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之迷宫内的时间是模糊的, 孟衍不知道陪在这巨眼身边多久。

  他就这么静静的待在对方身边，看他一次次被洗脑灌输, 看他的观念逐渐发生变化。想要塑造一个婴儿的扭曲三观简直太轻松了，更别提下手的是得喀特一族, 他们最擅长研究精神。

  而在纯精神搭建的梦之世界中，它们的能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孟衍在宫殿内看着形形色色的银光, 便知道在异星球的那场比赛中，就是创造了方舟世界的得喀特一族占据了智能机械的身体。

  这或许仅仅只是个缩影, 没人知道这个非实体的种族还侵占了多少其他种族的躯壳。

  同时,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千息魔幼崽被绑走，因为对于得喀特来说，千息魔似乎是最好的肉身了。

  只是千息魔也不是吃素的，论武力值来说, 千息魔远胜得喀特，毕竟成年体可以化作任何存在的生命体，它们甚至可以伪装成得喀特。

  这让捕捉的难度大大提升了。

  孟衍坐在宫殿的台阶上，回想自己之前在方舟比赛中经历的种种, 发现这一切都是暗示。

  是理智之眼想让他看见的。

  那么这次，是不是也是理智之眼把他拉进这个镜子世界呢？

  孟衍望向身旁的巨眼, 有些复杂道“你和睿深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呢？”

  像是在回答孟衍的问题, 理智之眼像个真正好学的孩子, 去观察人类们的一举一动。

  期间, 它甚至吸引到了母神的瞩目, 母神对犹格的孩子很是好奇，或许是觉得它被奴役实在是太可怜了，便打算帮帮这只幼崽。

  但是这也只是猜测而已。

  对于那些人类无法理解的神，他不知道森之黑山羊做出的事情应该用什么心态去解释。

  因为母神本体无法进入梦世界，所以便把自己的胎盘送给了理智之眼。

  孕育万事万物的黑山羊，自然是可以源源不断的。

  这对于人类来说是至宝一般的存在。

  胎盘为生命养分，促进发育成长，而已经脱离母体的神眷者们，则获得了二次发展的机会，从精神中衍生出了各式各样的能力。

  可这绝对不是惠及人类，而是让理智之眼拥有了控制手段。

  有了母神的助力，理智之眼的行为更加大胆。

  他把人关在副本里，数年没有放出来；让一对对情侣面临生死危机，去看人性最真实的那一面；他的所作所为无时不刻都在挑战高层们的底线。

  他们需要的不是一个会思考的生命体，仅仅只是核心罢了。

  更加严厉的斥责与洗脑攻势展开，可这次理智之眼学会了人类的狡猾，它伪装的很乖巧，直到某一天彻底从大殿失踪。

  一旦种下疑虑的种子，就很难觉得之前的生活是正确的，理智之眼想要亲自到人间去看看。

  方舟高层的得喀特们全部震怒，称他为到了叛逆期的孩子。

  但由于它们一出梦境就容易被千息魔追踪到，所以还不敢离开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庇护所。

  运转核心丢失，方舟比赛的时间流速完全紊乱，空间折叠、丢失的乱象层出不穷，迫于无奈之下，高层们才决定暂时停止比赛。

  理智之眼收敛了自己的全部力量，打算用最原始的方式去体会人类的生活。

  他拥有千息魔的基因，自然可以转化成其他种族。

  在封锁了部分记忆、能力之后，理智之眼托生成了人类。

  孟衍看到这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因为他在荒芜的公园中，看见了自己小时候那张傻兮兮的脸。

  瘦弱的小孟衍，为陌生孩子的施舍绽放出暖洋洋的笑容。

  睿深说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笑，又何尝不是孟衍第一次被人示好呢？

  时间轮转，孟衍的身体到了崩溃的边缘，睿深回到了方舟世界寻找解决办法。

  可是一回到那里，所有的枷锁和限制就全部解开了，而且得喀特一族势必会追查出来。

  为了保护孟衍不被高层察觉，他只能躲在一艘破烂的方舟里，将前往人类世界的那部分分离出来。这样的话，就算他被得喀特重新抓捕到，也没人会知道他爱上了一个普通的人类。

  而那个人类，也就不会有危险。

  他的分身可以继续在方舟里寻找出去的道路。

  可他自己却算错了。

  最大的危险不是别人，而是他分离之后的自己。

  “我不知道你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孟衍的心已经没办法再装下更多情绪了，他坐在重新回到大殿的理智之眼身边，言语中满是酸涩。

  在意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受呢。

  孟衍抬头，睁大眼睛看向了那只巨眼。

  为什么，同样是我，另一个我却能体会到这一点？

  人类有什么好在意的，都是脆弱的生命体。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想要完成目标，必须收回分离的部分，才能重获全部力量。

  为了让自己不再存在弱点，孟衍是必须铲除的对象。

  理智之眼的心声，不自觉的流入了孟衍的耳中。

  “！！！”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离开、甚至毁灭这个自己构架的世界了。

  而他唯一的弱点，或者说唯一拥有的，就只是孟衍而已。

  分离掉人类的那部分，理智之眼根本就没有与孟衍相处的点点滴滴，自然也没有爱情。

  “欢迎光临我的世界。”

  孟衍惊诧的站起身，后退了几步。

  刺目的银色光芒下，巨眼化为了他熟悉的身形，而这次，他没有再戴着面具。

  “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的。”

  男人的声音充满磁性，在这空旷的大殿里回响着，甚至染上了几分圣洁的味道。

  孟衍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冻结了，一股连他自己都没办法理清的悲伤情绪涌上心头。他眨了眨眼睛，睫毛在银芒下投出一片暗影，因为过于紧张，金灿灿的符文慢慢爬上了皮肤。

  “不必紧张。”

  孟衍的话语有些凝滞，但最终，他释然的笑了笑。

  “你把我骗到这里来，是想杀了我吧？”

  男人坐在大殿的高座之上，俯视着这个渺小的人类。

  “见过一面之后，愈发的舍不得了。”

  “但你从来都是一个理性比感性重的人，你不会对不起自己的名字的。”

  神子也跟着笑了“你很了解我。”

  “没有别的办法了吧。”

  “没有。”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为什么还要让我看这些东西。”

  “……”

  理智之眼沉默半晌。

  孟衍压下嘴角的苦涩，调笑道“难不成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毕竟我只在乎另一个你。”

  “……或许。”男人道“但现在争论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也是，一个人类的死亡只是世界中最无足轻重的小事。”孟衍的紧张感慢慢消退，他自顾自的说了起来“而你是神明的孩子，以一个人类的死，换取你能毫无顾忌的报复、脱离，重新回到你该去的地方，继续接受眷族的朝拜，这简直太划算了。”

  孟衍抑制住自己想要打冷颤的冲动。

  他从来不在乎生死，可这次，他却没那么平静。

  孟衍不明白是为什么。

  可能是未尽的遗憾、可能是愤怒与不甘、可能是突然而至的渺小感、也可能是宁愿自己从没见过那公园中逆光的孩子。

  但他自己仔细品味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后悔遇见对方。

  这样，也就足够了。

  “这个世界有千万种可能，我都能准确的预测到。可我唯独预测不了自己遇见你之后的反应。如果得喀特用你来要挟我，我不知道我是会放弃还是舍弃。”

  “就算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也会因你诞生无数我控制不了的变数。”

  “所以，我要亲手为自己做出决定。”

  俊美的神子缓步走向人类身边“你已经为我经历了肉体的死亡，而灵魂也将在这次消散，我会记住你的牺牲。”

  孟衍被他刺了一下，冷笑道“不必了，不必了，你这话说的，好像我生来就是为了你牺牲一样，真有睿深的味儿。”

  “可你喜欢。”

  “行了，别废话了，我懒得听。”孟衍在这残酷的世界中，虽然只是个卑微的人类，但他在这种性命抉择之下，也拿出了属于自己的傲气。

  “在我死之前，我只想问问你，凭什么。”

  在神的面前，哪有凭什么可言，能奉献就已经是最大的荣耀了吧。

  “没有答案也可以，你合体之后自己感受，想来我今天也是逃不过这一劫，毕竟是你精心设计的副本。”

  “这么大费周折，只是为了杀死我而已，看来之前你也纠结过一段时间。”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就动手吧，正好我也在这里待腻了。”孟衍潇洒的冲着神子眨了眨眼“睡了神子那么多年，也是挺值的，技术还行。”

  银发男人沉默了。

  虽然孟衍这么说着，可他知道对方心里肯定很难受。

  但他没有人类的感情，他不懂孟衍的心为什么在痛。

  他只是觉得可惜，可惜第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要被自己亲手毁掉了。

  “我只希望你别后悔，我不在乎你，但我心疼睿深。”孟衍看出了理智之眼的动摇，他主动解除了生命连接，免得波及到其他队友。

  “真的累了，只能不告而别。”

  孟衍拿出了自己的第一把刀。

  他将龙魂匕首放在了理智之眼的手中。

  “我本来也是将死之人，活的够久了。动手吧，这对于我，对于睿深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孟衍在逼迫他。

  局面似乎倒转了。

  理智之眼说了再多的漂亮话，到了最后关头，还是没办法下手。

  孟衍握住他冰冷的手掌，将龙魂攥在掌心中，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

  当睿深脱离幻境，闯进了孟衍这面镜子时，看见的就是这幅景象。

  孟衍倒在地上，一个银色长发，长相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男人脸上染血，神情却呆滞了，像个孩子一样不知该怎么做，只能握紧对方的手，紧紧不放。

  见到睿深到了，他才将不属于神子那面彻底消除，表情僵硬的迎接另一半的自己。

  “孟衍怎么了。”睿深声音颤抖“你把他怎么了？”

  “这不重要。”

  “……你会后悔。”

  “比起自由，我甘愿后悔。”

  睿深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猜到了对面的人是谁，那张脸明晃晃的摆着，想不通都难。

  他知道最好的报复是什么。

  那就是让他自己体会这彻骨之痛，然后再一同为悔恨陪葬。

  深陷于镜之迷宫的人们忽然感觉到一阵刺目的银光，那力量波动使得方圆百里的镜子全部震碎。神眷者们清醒过来，只见天空的银月已被一只巨眼取代。

  那是完整的理智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