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巡视东荒(四)
作者:流亡      更新:2023-07-29 10:01      字数:3284
  小泥猴变成了长公主,卖酒的余老头变成了护国大将军,李慎觉得,他需要静一静。

  穆小白还无知的给他补刀——“头儿,你该不会是个王子吧?”

  王子你妹儿。

  本只打算回乡扫个墓的李慎稀里糊涂住进了雁王宫,生怕他在宴上没吃好的吕筝还端来一碗虾米粥,扭扭捏捏跟他讲是自己亲手做的,已经吃得很饱的李慎还能说什么?默默给它舔了个底朝天。

  于是他被撑得睡不着了。

  夜深人静。

  李慎披衣走出卧房,再一步便上了房顶,他站在低矮的屋檐上眺望四周沉寂的楼阁宫殿,皱了皱眉,闪身跃向一侧的宫墙。

  夜中的雁城与长安自然无法相提并论,四处黑鸦鸦,因着宵禁令的管束,街面上一个人也看不到,远远地传来几声梆子,打更人扯着嗓子吆喝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倒叫李慎有几分怀念。

  他掠出雁城,向西而去。

  到福山镇。

  人这一生,都有着起点和终点。李慎站在镇门外,任由凄冷夜风刮起身上披着的轻袍,他尚不知自己的终点会在何处,是长安?抑或别的什么地方。此时此刻,看着这起点,却有些百味杂陈。

  小镇依山而立,山脚下有一间小院,院门上已是落了厚厚一层灰。李慎推开门走进去,只见院内杂草丛生,一派荒芜景象。他拔开主屋门上生了锈的铁锁,推开那扇尘封已久的木门。

  回忆铺天盖地而来。

  挑灯在桌前为他做寒衣的母亲,踩着凳子扑落檐上蛛网的母亲,坐在床边给他讲故事的母亲,不小心弄碎了花瓶很是沮丧的母亲,揪着耳朵叫他不准去别人地里偷瓜的母亲……

  李慎站在门口,竟是久久无法踏出脚步。

  他嗓音沙哑,轻声道——

  “娘,我回来了。”

  ………………

  一大早起来兴冲冲去找李慎的吕筝扑了个空,她将雁城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却还是一无所获。

  被她逮着不放手的穆小白,无可奈何的翻了个白眼。

  “公主殿下,我还有任务在身。”他一根根掰开对方握在胳膊上的手指,慢吞吞道,“头儿他玩够了自然会回来,你不必太过担心。”

  吕筝也不是十几岁不通人情世故的小姑娘了,自然觉察出他本就没打算掩饰的不耐烦,她有点尴尬的告了声罪,不再纠缠于他,悻悻然回到给李慎准备的客房外,不死心的又去敲了敲门。

  里面自然没人应。

  于是她只得去处理那些本来打算撇到明天的公务,直到遇见了前来王宫寻李慎的余老将军,后者听她带着几分抱怨道明事情原委,当即有些好笑。

  “想也知道那小子会去哪了。”老将军命人备车,带着恍然顿悟的吕筝一起,赶往福山镇。

  两人先来到山脚下的小院,李慎却不在里面,但他显然是来过此处,吕筝欣喜过望,催促余老将军快去下一处寻他。老将军却有些神色复杂,目光在院内巡梭流连不去。

  “早知道您喜欢芸姨了。”吕筝观他神色,忍不住叹了口气,“还死活不承认,唉。”

  老将军抬手,在她后脑拍了两下,转身离开。

  接着上福山。

  几缕日光从树冠的缝隙间渗透进幽密林中,一角淡青色的披袍曳在地面,黑发独眼,面容俊美如鬼的男人靠在旧朽的墓碑上,歪着头,似已睡着。

  吕筝本能的停下脚步,竟是有些害怕惊扰到沉睡中的那人。

  余老将军从她身边走过。

  漆黑的眼瞳安静而无声的睁开,在那瞬间吕筝有种错觉,仿佛醒来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头虎。

  李慎看着走到面前的余老将军。

  似乎下一秒他就会跳起来,咬断对方的脖子。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余老将军,不,或者称他余老头,用平静的目光与李慎对视,话音沧桑而饱含感概,“但那都是上一代的事情,与你,并无关系。”

  李慎歪了歪头。

  “……没关系?”

  他迟疑着重复道,嗓音沙哑,带着叫人听了便有些心疼的微颤。然而,毫无预兆的,他蓦然仰头狂笑。

  笑声惊起一林飞鸟。

  “放你哔的屁!”

  李慎勃然起身,手搭着身旁的墓碑,冲余老头瞪圆了一双虎目。

  “她是我娘!这世上若有人敢欺她负她,上碧落下黄泉,我也要他不得好死!!!”

  ………………

  二十九年前,雨夜。

  这里是无终道,东荒有名的混乱地带。这一条狭长的戈壁带,北起玉都关,南接魏国,东面历经齐燕两国边界,西边紧挨赵国,毗邻四国,可谓是兵家必争之地。然而也正因如此,它的归属权争夺难定,任何一国贸然派兵进驻,都会引来其余三国强烈反应,在数番易手之后,各国便默认了这种暧昧的中立。无人管辖的无终道逐渐变成罪犯和不法商人的聚集地,更是亡命者的天堂。

  一辆灰绿色的军用越野车破开重重雨幕,像一支离弦而出的利箭,在斑驳不平的公路上飞快行进。路是年久失修的老路,能见度也低的可怕,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将车开得这么快,要么是对自己的驾驶技术太有信心,要么就是在玩命。

  他当然是在玩命。

  车厢中压抑的喘息和痛楚的呻吟仿佛魔咒一般缠绕在耳边,像是把小刀在心脏上一刀刀的割,素往温醇儒雅的眸子里已遍布着狰狞血丝,在这当头,那些撑出来给人看的风度和气派,都统统被抛之脑后。

  远处的路旁闪过一丝灯火,闪电般飞驰的越野车蓦然减速,在那破破烂烂的公路休息站外停住。被巨大引擎声惊醒的老板撑衣走下楼,就见大厅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挟着漫天雨气与血腥,通红着双眼的男人走进来。

  他怀中抱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

  “房间!热水!”抱着女人的男人大步冲进旅店,急匆匆向楼上走,走得两步,又回过头,问老板:“你这里可有人会接生?”

  老板又能说什么,只得无奈摇头。

  烧开的热水很快被送至房中,老板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把自家婆娘喊起来让她过来帮手。临产的女人羊水早已破了,人也陷入昏迷,老板娘凭着经验判断这是要难产,她见过有人在这种情况将孕妇的骨盆撬开,拖出婴儿的例子,便建议男子这么做。

  这一对男女但从衣着便绝非常人,那男子身上的气势更是久居上位方能养出,老板娘一边在心中埋怨自家那死人自找麻烦,一边小心翼翼的给对方解释该如何开骨取婴,又会有怎样的后果。

  “你让开。”

  男子撕掉两手的衣袖,将手臂浸入滚烫的热水,清洗干净。他摈退惊恐瞪大了眼的老板娘,来到孕妇身后,用力分开她的双腿,将手伸向她的无力扩张的产道。

  清晰的骨裂声在房间中响起。

  孕妇蓦然仰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叫声划破了深夜的寂静,令坐在自己床上默默抽烟的老板吓得一抖手险些丢了烟枪。连站在一边的老板娘都忍不住掩住嘴,然而亲手掰开了爱人骨盆的男人却面无表情,一双灵活的手掌向更深处探入,去摸索里面的婴儿。

  在女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中,他将婴儿从对方腹中一寸寸拖出。

  然后他站起身来,将手中浑身染血的婴儿丢给站在一边的老板娘,走回床边坐下,用同样沾满了血迹的手掌轻轻抚摸女人苍白的面庞。

  “没事了。”他柔声对她道,“没事,有我在,你和孩子都会好好的……”

  老板娘手忙脚乱的剪断脐带,将孩子小心的用清水洗干净,她有点害怕的拨了拨他的眼睛,这小孩生下来不哭不叫,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把他给我。”男子对她道。

  呼吸脉搏都十分正常的婴儿被交到男子手中,他将他凑到女子颊边,唤她睁开眼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女人虚弱的睁开眼。

  她有一双翠草般碧绿的眼眸,她静静看着贴在颊边的婴儿,充满着痛苦的脸上渐渐现出一抹温柔的浅笑。

  似乎是觉察到她的视线,一直紧紧闭着眼的婴儿突然睁开了眼。

  他有一双漆黑的仿佛闪耀着漫天星辰的眼睛。

  在母亲惊喜的注目下,他张开嘴,发出在这人世间第一声响亮的啼鸣。

  ………………

  “你出生于无终道,一间不知名的小旅馆。”

  盘膝坐于墓碑前的余老头,注视着眼前的墓碑,目光中有无数追忆,无数怀念。

  他用平淡的口吻向李慎讲述,那些发生在对方出生之前的事情。

  “那是一个雨夜。”

  “你的母亲叫李芸,是大盘识最美的女人,国王的第三个女儿,草原上的一只飞鸟。”

  “你的父亲,是毁了这一切的男人,他毁灭了大盘识,烧光了草原,将飞鸟逮进了笼子。”

  “他叫李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