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死而无憾
作者:云泽于一      更新:2023-07-28 17:42      字数:3505
  时间好像突然过的很慢了。天色将迟,远边渐渐漫上绯红的云霞来。

  他看着少年不解混杂着震惊如同死灰一般的面色,平淡地道:“我得走了。”

  “不、怎么会呢?” 顾平攥紧了拳头,他不可置信地质问道:“你现在明明好好的!”

  “九转珠被拿走了。” 陆沉从脖颈间拽出条红绳,本应该连着颗小珠子的地方现在空无一物。他又从怀里掏出封封好的信,递了过去,淡然道:“你拿着玉珏和信去找晏无意——你认得的吧?曾是见过的。”

  少年没有动,也没接过那封信。他只是低垂着头,长长的头发遮掩住了脸颊。

  “他身边的那个青年你暂且防着些,也许事态会有变化。” 陆沉低声说着,伸出去的手却迟迟没有收回:“鬼面已经发现了你我的存在,但不知为何他们只是拿走了九转珠而已。你要小心行事,切不可莽撞。”

  少年仍然没有动,他身形瘦削单薄,脸上和手上还粘满了脏兮兮的沙土。

  “......” 陆沉强硬地将信塞进他的手里,钳着少年的下巴令他抬起头来。少年没有反抗,他顺从地抬起了头,长长的头发早已被汗打湿黏在了尖尖的下巴上。明明是脆弱的样子,眼睛却亮的吓人,里面折射出一种绝望又不甘的情绪,令陆沉心里一颤,竟是转开了视线。

  “陆沉,” 少年抬手拽住了男人的袖子,声音轻到近乎呓语:“我走不下去,真的。”

  男人深深呼出胸腔里的浊气,他的手不住颤抖,他想拥抱住面前这个陪伴了他无数个日夜的孩子,可却只是拂开了衣袖上的那只手。

  身体如同深陷在沉渊之中,冰冷又虚浮。男人动了动手指,只觉得意识恍若游于天外,眼前的人更是遥远的如同天边人一般。

  少年五官十分青涩,却已有了些□□英俊地轮廓。陆沉看着顾平的脸,却想起了初见他时的样子,那些画面他原本以为自己忘了,却在这个关头不受控制地接连涌现出来。

  少年真的成长了,只是这样还不够,实在不够在这个吃人的世道上活下去。他竭力忽视掉心里的酸涩,最后只听到自己用一种冰冷的声音说道:“我非良人,顾平,你该长大了。”

  “我早已经长大了,在我被驱逐到这里的时候。” 顾平似是终于绝望了,他说的轻描淡写,当他再抬起眼时,眸子里那些沉重的东西已是都被收敛了起来:“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在我与师门之中抉择了你的师门,我不怪你。”

  “......” 陆沉近乎僵硬地颌首,他仰起了头,深深吐出胸腔之中的浊气。

  “我不会原谅你,让我这样走下去吧。” 顾平安静地叙述着:“你何时走?”

  “我亦不知。” 陆沉哑然。

  “我送送你吧。”少年压下去哽咽的尾音

  “好。” 陆沉强撑不住,身体晃了晃,徒然倒了下来。少年扶着他,让男人半靠在自己怀里。

  他以刀击石,敲出一段怪异的调子。轻轻的声音十分喑哑,眼中充满虔诚地注视着男人,炽热的情感如火光一般引人注目。陆沉终是不敌疲惫沉重的身体拖累,他半睁着双眼竭力想看清少年此时的模样。

  顾平仿佛一个疲惫的旅人艰难跋涉之后终于回到了故乡,男人靠在他怀里的感觉是那样的真实,充足。

  母亲教给他的唯一一首歌,是顾平得到的来自双亲的最后礼物,现在也要返还给带给过温暖于他的人了。

  “痛悲歌,天霁飞沙伶仃客。此一着再难喜乐,涕下为何?

  正是当年离别地,择不得,三两鸿雁过。枯木败柳,夜雨残柯。”

  顾平紧紧握着男人的手,世间皆苦,所有人都唯恐避他不及,只有这个男人向他而来。教导他、指引他从沉湎仇恨之中脱离,以身作则教他守诺承情。陆沉从来都是寡言的,他的一切都藏在着沉默之中。

  ——我不必说,期望你会懂。

  “痛悲歌,几多人在局中坐。无谓那是非已尽,谁料对错。

  红尘即合泥黎去,醉颜酡,天织云网罗。妖魔讽我,我讽妖魔。”

  ——是,我懂。

  怀中的男人体温在不断下降,顾平抱着他就好像抱着一块冰凉的玉雕。男人大限将至,目光却仔细地描摹在顾平的脸上,仿佛要将他深深印在脑海之中一样。他叹息一样地说了几个字,那几个字随着天空直到了远方。也许会在哪个不知名的地方落地生根下来,再开出一朵醉人的花。陆沉对这世界眷恋至极,又痛恨入骨。他心里压着无数的感情,最后竟是融成了荒谬。

  对人的不屑、对世的荒谬,在这万籁俱寂的沙漠之中达到了沸腾。怎会有人相信九转珠可使人长生呢?未入世之前,陆沉以为至少江湖是不同的,江湖中人是快意恩仇、不计得失的翘楚。却没想到江湖中人也是人,是人,就不会断了猜疑。风霜难平,爱恨皆是苦处。 怨只怨匹夫无罪罢了。这世道逼人老,何谓真正的道?

  可叹我已探寻不到......

  一阵风飘忽不定,如期而至,卷着男人最后一丝遗留的体温赶往故地。那里有数十英魂在等待,只待这唯一的传人同他们一道踏向黄泉,再不回头看着尘世。

  “曲终和,风流本是慕娇娥。多□□留往间客,不怯缘过。

  得快活且就快活,今奈何,谁定他风波。痴绝半生,断梦逝者。”

  一曲终了,顾平铿锵一声斩破大石。他微微垂首,最后一次亲吻男人的薄唇。

  “痴绝半生,断梦逝者.......”

  待李清夷主仆二人听见动静赶来时看到的,便是陆沉消失的一幕。少年沉默地跪在地上,注视着男人。看着他眼中的光彩慢慢黯淡下来,而血肉肌骨却在霞云之中化作万千光点,缱绻而又留恋地围绕在他身边。

  那些光点蹭了蹭少年的长发,万分不舍地向天边逸散而去。陆沉从这长久的噩梦之中永远的脱离出去了,他无声无息地走了,如同风回归了天空的怀抱。

  起风了,此地徒留下一颗浑圆赤红的珠子,以及一个失去魂魄的人。

  李清夷摇了摇头,默默在心里悼念了几句。他视线转开,却突然注意到了地上的珠子。

  “九转珠?!” 他不可置信的声音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少年站了起来,将那枚珠子拾在手里珍而重之地护好,又向两人行了一礼:“慢待二位,是顾某的不是。二位若有疑问,顾某定会知无不言。”

  他的礼数周全,声音虽然喑哑却也情真意切,李清夷狐疑地打量了一下他,半晌后安慰道:“小兄弟姓顾啊?在下确实有些事想要,但不急着这一时一刻,你先......” 他指了指地上,说道:“陆兄走的匆忙,合该为他立个——衣冠冢。”

  “是,多谢大哥提醒。” 少年笑了笑:“二位先休息吧。”

  我笑起来一定很奇怪。顾平心里嘲道,提起地上的柴刀,再没说一句话,向屋后走去。

  夜幕降临,繁星缀空。顾平挖开一个坑,手却怎么样也不忍把珠子放在里面。这是陆沉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比什么玉珏和信都要珍贵百倍的东西。这珠子是暖的,摸着它心里都有种沉甸甸的踏实感,好像陆沉还没有走,他明日还要为药钱而努力似的。

  少年犹豫了一瞬,便只将一个药碗放入了坑中,又将那信放在了碑前。陆沉既然已走,那么他也不需要什么人保护他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少年才掂起了刀和劈碎的石块走了出去。

  “李大哥,烦请帮个忙。” 顾平将刀和石头都递了过去:“为他写个碑吧。我不识字儿。”

  李清夷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接过了刀:“刻什么?”

  “爱人陆沉之墓。” 少年平淡地说出了惊天之语。

  “你说什么?!”李清夷震惊不已,他惊疑不定地说道:“陆沉乃是道人,天生便去了情丝,怎会有这些情情爱爱的想法?”

  “他不爱我,我知晓。” 顾平垂下了眼帘,看着被烧的漆黑的地面,复又抬起了眼:“我爱他,足够了。”

  这不可能。李清夷甚至想用更明确的话告诉痴心妄想的少年,陆沉不可能爱上一个人。可是当他目光触及少年清凌的目光时,一切话语都失去了意义。

  李清夷突然赌气似的拿起了刀,刻,怎么不刻?反正是陆沉的碑,被打上烙印的也是他。待那人到了地府也别来找他,找这少年去吧。

  他一刀一刀端正无比刻下这六个字,又削了下边角,然后将石头抛给了少年:“好了,拿去吧。”

  “谢谢您。” 少年郑重无比地抱着石碑,他抚摸着‘陆沉’二字,喃喃地说道:“这就是你。”

  “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 李清夷叹了声气,怀念地说道:“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他是真正的守道者。”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少年默默咀嚼着这几个字,只觉悲从中来,他抿紧唇,克制着酸软的眼眶。

  若世间有真正的道义,那么我将用一生来遵护它。

  若世间道义已消,我必会用一生去探求他。

  死而无憾。

  作者有话要说:

  “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出自《庄子·杂篇·则阳》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出自《孟子·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