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门就碰钉子, 周子若感到了棘手, 陆离霄却全然不在乎的样子，似乎早就预料到了。

  “那么苍前辈可否告诉晚辈，您与顾家是何关系？”

  苍水瑶道：“我与顾家先祖有些渊源。”

  这个答案不出预料, 看顾老太君对她那般恭敬，那必然便是祖上的交情。上百年人生的阅历使得这个女子时刻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与谨慎的言行, 她透露的讯息的确是事实, 但真相却严密的封存在铜墙铁壁之中。除非她自己愿意说，否则想从她口中问出什么，恐怕没那么容易。

  周子若自知是没本事跟这种对手交锋的，便自觉把自己的存在感压到最低。陆离霄回味着苍水瑶的话：“先祖渊源……苍前辈的傀儡术登峰造极, 不过晚辈却从未听说过顾家与傀儡术有何联系。晚辈忽然想到, 或许苍前辈最初的目的并非傀儡术……”说到此处, 他意有所指望向窗外。

  苍水瑶的目光随之落至，虚抚在红木月琴上的手霍然狠狠按住琴弦，带出声尖锐刺耳的琴音。周子若奇怪的也转头看过去,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牵丝傀儡来到了院子里的桃树下, 迎着晨风翩然起舞。

  房中另外两个人均不说话，周子若便也不敢冒然出声, 他看了会儿，渐渐脸上的漫不经心被上涨的潮水般涌起的迷茫所取代。

  牵丝傀儡身着水红色的长裙，舞动间衣带在晨光下飞扬，裙摆宛如盛绽的莲花层层旋动开……

  庭园中的画面不知不觉便与梦中的一幕幕重合，竟是那般的严丝合缝。唯独……还差一个人, 还差一个穿粉色衣裙的女子……

  褪去那身灰袍的苍水瑶，时常身穿桃瓣般粉白明丽的衣衫。

  周子若不禁退了两步，脚下踢到了摆在地上的木质几案，“咚”的声响使得沉默中的另外两个人从窗外收回目光。

  陆离霄道：“或许前辈的初心只是想将离去的人留在身边而已，傀儡术不过是多番尝试与努力后无心插柳的结果。若是晚辈往这个方向探索，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前辈以为如何？”

  苍水瑶凝起秀丽的眉峰，艰涩低语：“陆公子……你是在逼我么？”

  “晚辈无意逼迫前辈，前辈是玲珑剔透之人，想必早就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秘密是能够被永远掩埋的。不想被人碰触到根而彻底的斩断所有须，有时反而会适得其反。因为真正有决心的人，总是会找到各种意想不到的途径去获知需要的信息，在这个过程中，往往将牵连出更加庞大复杂的经络网……既然如此，前辈何不为晚辈指明方向，以防晚辈四处乱闯挖出更多本不该再暴露在日光下的东西？”

  周子若算是听明白了这两个人哑谜般的对话。简单来说，陆离霄把自己的态度摆的再端正再礼貌，本质上就是在威胁逼迫苍水瑶。他今日来拜访苍水瑶是有备而来的，他隐约猜测到了苍水瑶的弱点，便不留情的利用那个弱点，换取苍水瑶所掌握的情报。

  苍水瑶想要永久封存的秘密陆离霄此刻并未准确的猜到，但苍水瑶对他那个猜测的反应无疑证明他已经摸到了能够通往最核心的道路，于是他给了苍水瑶两条路选择，一，仍旧紧闭牙关什么也不肯透露，那么他会顺着自己的思路查下去，在这个过程中很有可能便会将更深的秘密牵扯出来。二，告诉他一条线索，他会沿着这条线索查下去，从而避免碰触到不该碰的东西。

  这种情况下想必没有人会选择一，因为陆离霄与顾珏同样是心智与手段并具的人。

  苍水瑶明显毫不怀疑陆离霄的能力，斟酌片刻过后，她开口说道：“顾老太君年事已高，而现在的顾家却仍旧不能离开她的掌控。”

  顾家这几十年不进反退，若非顾老太君撑着早就跌出四仙门三世家的行列了，这个情况人人皆知。周子若连连点头，等待下文，但苍水瑶却闭口，显然是已经说完了。

  周子若愣，这算什么线索啊？逐日山上连个下人都知道好伐？？？

  然而陆离霄听了却干脆的抱剑又做了个揖，“多谢苍前辈，晚辈会遵守约定，在顾老太君这件事情上不去窥探多余的东西。晚辈告辞了。”

  “啊？这就走了？”周子若莫名其妙，陆离霄已经拉起他的手腕往房门走去。

  迈出房间门槛，陆离霄回头又道：“冒昧请问前辈，您当晚又是如何回复顾老太君呢？”

  “这世上违背天道之人，不需要再多一个。”苍水瑶道。

  “晚辈知道了。”陆离霄转身大步离去。

  庭园中那牵丝傀儡仍旧在桃树下舞动，若是不去看那张神态始终如一毫无变化的脸庞，俨然就是个善舞的少女在风中漫不经心的跳舞作乐。

  离开苍水瑶居住的院落走了没多远，周子若便猛力挣开了陆离霄的手，陆离霄回头看他，周子若在他那令人无所遁藏的目光下几乎是狼狈的转开脸，不自觉的抓住方才被他握着的手腕，但即便他低垂下头，脸颊上蔓延开的红晕却无可避免的清楚落入陆离霄眼中。

  “……昨日分开后发生什么事了么？”陆离霄问道。

  周子若感到自己的脸更烫了。

  都是昨晚胡思乱想害得……

  今天走出水吟居看见陆离霄等在门外他就开始浑身不自在了，刚才被他一碰更是跟瞬间通了电似的……

  他明明都已经能够做到不论陆离霄说出多动人的话都保持面不改色了，为什么这个时候要让他意识到打飞机时只有想着陆离霄才能兴奋这种事？？？

  尼玛老天爷玩儿他！！！

  陆离霄伸手抚上周子若的脸，用低柔的声音关切道：“不舒服么？”

  周子若一把拍开他的手，“没事！别动手动脚的！”

  陆离霄非但不气反而勾唇笑了，周子若有种被看透了的心虚，废话，陆离霄何等心性？又这么了解他，看不出来才怪了！

  因此看出来了的陆离霄不负所望的没有任机会就这么溜走，锲而不舍的又摸上了周子若的头发，“子若，如果你的气还没有消，今后随便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但是我不能没有你，过去的二十多年我孑然一身，是你的出现令我的人生变得圆满……”

  装什么2b文艺青年！！！

  周子若再次拍开他，“圆什么满满什么圆，蛋够不够圆！自己玩儿蛋去吧！”

  陆离霄：……

  “苍水瑶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顾家没落了谁不知道啊？”

  陆离霄注视他片刻，收起诗情画意顺着他的问题说道：“如果换做你是顾老太君，顾家没落了，而你自身又年事已高，偏偏又不放心就此放手，那么这个时候你会有何期望？”

  “有何期望？”正常情况下当然是找个信得过的小辈接手家族，但顾家若有合适人选顾老太君又何必亲自重出江湖？后继无人，自己又老了，这时候当然是希望自己能多撑几年，至少等到家族步上正轨才能安心放手！但是时间不等人……时间……不等人？

  周子若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苍水瑶长生不老，所以顾老太君是希望能够从她那里得到长生不老的方法，继续打理顾家！”

  “就是这样。”陆离霄颌首。

  “可是苍水瑶拒绝了顾老太君的请求。”周子若推测，“苍水瑶与顾家祖上有深交，她不肯帮忙或许是顾老太君始料未及的，所以顾老太君那晚走出枫和园与此有关？”

  “这还要看那晚在苍前辈离开后，顾老太君又与顾珏谈了些什么，才能确定。”陆离霄道。

  经过与苍水瑶沟通，现在从顾珏嘴里套话在周子若看来已经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了。顾珏有什么弱点亦或把柄？当然是绛月宫门人这个不可告人的身份。不知道拿这个威胁他有没有效果……

  “这些日子经我暗中观察，顾珏应该已经发现我们洞察了他的身份，或者可以说一开始他就知道会被我们认出来，但他仍旧有恃无恐的未曾针对我们采取任何措施，想必是不怕这个秘密被揭穿的。”陆离霄随口就打消了周子若的念头。

  周子若于是摸着下巴眯起眼，另辟蹊径，“我看那小子对苍前辈有点儿意思，不然假装要对苍前辈不利来威胁他……”

  “除了威胁你就不想想其他办法了么？”陆离霄漫不经心的揉了揉眼角的穴道。

  周子若立马不服气了，跟陆离霄合作为止都是陆离霄在出力，他直接得成果，搞得就跟过去他依附陆离霄的日子没两样，这样下去不就遂了陆离霄温水煮青蛙的意了么？别以为他不知道他提出合作就是冲着让他回心转意的目的来的！

  “搜证小能手！给老子上！”

  【叮！搜证小能手启动，扣除1000积分，剩余积分21000。】

  系统音方落，陆离霄身上便掉下个东西落入地上的杂草中，传出声闷响。

  周子若很奇怪为什么线索会在陆离霄身上，陆离霄已经俯身将那东西捡了起来。那是个比书本稍微大一圈的铁盒子，有几分眼熟，周子若马上便想起来这是当初陆离霄从冷陌居住那间房的密室墙壁中找到的铁盒子！

  他记得那盒子简直就像整块铁浇铸出来的，连个缝都没有，但当时陆离霄摇了摇，能听出来里面是有东西的！

  难道里面的东西竟会是本次事件的线索？

  “这盒子……你研究出来什么玄机了么？”周子若问。

  陆离霄摇头，“我试过很多方法，甚至试过毁了盒子，但这盒子水火不侵，根本无法破开。后来我查了典籍，据我推断这个盒子上应该存在着一种名为‘谶语偈’的法术，简单来说便是需要配套的咒文才能够打开。”

  “咒文……？”周子若想到了什么，从衣襟里摸出张羊皮纸，“你看看这是什么？”

  陆离霄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接过羊皮纸，刚看了两行羊皮纸上的内容，他的神色就变了，“你从何处得到此物？”

  周子若道：“前天晚上我师父来看我，临走时落下的……”

  “云皓师叔？他来过了？他现在何处？”

  “他听说顾老太君失踪就跟条疯狗似的冲出去了，我也不知道现在他在哪儿。”周子若摆手，“别说这个了，这羊皮纸上记载的是不是开盒子的咒语？”

  陆离霄将纸上剩下的内容看完，呼了口气说道：“依我看，十之□□就是了。”

  “真的？那快把盒子打开呀！”周子若催促。

  陆离霄却皱起浓郁英挺的眉毛：“如果我没有辨认错的话，羊皮纸上记载的是一支名为‘鬼镜族’的古老民族的文字，这个民族早在百年前就灭亡了，我也只是从前在典籍上看到过关于这个民族很少的记述而已，若是翻译这张羊皮纸上的内容……”他摇了摇头，表示目前办不到。

  周子若失望不已，两人面面相觑，陆离霄的眼神忽而变得锐利，往旁边微微侧头说道：“十四爷好身手，不知一路跟随我们师兄弟二人至此，有何贵干？”

  十四爷？顾珏？？

  周子若转了个圈四处张望，一处树丛摇动，便见顾珏不疾不徐的走出来，含笑朝两人抬步。

  “你跟踪我们干什么？是不是你们绛月宫绑架了顾老太君？”周子若怒道，左右他跟陆离霄的谈话都被听了去，也不怕跟顾珏撕破脸了。

  顾珏仍旧噙着温文尔雅的笑意：“周少侠误会了，现在连主人都在寻找祖母，此事又怎会与绛月宫有关。”

  他倒是对自己身为绛月宫门人的身份供认不讳。周子若道：“本次仙门大比你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这便无可奉告了。不过眼前两位的难题在下或许能够帮你们解决。”顾珏的目光落在陆离霄手里的羊皮纸上。

  周子若愣了下，不确定道：“你认得鬼镜族的文字？”

  “恰好这段时间略有研究。若是两位不嫌弃，在下可以帮忙打开这个盒子。”顾珏笑了笑

  陆离霄道：“条件呢？”

  顾珏道：“盒子里的东西，在下亦欲一观。”

  陆离霄沉吟片刻，点头：“可以，但我也有个条件。”

  “请说。”

  “我要知道顾老太君那晚与你谈话的内容。”

  顾珏对此似乎并不意外，干脆利落的坦白：“老太君与我谈了两件事，一，让我利用主人对我的信任毁灭绛月宫。二，若是一成功了，便将顾家家主之位传给我。另外顺带告知两位，我并不清楚老太君在那之后会去哪里。”

  “顾老太君知道你是绛月宫的人？”周子若震惊，却不由自主的已经相信顾珏的话。若是顾家剿灭了绛月宫，无疑在四仙门三世家中的排名将以坐火箭的速度冲上去，一血这几十年被人小看的耻辱，回到鼎盛时代，风光无限！这绝对是顾老太君最期望的！

  顾珏苦笑：“或许所有人都小看祖母了，包括我在内。”他转向陆离霄，“陆公子对在下的回答可还满意？”

  陆离霄审视他半刻，将羊皮纸递过去。

  顾珏看了纸上的文字，庆幸笑道：“还好，打开盒子应该不成问题。”

  “既然如此，那便请十四爷开始吧。”

  陆离霄将盒子放在地上，顾珏仔细的又看了遍羊皮纸，取出随身携带的空白符箓，咬破食指写下鬼镜族的文字，将符箓贴在盒子上，然后对着盒子念出大段发音古怪的晦涩语言。

  盒子上的符箓突然无火自燃，符箓被烧成灰掉落在铁盒子上，灰烬再次燃起了阴森森的绿色火焰，只片刻，绿色的火焰便将整个盒子笼罩，几乎让人担心盒子连同里面的东西都会被烧得一干二净！

  然而这担心却是多余的，在顾珏念完最后一个咒文时，火焰熄灭了，那层坚不可摧水火不侵的外壳不翼而飞，一张老旧的兽皮卷躺在了那里。

  “……这就是盒子里的东西？”

  周子若将兽皮卷捡起来展开，兽皮卷上没有任何文字，而是凌乱的画面。

  周子若从小学起语文考试就是低空飞过及格线，阅读理解看图说话从来不及格，更何况这些画乱的跟鬼画符似的，他将脑袋几乎转了360°，越看越乱，最终很有自知之明的放弃了。

  等了半天陆离霄和顾珏才相继从兽皮卷上抬起头来。

  周子若问：“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画中的人与物均是以非常规物体代替，你看不懂也是正常的。”陆离霄道。

  周子若不得不承认他的安慰令他很受用，“我就说嘛……那到底画里讲了什么故事？”

  “既然那张羊皮纸上记载的是鬼镜族的文字，那么这些应该就是鬼镜族的故事了。画中说，鬼镜族是个千年前便存在的古老民族，这个民族与阴间相接，族人生来便具有连接阴阳两界的异能，他们运用这种能力帮助过许多人，甚至帮助过国家征战，但随着鬼镜族的秘密被越来越多的人获知，他们也接连遇上了许多麻烦，甚至是几近灭族之祸。于是鬼镜族迁往了偏远之地，隐藏于深山老林之中，开始了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认为永远不被外人发现踪迹便可将民族的血脉传承下去，数百年后族中出现了一个妄想创造出起死回生之术的男子……”

  “等等！”周子若皱眉抬手打断陆离霄，“接下来那个男子醉心于研究起死回生之术成狂，不满足于拿小动物做实验，开始杀害人类，最后还杀了自己的一对亲生女儿？”

  陆离霄和顾珏均怔了怔，陆离霄道：“你看懂了？”

  “这个故事昨天我就听过了！是寒小妹讲给我听的！”

  “瑶花宫的寒姑娘？难道瑶花宫也有记载了鬼镜族的典籍？”顾珏讶异道。

  “不是，寒小妹说这个故事是别人讲给她听的，而且就是昨天！我遇上她的时候她才刚刚听完不久！”周子若说完与陆离霄四目相对。他不清楚陆离霄知不知道这个盒子是案件的线索，但是他自己很清楚如果此刻在逐日山上还有个人很了解鬼镜族，那么那个人绝不简单！

  陆离霄问道：“是谁告诉了寒姑娘这个故事？”

  周子若道：“我当时没问呀！不然现在去问问她？”

  陆离霄似乎认为很有必要，看向顾珏：“十四爷……”

  “我只要知道盒子里的内容便够了，两位请便。对了，陆公子，既然你们已经看过兽皮卷上的画了，不知可否将这张兽皮卷交给我？”顾珏笑了笑，然后说道。

  陆离霄同意了，与周子若一同去紫萝轩找寒紫依，他们身后，顾珏面对铺展在手上的兽皮卷，眼中漫上了深浓的墨色。

  还未至晌午，寒紫依应该仍在紫萝轩中与同门练剑。两人快步赶过去，路上周子若问陆离霄：“你就这么把兽皮卷给顾珏，不怕节外生枝？”

  “我已经看过了，也记下来了，没有什么可节外生枝的。”陆离霄神情淡定。

  周子若道：“既然那兽皮卷已经没用了，顾珏还要它干什么？”

  “他要的不是那张兽皮卷，而是下半部分内容。”

  “还有下半部分？”周子若吃了一惊。

  陆离霄点头，“那张兽皮卷上的故事只记载到两姐妹的死亡，接下来那个男子的下场、鬼镜族的将来……全部都是未知的。最重要的是，那男子研究的起死回生之术究竟是何结果。”

  “起死回生……真的有可能么？”周子若小声问。

  陆离霄坚定的低声道：“绝不可能。”

  谈话间已接近紫萝轩，而出乎意料的是小小的院落外居然围满了人。周子若与陆离霄相看了眼，心中升起丝不好的预感，他从人群最前端挤出来快速奔入院子里，入眼的画面蓦然便令他体内充盈的力气瞬间全部抽离！

  他趔趄了两步，便不受控制的往地上坐倒，幸而身后及时伸来只宽大温热的手掌，支撑住了他冰冷僵硬的身体。

  而他忘了回头看扶着他的陆离霄，他的眼睛怔怔落在庭院中的寒紫依身上，昨日分别时少女盛满千言万语水色清莹的双眸犹在脑海，但此刻，那无声无息躺在地上的纤细身躯，已经是一具冰凉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