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如你所愿
作者:流亡      更新:2023-07-29 10:06      字数:10494
  李西风咬着烟坐在倒塌的废墟上,面无表情,头顶的太阳将他的影子钉在脚底下,几截断裂的烟灰落在裤子上,他也浑然不觉。

  庚军众人忙碌着从废墟中收捡东西,值得庆幸的是最值钱的开发部位于地下,基本没受到波及。尽管如此,庚军的财务大总管慕容林,此刻也是一副死了爹妈的表情。

  伴随着一声急促的刹车声,穿着病号服,披着件土黄外套的封河走下车,推开想要搀扶他的下属,冷戾的目光在场中巡梭了一周,定格在李西风背上。他提着血红的长枪走到李西风身后,声音沙哑而阴沉:“李慎呢?”

  李西风的肩膀轻轻抖了抖,半晌,缓缓扭过头看向封河。

  脸上表情似哭又似笑,李西风冲封河道:“我不知道。”

  封河二话不说抬起枪口冲他开了一枪,枪声在寂静的废墟里传出很远,庚军众人停下手上动作,震惊的望向枪声传来的方向。李西风左脸上出现一道细细的血槽,一撮断发从耳边飞散而落,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封河,开口道:“我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他指着自己的脑袋,用力戳了戳太阳穴的上方:“打啊,你打啊,有种你开枪打死我啊!啊?”

  “怎么回事?”龚云从不远处走过来,看了看显得有些歇斯底里的李西风,又看向仍举着枪的封河,上前一步抬手攥住了对方的枪管。

  “有什么事情,好好说。”龚云看着封河,皱眉道,“你是想问李慎的事吧?”

  封河缓缓压下枪口,冷声道:“我要见李慎。”

  “他现在不方便见人。”龚云道,“你先回去吧。”

  封河充耳不闻,沙哑着嗓子重复道:“我要见李慎。”

  龚云沉默,气氛陷入僵硬,坐在一旁的李西风却突然笑起来,只见他惨淡着一张脸,冲封河惨笑道:“那你恐怕是见不到喽……”

  封河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

  “你,什么意思?”他艰难的从喉咙里挤出字眼,问李西风,“李慎怎么了,你把话说清楚……”他又看向沉默不语面色同样很难看的龚云,“说话啊,你们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李慎现在不方便见人。”龚云又一次重复道,“你问什么我也不会回答你,你现在先回去吧。”

  “我只想见一见他。”封河道,“远远的看一眼也行。”

  迎着他写满恳求的双眼,龚云在心中叹了口气,摇头道:“现在不行。”

  “那什么时候可以?你给我个准话,我就在这里等。”

  封河心中的不安几乎上升到极点,无论是李西风诡异的表现,还是龚云无可转圜的态度,都令他感到极度焦躁。他打探到的消息只有李慎和庚衍动上了手,到底结果如何,他只想知道这个……他只想知道李慎是不是还活着。

  龚云似乎已经对他无话可说,张了张嘴,依旧是那句:“你回去吧。”

  封河不说话了。

  他也无话可说了。

  封河无话可说的点了点头,脚下倒退两步,仰首暴吼出声——

  “庚衍!!!”

  吼声响彻了整片废墟,一圈圈回荡,猩红的血液从口中止不住的往外涌,他站在那里,像一头暴躁的野兽,狰狞的目光在四周寻找着庚衍的身影。

  “出来!庚衍!你他哔……”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封河已经哐一声砸上了身后不远处的小车,将紧闭的车门撞出一个深深的凹陷。骤然现身的庚衍站在封河原本的位置,光着上身,打着赤脚,裤子还是早上那条,满是灰尘与血迹。那张从来都镇定从容的面孔上写满了不耐烦三个字,粗暴直白到让人觉得这不是他本人。

  被嵌进车里的封河一寸寸抬起头,眼神狠戾,一道细小的血色闪电缠上了他的右手,随即刺破耳膜的凄厉鸦鸣响起,六声枪鸣,血光铺天……封河被庚衍掐着喉咙狠狠掼上车顶。

  一下,两下……标准四座的小客车被巨力砸扁,封河痛苦的抠着卡在喉咙上的手掌,右手仍死死攥着枪柄,试图向上举起,却被庚衍扳着手腕硬生生向后拗断了臂骨。庚衍一只手掐着封河的喉咙,另一只手攥起拳头高高扬起,狠狠落下。

  一道身影抢进两人之间,拦住了庚衍的拳头。黄沙挡在封河身前,缓缓松开握着庚衍拳头的手掌,眼中带着询问看向庚衍。

  庚衍放开了封河的脖子。

  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浑身是血的封河却不肯罢休,兀自挣扎着要去捡掉到地上的枪。黄沙一拳将人打昏,弯腰捡起地上的枪,将封河扛到肩上,身形蓦然消失在原地。

  于是庚军会馆大楼的废墟中,又恢复成死一般的寂静。

  ………………

  任谁也知道,庚军摊上大事了。

  林国事件的风波还没过去,李慎与庚衍反目的消息就成了长安人口中最火热的话题。这件事想盖也盖不住,庚军的会馆大楼就塌在那里,那一天南城的动静全长安都听见了——据说李慎自爆源脉,想拉着庚衍同归于尽,结果死无全尸。

  外界众说纷纭,庚军内部也人心惶惶。林国死了,情报部基本瘫痪,还失去了战兰等一大批战斗精英,现在连李慎也……这一连串的打击,实实在在的叫庚军伤了元气,而且是重伤。

  比李慎更晚回来几天的耿连成与穆小白,在空艇上听说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后,不约而同的陷入沉默。只不过前者是若有所思,后者则是整只大脑完全停止了运作。

  说起来他们俩为何会坐在一艘空艇上返回长安,这其中还颇有些曲折故事,不再赘述,而这艘空艇上除了他们俩,还有一只被钉穿心脏削断四肢的高等血族。

  此时此刻,庚衍正在会馆中,临时被挪用为他的办公场所的一座二层小楼里。

  “损失盘点的结果出来了,你要看吗?”龚云手上拿着一摞文件走进办公室,神色有些疲倦,林国死后工作都被移到龚云这里,他还要管着一大摊子后勤部,忙得不可开交,连着几天都只能在短暂的空当里坐着眯一会,眼皮下面已经有了明显的青影。

  庚衍接过文件粗粗扫了几眼,将之放在一边,开口道:“我打算跟黑帝斯谈一谈。”

  庚军眼下最大的麻烦不是自身的损失,而是瞅准眼下虚弱时机,想要趁机痛打落水狗的长安城各方势力。根基太浅是庚军的致命伤,庚衍必须做出强有力的回应,拿出实实在在的威胁,才能吓退那些蠢蠢欲动的鬣狗们。

  “黑帝斯?”龚云有些错愕,“你是想……”

  南海的血宴事件已经告一段落,那些血族们没有再继续兴风作浪,耿连成带回来的那只高等血族也提供了足够的信息,将整件事情的真相画出了一个大概:这次超大规模的血宴,发起者正是血屠的小公主杨宝宝,为的是唤醒她身上的返祖血脉,令血族至高无上的皇者时隔千年重新复生。这内幕堪称惊世骇俗,一旦被揭发出去,血屠在长安乃至中土将难以立足,但问题有两点,首先,证据不够充足,本来有战兰他们的人证,以及当场拍下的杨宝宝举行仪式前后的照片,足够拿去公会做判定,可林国抢先一步毁了这些证据,无论是人证还是物证。他做得很彻底,现在就剩下耿连成与穆小白两个人证,仅凭他们俩的证言,毫无意义。

  所幸他们带回来了一只参加过血宴的高等血族,但这仍然不够。

  另一方面,还有必要考虑的是血屠会不会在被揭露身份后,选择鱼死网破,或者如其他人所希望看见的那样,跟庚军对上。到时候拼得两败俱伤,白白便宜了黄雀们。

  黑帝斯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反常的态度,甚至可以说是放任了事态的发展,这让人难以摸透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庚衍不会小看这位掌控血屠近百年,以睿智著称的老人,他心中大抵有数,如今庚军这一连串变乱,林国与李慎的先后反叛,应该都与黑帝斯有关。

  “我想跟他讲和。”庚衍开口补全了龚云未竟的话语,与其选择两败俱伤,不如各退一步笑对浪头翻涌……

  这时,一个电话直接打进了庚衍的办公室,他当着龚云的面,接起了桌上的固定式通讯器,一边听,一边渐渐露出玩味的神色。

  “我知道了。”他挂断通讯,抬起头看向龚云,“杨宝宝在北地宣布成立黄昏帝国,自立为帝,包括大加索在内的十二个兽人种酋长国已向她公开宣誓效忠,她以血族女皇的名义,召集全方陆的血族和混血种去北地加入这个新国度。”

  这段话的信息里略大,龚云难掩震惊的失声道:“她怎么敢?难道不怕引来全体人类国家的围剿吗?”

  “不,只要她没对人类公开展现出敌意,除了光明帝国,没有人会主动去找她麻烦。”庚衍的话音中带着淡淡的讽意,如今的方陆与千年前的方陆截然不同,百国林立忙着内斗的东荒不必提,中间还隔着个中土的南海那边更不用想,至于中土,难道要指望那些目光短浅自私自利的商人,去为了全人类的利益而战斗在第一线?别逗了。

  庚衍站起身,走到衣架旁拿起外套穿上,对龚云道:“我去一趟血屠。”

  他的语气好似在说去外面散一圈步,龚云受到他自信的态度感染,也笑了出来。

  “衷心期待你的好消息,晚饭想吃什么?我想我得准备两瓶庆祝用的好酒,你说呢?”

  庚衍冲他耸了耸肩。

  “承你吉言,最好有焚琴楼的鹤煲。”

  ………………

  大唐历九九九年四月三日。

  庚衍被一名年轻人带领着,穿过血屠会馆各种里风格诡异阴沉的建筑物,走进三十四层高的宰相书塔。年轻人有着一张看起来颇为憨厚的面孔,自我介绍说叫布十,一路上话不多,偶尔给庚衍指一指血屠比较出名的建筑物,笑着介绍几句,临到书塔最顶层,他停下脚,冲庚衍十分郑重的躬身行了一礼。

  “无关立场,凭心而论,您是这世上,让我打心底里最佩服的人。”言罢,年轻人笑着直起身,向庚衍做出请的手势,“黑爷就在里面,您请。”

  庚衍深深看了他一眼,越过其踏上最后一节台阶,推开门走了进去。

  装潢典雅而精致的房间中,隐隐飘散着红茶的香气,黑帝斯站在座椅旁,与庚衍目光相交,微微一笑。

  “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庚衍走到茶几旁的沙发边,看了看茶几上还冒着热气的红茶,与新鲜出炉的曲奇饼干,笑着向黑帝斯伸出右手。黑帝斯看着伸到面前的手,握手是西陆礼仪,在长安这边,不怎么常见,更通常被使用的是东荒的拱手礼。

  这是一个试探,也是一个信号。

  黑帝斯缓缓抬起右手,与庚衍相握,有些感慨的轻声道:“皇帝陛下亲临寒舍,老朽自当扫榻以待。”

  两只交握的右手停在半空中,庚衍与黑帝斯彼此对视,片刻后,一起笑了。

  庚衍并没打算问黑帝斯是如何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正如同黑帝斯也不会向他询问他此行的来意。既然一开始就挑明了身份,那就不必再说那些毫无意义的废话。

  庚衍掀衣落座,直截了当道:“朕许诺五年内不对黄昏国动武,你要将血屠解散,离开长安。”

  “五年太短,至少十年。”黑帝斯微笑着道。

  哪怕血屠在北地经营了数百年,只有区区五年的话,也无法使杨宝宝的血族黄昏帝国真正在北地站稳脚跟。虽然兽人种在历史上一直是血族的附庸,可毕竟千年已过,这种臣属关系已经不再如当初那般坚固牢靠。新生的血族帝国想要全盘掌控北地,十年也还是太短,但黑帝斯估量的没错,这已经踩到底线,庚衍绝不可能再给它更多的时间,让它在眼皮子底下茁壮成长。

  庚衍手上掌握着血屠不可对人言的秘密,黑帝斯同样也有着杜忠这张牌,然而他们的证据都不充足,甚至无法拿来当成威胁对方的筹码。而明面上讲,庚军是庚衍苦心栽培留有大用的棋子,新生的黄昏帝国是黑帝斯必须保护的软肋,他们都有办法也有能力插给对方致命一刀。

  “可以。”庚衍道,“但血屠名下在中土的所有产业,都要移交给庚军,此外血屠七十三必须自尽,除了杨宝宝,血屠王三代以内的直系血脉,一个不留。”

  从头到尾,黑帝斯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就那么微微笑着,冲庚衍点了点头。

  “成交。”

  ………………

  血屠宣布解散,在公会注销了团队资格,这支荣耀了近千年的传奇佣兵团,给自己的传奇画上了终点。而随后震惊的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的众人,赫然发现庚军接手了包括血屠会馆在内的,所有血屠名下中土的产业,这其中蕴含的信息叫无数人夜不能寐。

  接着又传来血屠七十三以死谢罪的消息,那个疯狂而年轻的最后一位血屠王,在长安南城,血屠会馆的正门前,挥剑斩下了自己的脑袋。

  这一系列变化来的令人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一切都尘埃落定。庚军毫不掩饰的接收着血屠的众多遗产,几乎就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诉所有人——这是我的手笔。

  逼迫血屠解散,甚至逼死了血屠七十三,庚军究竟隐藏着何等恐怖的力量,才能令血屠连正面抵抗也不敢有,就选择了投降认输?细思恐极。长安的各方势力在将对庚军的警惕提到最高等级后,也彻底打消了此前生出的窥伺之心,至少在没弄清楚庚军的底牌之前,他们绝不会轻举妄动。

  于是长安城,就在这种紧张而平静的气氛下,毫无波澜甚至是顺理成章的掀过了新的一页,辉光势衰,血屠解散,庚军一家独大,属于庚衍的时代,真正到来。

  ………………

  将时间往回拨一些,在遥远的西陆,一间宫殿中,李慎睁开了眼睛。

  他沉睡了足足两天。

  身上穿着柔软光滑的睡衣,李慎仰面躺在宽大的床榻上,漆黑的独眼有些茫然眨了眨,过了一小会,他的意识才真正从朦胧中苏醒过来。随即他感受到全身上下无处不在的疼痛,以及前所未有的虚弱,身体里空荡荡的,他再也感受不到源能的存在,无论是体内,还是外界。

  ——他的源脉,废了。

  没有了源能,恢复成一介凡人的李慎睁着眼睛发呆,良久,缓缓抬起左手,举到眼前。金属锁链发出细微的碰撞声,他这时才发现套在手腕上的那只锁铐,颜色暗沉而内敛的金属圆环,一指宽,半寸厚,并不大但却相当有分量,上面接着条二指粗细的锁链,内侧与皮肤间留有能够勉强塞进一根小指的空隙,可能是为了防止磨伤,他的小臂上裹着一条轻软的衬套,从手肘下方一直保护到手掌下缘。

  李慎看着那锁铐,半晌,从喉间发出一声沙哑的嗤笑。

  “您醒了。”

  一名身穿典雅服侍的中年女性出现在床边,双手交叠在小腹,向李慎躬身行礼。随后,她表情平静的开口道:“我是侍奉您的女官,名叫白琴,有任何需要,您都可以吩咐我。”

  李慎看着她美丽却显得有些呆板的面孔,沉默片刻,问:“这是哪?”

  “这里是枫露宫。”白琴回答道。

  李慎知道自己会在这里,肯定是因为庚衍,联想一下对方的皇帝身份,和这所谓的枫露宫,他猜自己是被关进了庚衍的某座别宫,变相的囚禁起来。

  他当然不知道所谓的枫露宫,实际上是神圣光明皇帝陛下本人的寝宫。

  短暂的走了会神,李慎用手撑着床褥,试图坐起来,白琴站在旁边,表情恭谨而平静,并没有上前搀扶的举动。严重虚弱的李慎根本使不上力气,刚撑起半个身子手肘一软就又往回栽倒。

  然而他并没倒回床上。

  李慎目瞪口呆的注视着自己的右手,那只手撑在床褥上,帮他稳住了身体。他用两只手撑着自己坐稳,然后不可置信的将右手抬起来,在自己眼睛前面挥了挥。

  ……好了。

  这是个叫他无言以对的事实,在他的源脉报废后,他的右手恢复了正常,不只是右手,他在被子里动了动左腿,感受得十分清楚。李慎摸了摸脸,确认右眼上没有遮蔽物,然后用掌心覆住左眼……一片漆黑。

  旁观着他这一系列动作,白琴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一下,回来时手中多了面圆镜。她沉默的将镜子交给李慎,在镜中,李慎看见了自己苍白的面孔,和右边那只依然暗金无光的眼瞳。

  源脉被废,只剩下最本源的生命力,李慎与这异种能量是一荣共荣一损共损,没有了足够的源能供应,它也只能苟延残喘的缩进了他的右眼。

  成为废人后,李慎重新得回了健全的四肢,他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接下来的几天里,出现在李慎面前的仍然只有白琴一人,态度恭谨,伺候的相当精心无可指摘,却也并不过分亲近。在各种天材地宝不要钱一样的滋补下,李慎的身体很快便好转起来,渐渐的能够下床走动。然而锁在他左手上的锁链长度仅有十米,他的活动范围便也被控制在这十米以内。

  随着每天清醒的时间变多,越发感到无聊的李慎让白琴去给他找点书来看。

  白琴并没询问他想看什么书,当天下午,她搬着一张比她整个人还长的大书桌,摆到李慎的床边,然后又往返几次搬来座椅,和满满四大箱资料档案。

  李慎随便拿了一份翻开,第一页是个老头的照片,旁边的附注是罗德森,光明帝国宰相,后面是详细无比的个人资料以及平生事迹……他放下文件,问白琴拿这些给他干嘛。

  白琴回答道:“这是陛下的吩咐。”

  四大箱全是西陆光明帝国的官员,贵族,富豪,以及宫廷人士档案。李慎不清楚庚衍拿这些给他看是想做什么,不过这些档案也挺有意思的,尤其是那些上流人士们各式各样的黑历史,看得李慎简直叹为观止。

  他每天吃饭睡觉看书,定时在床边做一些简单的锻炼,表现得无比平静,直到将近半个月后,白琴头一回将外人带入这间宫殿,几个宫廷裁缝围着李慎,将他全身上下仔仔细细测量了一通。

  事后,白琴给出解释,是要给他制作服装,这没毛病,李慎没意见。

  然而第二天,她又拿来几本礼仪书籍,并告知李慎,他得开始跟着她学习西陆的宫廷礼仪了。

  李慎不明白了,并且表示拒绝。

  白琴告退离开宫殿,可能是去将他的态度汇报给庚衍,于是没过多久她回来了。

  “陛下说,您必须学习这些礼仪。”

  李慎坐在书桌边,抬起眼看着她,他即便战力全失成了个普通人,身上那从刀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杀气与煞气也不会随之消失,他坐在那儿,冷戾的目光静静落在白琴身上,扯了扯嘴角,笑的无比冷漠。

  “必须?”他笑道,“你让他自己来,当着我的面讲这两个字……我等着他。”

  白琴在他的目光中深深躬下身。

  “陛下说,您将是他的皇后,在下个月的婚礼前,您必须掌握它们。”

  李慎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他沉默半晌,低声道:“婚礼?”

  白琴直起身,点头道:“是的,陛下已经对外宣布,将在下个月,迎娶您为他的皇后。”

  她并没有说庚衍这个决定在帝国中掀起了多大的风波,迎娶一个男人做皇后,还是一个连名字身份都不清楚的男人,但既然庚衍已经做出决定,那么整个帝国都必须遵从他的意志,这是毋庸置疑的。

  李慎无话可说,发自内心的,没什么想说的了。

  第二天,他开始在白琴的指导下学习宫廷礼仪,无异常。第三天,依旧学习宫廷礼仪,无异常。

  第四天,他在学习宫廷礼仪的时候用锁链制住了白琴,这个宫廷女官有着仙路三步的修为,随便一根手指就能干掉李慎这个废人,可她不敢伤害他,而对李慎来说,一个瞬间的犹豫,就足够了。

  他将白琴用锁链牢牢捆住,庚衍拿来锁他的链子,锁一个仙路三步绰绰有余。然后他当着白琴的面,用牙齿咬断了自己的左手,接着止血,包扎,开始逃跑。

  如果不是嘴巴被塞住,白琴一定会在他咬断手腕的时候就告诉他,这间宫殿外面,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轮班,有三十名仙路九步修为的皇帝亲卫在时刻盯守着。

  所以他当然逃不出去。

  在皇宫御医拼了小命的努力下,李慎的左手被接回原位,因为伤口损坏的实在太厉害,而他又已经是个普通人,哪怕用尽一切办法,也无法让这只手完完全全的恢复如初,以后想要用它提重物,是不可能的了。

  重新以伤号身份躺回床上的李慎,终于久违的,见到了庚衍。

  庚衍是听到他受伤的消息,连夜从长安赶回来,用的自然是飞甲城号称还在试验阶段的隼型飞艇。当初庚衍能够从林国的计划中安然脱身,自然不是运气好或者巧合,实际上一开始他的确没有察觉到林国的背叛,直到飞甲城的城主让他戴上那个所谓的遇险急救装置。

  遇险急救装置是林国计划中的一环,但飞甲城的城主,却是庚衍的人。

  庚衍从外面走进来时,李慎正靠在床头看一本爱情小说,自从知道了庚衍打算干什么后,李慎便叫白琴给他重新拿了些书,专门指定要看爱情小说。

  因为他真的搞不懂庚衍所谓的爱。

  已经是深夜,宫殿四角的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床边的书桌上放着一盏明亮却并不刺眼的源灯,李慎靠在床头,受伤的左手垂放在身侧,用膝盖撑着书本,面孔上表情专注,散落的黑发垂在颈侧,一直延伸进半敞开的睡袍襟口。

  庚衍站在门口,静静看了片刻,向前迈出脚步。他走到床边坐下,与抬起头来的李慎四目相对,然后探过身,亲了亲李慎的嘴唇。

  李慎没有躲。

  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庚衍表现的一如以往般自然而亲昵,问李慎:“看的什么?这么入神?”

  李慎把书合上,抬起封面给他看,只见那上面用粉红的大字写着:我恨你,我最爱的人。

  庚衍愣了一秒钟,问:“好看吗?”

  “没看懂。”李慎坦白道,“前一秒还在海誓山盟,一转身就杀人全家,我搞不懂这逻辑。”

  庚衍哈哈大笑。

  “别看太久,注意休息。”庚衍站起身脱着外套,往旁边的衣架走去,“我去洗澡。”

  等他洗完澡换了睡衣回来,李慎已经躺回了被子里,庚衍从空着的另一侧躺进被子里,伸手摸索到被子里李慎的右手,轻轻将其握住,合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李慎突然开口道:“庚衍。”

  “嗯?”

  “我搞不懂你。”

  庚衍笑了笑,没出声。

  “你一边说爱我,一边害死杨火星,杀死林国,这到底是个什么逻辑?”李慎的声音有些飘忽,带着明明白白不加掩饰的嘲讽,低声对庚衍道,“野心,权势,和你所谓的爱,你明明选择了前者,还死抓着后者不放,你什么都想要……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对,是我太贪心。”庚衍握紧了李慎的手,“但我不会放手,这辈子都不会。”

  李慎沉默了很久,当他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安静的宫殿中,一瞬间,仿佛刮起凛冽刺骨的寒风。

  “那你就是逼我去死了。”

  ………………

  那一天,李慎挖出庚衍心脏中的源核,将之碾成粉碎,带着释然解脱的心情倒下。然而他搞错了一件事情,对于身体性质已经超越了生物这一范畴,能够断肢重生,不老不死的神坛而言,摧毁其体内源核的确是杀死他们的唯一办法。

  但是神坛的源核并不止一枚。

  李慎只在神坛那一境界停留了极短暂的时间,所以他并不清楚,真正的神坛,身体会在与天地同化的过程中,逐渐生成越来越多的源核。像黑帝斯那样的老牌神坛,体内至少有八颗源核,而庚衍,则有着四颗。

  源核的多寡并不意味着战力的强弱,这更多是神坛对自己同化程度的一个判断标准,体内源核越多,就越意味着接近与这天地合一,对于神坛来说,就是真正的‘死亡’。

  所以被毁了一颗源核的庚衍依旧活得好好的,而李慎也被其如愿以偿的关进了自己的宫殿,并被对外宣称死亡。李慎的源脉被废,对庚衍而言是好事,至少他圈禁这只野兽的难度降低了许多。更令他感到惊喜的是,李慎体内的异种能量也随之削弱,看样子不会再危及到李慎的性命,这简直让他有种感谢命运那个小婊砸的冲动。

  而且李慎的手和腿也恢复了,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欣喜之余,他也保持了绝对的冷静,并且克制了自己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对方的心情,省的刺激的李慎又要找他拼命。他留下足够的时间给李慎用来冷静和思考,庚衍并不担心李慎会寻死,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李慎的求生欲望究竟有多么强烈。

  庚衍有一生的时间,慢慢和李慎磨。

  ——然而李慎却已经被他逼得不得不去死了。

  源脉被废,李慎再也没有杀死庚衍的能力,他被对方囚禁在这座宫殿里,彻头彻尾的沦为了对方的玩物。如果他不想遭受这样的折辱,不想被对方将自尊与骄傲一并剥夺,在看不到丝毫逃脱的可能性后,就只能选择去死了。

  两人并肩躺在同一张床上,李慎说完那句话后,便无话可讲。

  庚衍沉默片刻,坐起身,走下床,离开了宫殿。看着他走出去,李慎隐约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好笑。

  逃不过的,迟早……在听闻庚衍要将他当成女人一样娶为皇后时,李慎就已经彻底想明白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但自杀这种事儿,对他来说真的挺有难度,就算是当初被异种能量折磨的日渐衰弱,他也没想过自杀,至多是考虑着找个地方等死。而且李慎一想到自己寻死觅活,庚衍拦着不让,那种场景简直令他不寒而栗。

  在他这般毫无意义,甚至有些丢人的胡思乱想时,庚衍已经重新走了回来。

  庚衍端着一只瓷碗,走到床边,宫殿中昏暗的地灯映照着他耀眼的金发,给他的面孔打上了一层暧昧不清的光晕。

  他定定看着李慎,将碗举到唇边,张嘴喝了一口,然后甩手丢下碗,俯身掰开李慎的下颚,将口中的液体尽数哺入李慎嘴里,并且逼迫他咽了下去。

  那液体滚烫,苦涩里泛着腥甜,入喉便如吞了把火,狂烈的火苗一路顺着喉管涌入肠胃,蒸腾向四肢百骸。李慎猝不及防被逼着咽下了这玩意,最开始的震惊过后,便是无可抑制的狂怒——

  这是生怕他不肯配合,在床上扫了兴致,还要给他灌上春药……拿他当妓女玩吗?

  “我哔你……”

  庚衍攥住李慎挥出的拳头,同时另一只手也按住了李慎那只还在愈合期的左手,他将它们按到李慎头顶,扯起挂在床头的锁链,绕紧了李慎的手臂,捆在床柱上。李慎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漆黑的独眼死死盯着骑坐在身上的庚衍,眼中狂躁的杀意几乎化为实质。

  庚衍面无表情的扯开了睡袍的腰带。

  一如李慎曾经在梦中所见过的,从里到外都散发着雄性气息的强悍身躯,流金般的发丝滑过贲张结实的胸肌,落进线条深邃的腹沟,竟有着叫人口干舌燥的效果。庚衍俯下身向后按住李慎的额头,把他额前的散发用掌缘别到脑后,然后将自己的额头贴了上去。

  在一丝缝隙也没留下的目光对视中,庚衍握着李慎因药力而硬的烫手的东西,将它一寸寸埋入体内。

  李慎的眼中露出了一丝错愕。

  庚衍撑着李慎的肩膀,缓慢的向后坐起身,他有些不适的蹙起了眉,右手从李慎的肩膀移到了对方胸口,心脏的正上方。

  “我答应你。”他对李慎说道。

  李慎并没能在第一时间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表情有些恍惚,他感受着被庚衍容纳在体内的自己的一部分,脑中有些混乱……然后他突然就想起来了。

  对,他说过,只有一个要求,庚衍答应的话,让他穿女人衣服嫁给对方都行。那个时候他还没认清自己对庚衍的欲望究竟来源于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显得是无比的荒谬而可笑。

  这是李慎脑海里最后的一丝清醒念头。

  下一秒,在他心中桎梏已久的欲望便势无可阻的冲破牢笼,叫嚣着,欢呼着,欣喜若狂着……淹没了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