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番外:朝雾
作者:桑狸      更新:2023-07-29 14:39      字数:11050
  舫上登时全乱了,原本在舫首摇木桨、烹茶的宫女内侍纷纷靠了过来,高显仁一边指挥守在舫上的禁卫下河捞人,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把要往河里跳的萧逸拦腰紧紧抱住。

  “陛……陛下,您别着急,禁军会救的,会救的,您下去也没用……”

  好好的静波缓漾,泛舟水上演变到最后,成了一锅乱粥,大虾小虾扑通扑通跳水,溅起碎波无数,禁军在河中游曳,费了好大劲才把落水的楚璇捞上来。

  楚璇浑身都湿透了,薄薄的春衫紧贴在身上,乌发漉漉的滴着水,坐在岸边的燕山石雕上,裹在萧逸的皂锦披风里,纤弱的身子一下一下地瑟缩着,不时打个喷嚏。

  萧逸盯着她这副狼狈样,在一边来回踱步,气得胸膛起伏不定,不时拿手点一点楚璇,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等愤怒积得差不多了,将要跟这丫头好好理论理论,高显仁忙上前,附在萧逸耳边低声道:“陛下……孩子小了,得好好教育,您好好跟她说,别动怒,可千万别动手啊!”

  萧逸冷睨了他一眼,甩袖上前,居高临下地盯着楚璇,道:“咱们得把规矩再讲一讲。”

  正缩在披风里的楚璇闻言抬头,几滴水珠顺着尖细秀巧的下巴滑落,洗刷净了脂粉,露出素淡丽质的一张小脸。

  萧逸抬袖指向那浅波荡漾的水面,耐着性子说:“看见了吗?那是河,是用来看的,用来荡舟的,不是用来跳的。”

  “你这个一句话说不好就翻脸的毛病得改,听见了吗?得改!”

  楚璇默默地抬起手抹掉萧逸喷到自己脸上的口水,眨巴着一双乌灵晶澈的眼睛看他。

  她也就是性子急躁刚烈,但其实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早就没什么了。最重要的是她不会凫水……刚才一怒之下跳了下去,只觉凉水忽得包裹过来,身子在水中不住的下坠,她想要扑通着再游上来,岂料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反倒连呛了好几口水。

  那种憋闷感、与死亡相接的恐惧齐齐袭来,脑子止不住地胡思乱想。在生死关头,她甚至想,萧逸会不会不救她……他知道她是梁王派来他身边的细作,可能只是碍于宗亲间的情面才留着她,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其实没准心里早就想把她这枚钉子拔掉了。

  这一回儿是她自己跳下来的,若是他顺水推舟,那……

  从前在梁王府里,大舅舅和外公总是有意无意地向楚璇灌输,这皇帝是个血冷手狠的人。

  起先她是不怎么相信的。

  她记忆里的小舅舅明明是个温煦和润的美少年,脾气顶好,就算被她气得跳脚,也从来舍不得打她一下,骂她一句。

  他怎么会是大舅舅和外公口中那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不可能!

  可他们由不得她不信。

  外公领她见了曾经时常出入王府的年迈老吏,据说只是犯了一丁点错,就被皇帝陛下罢官免职,这老吏满头华发,在外公的书房里哭得凄凄惨惨,一边抽泣一边控诉小皇帝的薄情寡恩。

  大舅舅说这还是幸运的,他上了年纪,皇帝陛下不屑于认真对付。有几个正当壮年的,只因和梁王府走得近了些,被皇帝陛下伙同侯恒苑处心积虑抓到把柄,直接弄死在了刑部大牢里,留下一家子孤儿寡母,甚是凄惨。

  若说这些只是让她稍有动摇,那大舅舅跟她说的另一件事则直接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大舅舅道,上一回他安排楚璇和皇帝陛下在厢房里私会,事没成,虽则陛下并没有表现出多少不快来,但回了宫紧接着就命人杖毙了自己身边的大宫女,听说是在宣室殿前当着阖宫宫人用大板子活活打死的,直打到血肉模糊,筋骨皆断。

  楚璇被这血腥的描述骇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瑟瑟地问:“为……为什么?”

  大舅舅轻描淡写道:“还能因为什么?陛下龙心不悦,找人撒气呗。”

  若是楚璇再大一些,多经些世面,就能轻易识破萧腾的谎话,轻易看破这里面的玄机。可偏偏那时候她太小,又因婚事不顺而对萧逸存了几分怨恨,被这么半真半假的一诓,当真就上了钩。

  后面她仔细留心着萧逸的身边,果然不见了那个大宫女的身影。

  在她的记忆里那宫女跟在萧逸身边已有些年岁了,当初楚璇被禁卫弄伤,就是靠在她的身上让萧逸给她上的药。

  一个物件放在身边用久了都会生出点感情,更何况是人?小舅舅怎么就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有这样的事梗在心头,再想想萧逸对着自己时那清风皓月般的柔隽温和,不由得脊背发凉。

  大舅舅的那句话好似在她心里生了根——这皇帝是个血冷手狠的人。

  可怕的猜测到这里戛然而止,她肩胛一紧,被跳下来的禁卫揪着衣衫捞出了水面。

  河岸阳光暖融融的,一点不似河底凉意噬骨,她还好好地活着,可以顺畅地呼吸,带着劫后余生、大难不死的庆幸,觉得这唠唠叨叨的萧逸也没那么烦了。

  萧逸自认为颇有耐心,谆谆地教育了楚璇一番,见她一副愣怔出神的模样,以为是自己训得狠了,把她训傻呆了,刚柔和了面色想要恩威并施地说几句安慰话,却见她裹着披风霍得站起来,上前来握住了他的手。

  她双手合十将他的手掌夹在中间,小心翼翼道:“小舅舅,其实……如果我死了你也会难过的吧?你也不想我死的,对吧?”

  萧逸的面容一僵,随即神色沉了下去。

  若说方才冷怒滔天,那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多数情绪都只浮在表面,可楚璇这一问,是真正地让他把凛然寒意沉到了眼底。

  萧逸静静看着楚璇,蓦地,把手从她掌心间抽了出来,凉瞥了她一眼。

  “朕不想你死,朕想把你的心扒出来,看看是什么做的。”

  说罢,阔袖一甩,头也不回地顺着河堤走了。

  原本和风晴朗泛舟河上的风雅事,便就这样不欢而散。从西苑回了太极宫后的半个多月,萧逸都把楚璇晾在了一边,再未踏足过长秋殿一步。

  后知后觉的楚璇在自己的寝殿里撒欢了数日,才缓慢迟钝地反应过来——小舅舅不搭理她了。

  那日她乍被从河里救起,死里逃生,不免脑子有些混乱,说话未经思索,问了那么一句不该问的话。

  凭萧逸的精明通透,不难从她这句话里猜出她心里在想什么……他宠爱了半年多的小美人,他捧在手心里悉心呵护的璇儿,竟然还在心里对他有着这样恶劣的揣测,人都说君心似海,怎么没有人说美人心似冰,怎么也暖不化呢?

  纵然从前他也经常跟楚璇怄气,经常晾一晾她,可这一回儿是真得伤了心,不是耍心眼不是使计谋,是真得怕见着她,怕见她那虚伪堆砌出来的花颜娇靥,怕她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心里真实想法,就那么毫无征兆地狠狠伤他一下。

  晾了这么半个月,萧逸把自己埋在奏折里,靠着夙兴夜寐、勤勉政务来疗情伤……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午后,他将刚批好的奏折放在案上晾着,瞥了眼侍立在侧的高显仁,随口问:“宫里近来可有什么动静吗?”

  高显仁正端着拂尘在打瞌睡,一听皇帝陛下发话,骤然清醒,老狐狸在心里稍琢磨,便猜到皇帝陛下想问的不是宫里的动静,是长秋殿那边的动静。

  他略作斟酌,偷觑着陛下那张冷颜,颇为含蓄道:“倒是风平浪静,就是御医们有些辛苦,得经常往后宫跑。”

  萧逸握毫笔的手一颤,歪头看向他:“御医?谁病了?”

  高显仁笑道:“谁也没病,就是前些日子萧祭酒往宫里递了几张方子,说是贵妃从前在闺中常用的,御医比照着调制出药丸送去了长秋殿,让娘娘按时服用,好保养着身体。”

  萧逸冷哼了一声:“药丸,保养身体,她倒是过得挺滋润的。”

  高显仁跟在萧逸身边多年,惯会察言观色,知道皇帝陛下快绷不住了,是时候该和好了,便试探着问:“尚仪局遣人来问过,说过几日就是贵妃娘娘的生辰……”

  萧逸翻开奏折,讥诮道:“哦,她惹了朕,到如今连个人影都见不着,还想让朕巴巴地上门去给她过生辰?”

  高显仁缩回脑袋,低声道:“尚仪局问得是……娘娘快要满十五岁了,是不是该行合卺之礼了?”

  萧逸动作一僵。

  日影西斜,幽深的殿宇里安静至极,大内官躬身垂立,等着陛下发话,可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不禁悄悄抬头偷觑陛下的脸色,那俊秀的面庞看上去是没什么波澜,只是再仔细瞧瞧,耳廓好像红了……

  高显仁从宣室殿出来,招来侍立在檐下的几个小黄门,道:“陛下在里头跟大臣们议事,你们小心伺候着,算好时辰进去添茶,竖起耳朵听,若是陛下叫得赶紧进去。”

  小黄门们忙揖礼应是。

  嘱咐安排好了这头儿,高显仁得往长秋殿去一趟。

  想想陛下刚才的话——“哦,她惹了朕,到如今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这意思不是很明显了吗?他在等着贵妃来哄他呢。

  高显仁也真是服气这两祖宗了,一个狠端着架子,一个沉得住性子。

  贵妃也真是的,就给皇帝陛下一个台阶下,哄一哄他又能怎么着?不至于僵到如今,陛下连长秋殿都不去了……

  他一路腹诽着抄小径去了长秋殿,细雨初歇,云开微霁,金轮从云后爬了出来,射出明媚的光晕。

  高显仁收了油纸伞,见殿门敞着,不时有细碎花瓣顺着风飘出来,带着清新淡雅的香味。

  高显仁稍微将脚步放重,倚靠在朱墙下打盹儿的内侍慌然惊醒,忙点头哈腰地迎上来,堆出一脸笑道:“奴才就说最近花开了,风也香,不定就会有贵人临门,这不大内官就来了。”

  高显仁端着拂尘低瞥了他一眼,翘了翘唇角:“你还挺机灵,挺会说话的。我问你,娘娘最近可好?”

  “好,吃得下睡得着,补药见天用着,气色都好……”小内侍一顿,眼珠滴溜溜转了转,想起什么,忙补充道:“就是陛下总不来,娘娘挂念圣恭,总是忧色不减。”

  高显仁神情平静地微颔首应下,心里暗自“呸”了一声。

  他算是知道陛下为什么积郁难消,总置着口气了。这就是个没心肝的,陛下对她多好啊,是真正把她搁在心尖上疼着爱着,她可倒好,竟没心没肺到这地步!

  可就算她是个没心没肺的,高显仁也得硬着头皮当这个和事佬,旁人不心疼陛下,他可心疼,他不忍心再看着陛下白天若无其事夜间辗转反侧的模样了。

  叫内侍引路进去,一进门便见殿前苑里杏花开得正好,雪白的花瓣织锦般簇在枝头,被风一吹,扑簌簌飘落,宛如天降新雪,唯多一缕幽香。

  楚璇正坐在雕花栏杆上默默赏着花景,冉冉端了墨瓷碗过来,道:“这是新化开的药丸,姑娘快喝了吧。”

  往日里若是萧逸守在她跟前,要让楚璇吃回药准比登天还难,先是得好言好语地劝一通,楚璇总是摇头,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最后萧逸恼了,夺过药碗半是喂半是灌地让她喝下去,还得再拿出几颗桂花糖哄一哄被灌药灌得满脸通红、将要炸毛的楚璇。

  如今萧逸不在,且楚璇知道再等一等他也不会来,倒安静了许多,半句絮言都没有,侧身把药碗端过来,仰头一饮而尽,又干脆利落地把药碗再搁回漆盘上。

  因她动作太快,到冉冉从袖中拿出杏脯将要递出去时,楚璇已回了头,继续托着腮看阶前杏花疏影,日光明媚的盛景。

  这景致自然美不胜收,可就是太过安静了,看得久了会生出些寥落之感。

  冉冉捏着杏脯的手顿在半空中许久,看着楚璇安静的背影,轻叹了口气,又把杏脯收了回来。

  她把漆盘搁到回廊里的梨花小几上,凑到楚璇跟前,试探道:“娘娘,不如让小厨房炖盅汤,待天黑了您给陛下送去?”

  闻言,楚璇的睫羽微颤了颤,满是怅然地将头靠在雕栏上,喟叹道:“可是陛下不理我了,他肯定是生我气了,我要是这样去被他赶出来怎么办?”

  冉冉谆谆哄劝道:“不会的,我派人打听过了,陛下这几日是独自宿在宣室殿的,没有新宠,您想想,都这样了还没有新宠,那说明陛下心里是念着娘娘的……”

  “大内官!”

  冉冉话音一顿,满是惊讶地望着眼前慢慢走近的人。

  高显仁将拂尘搁在肘窝里,朝着楚璇躬身揖礼,楚璇忙坐正了身子,道:“大内官不必多礼。”

  她乌沉沉的眸子里透出些光亮,一扫黯然失落,神采奕奕地看着高显仁。

  高显仁端着股劲,慢悠悠道:“不是陛下让奴才来的……”

  楚璇眼中的光亮瞬时消散,耷拉下脑袋,一副恹恹的模样。

  “虽则不是,可陛下今天心情不错,若是娘娘能去宣室殿看看他,那没准儿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就能过去,往后陛下还像从前一样疼爱娘娘。”

  高大内官一顿半虚半实地哄劝,抬手扶了扶青纱帽,看着颇有顾忌的楚璇,愈加诚恳道:“奴才是不会害娘娘的,奴才这就回御前,您这边先准备着,待到酉时,进谒的朝臣差不多都该告退了,奴才让小黄门出来迎您。”

  楚璇犹豫了一阵,又仰头看冉冉,见冉冉朝她点头,才应下。

  大内官的推算很准,果真一到酉时,朝臣们便告退了,内侍进来问是否传膳,萧逸抬手捂着额角,略显出几分疲惫,摇了摇头。

  高显仁朝内侍使了个眼色,那内侍甚是机灵地点点头,退了出去。

  殿中宁静至极,高显仁添了一瓯热茶,瞧着萧逸额间皱起的那几道纹络,语调轻缓道:“陛下,您可不能心软,一定要多端几天,宠则宠矣,但不能惯,不然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萧逸停下笔,诧异地回头看高显仁。

  说话没头没尾的,跟魔怔了似的。

  疑问尚未问出,便见小黄门进来,躬身道:“陛下,贵妃娘娘求见。”

  萧逸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目光冷峻地看向高显仁,凛声道:“是你让她来的?”

  高显仁忙回:“虽是奴才的意思,但奴才去长秋殿时,正撞上娘娘在跟她的贴身宫女商量着要来,娘娘惧怕陛下,才犹豫,奴才不过给她添了颗安心丸。”

  萧逸紧绷的脸色稍有缓和,“要你这老东西多管闲事。”

  高显仁瘪了瘪嘴,退回萧逸身边不再说话。

  那在殿前尚等着回话的小黄门踯躅着,又问了一遍:“贵妃娘娘求见,陛下见吗?”

  御座上飘下来极轻的“咯吱”声,像是皇帝陛下咬了咬牙,声音凝滞如铁,不带一丝温度:“见,让她进来。”

  虽是刚才被噎了一下,高显仁还是不放心,趁小黄门出去宣人,又凑到萧逸身侧,嘱咐:“陛下,虽说人家来了,可今天万不能给她好脸色,得借着这股劲来个下马威,不然日后您作为君王,作为夫君,再想立一立威严规矩就难了。”

  萧逸面冷如雪,颇为不屑地低睨了他一眼,道:“这个还用你教?朕能给她好脸色才怪!”

  楚璇提着檀木食盒一迈进殿门,就觉得这殿里过分阴沉,冷得好像冰窖一样,抬眼看看那主仆两,一样的眉眼冷峭,一个面无表情地低头看地,一个更好像连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在挥毫如飞地批奏折……

  楚璇拂了拂身,厚着脸皮上了御阶,黏到萧逸身侧,将食盒放到案牍边,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腻声道:“小舅舅,你饿不饿?我炖了汤哦,要不要喝一点?”

  炖了汤?

  萧逸手下笔墨微顿,这丫头还会炖汤?也不知道滋味怎么样……

  思绪正要往外飘转,忽听身侧的高显仁低咳了一声,大内官一脸严肃凛正地看着他,萧逸一下回过了身,冷酷地把衣袖从楚璇的小手里抽出来,淡淡道:“哦,知道了,放那儿吧。”

  楚璇咬住下唇,颇为忧郁地盯着萧逸的侧面看了一会儿,默默地把食盒盖上,又从袖间抽出一块锦布将食盒裹上,像是怕羹汤凉了。

  做完这些,她干脆弯腰坐在了萧逸脚边的石阶上,托着腮默不作声地仰头看他。

  一副娴静乖巧的模样,好像是最柔软最无害的小仙女。

  她坐下后,萧逸只掠了她一眼,就匆忙把目光收回来。那看似威严冷冽的面具之下隐隐发出崩裂的声音,生怕看得久了就会不忍心,要把她捞到自己怀里……

  高显仁最是了解萧逸,因而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不停地咳嗽。

  萧逸匆匆批完了手边的奏折,不耐烦地瞥了眼总在身侧聒噪的高显仁,道:“你出去。”

  高显仁:?

  他看看正安然坐在石阶上无辜至极的楚璇,再看看皇帝陛下满是嫌弃的面容,一脸的诧异且不忿。

  他出去?怎么着也不该他出去吧!

  满腹委屈的大内官慢吞吞地下了御阶,朝着萧逸揖礼,凄风苦雨地退出了殿门,心道他这十几年终究是错付了,错付了……这就是个见了美色就神魂颠倒、不问是非的主儿!

  随着两扇厚重的朱漆殿门被关上,殿内重归于寂,初燃的烛光在鎏金台上轻曳,漾出一壁的粼粼静影。

  萧逸抬手要去拿下一方奏折,指腹刚触到黄锦塑封,又缩了回来,看向楚璇,硬邦邦道:“你总这么看着朕做什么,脖子不累啊?”

  楚璇把身子扭正,仰头一眨不眨地看着萧逸,认真道:“我从前在王府里,捉弄了云云,它生我气不肯理我,我都是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它看,看得久了它就理我了。”

  萧逸忍不住唇角上挑,立马又意识到什么,板着脸问:“云云是谁?男的女的?”

  “男的女的?”楚璇秀面浮上茫然,忖了片刻,道:“我不知道啊,那是我三舅舅养的狗,我没扒开看过它是男的女的。”

  萧逸:……

  楚璇眼见皇帝陛下那刚刚初霁的脸色瞬间又冷了下来,心里一慌,忙站起来,把她的食盒打开,献宝似的小心翼翼端出汤盅,一面觑看着萧逸的脸色,一面柔声道:“小舅舅,您喝点汤吧,再放一会儿该凉了。”

  萧逸瞧着她那无辜美艳的眉眼,心头梗着的那股气在不知觉间渐渐消散,及至到最后他还想着要端端架子,可手却不自觉地伸向了那甜白釉瓷盅,端起来放在唇边抿了一口,仔细品咂了下滋味,以他那自幼被养刁钻了的口味来说,算不上好喝,可他还是趁着温热全都喝光了。

  楚璇眼睛一亮,极伶俐地上前把瓷盅收回食盒里,陡觉腕上一紧,转瞬被萧逸拉进了他的怀里。

  萧逸轻轻抚了抚楚璇的额头,问:“这些日子你都在干什么?”

  楚璇愣怔了片刻,心道原来羹汤这么管用啊,小舅舅喝完之后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温柔起来……

  “吃饭,睡觉,看花,看鸟……哦对了”,楚璇歪头看向萧逸,道:“我院子里的杏花开了,可好看了。”

  萧逸这会儿倒是没生气,只往她的颈窝里蹭了蹭,嗅着她身上那股清馥的香气,柔声问:“那有没有想朕?”

  这一问,楚璇却沉默了。

  她低头绞扭着白皙如玉的手指,小脸上满是寂寂怅惘之色,闷了一会儿,才道:“我想回家,我不想再在宫里待了。”

  萧逸箍住她的手微僵,随即干脆道:“不行。”

  怀中的小美人又没动静,不说话了。

  萧逸把脾气收起来,耐着性子问:“为什么?”

  楚璇郁郁道:“我发现在这宫里我根本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小舅舅不理我了之后,就没有人理我了,我有心事也没处说,只能一个人闷在寝殿里,连个地方去都没有。”

  虽然进宫时已做好了思想准备,可一旦真正地要去面对这种长夜寂寂,孤枕寒凉的日子,却真得生出些惧怕,不敢想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听她这样,萧逸的心彻底软了,把她往怀里拢了拢,凝着她的侧颊,温声道:“你放心,朕不会不理你了——只要你别再那么气人。”

  楚璇还是不说话。

  萧逸握住她的手,道:“璇儿,你迟早会明白的,就算放你出了宫,就算把你送回你的亲人身边……亦或是,你当初没有进宫,而是嫁给了别人,日子也未必会有你想得那么好。你照样会有孤单、心事没处说的时候,因为亲人固然在,可未必会有愿意听你说心事,能值得你信任,能保护你,一直疼你爱你的人。”

  楚璇听得懵懵懂懂,可有一点她是明白了,她的小舅舅总算是不生她的气了。

  天色飞快暗沉下去,须臾,窗外便已是黑漆漆的一片。

  被‘无情抛弃’的高显仁终于还是耐不住,硬着头皮再度推开殿门进去。

  这一进门,慌然一惊,忙低下头退到门外。

  刚才匆匆一瞥,他竟看见贵妃娘娘坐在陛下的腿上,而陛下紧搂着她,在……

  唉,好歹是天子,平常时候那么厉害那么有城府,怎么一遇上这种事就这么沉不住气!

  别说端架子了,这一下可是千里堤坝彻底溃塌,往后还拿什么立威严?!

  萧逸不舍地松开楚璇,手自她的衣襟里缩回来,抚摸着她唇上化开的胭脂,带着不餍足的怨气,瞥向高显仁:“你又怎么了?”

  高显仁躬身道:“陛下,奴才想问您要不要传膳?这几日您吃得就少,朝政又如此繁忙,可得仔细龙体啊。”

  萧逸听他这么一说,倒真觉出饿了,朝他摆了摆手:“传吧。”

  高显仁依言要去传膳,刚后退几步,想了想,又把殿门关上,中间那道漾着烛光的缝隙合上之前,他看见陛下揉了揉窝在他怀里的贵妃,用那能腻死人的声调问:“饿不饿?一会儿咱们一起吃……”

  他忙活了这么一通是为什么?!

  他要是再管这两祖宗的闲事,他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傻蛋!

  伴着碗盅碟箸、金齑玉鲙源源不断的被送进宣室殿里,和大内官心里那股微妙的委屈,萧逸和楚璇的冷战算是到此为止,彻底和好如初了。

  外人眼中贵妃娘娘依旧圣眷优渥,陛下夜夜驾幸,羡煞众人。

  在这样的无限风光里,楚璇过了十五岁生辰。

  一过及笄之年,尚仪局就把合卺的吉日定下了。

  尚仪局还专门派人到长秋殿教了楚璇规矩。

  这一套规矩楚璇都快会背了,从前她在梁王府里萧腾有意让她勾引萧逸,派人教过她一回。后来入了宫,尚仪局以为萧逸会立马让她侍寝又派人教过她一回儿。

  前后不到一年,她把这些规矩足足学了三遍,熟稔到连羞涩都提不起来,只应付公事似得听老宫女给她讲完了整套流程。

  可她没想到,学是一回事,真事到临头,又全然是另外一回事。

  她学的这些规矩根本一条都没用上,因这位皇帝陛下不负外界所传的‘飞扬不羁’,什么都由着自己性子来,一夜里把他们萧家先祖传下来的规矩践踏了个遍。

  起先楚璇还有余力提醒他注意规矩,他颇为不屑地道:“幔帐都放下了,除了咱们自己谁能知道有没有依照规矩来?难不成她们还能躲在床底么……”

  后面楚璇就如滚滚长河里的一尾鱼儿,彻底随波逐流了,因萧逸实在力气太大,太霸道,也太……野蛮了。

  这一夜楚璇算是吃足了苦头,她那温柔似水小舅舅好像变了个人,恨不得把她剥皮后带骨吞了似的。

  她脑中一片混乱,只记得,疼得最厉害,哭得最厉害的时候,萧逸好像在她的耳边说,让她以后唤他思弈。

  思弈。

  楚璇一边沐浴,一边轻轻吟念着这两个字。

  冉冉拿了药膏过来,指挥着小宫女把楚璇从浴池里扶出来,低下头给她上药。

  身上的瘀痕青肿得慢慢揉开,从肩胛遍布到胸前的牙印也得上药,还有那羞于启齿的地方,也得上些药。

  冉冉眼瞧自家姑娘那白皙雪腻的玉体被揉搓得不成样,心疼不已,埋怨道:“这也太不知轻重了,姑娘家的第一夜,怎么能这么……”

  楚璇立即抬手捂住了冉冉的嘴。

  她警惕地看了看徘徊在浴房里的宫女们,暗含谴责地看向冉冉,冉冉自知情急之下失言,喏喏地低下了头。

  楚璇让这些宫女退下,只留了冉冉在跟前。

  “你才是不知轻重,当着这些人的面儿,也是什么都能说的吗?”

  冉冉惶愧道:“是奴婢失言,绝不会再有下次了。”

  楚璇握住了她的手,缓声道:“冉冉,我不是想要责怪你,我只是……有些害怕,总觉得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你不知道,今天一早,尚仪局那个教过我规矩的宫女给我递了外公的口信,说很快会有一批宫女入宫,让我想办法把一个叫坠儿的留在长秋殿。”

  冉冉一惊,道:“梁王要干什么?”

  楚璇向后仰了身体,靠在浴池壁上,些许寥落道:“他们费尽了心力把我送进宫,不会单单是想跟陛下结秦晋之好,我对他们是有用处的,如今我已经侍过寝了,自然到了该发挥用处的时候。”

  冉冉顺着这些话仔细想,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寒,不无担忧道:“可……陛下那样的人,若被他发现您在他眼皮底下做这样的事,不会轻饶了您呀!”

  “你也看出来,皇帝陛下并不是如他表面看上去那般温柔和煦,其实……骨子里藏着股狠劲,对不对?”

  冉冉只觉用‘狠劲’来形容实在弱了许多,那是真正的杀伐果决,因多了一层飞扬少年的遮掩,更显得阴森可怖。

  但这样的话,说出来只会加重楚璇的心事,冉冉只有点到即止:“总之依我看,他的温柔好脾气都是在哄您玩时才会有,若真到了正经事上,陛下的狠不亚于梁王殿下。”

  楚璇将手浸在水中默然了许久,才苦涩道:“所以,我又怎么敢不听外公的话呢?我听话,起码我还是梁王的外孙女,他不会把我当个宫女似的任意处置,若我不听话,那……”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但留白足以诉尽了内心的心酸无奈。

  冉冉轻叹了口气,继续给楚璇上药,一切妥当后,将她扶起来更衣,到最后一层纱衣披上,楚璇低头系着丝绦带,突然抬头问冉冉:“你说,他真得会想着要杀我吗?”

  冉冉心道不至于,毕竟是自己的女人,皇帝陛下就算再狠也不能朝着一个从小喊他小舅舅到大的姑娘下手。

  可……她又想起了那流传于宫人间颇为血腥残忍的往事,不禁打了个寒颤,缄然避开了楚璇殷殷的目光。

  楚璇也不再问。

  本来甄选宫女的事已经安排好了,可偏楚璇这个时候生了场病,终日缠绵于榻,昏昏沉沉,原先的计划也被打乱。

  楚璇甚至有些庆幸自己在这个时候病了,起码还能多过几天安生日子,能躲一时是一时。

  直到有一日,萧逸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温声道:“内直司新选进来一些宫女,先送去祈康殿几个,剩下的还没往各殿里分,朕瞧着你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多,让高显仁都带过来,你挑一挑,中意的就留下吧。”

  楚璇那被萧逸握着的手猛颤了颤,也不知他有没有感觉到,只面不改色,一派温柔和静地垂眸看着她。

  在这样的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但最终都消散于无形,只哑着声道:“好,那让她们都进来吧。”

  直到这句话说出来,她才看见萧逸的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

  薄唇依旧是方才的弧度,可噙着的那抹笑却好似渐渐失去了温度,如寒风凛冽中的冰雪,变得刺目。

  他凝着楚璇看了一会儿,缓缓点头,朝高显仁使了个眼色。

  高显仁立马出去将宫女们都带进来。

  各个都是琦年玉貌的美胚子,穿着粉色的窄袖襦裙,整齐地在她床前鞠礼。

  楚璇还抱着一丝丝侥幸,那个叫‘坠儿’的没准被祈康殿选去了,若是那样,外公那边就有了交代,他若要重新安排,也总得费些时日,她还能再过几天安生日子。

  可唱名的内侍唱到第六个……或是第七个,坠儿就出现了。

  楚璇倚靠在绣垫上,歪头打量她,是个白面尖颌,柳眉杏腮的俏丽姑娘,若要仔细看看,跟楚璇长得还有些像。

  她和其他宫女一样,敛袖于身前,垂着眉眼,无比恭顺的模样。

  楚璇闭了闭眼,任由那些好听的名字唱到尾,没有再抬头看她们。

  楚璇的所有反应萧逸尽收眼底,他没问,也没说话,只是笑颜如初,一直等着内侍唱完了名,才道:“怎么样?你瞧着哪个顺眼?”

  她的手心早腻了一层冷汗,黏糊糊的,本能地想从萧逸的掌心里抽出来,可他捏得太紧,抽了几回都未果。

  “我……不太想添人,还是让她们都……”楚璇顿了顿,缩在被衾下的另一只手不住的颤抖,连带着声音都添了几分瑟瑟:“那个叫坠儿的长得挺好看的,若要留,就将她留下吧。”

  萧逸直勾勾地看着楚璇,问:“你选好了?”

  楚璇轻轻点了点头。

  萧逸道:“把坠儿交给长秋殿的管事宫女,剩下的送回内直司再行分配吧。”

  众人忙应是,揖礼告退。

  殿中轩窗半开,不时有鸟雀嘤啾传入,越发显得殿内安静至极。

  萧逸蓦地抬手伸向楚璇的脸,她本能地想躲,一偏头,萧逸的手便落了空。

  那只手便就停在那里,再未向前移半寸,气氛骤然凝滞住了,宛如在上空聚敛起了阴云,沉沉的下来。

  许久,萧逸把手收了回来,站起身,冲着楚璇微微一笑:“头上都是汗,自己擦擦吧。”

  说罢,他转身走了。

  高显仁紧紧跟上,待出了殿门,低声道:“陛下若是心里不痛快,奴才去把那丫头解决了,保准不会惊动贵妃。”

  萧逸瞥了他一眼,“留着吧,会有解决的时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