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作者:桑狸      更新:2023-07-29 14:38      字数:10832
  萧逸的嘴角略微抽搐,拿开手抬眸看她,脸上浮掠起一抹无奈至极的神色,他幽幽叹道:“璇儿,咱们不说帽子的事了,好不好?虽然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可你每提一回儿,我就觉得心揪一下,这滋味太难受了。”

  楚璇蜷起身子默然片刻,霍得抬起头,美眸中迸出刺目惑人的光,她咬牙,恨恨道:“你知道难受了,我心里好受吗?现在就跟有把刀子在割着我的心一样……”

  她顿了顿,微风拂过车幔,撩起一道细小的缝隙,窗外是朱漆红墙,不时有禁军岗哨,看来他们已经进了皇城。

  楚璇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这个时候再去埋怨萧逸也没什么意义了,她深吸一口气,握住他的手,道:“你也别想着要让我散心,或是带我出来玩了,现下就回去把所有事再捋一遍,考虑得再周到些,就算没有翻覆大局的奇招妙招,可只要能增加哪怕一分胜算,咱们也不能放弃。”

  萧逸默默看她,她的手滑腻温凉,就跟块握了半截的冰,将化未化的搁在他的掌心。她看上去那么纤弱,可在一瞬间又好像有什么撑起了这瘦小的身躯,迸发出激昂人心的力量。

  他心中温暖至极,弓起手掌,与她十指绞缠,深深凝睇着她,道:“好,都听你的。”

  其实他心里清楚,事情到了这地步,已是七分人力,三分天意,且这七分人力该尽的都已经尽了,剩下的只看天意。

  高手过招,向来是博弈全局,环环相扣,步步精妙,极少出现失误。他和萧佶都是智谋深远,诡谲莫测之人,从城府上来说势均力敌,斗到如今他都没有找到萧佶有什么明显的错失漏洞,是真正的严丝缜密,无隙可寻。而他,他自信萧佶一样也寻不着他的疏漏。

  所以到目前为止,既寻不着对方的破绽,便只能稳固完善自我,而他每一步要走的路早在心里盘算琢磨过无数遍了,只需要顺着既定的路走下去,该想得早就想好,没有必要总翻陈货。

  但他不准备把实话告诉楚璇了。

  就这样顺着她的意,就算不能增加一分胜算,可起码能给她增加一分安心,这就足够了。

  萧逸将楚璇搂进怀里,道:“有一件事还是得说给你听。校事府探到,萧佶在暗中与突厥的阿史那思摩联络,韶关呈上来的战报也说,突厥王庭近有异动,我怀疑他是想和阿史那思摩里应外合。”

  楚璇眉宇一凛,“可当初是雁迟率军把阿史那思摩打得节节败退,这两人是有仇亘在中间的,真得会相互勾结吗?”

  萧逸轻勾了勾唇角,“事关朝局、权力,便从来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当初萧雁迟率军平突厥之乱,是为他执掌十万宛洛守军而立威服众,你可别忘了,阿史那思摩败退不敌,差点被俘,是萧雁迟放走了他。从前只以为是梁王叔的主意,可如今细细一想,这像极了萧佶的手笔。”

  楚璇的心头仿有什么东西重重压下来。

  若说之前的朝堂暗卷风云,除却私人恩怨,就是单纯的权欲之争,可如今三舅舅这种行为就是在损害江山社稷,是枉顾大义之举,没有任何理由被姑息妄纵,更不值得原谅。

  她默了默,沉下心来分析:“那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咱们之前说过,三舅舅想要谋朝篡位,尚缺一个名正言顺,他最怕落一个反贼的名声,引来天下人讨伐。可若他当真跟阿史那思摩勾结在一起,就是叛国铁证,他……会这么草率吗?”

  这一方面,萧逸早就反复考量过了。

  “我猜……他不会跟阿史那思摩在明面上瓜葛,至多出卖一些军务机密给他,让他在韶关边境作乱,牵制着宇文雄的兵力,使他不能南下勤王,这便足够了。”

  两人一时无言,渐安静下来,大约是入了后宫,马车行驶的速度放缓,窗外间歇传入鸦啼莺哢,叫声婉转,沥沥清脆,勾画出一幅融融江暖,盎然繁盛的春景。

  凛冬已过,春天来了。

  马车停下后,萧逸拥着楚璇迟迟未动,沉默良久,才道:“璇儿,你不要怕,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我不会让你受苦。”

  楚璇的睫羽颤了颤,轻软软的覆下,遮住眼底流转的深浓怅惘,她不说话了。

  萧逸握住她的手,唉,总是这么凉,若是独留她在这冰凉的人世间,那还有谁能来让她倚靠,还有谁能永远地记着要来握她的手,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给她温热。

  他这么柔软可怜的小狐狸,要如何独自熬过剩余几十年苍凉孤寂的时光?

  怀着这份沉重进了殿门,正碰上画月端着一株白玉春桃的瓶花出来,冲他们鞠礼,又悄悄对楚璇道:“太后来了。”

  袁太后挂念着孙儿,隔三岔五就要来看看,担心楚璇这小妖精成日里就会涂脂抹粉勾皇帝的魂儿,一点不会看孩子,再委屈着她的阿留小心肝。

  这厢算是对他的贴身衣料满意了,又开始挑拣乳母,抱着孩子正在殿里训斥:“乳母的膳食该精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这精细不光是少盐少油,乳酪甜糖也得仔细着吃,这要放在从前,只能喝筛细的小米粥,丁点滋味都没有。对你们够好了,别一天到晚的只顾着嘴馋,心里没个数。”

  乳母跪了一地,耷眉垂目地听着训,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袁太后换了只手抱孩子,腾出右手端起茶瓯一饮而尽,润了嗓子,音量更是中气十足,“要我说还是皇后没用,连下人都看不住,她自己的孩子自己不上心,还指望着旁人吗?”

  楚璇听得头皮发麻,方才的滞郁沉闷一扫而空,如今只剩下紧张,萧逸瞧着她的反应,轻翘了翘唇角,重重握住她的手,等画月和霜月上前拂开绣帷,拉着她快步而入。

  太后见两人回来了,瞬时耷拉下脸,阴阳怪气道:“可真够忙的,哀家来一趟,白天都见不着人,让外头人知道了,还只当你们烦了我这老太婆,故意躲着呢……你这是什么打扮?”

  她一阵数落,最终把目光落在了楚璇的装束上,颇为苛刻地从束冠扫到素衫,刚想出言责难,萧逸抢先一步道:“朕带着璇儿出去了一趟,有些不方便,所以让她换了男装。”

  太后将要出口的利言利语噎在了嗓子眼,不甚痛快地瞥了萧逸一眼,正抻了头想再找茬,却听萧逸平声道:“把阿留交给乳母带下去,朕有话要说。”

  太后仔细地观察萧逸的神色,寡眉淡目的,看不出什么波澜,可暗里就是藏着那么股劲,凝重至极,不容违逆。

  她虽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可真到要紧事上,却拗不过这个儿子,知道自己脑子不够用,也没有底气敢跟他唱反调。

  便不情愿地把阿留交给乳母,小阿留正滴溜溜转着一双乌黑的小眼珠,透出些灵彻鬼精,好像在看大人的戏一样。乳母抱着他下了石阶,他大概是知道自己要被带走了,伸出软绵绵的小巴掌朝向他们,绷着藕节一样的胳膊,‘咿咿呀呀’的含糊声调,也不知想说什么。

  楚璇看着这么弱小稚嫩的孩子,不由得出了神,目光凝在他那滑嫩细腻的小脸蛋上,微微泛空,流露出几分脆弱忧悒。

  太后把她的古怪全看在眼里,气焰霎时弱了,忧虑地看向萧逸,“这……到底出什么事了?”

  萧逸挥退了殿中的宫人,拉着她们两人围几而坐,给她们各自斟了一瓯热茶,用最简要精炼的话把当前的局势和他的打算说完了。

  语毕,殿中陷入深潭一般的死寂。

  许久,太后才自嗓子眼里溢出破碎的哑声,带了浓重恳求地看向萧逸,道:“这皇帝咱不当了,行不行?”

  萧逸揽过袍袖,温文雍容地给她续了半瓯茶,平静地摇头,“不行。”

  “不是……”太后一急,霍得起身,因动作幅度太大,震得梨花几上的青釉茶瓯‘咣当’跳动,泼溅出几滴冒着白烟的滚烫茶水在桌上,迅速洇开,平滑的几面转瞬变得斑驳湿濡,更显出凌乱,宛如当前这略有些混乱的局面。

  她见萧逸不答应,又回想起刚才他那无甚情绪却惊人心魄的描述,只觉心口处被插了根箭,痛意至深,面上的冷冽威严也维持不住了,眼眶泛红,哽咽道:“你这眼瞅着都要把命搭上了,还贪恋这帝位做什么!你那父皇也不是个东西,明知道局面这么凶险,明眼看着你那时候还那么小,非要把这么沉的担子往你肩上压!”

  楚璇听得目瞪口呆,她从前只知道袁太后不喜她,见了她总是横眉冷对,话一句比一句尖酸刻薄,今日才知,原来这不是自己独有的待遇啊,只要惹恼了这位太后娘娘,她可是连先帝都敢骂的。

  正暗自腹诽惊叹着,太后已上前拉起了萧逸的手,收敛了泼辣怒骂,宛如不舍其子远游的慈母,谆谆劝道:“你听母后的,我去害谁也不能害你啊,命最重要,这要是命没有了,那就真什么都没有了。”

  萧逸温默坐着,面峻如山,缄然许久,反握住太后的手,声音柔和,却韧如坚磐,一字一句道:“不管这担子当初我该不该接,可已经接了,并且已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帝位尊荣,民脂民膏供养,不能在这个时候临阵脱逃。朕当年从父皇手里接过的,原本就不只是帝位,还有责任。”

  “况且,母亲的仇还没有报。”

  “报什么仇!”太后的嗓音变得尖啸嘶哑,如同隆冬便挤压在屋外狂怒的寒风,有着要席卷一切不如心意之物的气势,她怒道:“你母亲若是在天有灵,她宁可你不为她报仇,也要你好好活着!”

  萧逸垂敛下眉目,不说话了。

  太后愤懑地瞪了他几眼,转而看向一直沉默的楚璇,扬声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这是你的夫君,你孩子的爹,你不劝他,要由着他胡来吗?”

  楚璇狠咬住自己的下唇,郁郁不语,却听萧逸蓦然温声道:“别咬了,再咬破了,吃饭都疼。”

  楚璇依言松开牙口,木然地坐着,目光暗淡涣散,既不看他,也不看太后。

  太后见她这丢了魂的模样,登时怒火冲顶,正要发作,忽听萧逸道:“母后,您以后要对璇儿客气些了,朕已决定在离京前把传国玉玺和调遣禁军的虎符一并交给她,若朕能安然回来便罢,若是回不来,那这朝政就全要仰赖于她,当然,她是个心地善良,仁爱孝顺的姑娘,一定会对您好的。”

  太后瞠目,半天没回过神来,待回过神来,一巴掌狠拍在案几上,“你的意思是哀家以后要看这小妖精的脸色过日子?!”

  刚才还是依依难舍的慈母,瞬间变泼妇,大袖一挥,颇有气势道:“你把玉玺和虎符给哀家,哀家替你看着这朝堂,保准出不了什么事。”

  萧逸没忍住,笑出了声,“要是给了您,不出几月您就得把朕和父皇加起来几十年的心血都给败光了。您倒真是敢要,也不怕晚上父皇他老人家来趴您的床头。”

  太后被他这么直接的一堵,既愤怒,又有几分难落台,不舍气地指向楚璇,“那你给她,她就能替你守住了?”

  萧逸目光深隽地凝着楚璇,面容宁静,温和且笃定道:“她能。”

  楚璇被两个字一震,又想咬唇,但刚露出雪白森森的贝齿,恍然意识到什么,又默默合上了口,把那锋锐齿尖悄悄收回唇内。

  这就是在还债,谁让从前她对他那么狠,屡屡践踏他的真心,轻贱他的情义,这不,欠下的债迟早是要还的。

  太后眼见楚璇闷的跟那深林老山里参禅悟道的高僧似的,一副超脱漠然的神情,不禁心里打鼓,轻拽了拽萧逸的衣袖,低声问:“她怎么了?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萧逸轻摇了摇头,柔声和她商量:“您先回自己的殿里吧,朕还有话要和璇儿讲。”

  太后喏喏地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又回来拉扯萧逸,抱怨道:“你瞧她那样子,你还没走呢,她就对哀家爱答不理的了,将来若是……她能对哀家好吗?”

  萧逸知道楚璇心里难受,不是故意做这样子,刚想替她辩驳几句,忽听身后传来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

  楚璇站了起来,转过身,正面对着太后,字句清晰道:“我会对您好的,我会把您当成我的亲生母亲,会侍奉您到老的,我可以对天起誓,若有违此誓,天地不容,您就放心吧。”

  您就放心吧……

  她这话既是对太后说的,也是对萧逸说的。

  这一路萧逸都在想着如何劝服楚璇按照自己的计划来,如何压制下内心的酸楚,如何让自己表现得镇定且淡泊生死,他也自以为戏演得很好,一切都很顺利。

  可刚刚那一瞬间,楚璇就站在那里,隔着深殿花影看向他,说让他放心。

  就这么几个字,让他辛苦构筑的所有藩篱骤然倾塌,碎成了一地残渣,他陡觉眼眶发涩,眸中亦有了湿意,若非反应快及时摁下去,差一点就要泪洒当场了。

  他镇定时,楚璇又哭又闹,又是埋怨又是放狠话,直到把他勾得情绪崩溃快要落泪时,楚璇反而平静了。好像终于已经接受了现实,并且已经融入他的计划中,足够坚强到可以面对即将刮来的腥风怒雨。

  这个小妖精就是这么坏,坏的这么……让他心疼。

  送走了太后,萧逸飞奔回殿,一把将还默然站在原处的楚璇拥入怀中,轻声说:“对不起,璇儿……”应当还有别的话要说,可黏梗在了喉咙里,难以出口。

  话到尽头,怎么也说不出当前的心境,不管多么敏捷善辩的人,都会在某一刻发现,言语原来是这么的苍白,难以抒尽心底的情意。

  楚璇反抱住他,声音柔缓至极,安慰道:“好了,思弈,我都知道了,我们别这样了。你既然马上就要离开,那剩下的日子就依你所说,我们好好地过,把所有烦恼都忘了。你不是说过吗?有些事既然无法改变,不如勇敢地去面对,轻松自在地度过每一天,就算长吁短叹,哀愁至深,也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呀。”

  尘光流逝,千帆过尽之时,她才深深地觉出,萧逸从前说的许多话都是十分有道理的。

  难为他这么年轻,却已饱尝了世事艰辛、悲欢离合,能说出这么谙透世情道理的话。

  两人便这么伴着彼此,过了几天清风顺水的日子,直至萧逸把朝堂的事都料理好了,便到了他该启程去宛州的日子。

  因是秘密出城,不能惊动萧佶,萧逸再三推算,把出城时间定在了酉时。

  那是暮色初降,城门即将关闭的时候,又是人群密集、暗哨最容易懈怠的时候,不必持节令特意让守城军开城门,只要混在出城的人群里即可。

  出了城,大约走不到几里天就会黑透,在浓酽夜色的掩护下,更能做到隐蔽。

  听上去万无一失,唯一的不足就是初春的天乍暖还寒,夜间行路,又是逆风而行,天寒霜月,深更露重,风会打透衣衫,容易着凉。

  楚璇给萧逸备了一身稍厚实些的春衫,黑色右衽深衣,外罩同色暗绣襕袍,合身妥帖。

  临行前,朝臣中唯有侯恒苑来送,尚书令年纪大了,受不了日夜兼程地赶路,再加之朝中还需有人主持,萧逸便留侯恒苑在长安。

  天边晚霞斑斓,渲染出杳杳红河,铺陈在连阙殿宇之后,给这颇有年岁又巍峨壮丽的建筑镀了一层耀目的光晕。

  绣帷被银钩束住,夕阳光芒泼洒进来,落到地砖上,勾勒出交叠的人影。

  侯恒苑敛袖等了一炷香,心里煎熬至极,终于没忍住探出了身偷偷看向绣帷后。

  只见皇帝陛下握着皇后的手说了一会儿话,便转了身,打开了楠心长案上的螺钿盒子,取出了里面的传国玉玺。

  玉质莹润通透,表层泛着雪粼粼的光,边角柔和,底部蘸了些许朱砂。

  皇帝陛下把皇后的手捋平了,把那枚玉玺端端正正地放进她的手里,又合拢上她的手指,让她紧紧握住。

  轩窗半开,缓风徐入,吹动起衣袂轻扬,这场景说不尽的温馨,一点不会让人觉得这是多么沉重的交付。

  饶是见惯了世事变迁、人间冷暖的老尚书,看得亦有些伤感,他本不赞成把国之重器交托给一女子,可皇帝坚持,他最终勉强答应。

  来昭阳殿之前,他仍对楚璇持怀疑态度,可看到这样的场景,他突然就理解了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他是真得信任皇后,信到愿把这山河天下交托给她,而唯有这样,他才能走得心安,再无后顾之忧。

  侯恒苑生出几分感慨,他觉得自己是真得老了,这么多年,固然忠心不二,可在许多事上过于迂腐,不及年轻人看得通透。

  他在这个位置上殚精竭虑数十年,也是时候该隐退了。

  这样想着,安静的大殿内传出皇帝那悠扬清越的嗓音:“璇儿,你高兴点,这可是天下英豪竞相争夺的玉玺,传国玉玺啊,现在归你了,你怎么着也不能是现在这副表情啊。”

  楚璇勉强勾起唇角,“嗯,我高兴,我特别高兴,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管我,给我脸色瞧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就是不能养面首,不能给我戴帽子。”萧逸颇为严肃道。

  楚璇这会儿是真得笑了,眉眼弯弯,莹然透亮,戏谑道:“看来这事可真是成了皇帝陛下的心事了,到如今还念着。”

  萧逸挺直了脊背,威风赫赫地低睨她,“乖乖的,我过几天就回来了,别出幺蛾子啊。”

  他说得无比自然,甚至还是从前那管着她不许开窗睡觉,不许吃切鲙,不许这个不许那个的讨厌语气。

  但这样讨厌的语气却是楚璇如今最怕失去的,从前拥有时不知珍惜,百般嫌弃,这会儿却像是生在了心上,惧怕被突然剥离。

  她低垂了头,掩盖眼中泛起的莹莹泪花,沉静了许久,才蕴起温暖的笑,深情款款地凝睇着萧逸,轻声道:“好,那你早去早回,我在家里等着你。”

  那么平常自然,就像他只是要去骊山避暑,亦或是西苑狩猎,至多几天就一定会回来。

  萧逸点了点头,轻抚着她的手,十指纤细若柳,紧紧攥着他给的玉玺,因过于用力,手背上青筋凸迸,爬在雪白玉肤上,看得人甚是揪心。

  终于没忍住,萧逸叹了口气,缓声道:“本想给你和风暖阳,本想给你岁月静好,余生顺遂,本想把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都捧到你面前,可最后只能给你这么一块冷冰冰的玉玺……”

  楚璇冲他微微一笑,“我还是想要和风暖阳,想要岁月静好和余生顺遂,你快点回来,用这些把你的玉玺换回去。”

  萧逸也笑了,两人执手立于窗前,窗外夕阳漫然跃在枝头,桃花灿然绽放,正是春花并蒂、晚风和煦之时。

  太后抱着阿留进来了。

  阿留自打生下来就不是个爱哭的孩子,除非饿了,否则永远是一副悠淡自在、散漫打量人的模样。

  太后说过这孩子八成随了萧逸,自小便是没心没肺、聪明绝顶的,恐怕长大了又是个小混蛋。

  此刻阿留就是一副慵懒表情,缓慢转动眼珠看向他的父皇,‘吧嗒吧嗒’嘴,自粉濡濡的唇中吐出几个泡泡。

  萧逸把他接过来抱在怀里哄了一阵,又要交换给太后,谁知阿留似有预感父皇将要远行,蜷着白胖胖的手勾住了萧逸的手指,哪怕身子已经回了太后怀里,可手就是不撒。

  楚璇忙过来,想把阿留的手掰开,可这向来随性寡淡的小孩儿却上来股执拗劲儿,紧勾着萧逸的手指,痴凝望着他,乌黑的墨瞳里波光莹转,可怜兮兮的模样。

  他还不满三个月,正是脆弱稚嫩的时候,楚璇不敢用力,只好作罢,由他勾着萧逸。

  太后看在眼里,忍不住低头抹起了眼泪。

  萧逸轻拍了拍她的背,垂眸看向阿留,又摇了摇被他紧紧勾住的手,调笑道:“你这么个小孩儿知道什么啊?这个时候又来凑什么热闹……”

  话音刚落,阿留的小嘴就嘟了起来,瞪圆眼睛溢出近似于愤怒的光芒,勾住他的手更加用力,那小肉手几乎蜷成了个肉团。

  “好好好,朕说错了还不行吗?”萧逸无奈道:“你不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儿,你是小神童,行了吧?”

  说罢,他摸了摸阿留的脸颊,狠下心把手抽了出来。

  太后一把抓住了想要走的萧逸,紧攥着他的袖角,就是不肯松。

  萧逸又退了回来,笑道:“干什么呀?您怎么跟孩子似的?您不是说了吗,阿留最可爱了,阿留才是您的心肝宝贝,比我这小混蛋强了不知道多少,就算没有我,不是还有阿留吗?好了啊,不许哭了,哭多了长皱纹。”

  他越这样说,太后就越忍不住,哭得涕泗横流,凄凄惨惨,抽泣道:“你不光是个小混蛋,你还是个小笨蛋,我为什么疼阿留啊?还不是因为他是你的儿子!自打你出生那天起,自打你娘临死前把你亲手交到我怀里,我这一辈子所有的心血,所有的指望,所有的喜怒哀乐就全在你身上了,要是没有了你,那我这一辈子兜兜转转活到如今,真得就是什么都不剩了。”

  萧逸被她说得红了眼,仰了头好半天,才把将要出框的泪水憋回去,他抽出巾帕给太后擦眼泪,边擦边道:“别哭了,别害怕,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您从前过什么样的日子,以后还过什么样的日子,不会有人欺负您,不会让您吃苦,什么都不会变的。”

  太后赌气似得跺脚,哽咽道:“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就要我儿子!我要儿子!”

  “您儿子这不是好好的嘛。”萧逸给她把泪抹干了,指着她恫吓道:“不许哭了啊,大战在即,女人哭不吉利……”

  说完这句话,他心里一动,看向站在太后身侧的楚璇。

  她眸光深凝地望着他,妆容细匀精致,如桃花灼面,干净明媚。

  这样想一想,好像自从他跟她说过大战前夕女人哭不吉利之后,她就真得再也没哭过了。

  那边太后止了哭声,拉扯过萧逸,琐碎嘱咐了他些事,萧逸耐心应下,又反安慰了她一会儿,才终于脱出身来,迎着漫天夕阳余晖,一路奔去宫门。

  他想回头看看,看看他的儿子,他的母后,还有他的璇儿,可是强忍住没有回头。

  这一去注定刀剑血雨,厮杀不绝,他不能再让自己陷入儿女情长里了,得尽快收拾心情,平复下情绪,保持冷静的头脑,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增加胜算,在如今僵持的局面里尽快透出重围,扫除奸佞,安定河山。

  他不想死,太不想死了,这人世间有他难以割舍的爱恋,他不想放手,不忍离开。

  ……

  宛州的局面比萧逸想得更加糟糕。

  梁王所率残兵的逃窜人数已十分庞大,封世懿和常景还不敢在这上面投注太多的兵力,也不敢派骑兵追击,因这些人逃跑的方向很分散,他们拿不准是不是萧佶的诡计,故意想要耗费他们的兵力,趁驻军疲惫之际再给予痛击。

  封世懿将事情原委禀奏给刚到宛州的萧逸,萧逸沉眉思索了一番,道:“先不管他们,剩下的、还没来得及逃的要严加看管,还有……朕要见一见梁王叔。”

  那曾叱咤风云、权倾朝野的梁王如今被关押在连营西南隅一个不起眼的小帐子里,手脚都被镣铐锁住,盘腿坐在毡毯上,正闭目养神。

  萧逸挥退了众人,独自进去。

  梁王年纪大了,且昔年南征北战负了伤,受不得寒,要求给他的营帐里放几个炭盆,在皇帝未到之前,封世懿不敢让他有个好歹,便皆应准,命人在营帐四角各放了一只炭盆。

  银丝炭被烧得‘荜拨’乱响,还有一阵阵沉灰味的熏气迎面扑来,萧逸蹙了蹙眉,拿手扇了扇,站到了梁王的面前。

  梁王似有所感应,睁开了眼,掠了他一下,随即笑道:“你果然来了,真是好胆识啊,年纪轻轻的,有城府有魄力有谋略,莫怪我要输给你了。”

  萧逸悠然看着他,缓慢道:“该来的总也躲不过,况且,朕想亲自送梁王叔一程。”

  梁王面容沉定,半点惧色也没有,宛如还是那个在朝堂上搅动风云,袖揽权柄的亲王,神情淡淡,道:“是啊,你恨了我这么多年,为了除掉我也谋划了这么多年,这个时候了,自然要来看看我这个阶下囚。”

  “不,朕就是想亲口问问你,当年,母亲在怀朕时,那些补药里的当归尾是不是你指使人下的?”

  梁王痛快点头:“是我,我就是不想让你出生。你说你的三个哥哥都死了,你父皇眼看就快不行了,这个时候你来做什么?人都说你是应天意而生的皇子,我怎么觉得这天意这么讨厌呢。”

  萧逸丝毫不为他言语中的攻击所动,仿佛已懒得跟他多费唇舌,只平风静水地看着他,道:“你承认就好。欠下的血债要还,欠下的人命得偿,你就安心上路吧,等到了地底下见着父皇,别忘了替朕向他问安。”

  说罢,他转身想要走,梁王却自身后叫住了他。

  “皇帝陛下,我一事想问。”

  萧逸顿住步子,没有回头,也没有接话,只等着他的下文。

  梁王默然片刻,道:“璇儿是我的外孙女,就算她的父亲是你的人,可她自小是长在梁王府的,就算她明面上跟我们翻了脸,可是……你当真信她吗?”

  萧逸未加思索,干脆道:“信。”

  梁王一怔,追问道:“那她信你吗?”

  “信。”回答亦是笃定的。

  梁王问:“为什么?”

  萧逸却觉得好笑,“信与不信跟身份没有半点关系。璇儿是你的外孙女又怎么样?朕的爱与信任都是给她这个人,这跟她是不是你的外孙女没有相干。”

  梁王一怔,混浊的眸中透出些许怅然,执念于往事许久,终于在这一刻彻底透悟,信与不信,跟身份是没有关系的,只关乎于对彼此是不是真心。

  真心,这兴许是他和别夏之间不曾有过的东西。

  别夏,大概是真得从来没有给过他真心,所以当初才会那么决绝地离开,半点信任都不愿予他。

  他低了头,神情颓丧,已不是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臣,而只是一个落拓伤慨的迟暮老人。

  萧逸不愿再看他,拂开垂幔,出了营帐。

  这是他自四岁起便在苦心竭虑想要斗倒的敌人,终于这条艰辛卓绝的路算是到了尽头。只是没有料到,那为梁王准备好的牵机药还未送进营帐,他先一步挥剑自刎了。

  据说那柄软剑是藏在腰间的,趁守营士兵用饭时,偷偷拨出来,朝着自己脖子狠狠来了一下。

  血溅上营帐篷布,场面惨烈至极,许多人都看见了,不多时便在营中传开了,自然也传到了俘虏营里。

  那七万追随梁王而来的晏马台守军如今只剩三万,听闻老主人惨死,举营愤怒哗然,当夜便有大规模地暴乱,封世懿和常景领兵忙活了一夜,才堪堪镇压住,可还是没能阻挡又跑了几千人。

  接下来几天,驻军受到了数次猛烈攻击,甚是有几次在迎敌之际,冲进了刺客,直攻向萧逸的龙帐,幸亏楚晏提前察觉出异样,率兵护卫在龙帐附近,才把这帮刺客斩于马下。

  但奇怪的是,这愈战愈勇的叛军打的却是梁王世子萧腾的旗号,他们声称梁王冤死,君王无道,奉世子之命前来斩杀昏君。

  而萧逸最为忌惮的那十万宛洛守军,自始至终都稳稳地驻扎在长安郊外,未有异动。

  重云团织于天边,阴沉欲雨。

  萧逸站在龙帐外,望着那低低徊旋的南来飞燕,反复回想宛州这乱象,突然,脑中弦裂铮响,雪澈明亮。

  他终于全都想通了。

  萧佶并不想担叛臣反贼之名,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也需要有人替他做出头的筏子,而这个筏子就是他的兄长,萧腾。

  毫无疑问,萧腾已经被萧佶牢牢控制住了,这些欲置萧逸于死地的叛军只能是出自萧佶的手笔,他假借兄长之名来弑君,再也平乱忠臣的形象横空出世,掌控京畿,号令四方。

  到那时,他师出有名,占据有利之势,天下四方又有谁能与他抗衡?

  想通这些,萧逸甚至想要为萧佶拊掌叫好,这一环扣一环,严丝缜密的谋划,当真是精妙至极。

  领略了萧佶的深远智谋,但同时,萧逸终于在与他明暗相斗了数月之后,第一次摸到了他的破绽。

  足以让他一败涂地的破绽。

  这人也真是有意思,念念不忘自己的母亲别夏,时刻想着要找回迦陵镜,可偏偏又不敢承认自己的身份,躲躲闪闪数十年,把自己扮成了一个庸碌无为的懦夫,藏在暗处坏事做尽。

  可世事就是如此,越是怕什么,越是不敢让人知道什么,这东西就越会成为他致命的弱点。

  萧逸返回帐中,召来了封世懿、常景和楚晏。

  萧逸拟定好了行军方略,封世懿和常景下去筹办,独留楚晏在侧,萧逸看着他,神色凝重道:“你回一趟长安,替朕办两件事。”

  “第一件,萧腾现在应该被萧佶软禁在了梁王府里,你想办法把他救出来,另外,顺带找一找江淮,若是他也在,一并救出来。”

  “第二件……”萧逸那沉冷澹静的眉眼不禁浮掠上浓重的担忧,“你要想办法给宫中送信,让璇儿带着母后和阿留离宫。你一定要说服璇儿,她必须要离开,因为若是继续留在宫里,她……会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