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作者:枼青衫      更新:2023-07-27 18:55      字数:3469
  夜深,听见开门声,宋瑾瑜披着毛毯到客厅,只闻到了他满身的酒气。

  他刻意放轻了步子进门,不想吵醒她,谁知道她一直等到现在。现在是夜里三点,再多熬两个钟,都能赶上破晓。

  魏邵天脱掉外套,有意避开她过身,“我身上都是烟味,熏着你。”

  宋瑾瑜没有进前,拢紧了身上的毯子,“那快去洗澡。”

  “你先睡,别等我。”

  等了五个小时,又怎么会在乎多等五分钟。宋瑾瑜看了一眼搭在沙发上的外套,是他们一起买的那件,听见浴室的水声,她走过去摸了摸他衣服的口袋,烟,手机,还有车钥匙,没有其他东西。

  她有这些鬼祟的举动,不是出于多疑,而是出于担心。

  魏邵天洗完澡出来,卧室只留了一盏床头灯,宋瑾瑜半靠在床上,正戴着耳机。

  他从衣柜里拿了件白t恤套上,拉开被子坐进去。

  “你不必把生物钟调成跟我一样。”

  宋瑾瑜递出一只耳机,随便找了个借口,“我认床,睡不着。”

  mp3播的是那首得过金曲奖的《少女的祈祷》。魏邵天戴上耳机,手摸进她的睡衣里,“明天我叫人把床搬过来。”

  他的话总是这样不清不楚,她不想去猜这是否是某种暗示,只说:“不用这么麻烦。我下周复工,还要回去。”

  攻势没有停,魏邵天闷声说:“你家在江北,我顾不到。”

  如果这时有场外解说,一定会提醒他,和女人相处时要随时保持警惕,因为不知道哪句话就会触碰到她们的敏感神经,尤其在特殊时期。

  她躲开他。但一张床,最远距离也不过床头到床脚,其实无处可躲。

  “你是情圣,说一句留我,这么难吗?”

  她只想听他说一句话。只要他说,搬来和我一起住,她会毫不犹豫的应下。

  走到今天,她不认为这句话有多么难以启齿。

  于是他的沉默落在她眼中,变成了其他的解读,唯独不是男人此刻真实所想。

  他现在给她越多越是拖累,如果以后他不在了,她要怎么活?

  歌切到下一首《花与爱丽丝》。魏邵天说:“你有自己的生活,不是非要和我捆在一起。”

  他并非不善言辞,但就是斟酌太多,而忽略了女人的感受大过天。

  宋瑾瑜坐起来,明眸直勾勾的望着他,“是不是你们都觉得我软弱,只能靠男人活下去?”

  魏邵天愣住。

  白天在陵园他听她说了很多,讲到她爸爸的案子,讲到宋晓书,讲到上中学时的事情。她能轻松地说出口,只是因为还未说到最刻骨铭心的部分。

  趁这夜还未结束,天光还未亮,她要搭上末班车,继续白天未说完的话。

  “那时我好似是一只宠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陪他吃饭睡觉,打发无聊。没错,他供我吃穿用度,供我上学买衫,但那只是他的假仁假义。”

  “我很早就知道他贩毒,于是偷了粉藏在身上。车子过境时遇到边警,魏秉义下车同人火拼,我就藏在车后座……那时我想,就是被子弹打中,我也要逃。我天真的以为只能要逃离他,一切就会结束,但其实,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我弟弟才十七岁……那群人给他打毒针,把他锁在屋里几天几夜,不给吃不给喝,他受不了,爬窗跳楼自尽……我妈躺在医院里,氧气管被人拔掉。再回到安城时,我已一无所有。”

  也许在逃跑之前,她尚存有幻想,现实让她相信恶是无穷无尽,永不能被救赎的。恶人要做,就会做到绝,不留一个活口。

  魏邵天摘下耳机,黑暗中她在饮泣。

  “早知会是这个结局,我宁愿他报复的人是我……边警搜到白-粉时,他就该一枪杀了我。他放走我一个,又害死我全家,是想我受尽折磨,一辈子背负罪恶活着。”

  一天时间,她带他看过自己的一生。

  这世上,他没见过比她还要坚强的女人。

  终于,他开口,“我想他爱你。”

  “我不信。”

  他根本就没有心,又怎么可能懂爱。

  “在城寨的时候,魏秉义总是同我讲我阿妈的故事,他给我看一张相片,上面的女仔眉清目秀,他说这是我阿妈,但我知道不是。我阿妈从没跟他在一起过,很多事,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他用指腹擦掉她脸上的泪,“照片上的人是你。”

  宋瑾瑜哭得更凶。她知道这便是理由。因为那个故事,她也听过。

  魏秉义的一生何其精彩,写成剧本能卖个好价钱,拍成电影绝对卖座,只是他偏偏编排了最烂最蹩脚的那一出。

  这个故事,她不痛不痒的听过无数遍,只是用了十年,才等到一个人将这个故事化整。

  其实阿筠从未爱过他,当初她选择远走,也不是所谓的私奔,只是不想傅云山再错下去。魏秉义挖空心思带走那本账目,是为了埋下一颗未爆弹,让傅云山一世都睡不了安稳觉。而这枚未爆弹,也是害死阿筠的罪恶之源。

  魏秉义恨傅家,更恨他自己,恨到不惜自欺欺人,来掩盖所有的因果。

  这世上总有人相信,假话说了一百遍,就能成真。

  也许魏秉义从未想过毁掉她的一生,哪怕在知悉了她的背叛后。事情之所以会走到这一步,全因为有傅家在幕后操控,而傅桓知就是那一棋先行卒。

  即便这才是真相,她也无法为他辩解。他终究是恶鬼,他害死她弟弟,害得她家破人亡,余生都要受难。而她不是唯一一个。

  她终于停止哭泣,身体却仍在瑟瑟发抖。屋里虽然有暖风,但她穿的实在单薄,魏邵天担心她会感冒,起身到厨房烧水。

  回到卧室,他将温水放在床头,又替她掖好被子。

  她的情绪已有缓和,只是眼睛红红,仍在抽搭,口齿断续道:“过了今晚,我不会再哭。”

  她是想让他明白,没有哪个女人天生坚强,甘愿做烈女。

  魏邵天关掉灯,摸摸她的头顶,“成年人,说话算话。”

  她看似信誓旦旦,其实十年间已流过不知多少的眼泪,在上帝瞧不见的地方,积攒下来,足够降一场雨。

  他们的人生似乎是两个极端。前半生里他只知挥霍,她却为了生存肝脑涂地。

  “所以你很早就见过我。”

  “见过,但后来又忘了。”

  “因为不够漂亮?”

  “因为照片丢了。”

  漂亮的女人的确过目难忘,但那时他太大意,以为一个女律师掀不起什么风浪,结果把自己赔进去不算,还要挖空心思填补亏缺。

  有一句话她说有说错,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招惹她。

  “在城寨的头一年,我靠福音戒毒。在你躲着的那辆车上,我捡到了一本《新约圣经》。”

  扉页上写着三个字,赠瑾瑜。

  他是在看见那只mp3时才恍如梦醒的。

  那时她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跟着魏秉义仓皇离开,甚至没有带一件行李,只拿走了那本圣经。

  人只有在绝望的时候才需要信仰。在这一点上,他们都一样。

  她刚刚发誓不再哭,却又开始鼻酸。

  “为什么是栖迟?”

  魏邵天仰躺着,一时也无睡意,“是我阿妈取的。她上学时钟意读诗,喜欢济慈和陆游,傅家新添的男丁都用木旁,就取了栖迟。”

  有些藏在心底的事,其实也没有那么难以启齿。是他给自己戴上了镣铐,才会越勒越紧,喘不过气。倒不如像她一样挖开旧疤,换取新生。

  他对着黑暗说:“她离开香港时,什么都没带走,也包括我。”

  阿筠回到安城后,没有再嫁,也没有和魏秉义在一起,而是回到邵家开了一间糖饼店,过着最平淡的生活。

  “他说他最爱的女人是我阿妈。但他给我看的,是你的照片。”

  魏秉义以为他不可能见过阿筠,但其实十岁之前,阿筠每年都会过海去看他。她离港时变卖掉了从前傅云山送给她的天价珠宝,在嘉林边道买了一间公寓,就在他的学校附近。

  直到那一年冬天,梅艳芳以一曲《坏女孩》风靡全港,以色列从黎巴嫩撤军,一月中三架客机失事,英女王终于签署香港归还法案,股市楼市大好。没有人在乎香江对岸发生的一场车祸。甚至连那起亿元绑架案,在关系到每个港人的联合声明面前,也只是电光朝露。

  一九八五,好似所有人的转折点。

  “你和傅桓知亲近过?”

  说亲近也言过其实,他从不认同自己是傅家人,到今日也一样。只要他的名字前还挂着一个傅字,就逃不出这牢笼。

  “他也是个可怜人,是一件被傅家打磨出来的工艺品,除了充当门面,别无他用。”

  那时,苏联还没有解体,海湾战争也没有开打。有人发白日梦要做明星,有人只想借股灾大揽炒。他和傅桓知每日坐同一辆车,念同一间学堂,成绩不分伯仲,他梦想长大加入un维和,钟意隔壁班跳芭蕾的女孩。

  念学时更人人都对他友好,翘课也不会有人出声,因为这间学校有阿爸出资捐赠。他尝过金钱的便利,更清楚金钱世界如汪洋大海,海啸来袭,没有人能独善其身,一旦陷入旋涡,便要赔本赔命。时代浪潮下,无人可以幸免于难。

  风暴的中心,不在别处,就在港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