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登天(下)
作者:流亡      更新:2023-07-29 10:03      字数:4779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温柔。

  不是你温柔的待它,它就会温柔的待你。

  ——十六岁的穆小白深深明白了这个道理。

  父亲死后,他和母亲被卖进妓馆,母亲直到临死之前,还在教他做一个温柔的人。

  她说:“正因这世界不曾温柔的待你,你才更要温柔的去待它。”

  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很温柔,很好的人……所以他们都死了,死得很惨。

  密密麻麻的漆黑长剑倒插于广阔的擂台之上,穆小白拔过一柄后,心中已经对这场考验有了大概的估计。他的极限,应该是五百柄左右,那时候,他的两只手会废。

  真有趣。

  设下这剑阵的人,估计是个喜欢看他人流血的疯子,穆小白想。他走到与李慎相对的擂台另一侧,抬起头静静看了对方一眼。

  穆小白拔起第三柄剑。

  小的时候,他以为所谓的坏人,就是要害他的人,更高级一点,就是装成好人的样子,实际还是要害他。后来他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坏人,从来不会害你,却比任何人都要害你害的最惨。

  他们拿温柔做武器,用火热的温度叩开一扇扇紧闭心门,将他人的身心乃至灵魂掠夺殆尽——李慎正是这当中的佼佼者。而最可怕的是,其本人对此毫无认知,甚至视为理所当然,全无害人之心,坦荡又纯真的,恶魔。

  等穆小白意识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无法挽回,无可救药。

  长剑缓缓拔起,他谨慎的调整着握点和使力角度,耐心寻找着最省力也伤害最小的拔剑方式,五百柄太少,他不会留下哪怕一柄,去沾染那个人的血。

  李慎是个什么样的人,穆小白比旁人要清楚的多,看似简单好懂,可越接近,就越难看明白。其实每个人大抵都是如此,心里都隐藏着不能对他人诉说的秘密,靠得越近,就越难靠近。

  远看像火,叫人畏惧,近看像冰,难以靠近,可真正走近了,才发现那些都是假象。

  李慎是块石头,实心的。

  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搬不动推不开,留下痕迹也只是表面,捧进怀里好不容易焐热,松开手又会变凉。

  ——让人绝望的,无可奈何。

  一柄又一柄,染着血迹的漆黑长剑横飞,悬在半空架起一条登天之路。李慎站在道路的起点,注视着那一朵朵绽放在剑身的血花。

  穆小白沉默的拔剑,一次次催动源能修复掌心伤口,被反复切割的拳甲从他的右手上崩碎脱落,掉到地面发出一声清晰的碰响。

  “白头发的小伙子,咳咳,有天分,就是,咳咳咳,太年轻了……”

  老人说着话咳弯了腰,纵然如此他也不肯去一旁的座位坐下,而是顽固的站在李慎身旁看着远处的穆小白。其实这千剑阶真正考验的是闯关者的持久力,拔剑需要力气,修复伤口需要源能,力气不断消耗,伤口就会落得更深,消耗更多的源能……是恶性循环,直至将人逼到绝境。

  穆小白显然已经摸索出最适合他的拔剑方式,但即便这样,以他的身体强度和源能储量,恐怕还是坚持不到最后。正如老人所言,他还太年轻,修炼的时间太短,这样无可取巧的考验积累,对他极为不利。

  李慎却有点走神。

  ——他想起了最初,对方说要当佣兵时的事情。

  ………………

  李慎捡回穆小白的三个月后。

  说起来尴尬,长安这地方包罗万象,什么都有,偏偏就是没有学校。有本事在这座城里定居的非富即贵,家中子女的教育要么是亲力亲为,要么就是请夫子上门,再加之大唐名为帝国实则并无朝制,而长安又是这异类当中的异类,整座城的治安和管理全由佣兵公会负责,也无需像其它城邦一样建官署办官学。所以这偌大的城池中,不要说各类书院,便是连一间私塾都找不到。

  穆小白当时才十三岁,正是念书习字的年纪,李慎自然没法教他,一方面水平有限,另一方面也没有时间。他住在庚军会馆的宿舍里,一般人连南城都进不了,更别提上门来教书。李慎能在会馆里休息的日子并不多,被使唤的像条狗,几乎是十天半月才能回来一次,只得拜托龚云帮忙照看小孩,龚云一向宠他,自然不会不答应,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李慎琢磨着要不要在南城外面置个院子,把穆小白放过去,再请几个老师和仆人。他把这想法同穆小白说了,却没料对方静静看了他半晌,开口道:“我不念书。”

  刚从北地出完任务回来,浑身像裹了一层泥的李慎:“……”

  也是,没有小孩喜欢念书,李慎小时候也不喜欢,天天逃学……但问题现在角色调换了,他站在家长的角度,对于小孩不想念书这个问题,是绝,对,不,能,容,忍。

  “不念书?”李慎把心里的火气硬压下去,耐着性子跟穆小白好好谈,“不念书你能做什么?出去给人做工,还是想让我养你一辈子?”

  穆小白毫不躲闪的与他对视:“我要做佣兵。”

  ……天崩地裂无以形容李慎当时的心情。

  穆小白若是个调皮活泼爱惹祸的熊孩子也就罢了,可他白白净净腼腆内向,瞧着简直像个秀气的女娃娃,突然说要当佣兵,李慎本能就接受不了。再说了,旁人不清楚,李慎还能不清楚吗?佣兵是干什么的?再洗白再粉饰也没用,俩字,杀人。

  李慎这些年杀的人恐怕比他吃的米的还多。

  “当佣兵要杀人的。”李慎试图同对方讲道理。

  “我知道。”

  “随时都可能死的。”

  “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不想你当佣兵。”

  一直毫不犹豫回答知道的穆小白,沉默了。

  “就这样。”李慎站起身,扒着衣服往浴室走,头也不回道,“你甭想了,乖乖给我念书去。”

  大半个月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李慎洗完澡便一头栽上床沉入梦乡,没错,他换了张床,本来是想再买一张,可这屋里空间有限,摆不下两张单人床,他便干脆换了张双人床,跟穆小白两个人用。

  第二天大早,他睁开眼,就见床那边,地上,跪着个人。

  李慎愣了三秒钟,然后沉默起床,换衣服洗漱,煮了杯热牛奶放在桌上,一个字没说出了门。

  他有点小生气。

  回团里汇报工作,被庚衍揪去检查身体,跟林国磨嘴皮申请换个轻松愉快点的任务,李慎忙得连口水也喝不上,好容易抽空去二楼餐厅吃点东西,还被李西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逮住,向他哭诉血屠的态度有多恶劣多不讲理,潜台词就是找他去撑场子。

  李慎不上当,他去年才当众把血屠七十二砍成七八十块,虽然最终事情得到圆满解决,但他在血屠众人心目里也上升至眼中钉肉中刺那一级别。他还想着等风头过了去看看宝宝呢,这种给自己拉仇恨的事情他当然不干了。

  “这次谈判是在血屠会馆,你不想见杨宝宝吗?正好啊。”李西风锲而不舍劝诱他。

  李慎有点心动了。

  于是最终他还是跟着李西风去了血屠,然而希望很美好,现实很残酷,他收获了一箩筐仇恨,却没能见到那个不知道胖了还是瘦了的小丫头。

  忙完这一茬已是傍晚,李慎回到庚军会馆,才想起屋里那个叫人恼火的小屁孩。想着对方该不会真跪了一天,很有些懊恼的李慎匆匆赶回家,拉开门左右找了一圈——

  人不见了。

  这地方是庚军会馆,是他的家,被人掳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多半是穆小白,自己走了。

  李慎坐在沙发上静静抽了颗烟,碾灭烟蒂,有些疲惫的搓了把脸。走就走吧,他们本就是毫无干系的陌生人,只不过因缘巧合相遇,有了些许关联。

  ——要是那小子敢灰溜溜的滚回来,他一定要扇他一顿。

  一宿没睡好的李慎第二天又被林国打发去干活,嗯,是个‘轻松愉快’的剿匪任务。在曲陵山里玩了三天‘猫抓老鼠’游戏的李慎,终于在地下三百米深的坑洞里逮住了这群跟土拨鼠有一拼的盗匪,当他灰头土脸回到长安,气都没来得及喘,就接到了杨火星的电话。

  “你捡的那小孩在我这,他在我门外,跪了三天。”

  匆匆赶到火星团会馆的李慎,对着杨火星都有些压不住的火气,劈头便问:“人在哪?”

  杨火星指一指自己的房间,然后一把将要往里闯的李慎拉住,硬按到椅子上:“人没事,你先坐着,听我跟你说清楚。”

  穆小白是三天前来的这里,没登门也没干别的,就在路对面跪下了。而正巧这几天杨火星也在外面做任务,火星团会馆里的少年们注意到穆小白,问他来干嘛,他说来找杨火星,跟他说杨火星不在,让他过几天再来,他不听,好心给他送食水,他不碰,硬生生跪了三天,跪到杨火星回来。

  “在我老家,管这样的人叫‘阎王愁’,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医生说了,再晚一点,他的腿就废了,即便如此,他这辈子也别想下地走路,除非教他修炼,让他自己用源能修复腿上骨骼和经脉。”

  杨火星看了眼李慎,见人已经没了刚才那般着急上火的模样,而是露出深思的表情,就知道对方已经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他顿了顿,低声道。

  “对别人狠,不算什么,对自己狠,才真正可怕。此子性情狠绝,未必是佳,你要将他带在身边,最好别投太多感情。”

  李慎推开房门走进屋,来到床边,床上少年在睡梦中仍然紧蹙着眉头,显然并不好受。他侧身在床边坐下,心想感情这东西,若是人能控制,要多便多,要少便少,那这世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悲剧。

  狠绝,杨火星看人的眼光很准,这评语也很恰当。不过狠绝也未必全然不是好事,至少对其本人而言,不容易受伤害,命也比一般人硬的多。

  李慎伸手在穆小白脑门叩了一记。

  “快点长大吧。”

  ——会长成什么模样呢?真叫人期待啊。

  ………………

  第一百六十八柄。

  穆小白垂下因失血而显得有些青白的右手,换上左手,拔剑的速度略有放缓,因为他得重新找适合左手的最佳方式。站在场边与李慎一同看着的老人有些惋惜的摇了摇头,道:“他开始累了。”

  李慎沉默不语。

  这剑下面设有机关,只有用超过一定程度的力量向上拔,才能拔的动——用重量来做衡量的话,大概是一吨左右。不能借助源能,单靠本身力气,连续拔起了一百多吨的东西,穆小白自然会累。而随着手上伤口的不断变深,他用源能修复的速度也跟不上了,所以才只能换手,两手交替着拔剑。

  “越往后越难,八百柄,不会更多了。”老人断言道。

  “他能拔完。”李慎道。

  “不可能……你要咳咳咳咳咳……”

  老人瞪大了眼看着李慎走上面前的剑阶,他急忙开口阻止,却是被剧咳打断,而李慎踏上第二阶,后脚刚刚离开第一柄剑,就见它骤然失了托力,哐当一声向下落回地面。

  他有些诧异的停下脚。

  “这剑阶只能走一次。”老人终于缓过气息,向他解释道,“要是半途而废,便得重新来过,你也不想,咳咳,让那小伙子的血白流吧,再等等,不急这一时半刻。”

  李慎无声笑了。

  “我说过,他能拔完。”言毕,他毫不犹豫踏上第三阶,又一柄剑哐然落地,远处的穆小白也被这声响惊动,抬头望过来。

  他很快便理解了状况——他已经没有后路。

  如此甚好。

  白发的青年露出璀然愉悦的笑容,注视着一步一步向上走去的李慎。这世上没有神明,他也不信奉所谓神明,他的身心乃至灵魂,都已献祭给那个名叫李慎的恶魔。

  不需要救赎,只因他满心欢愉。

  那是他快乐的源泉,此生,唯一。

  一柄柄长剑拔地而起,飞入耸立的千剑之梯,漆黑的剑身,猩红的血液。哐当,哐当……一柄接着一柄,失去了托力的长剑从李慎脚下坠落,然而一切又是那么安静,连脚步声也听不见。

  手断了,还有腿,腿也断了,那就用牙咬……

  穆小白躺在地上,看着他的神祗登上最后一阶,消失在视线。

  他微笑着合上眼。

  “咳咳……”

  抱着从各处捡回的断肢,佝偻着腰背的老人走到他面前,将这些原本属于他的东西,轻轻放进他怀里。

  穆小白疲惫的睁开眼,说了声谢谢。

  “不用谢。”

  老人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穆小白,佝偻的肩膀一寸寸直起,他笔直的站在那里,像一柄直指苍穹的长剑。

  “来的时候,你们抱了我一程,所以,换我抱你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ps:李慎:你才是石头,你全家都是石头!

  某流:儿子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