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作者:枼青衫      更新:2023-07-27 18:55      字数:3436
  阴雨天,纪云飞开完会回到办公室,推开门,里头是乌烟瘴气,他挥了挥面前的烟雾,把文件扔在桌上,震落了烟灰,徐毅鸿才转过头来。

  两扇窗户都大开着,可是外头下着雨,烟雾一时半会儿散不出去。烟灰缸里攒满了烟头,看滤嘴的痕迹,都是今天抽的。

  “你最近烟抽得这么凶,有心事?”

  徐毅鸿没答,掐掉手里的烟,抹了把脸,“谈得怎么样?”

  “上头有人施压,迟早都是要放人的。我们做公务员的打份工而已,咽不下这口气也得咽。”

  徐毅鸿看着窗外,不出声。纪云飞知道他跟了这个案子十年,没那么容易放下,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往好处想,就算把人一直关下去,也不可能找到魏秉义。倒不如欲擒故纵,让他自己找过去。”

  “怎么,你要反过头来当说客?”

  “我只是提醒你,魏邵雄不会比他更好对付。”

  徐毅鸿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抓一个,是一个。”

  纪云飞问:“你去哪?”

  “回家。”

  徐毅鸿走出警局,拉开自己的越野车坐进去,驱车去往兴安江。

  半小时后,下游河堤的桥底,齐宇吊着手臂在岸边抽烟。

  上一次见到齐宇,还是巡队扫荡的时候,几天不见,他不单手上打着石膏,脸色也有好几块淤青,出入城寨毫发无损,倒是回来挂了彩。

  徐毅鸿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摸出烟盒,“把社团当事业做,用不用这么搏命?”

  “取笑我啊?”

  “城寨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复职,不必每日喊打喊杀。”

  齐宇蹲着吸了口烟,“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河风卷着岁末的寒意,这个冬天,安城格外的冷,百年未遇。吐一口烟,都能呵气成冰。

  徐毅鸿捡了一只鹅卵石,在河面上投掷出一发五连环,“马上就是2008年了,有什么想做的?”

  齐宇想了想,“有机会的话,我想去看眼奥运会。”

  “呵。我以为你又会说,想赶紧娶个老婆回家。”

  “我打了二十七年光棍,不过还是比不过你。徐队,你都奔四了,青春不在,再不赶紧点,我怕你要孤独余生。”

  徐毅鸿无所谓道:“一个人,过惯了。”

  他不是没有过谈婚论嫁的女友,只不过他做的这份工,三天两头不着家,根本给不了她安稳的生活。何况他总是在最前线,有家有室,万一某天被仇家报复,他不敢想。

  年纪大了,也再没有那些心思,只想终生献奉正义。

  “对了,天哥什么时候能出来。”

  “这么关心你大佬?”

  齐宇咽了口干涩的嗓子,“叫惯了,改不了口。”

  徐毅鸿吸了口烟,“快了。再等一阵。”

  “等一阵是多久?我讲真的,魏邵天不在,我一个人顶不住。这次是打石膏,下次就是打颈托了。现在天帮上下乱了套,开堂会要选龙头,我怕我一不小心中选。到时别说复职,能不能挨过2008都不知道。”

  天色暗下去,徐毅鸿默然望着平静的河面,“这个局我们布了十年,魏秉义也布了十年。齐宇,我有一种感觉。”

  这个猜想,源自于傅桓知突然的现身。

  “他是在等香港人出手,等傅云山入局。这一切都是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力,等到最高点时,投下一颗炸弹。”

  “你的意思是……”

  “97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是在97年。”

  齐宇陷入深思。

  徐毅鸿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牛仔裤,“至于那颗炸弹究竟是什么,恐怕只有魏邵天知道了。”

  就快到圣诞节,气温骤降,单衣已不够保暖。魏邵天把身上的棉絮捂紧,换了个不漏风的姿势躺着。

  那夜,他双手空空的回到城寨,跪在魏秉义面前磕足三个响头。

  “契爷,今日见了血,是不是就能放过她。”

  “这都下不去手,还指望能做大,痴心妄想。”

  魏秉义望着地上的人,他最清楚他的顽固。十年前被捡回来时,他尚是个桀骜不驯的刺儿头,人家叫他“契仔”,他一声也不吭,以眼还眼以拳还拳,他染了毒瘾,宁愿自残也不复吸。到底是傅云山的儿子,哪怕落魄似流浪狗,身上也有股硬气,火烤不化。

  最重要的是,他贪生,却不怕死。无论胆识或毅力,他都是最适合接泰安班的人。

  魏秉义冷笑叹气,“世人都瞧不上我们这种亡命徒,你有没有想过,就算回去,她也未必会死心塌地跟着你。”

  “其实长这么大,我只有这一样没变过。认定一样事,就不会瞻前顾后。契爷,我已决定要娶她。”

  “阿添,我一直很偏爱你。阿雄是我养的狗,但你不一样,我把你视作我的儿子,不仅仅是因为你阿妈。”

  晦暗的屋中,魏秉义第一次用长辈的语气同他讲话,而不是十年如一日刻板的命令。

  “我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你年轻后生,有大把前途,不当社团老大,也可以大有作为。我知道你想完成你阿妈的遗愿,十年前我不是没有搏过,结果呢?这场博弈,我们的对家根本就是赌场,再怎么好运,也注定是输。”

  可他的胸腔里始终憋着一口气,十年来从未松泄,“走到这一步了,不搏一搏,我不甘心。”

  “世上的事,不尽人意的太多。阿添,其实从来没人逼过你这么做,这么多年你只是过不去自己那一关。”

  屋外响起枪声,一波激烈过一波,看来已不仅是闯入者这么简单,而是军方交火。魏秉义熄掉烛火,坐低在凉席上,开始诵念经文。他清楚城寨迟早要完,这个隐世之窟,早晚要曝光于世。他这一世,什么都有了,唯独最想要的,不曾得到。

  外面激战已到白热化,枪声越来越近,混杂着细碎的声响,好似是在下雨。这十年,他听得最多的,便是雨打芭蕉,若再听仔细些,还能听见□□上膛的声音。

  魏秉义缓缓睁开眼,却没有要走的意愿,只是静坐着等待命运。老天要他生,他便生,老天要他死,他便死。

  “阿添,我回不了头了。从离开港岛的那一天起,就回不了头。但你还有机会。”

  魏邵天在他身后说道:“我没想过要回头。”

  他很清楚,做错事,就要受罚,做了孽,就要赎罪。

  “我只想堂堂正正的去见我阿妈,听她讲一句‘乖仔’。”

  睁开眼,蜘蛛倒挂落在面前,墙角是它辛勤耕织了一天的网。今天是他在这间屋里住的第十八天。

  白天的时候齐宇来过,顶着鼻青脸肿,说了些帮里的情况,又偷摸着给他塞了两包云烟。自从傅桓知来过后,他就没缺过烟抽,伙食也有改善,至少再没在米饭里吃到烟头了。

  齐宇是走旱路离开城寨的,当天他赶到竹屋时,已经空无一人。夜里城寨交火,齐宇得到命令,因为有当地军方介入,他不能贸然卷入激战,只能带着霍桑先行撤离。

  “过几天就是十五堂会。帮里的事,怎么弄?”

  “你去找唐儒绅,他之前和我谈的生意,我一成不拿,全放给他。堂会上,他知道该怎么做。”

  “八个堂口,只吃唐儒绅这一票,够不够数?”

  “一个唐儒绅,足够了。”魏邵天望了眼屋里挂着的红点监视器,“剩下的,有人会帮我们搞定。”

  魏邵天双手拆开烟抽出一根,“火。”

  齐宇摸出火给他点上烟,魏邵天深吸了一口,上下打量,“你先把伤养养。你在外面,混的还不如我在里面的。”

  齐宇问:“天哥,出去之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魏邵天答:“给你娶阿嫂。”

  齐宇笑,“哥,你这是老房子着火了。”

  “什么意思,我老吗?”

  “不老,男人三十几正是一枝花,配宋律师刚刚好。”

  魏邵天点点头,这话才像样。

  尼古丁过喉入肺,他长吁出一口烟,心里却很清楚,自己配不上她,赶八辈子也配不上,但听到这话还是很受用。

  “天哥,那东南亚小妹怎么办?”

  这大半个月,齐宇跑东跑西,一手包办了霍桑的衣食住行,花钱能解决的事还好说,语言问题就比较难搞了。她一句普通话都听不懂,也不识讲,怎么生活都是问题。

  “等出去了,给她找份正经工作,再帮她安个家。”

  “这是没错,可我瞧着,她巴巴等着你呢。”

  魏邵天没吭声,齐宇说的,他很清楚。但是他这条命走到今天,已经摊上了一个宋瑾瑜,不打算再动荡下去了。

  他早年有过的花花肠子,权当是过云雨,雨下过就干,一点痕迹都没有,唯独这一次,是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从头到尾把他浇了个彻底。

  既然已经耽误她了,那就只能耽误一辈子了。

  探视时间也差不多了,魏邵天掐了烟,不打算再多说什么。

  “天哥,你放心。等时间定了,我带着兄弟们在看守所外头放鞭炮。”

  “齐宇,你叫我一声哥,我就得还你这一句。”

  魏邵天用铐着的手放在他肩上,力气很重,“我把你当亲弟弟。就这一句,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