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作者:枼青衫      更新:2023-07-27 18:54      字数:3841
  魏邵天把食物放在地下,是热腾腾的米粉。

  宋瑾瑜散发缩在墙角,抱膝坐着,冷冷说着,“我不会吃的。”

  “随你。”

  他直起身子,转身就走。

  “你为什么不开枪?”

  缝隙间偷漏的日光打在挺阔的背上,他的声音很淡,“毁了这里,也会有新的城寨。”

  正如深渊不会有尽头。

  “那天晚上,你跟我说了一句话。”

  她的声音颤抖,记忆翩回到东孔岛那个夜里,他在她耳边低喃。

  “让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

  宋瑾瑜望着他,“是什么意思?”

  魏邵天偏过头,身上的某一块肌肉绷紧,“意思是你应该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你不属于这里。”

  “那你呢?”

  她在问他是否属于这里。

  他的声音干脆利落,“我的人生,与你无关。”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跳进河里救我,为什么给我做米粉?这些,也都是我幻想的吗?”

  即使光线再如何昏暗,他还是看见了她眼里的泪光。

  这个瞬间,她想的不是霍桑是否见到了齐宇,警方又是否已锁定了城寨的位置,她想的,甚至不是能否找到机会杀掉魏秉义,哪怕以同归于尽的方式。

  过去十年,抵不过在湄公河上度过的两日。

  她绝望的发现,自己究其所以不过是个女人,企图证明爱意的存在。

  眼泪快要跌出眼眶的瞬间,她仰起头,用手抹掉了。她不想以卑微的姿态来迎接他的无动于衷,这是她最后的自尊。

  她拿起筷子,一口一口的吃着米粉,将眼泪也都咽回去。

  魏邵天没有走,而是看着她狼吞虎咽,汤水溅在了衣服上,她毫不顾忌的抬起袖子擦了擦嘴。

  “你有没有读过《情人》?”

  她自顾自说着,“殖民地上,故作清高的法国女人和自卑懦弱的中国男人,说是爱情,不如说是那个畸形时代的产物。也只有在湄公河上,这个故事才会发生。回到巴黎,他们的生活永远不会有交集。”

  他富有多金,回到巴黎后,身边会围绕着美丽得眼花缭乱的白人女子,而她贫穷稚嫩,即使再怎么装扮也无法接触到所谓的上流世界。

  在登上那条渡船渡河之前,他们也是两个世界的人。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妙。他们不是一路人,却坐上了同一条渡船,一切都被上帝言中。

  “那天在船上,我在想,我们会不会成为彼此的情人。”

  魏邵天想开口,发觉这一刻嗓子是哑的。他原本坚不可摧,再硬的铁棍再热的枪口也不曾让他怯懦,直到遇到她,心里最硬的一处,也软了下来。

  对待女人,他是自信的。从一开始,他就自信她会爱上他。

  可惜,爱情往往来得不是时候。

  米粉吃完了,宋瑾瑜把筷子摆在碗上,唇边还有汤汁的痕迹。他捏着的拳松了松,走到她面前,盘腿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你的运气很差,从前遇到的,都是坏人,我也是坏人,只不过是坏人里头,肯对你好的那一个。”

  指腹很轻的抚过她的脸颊,魏邵天笑着说:“离开了这里,你遇见的都会是好人。那时候你就会明白,我也不过如此。”

  她被保护得太好,忘记世间本险恶,生活处处是泥淖。实际上她能活着,已需要感激上苍。

  脸上的触感消失,等待她的,是关门落锁的声音。

  她是昨日佳士得流拍的货物,是树枝低头被压弯的海棠,是荒无人烟处生长的一抹绿,是无人愿意再一睹光彩的藏珠,静待月光绽放。

  夜,深了。

  斋日接近尾声,魏秉义走出竹寨,天边一轮圆月高挂,树影下站着的人倒影斜长,他从白天等到现在。

  魏秉义叹息,转身要回卧房,那身影很快追了上来。

  他皈依佛门十年,远遁世俗,严守戒律,过午不食,易入禅定,欲得解脱。可总还有人不愿他好过。

  “这几年,我已经搜集了足够的证据,保证还你一个公道,也还所有人一个真相。”

  “不过,在我死后。”

  月光下,魏邵天的眼睛黑黑的,没有否认。

  “真相也好,公道也罢,早没人关心。把这些都抛出去,就是狂风暴雨,你自己也躲不过,为了什么?”

  他的目光比脚下的土地还坚定,“为了做一件正确的事情。”

  他已在这片森林里呆的太久,久到不辨四季,不见日升月落。

  十年前,他太年轻,太轻易就被击倒,他只能落荒而逃,逃到这处殊方绝域,接受命运的试炼。

  魏邵天至今都还记得,到城寨的第一日,魏秉义同他说的那句话。

  “你阿爸三十岁能坐掌和胜,你也可以。”

  无论他多么厌恶自己的出身,多么不愿意承认自己姓甚名谁,也无法否认,赌气也好,反骨也罢,他到底是走了傅云山的老路。

  他当日能豁出命搏到坐馆,今天也可以为了女人金盆洗手,毫不留恋。

  只是他要做的事情,不止毁掉城寨那样简单。

  魏秉义默许,“我能应承你,可她是傅家的人,也是警察的人,我不可能放她走。”

  “她什么都不知道。”

  魏秉义盯住他,“在这里,始终是我说了算。”

  魏邵天的攥着拳,寸步不让。手臂上的青筋像细蛇盘桓而上,藏进别起的袖管。

  “枪里只有一发子弹,你知道该怎么办。”

  魏秉义绕过他,赤脚走在木板地上,走出两步,复又停下。

  “你不问我对她做过什么?”

  魏邵天一动不动的站着,湿热的夜风掀起他的衣角,走廊上很快只剩下他一人。

  回到卧房,点上烛灯,魏秉义坐在藤椅上长吁了一口气。

  他永远都忘不了刚从夜校下课,走出校门的阿筠,穿一双白布鞋,马尾辫,白白净净。

  那时,他开着不属于他的车,穿着不适合他的行头,好似在扮名贵绅士,其实却只是个马夫司机,只能在后视镜里窥探她的裙摆。

  如果他不是警察,早就带她远走高飞,不会让她留在傅云山身边,日渐凋零。

  可他的阿筠死了,至此之后,这一幕成为了他一生的枷锁和无法洗去的烙印。

  他不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痴迷洛丽塔的人。世间待他不公,他只能以恶相报。

  魏秉义静静的回忆着十年前,不过一面之缘,他行车路过三中门口,看见了生气蓬蓬的宋晓娟,像极了他记忆中的阿筠。说来可笑,这么多年,他竟没能遇见如此让他心动的人。现在回想,他仍是喜欢那时的宋晓娟的。

  彼时,他已在安城只手遮天,要查到她是谁,住在哪里,轻而易举。

  她阿爸做事的工地,恰好是他投资的水坝。他就是要逼到她走投无路,山穷水尽,她才会乖乖投奔他,把他当做恩人,视为救世主。

  她陪了他半年,一直很乖,他也对她有求必应。他至今仍相信,当年若非警察和傅家人的蛊惑,阿娟一定不会背叛他。他知道她胆子很小,平日连杀鱼也不敢看,更不要说杀人了。

  所以逃亡时,他也计划带上她一起走。只是他错估了少女的叛逆,也小看了她的胆量。

  十年了,也还是没变。

  同一时间,后山的竹屋里,宋瑾瑜听见了雨打芭蕉叶的声音。

  原来,今夜有雨。

  门外艰难的洒进了一点月光,在地上留下白斑,她伸手抚过去,月光打在泛白的无名指骨节上。

  她突然觉得,上面空荡荡的,似乎缺了点什么。

  她想起那日他在会所里唱的歌,调子不自觉就涌入脑海。

  星的光点点洒于午夜 人人开开心心说说故事

  偏偏今宵所想讲不太易迟疑地望你想说又复迟疑

  秋风将涌起的某夜 遗留她的窗边有个故事

  孤单单的小伙子不顾寂寞徘徊树下直至天际露月儿

  冬风吹走几多个月夜 为何窗边的她欠缺注视

  刻于窗扉小子写的爱慕字完全没用像个飘散梦儿

  今宵的小伙子倾吐憾事 谁人痴痴的要再听故事

  偏偏痴心小子只知道上集祈求下集是个可爱梦儿

  祈求下集是个可爱梦儿。

  大门被踹开,他淋了雨,半个肩头都湿了,黑发黑目,手里握着枪。

  一如故事的开场。

  魏邵天大步迈进来,将她拽出了屋子,原本守在外头的民兵也都不见了踪迹。

  后山,树影幽幽,明月皎皎。雨林深处,黑森森的枪口正对准她的眉心。

  宋瑾瑜知道,今晚,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他不杀她,就是他死。

  一声枪响,惊动了整个林子里的栖鸟。

  “沿着这片林子一直往西走,就是公河,渡口有一个叫阿乐的广东佬,他会带你坐船去老挝。”

  魏邵天飞快的解开绑在她身上的麻绳,将枪塞到她的手中,“拿着这把枪,走。”

  她从枪鸣声中惊醒,“那你怎么办?”

  “我的事情和你无关。”

  宋瑾瑜拉住他的衣袖,不肯松手,“我们一起走。”

  “别他妈废话了,就当是我上辈子欠你的!”

  他用力的推开她,发麻的几近失去知觉的脚踝崴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她踉跄倒地,黑色的手-枪也顺势滑落。

  宋瑾瑜满身狼狈的爬起来,声音依旧不卑不亢,“我和他的恩怨,也与你无关。”

  魏邵天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你要不是我的女人,我才懒得管你!”

  这是他生平头一回打女人,月光在他漆黑的眸中晃动。他狠狠的盯着她,仿佛要用目光将她千刀万剐。

  只有她读懂了,这是他拿命换来的温柔。

  “你跟魏秉义的仇,迟点再算。无论如何,先保住命再说。”

  魏邵天重新捡起枪,用力掰开她握拳的五指,扣在她手中,然后头也不回的就往城寨走。

  他无需给自己对她的爱再添佐证,因为造物主都看在眼中。

  他只需要证明自己,用凡尘肉-体,给世间一个交代。

  这黑夜太长了,他看不清远处的灯,也看不清脚下的路。仿佛在神造天地之初,世界空虚混沌,渊面黑暗。

  直到有一天,神说:要有光。

  然后,他听到了此生最动听的话。

  “我回家等你……只要你活着回来,我们就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