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一碗酒(四)
作者:流亡      更新:2023-07-29 10:04      字数:3325
  “谁叫你们来的?李铁衣?”

  古柏路李府正门前,李慎低头点了颗烟,吸了一口,开口问。

  “没,是我们……”

  “行了。”李慎毫不客气打断对方的辩解,露出不耐烦的眼神,“我没空搭理你们,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叫他别给我没事找事……你们走吧。”

  男女老少十余人惶然望着他,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李慎皱一皱眉,转身往车边走,也懒的再与这些人废话。他拉开车门,脚下蓦然一沉,一张哭肿了眼睛的小脸贴在他裤腿上,眼巴巴的看着他:“李叔叔……”

  李慎扶着车门,半晌,弯下腰在她头顶摸了摸,随即将她硬生生从腿上扯下丢到一边,坐上车,倒车掉了个头,扬长而去。

  他在车上给李西风打了个电话。

  “一大清早我家门口跪了十几个人,这事你知道吗?”他问对方。

  “知道啊。”通讯器那头的李西风似乎正在吃东西,口齿不清道,“你救了徽州李氏那母子俩,还公然给杜忠放话,多牛啊……怎么着,干脆给你家改成收留所好了,门牌上就写,李大善人府……”

  李慎用肩膀夹着通讯器,面无表情听人在那夹枪带棒冷嘲热讽,等人说够了,才不咸不淡的接了句:“那你看该怎么办吧?”

  “怎么办?凉拌。”李西风咕嘟嘟喝了口水,没好气道,“就当没看见呗,你他哔还真想管啊,脑子叫驴啃了?”

  李慎沉默良久,嗯了一声。

  通讯器那边也静默片刻,然后李西风哐一声摔了汤匙,抓着通讯器冲李慎吼:“滚!要管你自己管!别找老子!!!”

  ——他挂了。

  李慎将电话从肩膀上取下来,放慢车速排队等着过关卡入南城,等他经过检查驶入南城,李西风的电话便打了回来。

  “李慎,你这回乐子大了。”李西风话音里半丝笑意也无,“秉山朱氏,丘河李家,白丰虞氏,九头里张氏,还有乌烛谭氏,刚刚公开发表声明,既不站李铁衣,也不站李慕白,人家要跟你。”

  李慎没吱声。

  “你要真不想搀和辉光那滩浑水,就别做会叫人误会的事。”李西风难得认真的劝诫道,“趁着事情还没闹大,我帮你出一份声明,就说你不会参与辉光的家务事,也不允许任何人擅自使用你的名义,另外那个,那母子俩,你看要不要换个地方藏起来,对外就说死了。”

  “不必。”

  “啥?”李西风没听清,“你说啥?”

  “我说,不必发声明,也不必躲躲藏藏。”李慎目视前方,平静道,“要借我的名义,就随他们去,我要护的人,谁也不能动。”

  李西风开口就想骂,但一转眼又品出点不对劲来,犹豫道:“你要干嘛?”

  李慎笑了。

  “干嘛?”他笑着反问,一脚将油门踩到底。

  “既然我不痛快,那大家就一起不痛快好了。”

  ………………

  古老的城墙旁,瞎眼的老艺人幽幽拉着二胡,一声声泣诉,一声声哀怨,有人在他面前丢下两张纸钞,问,破阵子会吗?

  老艺人点一点头,说,会。

  那来一首,那人道。

  于是老艺人操着琴弓,用二胡拉起一首不伦不类的破阵子,好端端壮阔雄浑的曲子,夹了哀声,带了怨调……宛如送丧。

  李铁衣拄着手杖,站得笔直,静静听他拉琴。曲罢,轻轻拍了拍手。

  老人带着矜持的笑笑,道,您要走了?

  李铁衣也冲他笑笑,答,是该走了。

  ——这一天,李铁衣入长安,一人一甲,杀六百四十三人,血洗辉光。

  他坐在被血淌红的石阶上,给庚军首席军师林国打了个电话。

  “叫李慎来见我,不然就开战。”

  庚军的首席军师权衡了一下这话的真实性,然后毫不犹豫接通了李慎的空艇,命令艇长返航。

  于是当天深夜,李慎一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燕破原。

  他被林国亲自开车送到了辉光会馆的大门前。

  李铁衣就坐在那里,穿着战甲,手边搁着一柄剑,脚边落了一地烟头。他抬起头看了看李慎,抓起身旁的酒坛,倒进面前的两只海碗。

  “过来,陪我喝酒。”

  李慎看着眼前全然陌生的李铁衣,半晌,走过去在对方面前盘膝坐下。

  李铁衣将两只酒碗倒满,吸了口烟,甩手将酒坛丢进李慎怀里,“你母亲酿的,最后一坛,我一直没舍得喝,想留个念想……可人都不在了,还念想个屁。”

  浓郁的酒香从坛口钻入鼻腔,李慎沉默着搂住酒坛,用手指轻轻摩挲上面陈旧的纹路。

  “我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丈夫。”李铁衣将烟凑到唇边,目光越过李慎,投向他身后漆黑的夜色,“更不是个好人。”

  他对李慎道:“你不要学我。”

  李慎冷漠的看着他,开口道:“你喝醉了。”

  李铁衣哈哈大笑,笑声是说不出的苍劲与悲凉。

  “我醉了一辈子,刚刚才醒。”他低声道,“名与利,权与欲,比酒醉人呐。”

  “十六岁,我父亲死了,我一点不难过,反倒很高兴。”李铁衣的声音在黑夜中悄然回响,“他死了,我继任家主,开始跟李如凡斗,一斗就是三十年……”

  李铁衣眯起眼,似乎想起了那些早已远去的岁月,他指间的烟蒂已经燃烧到头,灰白的烟灰凝成长长一截,摇摇欲坠。

  “你脾气像我,太臭,心性却随了你娘,太软,都不好。”

  李慎掀起眼皮看他,仅存的独眼里黑白分明,一派冷戾。

  李铁衣丢了烟蒂,拿起酒碗,道:“喝酒。”

  李慎拿起另一只酒碗,与他碰了下,两人沉默着仰起头将碗中酒喝干,一前一后放下碗,李慎拿着酒坛给两只碗重新满上。

  “辉光就交给你了。”

  “我不要。”

  “你不要也得要。”李铁衣眯起眼笑,那模样竟是与李慎一般无二的冷戾,“你再说一个不字,我就叫辉光跟庚军开战。”

  “你试试看。”李慎话音平静,“我保证叫你的辉光完蛋。”

  两人注视着彼此,他们有着同样冷硬的面廓,和太过相似的眼睛。在这一刻,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他们毫无疑问,是父子。

  “为什么不要?”李铁衣问,“庚军能给你什么?庚衍又能给你什么?”

  李慎回答不了这问题。

  李铁衣等了半晌,冲他招招手,李慎向前倾了倾身,脸上就挨了一耳光。

  啪的一声,响亮。

  他二话不说一耳光扇回去,被李铁衣用手臂挡住。

  “我李铁衣的儿子,却甘心给别人做狗。”李铁衣攥住李慎的手腕,眼神深的可怕,“我难道不该打你吗?”

  李慎目光黯了黯,半晌,缓缓垂下手臂。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没再开口。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李铁衣捡起手边搁着的剑,丢到李慎身边。长剑哐当落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

  李慎抬起头看李铁衣。

  “我对不起你母亲,也对不起你,杨火星的死是我一手造成,光明圣女海薇拉,也是我逼走的,你恨我,理所应当。”

  李铁衣指了指李慎手边的长剑。

  “拿起剑,随便你往哪捅,算是我给你一个交代。”

  ………………

  杜忠背着李慕白逃进了兰道大草原。

  李慕白被当胸劈了一剑,整个人几乎叫劈成两半,被杜忠拼命救下,昏迷中兀自翻来覆去呢喃着不可能。杜忠背着李慕白一路向北,在兰道大草原中狂奔了数百里,才力竭停下,寻了处背风的山坡将李慕白放下。

  他同样受创不轻,对着他李铁衣才是下了狠手,一剑穿心,另一剑几乎拦腰将他斩成两段。若非有神甲护体,他已经死无全尸。

  ——李铁衣,居然是神坛。

  将最后一支急救剂注入李慕白体内,杜忠捂着腰腹的伤口,虚弱的仰躺在对方身边。他努力睁着眼睛,知道一旦失去意识,很可能就再也醒不来。然而潮水般的疲惫铺天盖地而来,叫他眼瞳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

  他狠狠咬破了舌尖,用剧痛维持着意识,缓慢的侧起身,伸出手抚摸李慕白的面颊。

  “对不起。”他低不可闻的道,“对不起,我……”

  他抚摸着那张苍白而精致的面孔,心中有太多不能说出的话语,一场戏演了这么久,这份感情到底是真是假,连他自己也渐渐分不清了。

  他甚至想过,一切结束后,带着对方远走高飞。

  “咳,咳咳……”李慕白咳嗽着睁开眼,双目无神的望向夜空,良久,转过头看向身边的杜忠。

  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

  “冷。”

  杜忠沉默的搂他入怀。

  他们只是在冰天雪地里相遇的旅人,身体贴得再近,心灵却永远不可能相交。只有离开了这片冰天雪地,才能去追求真正的温暖。

  可离开,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