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劫

  序

  “救救我……救救我……”

  我听见了一阵似有若无的哀求声，即便街上充满庆典的鼓乐之声，那悲凉的细语也能清晰地传进我耳中。

  我有点害怕地环顾四周，却只能看见欢庆节日的人群组成的洪流。紧接着，上面竖着六个纸人的庆典花车被两头牛拉着，从我面前经过。

  当时，我呆呆地目送着乘着纸人的花车被拉向村外那座苍翠的大山，心中没来由地觉得，就是纸人们在向我求救。

  这些就是儿时的我关于我那山村故乡祭祀山神的盛大庆典——山神节的全部记忆。

  1、不该回来

  大学暑假期间，我带着女友小楚回我的故乡探亲。先乘十个小时的火车，再换乘拉货的货车顺着荒郊野外的土路行驶很久，时间接近黄昏，我们才远远望见那个依山傍水的小小村落。

  回归阔别十年的故乡，我本该感到怀念，可是当我看见故乡第一眼的时候，心中却涌起一股不安的感觉。

  刚一进村口，我和小楚就被村里的热闹气氛吓了一跳。家家张灯结彩，一些年轻人在房顶上布置各色装饰，街道两边搭起了各种小摊，到处都有人在忙碌。

  “真是一个有活力的村庄啊。”一路上累得够呛的小楚强打精神地跟我搭话，“村里的人这是在准备什么节日活动吗？”

  “我也不太清楚。”我无奈地抓抓头。从上小学时就离开家乡的我很少有机会回来，对于村里的习俗都不太了解。

  我们边走边看地穿过了街上忙碌准备着的人群，走了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我奶奶家小院子的门口。

  “奶奶！我回来了！您的大孙子回来看您了！”我一边扣响木门上那锈迹斑斑的门环，一边大声呼喊，“奶奶！我还带着您未来的孙媳妇一起来看您了！”

  听我这么喊，一旁的小楚羞得满脸通红，恼火地推了我一把，“说什么呢？你还没向我求过婚呢！”

  由于村里连电话都没有，我爸妈都在城里打工，独自在家编制手工艺品为生的奶奶几乎没有联系外界的手段，我们也就没有事先和她老人家联系，这次回来想给她一个惊喜。

  听到我的喊声，腿脚不便的奶奶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迎接我们。她满头冷汗、嘴唇颤抖，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看了半晌，才低声说道：“孙儿，你不该回来……不该在这个时期回来……”

  气氛有点尴尬，奶奶不再多说一句话，默默放我们进屋，我和小楚跟她打招呼她也不理。

  奶奶给我们两个安排好房间之后，心事重重地回里屋去了。对于奶奶的态度，小楚有点多心，我只能苦笑着安抚她。

  吃完饭的时候，奶奶隔着饭桌对我和小楚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不是不欢迎你们来，只是你们来得实在太不是时候了。再过几天村里就要举行山神节的庆典，每年到了这个时期，都会发生不好的事情。这几天你们千万不要出门……”

  对于奶奶这番话，我和小楚只能面面相觑。

  像我奶奶这样上了年纪的农村老太太难免有点迷信的想法，我们两个年轻人当然不会将她说的话放在心上，直到我们后悔莫及的那一刻……

  2、神使

  回到奶奶家住下的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四周一片漆黑，我面前有一个弯腰驼背的白发老头步履蹒跚地走着。突然间，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阵“叮叮当当”的铃铛声，然后一旁跑出来两个身穿红兜肚、双手戴着银铃手镯的小孩，一边一个地拉住老头的双手，拉着他就走。

  “不！不！我不跟你们走！”白发老头惊慌地大喊大叫，拼命挣扎，两个小孩却嬉笑着，用力拉他的双手。

  “咔擦”一声，老头双手的骨头被掰断了。老头惨叫着扑倒在地，两个小孩一边笑，一边拖着老头伛偻的身躯，消失在黑暗的深处，老头嘶哑的惨叫声和那两个小孩的笑声一直在我耳边回响不绝。

  第二天早上，我因为连夜的噩梦没休息好，而小楚已经基本从路上的疲劳中恢复了过来。

  小楚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她虽然生在都市，却从来没有因为我出身农村而去瞧不起我。难得暑假带着她回我的故乡一趟，我可不想因为奶奶的迷信说法扫了她的兴。

  为了防止奶奶唠叨，我趁着她在里屋忙着制作庆典上用的手工艺品的时候，带着小楚偷偷溜了出去。

  街上还是和昨天一样热闹，全村上下几百户人家都洋溢在忙碌的气氛中。我带着小楚在村里逛了好几圈，玩得不亦乐乎。

  突然间，小巷里闪出一个人影，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你们是外来人吧？”拦住了我们的是一个衣衫破烂、浑身酒气的红鼻头大叔，他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瞪着我们，没好气地大声叫嚷，“你们两个小年轻，闲着没事跑到这种鬼地方来，想找死吗？”

  “你是谁？”我上前一步，把小楚护在身后，“你想干什么？”

  小楚害怕惹出事端，在后面拉我，“咱们快走吧……”

  我被小楚拉着，离开了那里。那个红鼻头大叔站在哪里，一直瞪着我们。

  “刚才那人怎么回事啊？光天化日的要抢劫不成？”我愤愤不平地抱怨着，回头确认那个红鼻头大叔有没有跟来。

  此时，小楚已经拉着我走出一段距离，我们现在站在村边的小树林附近。

  “我看刚才那人来者不善，少招惹为好。”小楚说着，想起刚才那个大叔的眼神，还有点后怕。

  正当我们准备回去的时候，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一阵“叮叮当当”的铃铛声，一听这声音，我莫名地感到一阵寒意。

  “什么声音？”小楚警惕地四下张望，最后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小树林那边，“好像是从那边传来的……”

  “你在这儿等着，我过去看看。”我把小楚留在原地，谨慎地向小树林走去。

  一阵风吹过，树林中传来“嘎吱嘎吱”的奇怪声响。

  我不安地走进树林，拨开一片低垂的树枝，赫然看见前面的一棵树上吊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形佝偻的白发老头，两脚悬空，脖子挂在粗树枝上拴着的麻绳套上。现在他正背对着我，我能看出他的双臂都折断了，手腕耷拉着扭向怪异的方向，骨头茬子戳破了皮肉，血液染红了多半条手臂。

  又一阵风吹过，吊在树上的老头随着树枝的“嘎吱嘎吱”声，缓缓转了过来，双眼翻白、龇牙咧嘴、舌头拖出老长的干瘪脸庞就像在对着我笑。

  3、山神的祭品

  我没有让小楚看到那个白发老头的尸体，仅仅是听说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人吊死，小楚就被吓得脸色苍白了。

  那白发老头死得蹊跷，至少不是自杀。先不说他双臂折断，现场根本没见可以垫脚的凳子或大石头，他不可能自己把自己吊在树上。

  突然碰上这样的事情，我心中也慌乱，只能先去村里喊了人，然后带着小楚返回奶奶家。

  听了我的叙述之后，奶奶并没有吃惊，她只是喃喃地咕哝道：“果然……今年也……”

  我焦急地问奶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奶奶声音低沉地对我讲了起讲了起来。

  从奶奶的话中，我们知道，这山神节是我们村自古流传下来的庆典，原本是为了祈求村里丰收和平安而向山神献上祭品的仪式。古代的时候，村里每年都要先出六个童男童女，用花车拉到后山，活活烧死。到了近代，由于法律禁止，才把祭品换成了纸人，没想到，从此每年村里到了山神节前几天，都会无缘无故地死六个人，不多不少，年年如此……

  “孙儿呀！不是奶奶迷信，你和小楚这几天千万不要再出门了！”奶奶严肃地说着，用哀求的目光注视着我。

  就算奶奶不这么说，遇上了那样的事情，我和小楚也都没心情出门了。不如说我们恨不得立刻离开这座村庄，只可惜通往外界的唯一手段就是每隔几天往返村子一趟的货车，如果现在要走，我们只能徒步穿越几十公里的荒野。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我和小楚心神不宁地待在房间里，默默注视着各自的手机屏幕，顺便一提，这里手机没有一格信号。

  这天晚上，我又做了噩梦。

  梦中我被两个穿着红兜肚、手戴银镯子的小孩拉着走向一棵树，那棵树的树枝上拴着一个麻绳套，随风摇摆。

  “住手！快放开我！”我惊恐地叫嚷，奋力挣扎，却挣脱不了。

  那两个小孩笑着，将我拉向那棵拴着绳套的树，力气大得惊人。我看见这两个小孩的脸开始腐烂，皮肉、牙齿还有眼珠纷纷脱落，最后变成两张血肉模糊的鬼脸。

  我被着两个小鬼拉着，眼睁睁地靠近那棵拴着绳套的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大叫着，从噩梦中惊醒，满身冷汗，睡意全无，就这样熬到了天亮。

  这天早晨，小楚因为昨晚没睡好，昏昏沉沉地赖在床上。

  我走进里屋，想再跟奶奶打听一些村里的情况，却见到奶奶背上竹筐准备出门。

  “奶奶！您这是要干什么去呀？”我大惊失色，因为我心中已经有几分相信奶奶的说法了。

  “孙儿呀，奶奶这是要把近来几天编好的工艺品送到村东头去。奶奶指着这门手艺糊口，不得不去。”奶奶说着，脸上流露出一种听天由命的无奈，“再者说，这些都是庆典上要用的，不送去会遭报应的，搞不好还会牵连到你们。”

  奶奶岁数大，腿脚又不好，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也无从应对，我不能让她老人家以身犯险。

  “奶奶，我替您去送吧！”我二话不说，抢过装着工艺品的竹筐就走，不顾奶奶的阻拦，只丢下一句：“奶奶，您和小楚哪儿都别去，我马上回来！”

  4、生死抉择

  我背着竹筐，向村东头走去。虽然是大白天，但我心中还是觉得毛毛的，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街道上依然和昨天一样热闹，男女老少都若无其事地准备着庆典，怎么看也不像村里刚发生了异状敏感的样子，每一个人都很镇定，镇定得可怕。

  我如芒在背，不禁加快了脚步。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我突然想起，还没问奶奶应该把这些手工艺品送到哪里呢。正当我打算找个人打听一下的时候，我突然听到背后有一个熟悉的嗓音在喊我的名字。

  我猛地回头，发现小楚竟然追了过来。

  “小楚！”我发出了惊慌的叫喊，“你怎么跑出来了？这里不安全！快回去！”

  小楚脸色苍白，双腿颤抖，脚步不稳，能看出她十分害怕，可她还是追了出来，“我、我担心你呀！”

  明明又胆小，又柔弱，明明害怕得不行，可小楚还是来找我了，因为担忧我的安危。

  我突然有点感动，但是现在更重要的是保证小楚的安全。

  这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铃铛声，我顿时如坠冰窟。

  “不会吧？居然在这种时候……”我心惊胆战地四下张望，然后猛然惊觉，小楚脚边的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小楚！快离开那里！”

  听见我的喊声，小楚楞了一下，我拼命向她冲去，可是已经晚了。

  小楚尖叫一声，跌倒在地。

  我冲过去，只见一条花花绿绿的蛇缓缓爬回草丛，而跌坐在地的小楚腿上有两个小小的血洞。

  我见过这种蛇，这是我们村附近的山里特有的一种毒蛇，我父亲有一件这种蛇制成的标本。我父亲提到过，这种毒蛇非常危险，倘若人被咬后不马上吸出毒血，进行应急处理，被咬的人必死无疑。我父亲曾经见过一个采山货的小伙子被这种毒蛇咬上，另一个人帮他从伤口吸出毒血想救他，结果最后两个人都中毒身亡。

  小楚见自己被蛇咬了，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现在要救小楚，很可能搭上我的性命，可是我又怎能让心爱的女友死在自己面前。

  “小楚，别害怕！不要乱动！”我毫不犹豫地俯下身，替小楚从伤口中吸出毒血，然后吐掉。

  吸出了几口血，我感到舌头有点麻，又重复了几次之后，我感觉整个口腔都麻了。这蛇毒果然厉害，我开始感到头昏眼花，周围那些准备着山神节庆典的村民凑热闹地聚拢了过来，却都冷眼旁观，没有一个人肯伸出援手。

  我眼前发黑，拼尽最后的力气，朝着村民们大喊：“这里有人中了蛇毒！快拿草药来！快来救人！”

  不管我再怎么呼喊，周围的村民们就是无动于衷。恍惚间，我看见围观人群中挤进来两个身穿红兜肚的小孩，看着我笑。

  “我不会让你们带小楚走的！绝对不会！”我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昏了过去。

  5、山神劫

  我脑中昏昏沉沉，全身没有知觉，那感觉就像半睡半醒的梦靥。

  我感觉自己躺在床上，全身动弹不得。我迷迷糊糊地看见那两个穿红兜肚的小孩坐在我胸口，压得我没法呼吸。我还看见，窗外，大街小巷上充满了手舞足蹈的人，那些人个个都穿着古朴的衣服、戴着奇怪的面具，一边围着用白骨和尸骸搭建起来的祭坛跳舞，一边齐声高呼：“恭迎山神大人降临！”随着那些人的喊声，村边那座大山后面，一个轮廓模糊的巨大黑影探出头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昏昏沉沉地听见了远远传来的鼓乐之声。

  我勉强睁开沉重无比的眼皮，看见了脸色惨白、双眼哭得红肿的奶奶守在床边。

  见我苏醒，奶奶激动得大哭起来：“孙儿啊啊啊啊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奶奶可怎么活呀啊啊啊啊！”

  奶奶一边哭，一边控制不住地说个不停，从她的话里，我得知自己已经昏睡了三天，今天是山神节当天，窗外传来的鼓乐之声正是庆祝节日的吹吹打打。我昏睡的这三天之内，村里又接连死了好几个人，其中最后一个人莫名死掉之后不久，我的病情突然好转，继而醒来。

  “大概是山神大人肯放过你了吧……真是太好了……”说到这里，奶奶才抽泣着，缓了口气。

  “小楚呢？奶奶，快告诉我小楚怎么样了！”我趁机问出了我最关心的问题。

  “小楚……小楚她……”奶奶脸色阴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看奶奶这样，我更是着急，“奶奶！到底……”

  我话还没说完，奶奶家的大门突然被人“哐当”一声砸开，紧接着，一大群村民冲了进来。

  对于这突然的变故，我和奶奶都惊呆了。村民们面带微笑，围过来将我从床上拖下来，架着就走。

  “快放手！你们要对我的孙儿做什么？”奶奶扑过去，死死拉住架着我的村民。

  “老太太，别碍事。这是山神大人的旨意。”一个村民说着，举起木棍，狠狠地砸在了奶奶的头上，奶奶闷声倒地。

  “奶奶！奶奶！你们这些畜牲对我奶奶做什么？”我惊慌地大喊着，拼命挣扎，想要踢打那些村民，无奈身体虚弱，还是被他们拖了出去。

  外面的大街上热热闹闹，四处张灯结彩，人们敲锣打鼓地□□，处处充满了节日欢乐的气氛。

  此时，那个由两头牛拉着的庆典花车正好来到我的面前。花车上竖着五个纸人，那些纸人虽然一动不动，却能发出凄厉的叫喊声，有呼救，有哀嚎，有哭泣，有尖叫，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看到这些会说话的纸人，我没来由地明白了：这些纸人不是代替活祭的象征物，而是用来禁锢死者灵魂的邪物。村民们杀死这些人，然后以某种邪术将他们的魂魄封在纸人里，献给所谓的山神。千百年来，这个村庄中，杀人害命的祭祀活动一直在继续着。那个吊死的白发老头和其他无故死亡的人不一定是被妖魔鬼怪害死的，很可能是被某些信奉山神的村民杀害的。

  这时，我突然听见纸人们的嘶喊中竟夹杂着小楚的声音，她在对我喊着：“快逃！你快逃啊！”

  “小楚！”我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因为我看出了其中一个纸人做得很像小楚。

  “你应该觉得荣幸，能成为山神大人的祭品是无上的光荣。”村民们说着，就要抬着我绑到花车上竖着的一根木杆上。

  我哭得泣不成声，连叫骂的力气都没了。

  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刻，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骑着马的男子，挥起砍柴用的斧头，接连砍倒好几个村民，然后一把将我拉到了马上，掉头又冲了出去。

  尾声

  那个骑马的人带着我跑到离村子好远的地方才将我放下，我认出他竟然是那个之前拦住我和小楚的红鼻头大叔。

  “你为什么要救我？”我狐疑地问他。

  “我不是要救你，只是不想让村子里那群混蛋得逞而已！”红鼻头大叔恨恨地说道，“我家儿子在去年山神节成了祭品，自那以后，我一直在寻找复仇的机会。那个什么山神是我们祖上招来的邪灵，确实能保佑村里风调雨顺，但是一个不小心就会降灾于村。放跑了你，山神发怒，村里的混蛋自然不会有好下场！”

  此时，红鼻头男子骑的马突然发出惊慌的嘶鸣，脚下的大地开始微微震动。

  “糟糕！山神发怒了！你快跑！别让它抓住你！”红鼻头大叔说着，警惕地望着村子那边的大山。

  “我不走！”我坚定地吐出了这句话。

  红鼻头大叔惊讶的盯着我，“你疯了吗？”

  “我要去夺回小楚的纸人，而且我也不能放着奶奶不管！”我斩钉截铁地答道。

  红鼻头大叔默默地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苦笑着说道：“好啊！小年轻，你不怕死就去吧！我奉陪到底！”

  “谢谢。”我说着，爬上了红鼻头大叔的马，我们两人一起赶往山村的方向。

  我暗自在心中起誓：“这次一定要保护好……”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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