历历在目。

  从头至尾,她都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只是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走出雷区的时候,魏邵天感觉自己的脖子上有温热的液体滑过,或许是汗,又或许是她的眼泪。

  好在是夜里,除了守夜的巡逻兵,其他人都睡了。遇到身份不明的闯入者,情况没有严重到拉警报,就不会有人起来。

  魏邵天一直背着她到自己住的竹楼前,才放她下地。这里的竹楼都是独立搭建的,楼梯也在外头,因为太潮湿,一楼是空的,只有二楼住人。

  双脚终于落地,宋瑾瑜却仍在眩晕中,仿佛刚刚踏足新世界的人类,而她与这个世界的唯一关联,只有他。

  他拉着她的手上楼,打开门,却见霍桑并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因为担心一直坐在屋里等他。

  霍桑看见了他们握着的手,赶忙站起来,看了看魏邵天,又看了看她,解释道:“我不是阿添的女人,我是他捡回来的……”

  霍桑的声音越来越小,她意识到这个穿着打扮都不像城寨里的女人根本听不懂高棉话。

  “霍桑……”

  魏邵天刚开口,霍桑就走到门边,谨慎的拉了拉他的衣角,“阿添,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回去睡觉了。”

  魏邵天看着霍桑离去的背影,没有说什么,松开她的手,转身把门关上。

  屋子不大,从进门处就铺着地毯,每一块都是不同的图案,屋子中间有一个矮桌,摆着两个竹编的墩子,靠墙摆着一张竹床,床头是一面五斗柜,古旧的款式,四角都掉了漆,和屋里的摆设放在一起看又很协调。五斗柜上铺着方巾,摆着一盏灯,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魏邵天见她站着不动,好像无从下脚,于是问:“你的包呢?”

  宋瑾瑜哑声道:“扔河里了。”

  魏邵天没问她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因为即便问了也于事无补。

  “我去给你借身衣服。”

  他准备出门去找霍桑,宋瑾瑜在他身后说:“我穿你的吧。”

  放在门上的手又松开,魏邵天走过去拉开五斗柜,从里面翻出一件足够她当睡裙穿的麻色衬衣。

  “夜里热,这件薄。”

  他把衣服递给她,就靠着五斗柜,没了动作。

  他原本想借口借衣服然后走掉。比起她闯入城寨的疯狂举动,更让他手足无措的是,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面貌来面对她。他有太多面具,无论哪一副都得心应手,可是仅限于外面的世界。

  在这里,在城寨,面对她,他慌了。

  宋瑾瑜已经从紧张的情绪中恢复了过来,低头看了一眼他的衬衣,“在这里,你叫阿天?”

  “嗯。他们都这么叫我。”

  “刚刚那个女孩儿……”

  “她叫霍桑。”

  “我在这里,不会被人发现吗?”

  “除了霍桑,没有人会进我的房间。”

  “为什么?”

  他的目光抬起来,“因为我会杀了他们。”

  她终于不再提问。

  沉默僵持了许久,魏邵天说:“厕所在一楼。你去洗一洗,我在外面守着。”

  他们一前一后下到一楼,厕所并不简陋,相反是一应俱全。这间竹屋从外看起来古朴原始,内里却比在东孔岛上住的客栈还更整洁。

  听见了水声,魏邵天在外头点了一根烟。

  他从未像现在一样,希望这天不要亮,明天不要来。

  厕所的门被推开,宋瑾瑜满身水汽的走出来,他的衬衣很大,原本就是宽泛的款式,穿在她身上,更显得她人瘦小,衬衣下摆刚好遮到她的大腿,性感得刚刚好。

  她光着脚,手里抱着脏衣服和鞋,魏邵天看了她一眼,打横将她抱起来上楼。

  二楼的屋里不用穿鞋,踩在地毯上很舒服,魏邵天把人放下,就准备走。

  “你去哪儿?”

  “这里只有一张床。”这是事实。

  宋瑾瑜贴着床沿坐下,小声嗫嚅着,“我害怕。”

  他毫不客气,“害怕就不应该来。”

  宋瑾瑜不说话了。

  可是她来了,拼了命也来了,不管是为了什么。

  “好好睡一觉,夜里可能会有虫子,别踢毯子。”

  魏邵天拿了个竹敦做枕头躺在地上,半个身子淹没在黑暗中,“我就在这。”

  简短的一句话,却有不同寻常的力量。

  浑身的戒备在这一刻得以放松,宋瑾瑜拉开毯子躺下来,头发湿漉漉的撇在一边,她维持这一个姿势很久,却怎么都睡不着。

  原本,她现在应该在巴色,在南海的某艘渡轮上。可是在纳卡桑,她遇到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的人。

  她没有回到巴色,而是搭上了南下湄公河的顺风车。

  宋瑾瑜问:“你信上帝吗?”

  魏邵天没有睡,他在黑暗中睁着眼。

  “曾经信。”

  “现在呢?”

  魏邵天没有回答。

  曾经,在这间竹屋里,他与福音作伴。

  他至今也没有问她,驱使她来到这里的那份“恨”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个人放弃对生命的权衡,那么一定不会比他的轻。

  他更害怕知道那是什么。他害怕自己知道后,却无法拯救她。

  这一晚,他在心中祷告。

  如果上帝能听见,请务必引领她走出这片阴暗森林,回到光明道路。

  从我,进入痛苦之城;从我,进入永世凄苦;从我,进入万劫不复。

  如果上帝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