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关 (1)
作者:青茶木      更新:2023-07-29 20:18      字数:21678
  复来不复归

  作者:青茶木

  文案

  上一世,苌夕是秦楼楚馆的男妓,被良人辜负之后,自己把心剖出,丢下一句“来生不要再相见”,命赴黄泉。

  这一世,苌夕是妖界一名狼妖,立志要娶“天下第一美”。碰到一位风华绝代的男子,不仅长得好看,还把他放在心尖上宠溺。一见倾心,两厢情愿,毅然决然坠入爱河。

  然则,又有谁能想到,前世负他之人,今生宠他之人,竟是同一个?

  而且,他喵的还是东海龙王?!

  前世今生,存稿完结,保证不坑。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破镜重圆 前世今生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苌夕,沭炎 ┃ 配角:白葶,旦逍,莫首南,子期 ┃ 其它:前世今生,破镜重圆,甜虐参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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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文案

  “苌夕”杀人了。

  他是无心的,但这话说出去没人信。他只能逃。没料跌撞的途中却误打误撞邂逅了东海四太子“沭炎”,彼时起,感情一日千里。

  一个男妓遇到良人,陡然就走了寰昊大运。

  但事实证明,“运势”这东西总时好时坏。他前一刻以为得了老天眷顾,从泥潭飞升到云端。下一刻却发现,只是那一脚踏空了。

  那一世,他年纪轻轻便没了命,魂魄被冥君索去,置入了畜生道轮回。饮尽孟婆汤,忘却前生纷扰。

  转世之后,“苌夕”成了赤谷里的狼妖,因出生那日的一场红雨,被封为“千古妖灵”。没料,又误打误撞邂逅了已经是东海龙王的“沭炎”,被其容颜吸引,又一个没忍住,坠入情网。

  然则,在你来我往之间,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些“偶遇”并非偶然,只有傻不愣登的“苌夕”,一直乐在其中。

  “好个凌厉的东西,偷我的马不说,还敢咬我。”——沭炎

  “我把你丢了一千年,终于寻到了。”——苌夕

  “你占她一生,她占你一成,公平么?”——旦逍

  “得不偿失,总好过求而不得。”——莫首南

  “至高的地位,势必伴随至高的职责与孤独。”——子期

  “你以为会厮守一生一世的那人,指不定何时便跟你分道扬镳。然则你觉得可有可无的那个,反而会陪你度过漫长岁月。”——白葶

  前世今生,甜虐参半。存稿完结,保证不坑。

  作者有话要说: 开坑啦~~~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呀n_n

  ☆、初遇(一)

  苌夕杀人了。

  对方滚烫的鲜血迸溅到他脸上的那一刻,他才幡然醒悟到,他真的杀人了。

  那人如同索命的恶鬼把眼睛钉在他身上,目眦尽裂,张着血盆大口,一个字也说不出——今日硬买了南馆红牌的初夜,强行把人带到了一家上好的客栈想共赴云雨,却没想到会把命送在这里。

  周围一片静默,空气像冰碴子一样往他脸上砸,让他骨头都在颤抖。

  那人身宽体胖,血液很快就蔓延了一大块地板,苌夕仓皇着后退,跌跌撞撞碰倒了桌上的烛火,四处霎时一潭漆黑。他没拿过刀,蚊虫都没有拍死过,今日却将锋芒利刃刺进了别人的胸膛。

  他浑身僵硬着颤抖,像是被抛上岸不能呼吸的鲤鱼。

  但所幸还尚存一丝理智,也知道要逃,逃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他提着衣摆连滚带爬地推开窗户,看也没看便纵身跳了下去。

  跌到一堆干草上,他慌乱抓了两把嗅了嗅,得知这是马棚里明日打算用来喂马的草料。

  夜空星辰阑珊,明月半个角也瞧不见。

  苌夕头皮发凉。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血污瞬时将那张绝色的脸覆盖了大半。

  两条腿一个劲发软,哆嗦得使不上气力,走不了几步就会脱力跪下。他在马厩里挣扎许久才跑到槽边,拉到一匹黑色骏马。

  没时间做挑选,只能牵了最近的一匹。

  然则下一刻,他紧紧攥着缰绳的手就被人一把扣住。

  苌夕错愕回头,过度的惊吓致使他喉咙发不出声音。

  “你这贼人,竟敢半夜三更来偷我的马。”那人说话的速度不缓不急,猜不出话语背后的情绪。

  苌夕下意识把脖子缩进衣领,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想摇头,但他确实是要去偷人家的马。想点头,又怕这人把事情闹大,被人顺蔓摸瓜,他杀人的罪行不出一刻便会被揭发。

  云厚压城,风寒削骨。

  马棚里没有灯盏,马匹偶尔的两声响鼻已经是惊天动地的霹雳。苌夕失了主意,指甲在掌心里越陷越深。

  “不说话?”那人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看你也并非善类,随我去见官。”

  语毕便拉着苌夕紧攥的拳头朝外走。

  见官?!

  苌夕死都不会去,他拿出吃奶拉屎的气力拼命往后拽,想摆脱这个人的束缚。然而对方的气力实在太大,他无论如何使劲,也挣脱不了分毫。

  最后苌夕终于被逼急了,张嘴在那人的手背上狠狠咬下去,直到鲜血从顺着手背的轮廓往下淌才松了口。

  那男人吃痛,撤回手,看了眼手背上的伤口,又望向那双锐利的眸子,不怒反笑,道:“好个凌厉的东西!偷我的马不说,还敢咬我。”

  苌夕二话不敢说,趁男人发怔,赶紧提了衣摆往马背上爬。

  然而,老天不尽如人意。

  他刚一脚踏上马镫子,就被人从背后一掌劈晕。

  天上星辰惨淡,残月早被乌云遮了个干净。

  这,便是苌夕和沭炎的初遇,在不见五指的深夜中,沭炎说了三句话,他半个字都没讲,却一辈子都记得。

  许久之后,苌夕在沭炎的书房翻到了一句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意思是说,如果一切都像第一次相遇那般美好,怎么会有后面的哀伤与离弃呢?

  对此,他只说了两个字:“我呸!”

  那晚,苌夕被沭炎抢走了。好吧,他其实万分不愿意承认,那是自己窃马不成被人家抓走的。不过,确实在那晚之后,他就在那人身上栽了个结结实实的大跟头。

  那跟头,他一辈子都没爬起来过。

  日升月落,雪融花开。流年似水,往昔如昨。他每每思量起那一幕都会想,若是那天晚上,他在马棚里牵的不是那匹黝黑色的良驹,他和沭炎之间是不是就没有那般多的纠葛。

  ..........................................

  第二日醒来,苌夕已不知身在何处,迷迷糊糊掀开眼皮,便看到一个风华绝代的男子闯入眼帘,更奇怪的是,他还定定地看着自己。

  苌夕装作看其他地方,却时不时怯生生地偷瞟那人。他发誓,他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可以把月白色的衣裳穿得这么好看。

  “请问客人是......”苌夕身为南楼的红牌,虽未卖过身,但他还是接过客的,可谓是阅人无数,独具慧眼。要是见过这等举世无双的人,他断然不会忘记。

  “怎么?”沭炎轻笑,眸若曜石。抬起被纱布包裹了几圈的右手,放到那双疑惑的眸子面前,悠然道:“咬的时候那么干脆,过后倒是忘了个干净?”

  昨晚夜色很差,厚重的乌云几乎没漏下什么光,苌夕能看到面前有人已然很不错了。

  陡然想起昨夜种种,苌夕突而忆起那个被他杀掉,断了气都还死死瞪着他不肯闭眼的人。

  奔涌迸溅的红血仿佛正从四周涌来,要将他从头到脚活活湮没。

  脸色骤然间煞白,额头的冷汗汇聚成流顺沿脸颊滑落。苌夕蓦然失了那年纪本该有的生气,腾地从床上坐起,狼狈不堪,手脚并用地仓皇爬到床角背抵墙壁。

  沭炎见他惊恐的模样,语气软了一分,也仅仅一分了。

  “昨日那家客栈有人死了,你杀的?”

  苌夕抱着膝盖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嘴唇亦紧紧抿成一条线,万分提防地瞧着沭炎。

  沭炎接着问:“为何杀他?”

  一句话丢出去又是石沉大海。

  沭炎见对方瑟缩的模样,便出声安慰,“你姑且放心,在没弄清事情原委之前,我不会报官。”

  苌夕猛烈摇头,眼睛一刻不敢离开面前的人,生怕漏了哪个细节,被这人一刀毙命或者丢去衙门,“不说!说完,你弄清楚,就去报官了。”

  他浑身抖如筛笠。

  沭炎一顿,明白自己的话存在漏洞。果然受过惊吓的人都十分敏感。他索性低身坐在床边,看着快要融进墙壁的人,道:“我不报官。”

  “为何?”苌夕惊愕抬头。

  “你说清杀他的原因,我自然告诉你。”沭炎这次多存了一个心眼,他声音温和,如若暖春泉水,让人下意识卸下一层防备。

  苌夕紧紧攥着裤腿,指尖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踌躇好半晌终于开口,“我杀他,是因为他想,想把我绑在床上......折磨我。”

  他说的很隐晦,但意思也明了。即便是楚馆男妓,也敌不过非人的无尽□□,“已,已经有好几个小倌被他折磨死了,用特别吓人的道具。我,我很害怕,在床上拼命挣扎,无意中摸到一把匕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那你是何人?”沭炎似乎不问到底不会罢休。

  苌夕顿了顿,干脆囫囵招了,“我,我也是南楼的小倌......花名叫,醉尘。”

  “你本名叫什么?”沭炎微微偏头,问道。

  苌夕一怔,仍是摇头,“你叫我醉尘,便好了。”

  “本名,叫什么?”沭炎极其耐心,将方才说的又重复一遍。

  “你,你不用纠结于我的名字。”

  “我今日偏想纠结,你待如何呢?”

  苌夕似乎想通了什么,突然抬头,一双眸子也变得明亮,断然道:“哦!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报官。”

  “说来听听。”沭炎低身凑近,定睛望着他,似是来了兴致。

  苌夕收了几分惧意,多了些笃定,道:“你昨晚把我带离了那里,相当于帮我潜逃。我主犯......你从犯。若是官府来抓人,你也一样不能独善其身。”他说话变得流利,也没了先前一句三顿的结巴。

  外头的明媚日辉,透过牙白色窗户纸铺到屋内的地板,添了几分暖意。

  沭炎挑了挑俊眉,没有全部否定,但也没全然肯定,“这只是一面。”

  苌夕一惊,攥紧棉被的手指颤抖得发白,“还有......另一面?”

  沭炎慢悠悠逼近苌夕,宛若黑夜中确定了猎物的黑豹,带着毛骨悚然的危险。抬起手臂,把苌夕圈禁在墙壁与自身之间,左侧的嘴唇微微一勾,轻佻笑道:“日后再与你说。”

  瞄了一眼对方隐晦不明的眼神,苌夕直觉这个“另一面”对他不是很有利,便没有壮着胆子继而问下去。

  ............................................

  小剧场:

  “人间的东西没个新鲜,凡人不是逆来顺受就是阿谀奉承,没意思。”沭炎在客栈里一边饮茶,一边表露对人间的不满。

  司序上仙调笑道:“要我说你自己运气不好,还一棒子打死所有凡人,这才不厚道。”

  沭炎放下茶盏,“凡人终究是凡人,明日回去你的仙府看看,那两只仙鹤大抵可以承人了。”

  “算我求求你,那两只仙鹤起码还得等两百年。至于凡间,我倒觉得处处是宝,你嫌竟入不了眼。”司序上仙听着隔壁的异常动静,凑近沭炎,“不如,咱俩打个赌?”

  沭炎侧耳一听, “赌什么?”

  司序上仙道:“赌隔壁的小倌会不会顺从那胖官人。”

  “赌注呢?”

  “一百仙珠。”司序上仙下了血本,“我赌不会。”

  沭炎没做多想,“五百仙珠,会。”

  司序上仙惊愕道:“赌这么大,万一你输了怎么办?”

  沭炎志在必得,“我不会输。”

  少顷,苌夕的尖刀刺穿了对方胸膛,司序上仙颇为得意地看了沭炎一眼,摊开手道:

  “咳咳,五百仙珠,对不住了。”

  空气静默了片刻,输了赌局的东海四太子竟蓦然发笑,虽只很低沉的两声轻笑,但也没逃过司序上仙的耳朵,“你......没事吧?”

  沭炎看着那仓皇逃命的小倌,吹了口仙气给那胖官人续命,留下一句:

  “仙珠改日给你。”

  随后便陡然消失在房间中。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沭炎说了那么多,重点是……“日后再与你说”

  ☆、初遇(二)

  沭炎的宅子很大,有好几个院落,每个院落都用红木长廊连接在一起。

  长廊是木质的,在上头走路会发出“哒哒”的清脆声音。屋宇檐角都是苌夕看不懂的高端设计,但就莫名觉得好看得紧。他之前做红牌时,曾到诸多达官显贵家中抚琴,也没见过比这更别致的宅子。

  所以他猜测,沭炎应该很有钱,或者很有权。

  当然,苌夕是一个很没有文化,又很庸俗的人,他对于一个东西的评判,只有“好看”和“不好看”。

  然后再推断它的主人的身份。

  “你是......做生意的吗?”某日,苌夕对正在宣纸上点点画画的男人问道。

  其实,他的性子并非内向,只是在南馆耳濡目染久了,说话难免畏首畏尾。不过在沭炎这几日的“调/教”下已经好了许多,起码说话的频率和数量,比之前翻了好几倍。

  沭炎顿了顿,摇头道:“不是。”

  苌夕停下磨墨的动作,谨慎问道:“那,你不是当官的,不是做生意的,是做什么的?”

  苌夕抿了抿唇,他曾有一位恩客从未与他袒露过身份,他却知道他是礼部侍郎。那侍郎时常花大价钱请苌夕临府,只为听一首曲子。时常有闲官登门拜访,他也只让那些人候在偏殿。一曲终了,才遣人送苌夕回馆,而后去见那些人。虽然每回在那侍郎府上呆的时间不长,但那桌案的烤漆文本,不同于皇亲富商的府宅陈设,以及衣架上的笔挺朝服,皆表露了这人的朝官身份。

  苌夕从未直接问过南楼之外的人的身份,因为他向来都可以由这些地方得到答案。但对于沭炎,他猜不透。

  沭炎回头看他,淡淡问道:“你如何知道我不是当官的?”

  苌夕小心翼翼道出自己的依据:“你既没有去拜过朝,也没有处理过文书,更没判过案。”

  沭炎似笑非笑地斜他一眼,蘸了两下墨,又将笔尖落在宣纸上,“看来小东西的脑子还不错。”

  “小东西?你说谁?”苌夕意识到这话问得失了礼节,又生生住口,继而在砚台上磨墨。

  然则他毫无察觉,话头已经被沭炎换掉了。

  沭炎在画中人的眼眸里添了两笔,悠悠道:“问你叫什么你不说,我就只能喊你小东西了。”

  苌夕顿了顿,眼神无由飘忽,语气亦有些不自然,“我说了,我的花名叫醉尘。”

  沭炎失笑,道:“我问的是本名。”

  苌夕顿了顿,道:“不过是个名号,唤什么不是一样?醉尘也挺好。”

  沭炎也较了真,抬眸道:“既然唤什么都一样,那为何不让我知你本名?”

  苌夕听了这话,脑袋耷拉下去,像失了水分的凋零花枝,幽幽道:“老爹说了,一旦成了小倌,就算摆脱了南楼的规制,也摆脱不了小倌的命......我就叫醉尘。”

  他十一岁被卖到南楼,见多了里头的人冷情薄。一个妓最好的出处,其实就是一辈子做个妓。因为当一个妓遇到了他以为的良人的时候,也是他最悲惨的时候。千百个动情的妓子,在仓皇中得到爱情,又在仓皇中被背叛。临了时,又是竹篮打水的空欢喜。

  一个好的妓子,只需要比戏子无情便可。

  老爹是南楼的鸨头,他是看惯了悲欢离合之人,从苌夕进南楼的第一天,老爹便对他讲:

  “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情’这一字,左右不过图个新鲜,长久不了。”

  苌夕虽对情愫之事一窍不通,但他也学会,对所有人都弹一样的曲子,摆出一样的勾人笑颜,没有谁是例外。他虽不喜欢那样生存,但也别无他法。时而心有不甘,也只藏在心里。

  沭炎听出他话语里流露的凄哀,也不再问下去,“罢了。”

  苌夕惊愕抬头,他没想到沭炎往日言出不可悖,今日也有退步的时候。故而内心觉着,这老狐狸虽然看上去一副不可商量的模样,但有些时候还是颇讲道理。以后就跟千百个恩客一样叫他“醉尘”,就挺好。

  他自身也习惯这种叫法。

  “谢过官人。”

  “不必叫我官人,唤我名字便可。”

  “那,你的名字是?”

  沭炎抹了最后一笔,纵眼扫了扫画卷,淡然道:“沭炎。”

  苌夕将这两字反复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我记下了。”

  沭炎把笔搁下,“去把茶点端过来。”

  苌夕乖顺应道:“是。”

  沭炎抬眉瞧着苌夕,淡淡补充了石破天惊的三个字:

  “小东西。”

  苌夕才平静不久的内心又被某人一记猛击翻腾滚滚。如同被摸了屁股的剑齿虎,只想朝着深林狂吼乱叫。

  然则,寄人屋檐下,他还是很识时务不敢太过狂妄。最终只能黛眉一横,狠狠剜了某人一记眼刀。

  待他极不情愿地端来茶点,沭炎却将方才的画作拿起来摊开,欣然问道:“怎么样?”

  苌夕瞥了一眼画中巧笑倩兮的自己,道:“没我好看。”

  “嗯......”沭炎琢磨道,“的确。”然后便将它三两下揉成一团,扔进桶里。

  苌夕惊愕,又后知后觉生出几分可惜,其实画上的人比他好看不知道多少,他方才只是口是心非,“做什么扔了?”

  沭炎一副淡然模样,仿佛丢掉一朵凋败残花般,丝毫不觉着可惜,“本来想送与你,既然你不喜欢,便扔了。”

  “我只说没我好看,又没说不喜欢。”苌夕下意识抿唇,暗骂了他一声不识好歹暴殄天物。

  是的,他骂的沭炎,不是骂自己。

  沭炎没忍住嘴角的笑意,道:“那......看来小东西是喜欢的?”

  “小东西”三个字立马改换了苌夕的想法,转过头怒哼一声,冷冷道:“不喜欢!”

  ☆、定情(一)

  月升日落,夙明夜昏,韶光在不经意之间偷偷溜走。

  在大宅子里住了一段时日之后,苌夕逐渐改了三更睡三竿起的习性,也逐渐放下拘谨与不安,甚至很没出息地觉着,这种日子也挺不错。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没事儿还有张俊脸摆在面前观赏。比之前在南楼里东奔西跑的日子确实逍遥了千百倍。

  除了有些无聊。

  他尝试过跑出去,结果被沭炎一句“现在全国都在通缉你,出去一步便是个死”,给活生生吓了回去。

  不出门便不出门,他看得开,便在府邸里溜达。无聊的时候他就爬上屋顶,数上面的瓦片。拿一根细长的竹棍悠闲地敲着数,数完了自己屋子的又跑去数沭炎屋子的。而后仰头看看蓝空划过的飞鸟,起身踮脚,缓缓张开双臂,清风微拂,绕指流动,感觉自己也在飞一样。

  当然,要是没有鸟屎落下来,他会更开心。

  ...........................................

  某晚,风急电猛,雷雨交加。

  苌夕宽衣准备睡觉,沭炎却冒着大雨破门而入。

  看着浑身身湿透的人,苌夕十分体贴地递过去一条干毛巾。

  沭炎的伞跟没撑一个样,然却没有落汤鸡的半分狼狈,仿佛淋雨的是一个莫不相知的人。他将一手负在身后,垂眼盯着苌夕,幽幽问道:“我屋顶的瓦,你敲的?”

  苌夕虎躯一震,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

  生硬地咽了口唾沫,抬手指向自家屋顶,讪笑道:“要不......你也上去敲敲我的?”

  ......独漏雨不如众漏雨......

  沭炎当然没有那么无聊,二话不说搂着苌夕倒头就睡。

  当晚,苌夕深刻体会到了,什么是有钱人的睡相。

  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糟到极点!

  次日清晨,雨停风止。几只黄鹂被大雨闷了一整晚,赶忙趁着朝阳展翅出巢,在屋檐上嬉戏啼鸣。

  被沭炎压得浑身酸痛的苌夕早早起了身,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睡得香恬的某人,他就觉得一股邪气在胸口莫名燃烧。

  要是他骨头硬,这个时候就应该打开桌上的茶壶,把凉水悉数泼到沭炎脸上,再狠狠将茶壶砸在地上啪地摔成碎片。

  然而,他的骨头就像糯米糕,软得不能再软了。

  万分不得已之下,他只能选择爬上沭炎的屋顶——补洞。

  修好屋顶,将功抵过,便能回到独身在床板上从一边翻滚到另一边的逍遥日子。

  不过,昔日千人捧万人追的红牌,弹一曲便赢千金的名妓,居然爬到人家屋顶去补洞,说出去估计能把死人笑醒。

  古人说“高处不胜寒”,“寒”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风大确实不假。苌夕站在屋顶,夹着不知谁家的早点香味的风就劈头盖脸呼过来。

  没有绑实的青丝被吹得乱七八糟,他索性一屁股在屋顶坐下,拿两指宽的发带重新绑一遍。

  倏地,苌夕瞧见长廊上出现了一名身形颀长的青衣女子。也是奇怪,刮阵风,就刮来了一个人。

  不过这人之前从没见过,苌夕便朝她大声问道:“你是何人?来这里做什么?”

  那女子手持一柄三尺长剑,青衣白鞘,寻声抬眉望向苌夕,道:“我找殿下。”

  “殿下?”苌夕在心里想了想,觉得这宅子里唯一与“殿下”二字气质相符的,就只有还在呼呼大睡的某人了,便问道:“沭炎吗?”

  那女子眼神骤然凌厉万分,一眨眼的时间,便从长廊闪身到了屋顶,“你是谁?竟敢直呼殿下尊名?!”

  苌夕着实被这女人吓了一跳,他以前看过变戏法的大变活人,但是绝不像这女人一般,嗖的一下就挪了地方。

  青衣女子见他不说话,厉声问道:“殿下现在在何处!”

  “他,他在睡觉。”苌夕觉得,这女的一定不是鬼就是仙。面对这种角色,实话实说才是保命的唯一办法。

  “睡觉?”青衣女不可置信地重复这两个字,眼刀更加锋利,“你是谁!”

  “我,我是南楼的小倌,花名叫醉尘。”苌夕下意识抬起双手挡在两人中间。

  “怪不得......”青衣女恍然大悟一般,“原来就是你这贱妓勾引殿下!”

  一眨眼的时间,青衣女手中的长剑“唰”的出鞘,剑身散出森森青光。

  苌夕看着指向自己的剑尖,本应吓得屁滚尿流,但为了保命他强装镇定,学着戏文里的大侠摆出一个高深莫测的架势,沉下脸色规劝道:“姑娘,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了,我有盖世武功傍身,伤了你就不好意思了。”

  青衣女嘲讽一笑,冷哼道:“新鲜了,哪个南楼教男妓习武?!”

  苌夕大喊糟糕,还没来得及数落自己低劣的说谎水平,一记掌风就劈头盖脸袭来。

  吓得他慌乱间一个闪腰躲避,然后还是没完全躲过,被一飞而过的掌风擦到之后便成功一脚踩滑,从屋顶滚落。苌夕不敢张眼,不敢见证自己是怎样与地面亲密接触。这才不是胆小,这只是从高处坠落的自然反应。

  过会儿他是怎样摔下去?

  趴着躺着还是倒立?

  或者有天外飞仙,嗖得一声把他横空救了?

  天外飞仙好看不好看?

  公的还是母的?

  把各种天马行空的想法在脑中轮转了一圈,许久许久,疼痛感仍旧没有降临。反而,他还觉得十分温暖柔软,还有一股清茶淡香。

  原来果真有天外飞仙啊......

  万分忐忑又期待,谨慎地掀开眼皮,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

  沭炎?

  他,被沭炎,扎扎实实捞了个满怀?

  苌夕呆呆看着那人,委实奇怪,平时与这人朝昔相处,也未发现他的眸子如此好看。如今竟能把人连魂带魄都吸进去,如何挣扎也逃脱不出。

  苌夕还没缓过神,呆痴望着近在咫尺的某人,好一会儿都说不出半个字。

  “小东西,伤着没有?”沭炎垂眸问他,苌夕怎么觉得,这人比他还要紧张呢?

  被掌风擦到的地方隐隐作痛,但并不严重。他迟钝地摇了摇头,某人才安心将他放下。随即把他护在身后,对屋檐上的青衣女厉声道:

  “青贝,你好大的胆!”

  这一声如同雷霆万丈,咵啦劈入平地,震得人半天回不了神。

  青衣女又闪身从屋檐下来,“这男妓损坏殿下与公主的感情,我定要替公主斩除!”

  殿下?公主?

  难不成这个沭炎是当今皇帝的儿子?

  苌夕捂着痛处思索,看着沭炎和那个叫青贝的女子陷入打斗。方才一点事没有,现下怎么还越来越痛了?苌夕掀开衣裳,瞧了一眼被掌风扫到的地方,分明连个口子都没有,痛意却只增不减。

  气息竟开始混乱,眼前景象也渐渐模糊。

  不多时,他已经满头大汗,而后不出所料地,疼晕了过去。

  唉,痛晕这样丢人的事,也太不爷们儿了!苌夕恨恨道。

  .....................................

  一团白色迷雾逐渐散开,混混沌沌掀开眼皮,视野由模糊变得清晰。苌夕愣愣望着床顶,再转头看到身旁熟睡的沭炎。一切仿佛都安然如初。

  苌夕愕然,他做了一场梦?还是,得了失心疯?

  伸手三两下把沭炎摇醒,男人睁开眼眸,悠然坐起身,问道:“醒了?”眼神中没有丝毫异样。

  难道他真是做梦?!

  梦到了一个似神似鬼的女人,跟沭炎打架?!

  苌夕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记得他是从沭炎那屋子上滚下来的,如果是真的,那么那屋子瓦片一定被他滚出了又一个大洞。

  鞋也没顾上穿,苌夕便急忙冲出屋外。而后,他便直愣愣地停滞在门口,如同长白山顶的巍峨巨石,岿然不动。

  他看到,沭炎的屋子

  ......变成了......

  ......一堆......

  ......废墟!

  苌夕虚弱地扶着门框呆若木鸡,下巴快砸到地上。

  所以,事实是,他不仅没做梦,反而还睡过了一场好戏?!

  哪个军队打过来,投石器的巨石把它砸了个粉碎?

  那么,巨石呢?

  再有,若是真的,这投石器的微操作也太强了吧!

  沭炎悠然走到苌夕身后,望着那片废墟,像欣赏美景一般有兴致。坦然无谓道:“打斗时没留意,一掌过去便塌了。”

  自家的屋宇遭受灭顶之灾,而他的主人好似还挺高兴。过了一会儿,他又偏过头看苌夕,似笑非笑道:“看来以后,我只能与你同床共枕了。”

  一巴掌能把一座屋宇击塌......苌夕愣愣回头,万分崇敬地仰望沭炎。

  嘴角强行扯出个笑,道:“你吩咐,我照办......”

  于是,从那之后,两个人便同床而眠了。

  沭炎睡觉之时仍旧紧抱苌夕,打雷下雨皆不影响。

  小剧场:

  某日,某人看到小东西在屋顶数瓦片,便施了个小法术,加重了竹棍的力道。当晚,他便名正言顺地,去找小东西。

  一起睡觉。

  ☆、定情(二)

  蓝空浮生了几丝缱绻白云,在清风中变换姿态。檐角偶有飞鸟掠过,留下几声婉转啼鸣。

  苌夕百无聊赖地趴在池边,向水中的锦鲤投喂鱼饵。沭炎好像有什么急事,走了好几日也没个回信。

  苌夕觉得这人很反常,居然走了四天零五个时辰还不回来。

  四天零五个时辰!

  换算成香来计时的话,连起来都可以把宅子绕两圈了!

  他左手抓着一把鱼饵,一颗一颗地往下扔,这样的速度足够让他撑过整个下午。不过,事实证明苌夕是一个极其没有耐心之人,不到一个时辰,他便靠着池边的大石头呼呼大睡。

  他当然不知道,他睡熟之后,顺着大石头一个滑落,直勾勾朝方池栽去。

  池中的一群锦鲤大惊失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成一团,骤然生出一道耀眼红光。在苌夕与池水亲密接触的前一刻,将他完好无损地又送回岸边。

  一群锦鲤才又功德圆满地散开。

  脑袋被敲了两下,苌夕迷迷糊糊睁开眼,迟钝了好久,才看清眼前的面孔,“你怎么回来啦?”

  “事情办完就回来了。”沭炎将他东倒西歪的身子固定住,挑眉道,“我看你是想周公想得紧,大白天也这么能睡。”

  苌夕拿右手揉了揉眼皮,老实道:“昨晚没睡好。”

  沭炎微微偏头,饶有兴致地看他,道:“怎么,没我搂着,睡不着?”

  苌夕白了他一眼,鄙夷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沭炎得了个便宜心情大好,道:“手摊开。”

  苌夕一脸茫然,摊开左手的一把鱼饵,“你也要喂吗?”

  沭炎握着他的手腕,顺势将一把鱼饵尽数倒入池中,末了还吹了吹他手心残留的粉渣。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块东西,看似十分随性地放入苌夕掌中,道:

  “永世砄,送与你,要不要?”

  苌夕闻言一怔,抬眼望向他,“什,什么?”

  他觉得应该是他的耳朵出问题,或者是耳垢太多,听不清楚。

  沭炎表面仍是云淡风轻的样子,耐心重复了一遍,“永世砄,送与你,要不要?”

  永世砄,定永生。

  轮回一生,情也一生。

  传说永世砄是奈何桥头的一块石头,拥有法力“永生令”,可让情人生生世世缘分不尽,孟婆汤也不能阻碍丝毫。

  苌夕当然知道这石头的涵义,然则一个妓子,怎可拥有永世砄这样的东西?

  苌夕看起来对诸多事物不上心,而单单这个“情”字,他从来不提,却看得比谁都重。

  过了许久,他讪讪缩回手,“老爹说过,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

  沭炎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撤回,眼睛定定看着他,道:“我没当你是妓子,你也没当我是恩客,别拿楚馆的说辞敷衍我。”

  苌夕没有抬头,仍是口是心非道:“我没敷衍你......老爹的话很对,起码不会让人吃亏。”

  沭炎又凑近一些,语气中加了几分强硬,“你再这样没有道理地推脱,我便强/要了你。”

  苌夕一时间被斩断了思绪,他错愕地看向沭炎,又仓皇间垂下眸子。他失了主意,对方排山倒海的攻势让他不能应付。

  “你,你突然这样,我没有准备。”

  在南楼的时候,这些爱慕之言他听了不下千百遍。他在台上抚琴,下头的人都是大把大把的银钱朝上头扔,他皆能如常应对。今日对着沭炎,他怎么就这么孬呢?

  像个新媳妇一样,真是没出息到了极点。

  沭炎扶正他的肩膀,继而道:“你听着。我那日不去报官,一面是被你说中了,你是主犯,我是从犯。但另一面......”他似是有些紧张,谨小慎微地看着苌夕,轻声唤道:

  “小东西,我想你做我夫人。”

  这句告白是苌夕听过最差劲最拙劣的,以前那些恩客好歹还会找秀才帮忙写首酸溜溜的情诗,或者包下一家酒楼,只留两个人四目相望。

  哪有送一块石头,就能抱得美人归的?

  什么叫“我想你做我夫人”?

  男人,怎么可能做夫人?

  两人的倒影在水中摇曳,先前在池面争抢鱼饵的锦鲤纷纷潜入水底,拉帮结伙地仰起头观摩你侬我侬的大戏。

  苌夕仍旧垂着头,良久良久,他才发出蚊子一般的声音:

  “若是你负了我,怎么办?”

  不是“我不中意你怎么办”,而是“你负了我怎么办”。

  由此看来,苌夕并不是个合格的妓子。

  春之暮,夏之初,岸上的一桩垂柳树,在青色岸石的沉影中掩映生姿。

  沭炎像被释放的囚徒一样高兴,猛然把他按进怀里,道:“若我负了你,你便杀了我!”

  苌夕将头在他胸口蹭了蹭,侧耳贴着听那人的咚咚心跳,没有再拒绝,只深深道:

  “若你负了我,我必亲手把你的心挖出来。”

  他知道沭炎身份不简单,也没再去纠结他到底是皇室公子还是将相王侯,是天上的神仙还是地下的鬼怪。左右不管是什么,皆比他这平头百姓尊贵。

  他只需在几十载的年岁里,好好顾惜一份感情。

  这么说有点酸气,再直白些的说法就是——他也看上沭炎了。

  每天日出而起,日落而眠。

  厮守的时光,总是比蜜糖还甜。

  期间有一日,沭炎不知道上哪儿给他寻了一把古琴,琴尾镶了一块龙形青玉,十分雅致,名为“遗琼”。苌夕随意拨弄了两下便知道是人间极品,于是赏了他一个香吻,欣然收下。

  沭炎极爱丹青,每每苌夕在庭院中抚琴,这人便在一旁陪着,将笔墨于宣纸上晕染。有时苌夕调皮,会拿手指偷偷蘸了墨水,趁沭炎不注意,糊他脸上。然后再被狠狠“收拾”一番。

  有时,沭炎心血来潮,去小厨房大展身手,做出一盘黑糊糊黄焦焦的什物,把筷子硬塞进苌夕手里,道:“小东西,不好吃也给我吃完。”

  有时,天公不作美,雨水一瓢一瓢地往地上泼。沭炎硬拉苌夕出门,在雨中深深望着他,道:“小东西,我对你的心思,比起这雨水,只会有多,不会有少。”两人在雨中拥吻,而后返还屋内,沐浴(重点还是这个),熬姜汤。

  那段时光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多可详述的,左右一对情人在一块儿,无非就是两人一起,干一个人也能干的事。

  但那些时日,对苌夕而言,要说用毕生去回忆珍惜也不为过。

  因为不长久的,总为良辰。不圆满的,皆是美景。

  ☆、劫难(一)

  苌夕时不时会想起青贝,那个来宅子打闹了一场,又悻悻离去的女人。若不是她,他和沭炎同房的节点应该还会往后延,自然,定情一事也会跟着往后延。

  青贝虽不怎么讲道理,动手可能永远比动脑子还快。但对于他与沭炎,委实算半个红娘。

  苌夕心中还是感激偏多的,小闹一场促成了一段姻缘,青贝也不是全然无用。

  只是没料想,这个小闹,只是惊骇波涛的前兆。

  换个文雅的说法,那也叫“抛砖引玉”。

  沭炎有一日匆匆出了门,据说有个厉害的人传召他。

  “是......当今皇上么?”苌夕活吞了一百二十个胆子,揣测道。

  沭炎揉了揉他的头,勾唇道:“可能比他厉害些。”

  苌夕呆呆看他——还有比皇帝更厉害的,应该是......太上皇?

  他倒没有往更深层的地方想,反正他与沭炎,一个是上九流,一个是下九流。

  一个是皇子,一个是男妓。

  身世,门户,八百竿子打不到一块。

  苌夕不想融进沭炎的家世,同他去皇族或者更华贵的地方。他只期盼与沭炎厮守在这座宅子,日出而起,日落而息。

  然则前面也说了,不长久的,总为良辰。不圆满的,皆是美景。

  那时生了一出事端,那场意外,让那个逐渐在沭炎眼前袒露的古灵精怪的苌夕,俏皮的苌夕,爱笑的苌夕,又一层一层裹起来。

  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那日,是沭炎离开的第二日,天灰蒙蒙亮,便有一群人浩浩荡荡寻上门。

  几十号人,毕恭毕敬垂首立在两旁,将路道从中间让出。空气凝滞,蚊子见了也绕道而行。

  一娉婷女子在几人拥护下从长廊那头徐缓行来,最后停在苌夕身前,抬了抬下巴,冷冷道:“你就是那个男妓?”

  她生了一副好面孔,但姣好人皮掩盖的是让人胆寒的恶魂。

  苌夕估测她约莫是那日青贝口中的“公主”,便不打算给她好脸色。

  漠然抬眸看她,道:“如果你是指每日睡在沭炎枕边的人,那便是我。”

  他的俏皮与无理取闹,只在沭炎面前才会有。之于外人,他向来不苟言笑。

  公主毕竟是公主,不似青贝那般容易冲动,只在那双好看的眼睛中添了好几分狠戾,咬牙道:“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嘴硬,倒还是个角色。”

  苌夕默了片刻,道:“你大张旗鼓找来,是想杀我?”

  他不怕死,只怕变成鬼魂后,看到沭炎抱着自己的尸身,脸上那种不可言述的痛楚。

  沭炎伤心欲绝之时,他却成了一缕魂魄,对爱人无尽的悲伤束手无策。

  公主鼻尖泄出一声嗤笑,冷冷道:“杀你?岂不太便宜你了?”顿了顿,发出一声诘问,“你以为,阿炎爱你?”

  阿炎?

  这两个字让苌夕的脸色变得阴沉,“不然呢?”

  四周寂静得厉害,飞鸟都不敢靠近这条曲折的红色长廊。

  那女子陡然回身,狠狠剜了苌夕一眼,道:“若不是这张脸,你以为阿炎会正眼瞧你么?”

  分明生了那样一张晶莹剔透的脸庞,分明有着那样一个尊贵的身份,说出这话时,她却如同在八寒地狱幽禁了几万年的孤魂野鬼,恨不得把一切都撕碎,吞入腹中。

  苌夕看了一圈把他们团团围起来的侍从,缓缓道:“你喜欢沭炎?”

  公主哼道:“岂止?我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苌夕隐隐想到两人那日在方池边上的诺言,心中多了几分底气,道:“那么,如果你杀了我,沭炎不会原谅你。”

  公主眼中闪过凶狠寒光,道:“本宫当然不会杀你!”

  苌夕起身,冷冷道:“那么公主请回,苌夕不送了。”

  那公主上前一步,低沉道:“不杀你,便不能做其他事了么?”

  几个身着劲装的随从接到她的指示,立即上前,齐齐将苌夕摁在地上跪着,压着他瘦削的肩膀不让他动弹分毫。

  公主从婢女手中接过一把匕首,居高临下看着苌夕,笑容狰狞,道:“这把匕首是我千方百计求来的,叫千离刀。割下的疤,即便是西天佛祖,也没法子愈合。”

  空气凝滞,压迫着心脏几乎不能跳动。

  苌夕明白了她的意图,猛然在那几人的禁锢下拼命挣扎。他像被拽住脚的飞鸟,拼劲全力也挣脱不了分毫。

  不远处的池塘里,池水如同沸腾一般翻滚,彤红似晚霞的一群锦鲤接二连三从水中跃出,似是要冲破什么。

  无果。

  一只手忽然伸来钳制苌夕的下巴,禁锢他的头颅。

  苌夕死死瞪着那高高在上的女子,咬牙道:“沭炎爱的是我苌夕,你即便毁我容貌,也丝毫不会减弱我与他的情意!”

  “那便试试!”那女子弯下腰,将明晃晃的冰冷匕首贴到苌夕的脸颊上,眼中倏地染上兴奋,“你记住了,本宫的名字叫珊瑚。今后你被阿炎抛弃,看清红尘苦海之时,别忘了当日,是谁帮的你!”

  除了被红血溢满的视域和噬心透骨的剧痛,苌夕没有其他任何感知。

  红色的长廊边,清晨时分还郁郁葱葱的翠竹,陡然间泛黄变枯,悉数瘫倒在地。

  青贝是珊瑚的侍女,她未上前添油加柴,也未出声阻止。只始终薄唇抿成一条线,在一旁静静看着。看着苌夕那张角色脸庞,逐渐被刀口和鲜血覆盖,看着那血液不断往下流淌,浸湿衣衫。

  众人心知肚明,珊瑚还在千离刀上施了法,让伤口溃烂如泥,生不出新肉。

  饶是青贝见过诸多生杀场面,也不由寒毛倒立。她心中暗暗庆幸苌夕穿的是红衣裳,被血染了也不甚明显。如若是青白的浅色衣料,便不知会是如何的惨不忍视。

  红色的长廊蜿蜒曲折,静幽幽延伸至远处,直到消失在黑暗中。

  空气里时不时传来几声呜咽,似是深夜的秦淮河畔,舞伶歌女的幽怨哀声。

  ☆、劫难(二)

  再睁开眼,已然不知道过了几日。苌夕如同做了噩梦,这个噩梦将他所有情绪搜刮得丁点儿不剩,除了那无边恐惧。

  翻身从床铺上爬起,一脸错愕地看着同样是一脸错愕的沭炎。

  抬手仓皇地摸上脸颊,触及的却是粗糙纱布。除却眼睛和嘴唇,脸上每一寸皮肤都被严严实实地包了一层又一层。

  他慌忙跑到梳妆台前,发现那里的铜镜已然消失。

  像发了疯一样地翻箱倒柜,想看一看自己现在的样子,看一看纱布到底是黄白的颜色,还是被血浸得一片红,一片白。

  他风卷残石般,拖开一个又一个抽屉,最后被沭炎轻声一唤,才生生停手。

  “小东西。”素来温和如玉的声音竟有几丝颤,“我把镜子都收了。”

  屋内静的可怕,仿若能听见阳光在地上游走的声响。

  苌夕回头看他,又察觉到自己吓人的模样,堪堪转回头背着沭炎,瑟瑟道:“收了......好......眼不见,心也不烦。”

  窗轩上的那盆兰草失了生气,叶片蔫蔫地搭在花盆边沿。

  “别多想。”沭炎悄然走至他身后,两手附上他的双肩,将他转过来,深深望进他的眼眸,道:“我这辈子只会认准你。只要是你,我死生不渝。”

  苌夕看着他,眼中的酸楚即刻转换成眼泪,将眼前人的面容汽得模糊,哽咽道:“......我亦如是!”

  沭炎垂首,启唇把他夺眶而出的泪珠悉数舔去,道:“莫要再哭了,我心疼。”

  苌夕很听他的话,眼中的水汽瞬间止住。

  他也必须听沭炎的话,现在除了眼前的男人,他一无所有。

  手心里死死攥着沭炎后背的衣料,许久不肯放开。

  .............................................

  自那日起,时不时喜欢说笑的苌夕便再不存于人世。

  只要是你,我死生不渝。

  这句话,他在心里默默念了无数回,亦被沭炎的真情打动了无数回。

  他虽是个妓子,但能得如此真挚的感情,也不枉生老病死一遭。

  然则,

  他庆幸了没多久,感激了没多久,顾惜了没多久,便被现实一锤子击破了所有幻想。

  他发现,那句他感动了千千万万次的情话,

  是骗人的。

  可能那句“莫要再哭了,我心疼”是真的。

  因为心疼,

  所以心软,

  所以不忍心赶他出府,只是一概漠视,

  转了情,

  移了爱,

  将那些肺腑之言,悉数转述给别人听。

  .......................................

  逐渐的,沭炎出门的次数愈来愈频繁,时间亦愈来愈久。十日中,有八日都不在家。

  韶华堪堪,苌夕开始胆怯,胆怯得终日不敢抬头,胆怯得在沭炎面前无法弹奏一首完整的曲子,胆怯得即便脸上那几十道伤口结痂了,仍旧不敢拆下纱布。

  老爹曾说:“让男人动心的无非两样,出众的容貌,对味的脾性。”

  如今,这两样他都丢了,与初见沭炎的时候,截然不同。

  人皆会变,苌夕变了,沭炎自然没有不变的道理。

  没过多久,沭炎又走了。

  走之前,苌夕送他到门口。

  两人一白一红,伫立在宅门外的台阶。

  沭炎递给苌夕一把匕首,道:“这回可能久一些,你且拿这个防身。”

  苌夕盯着他的白靴看了许久,将匕首收下,放入怀中,问道:“去多久?”

  “二十日。”

  “......还,还回来么?”

  沭炎望着他,一千个笃定,“当然。”

  苌夕鼓足了勇气,将脸埋在他胸口,深深吸一口气,闷闷道:“别忘了,送我永世砄的时候,你说过什么。”

  若我负了你,你便杀了我。

  “嗯。”沭炎道。

  那日,从苌夕住进来便一直是湛蓝的天空,头一回变得阴郁,灰沉沉的似是要落雨,却又没有。只是一个劲的昏蒙,压得人喘不过气。

  沭炎约莫是听出他话语里的凄哀,搂着他的手臂又紧了紧,沉声道:“我就算负尽天下人,也断不会负你。”

  “......嗯。”

  苌夕耳畔一直回响这句旦旦誓言,望着沭炎远去的背影,从怀里掏出一张鲜红色的薄纸,上头赫然写了两个大字——

  婚书。

  这是从沭炎挂在衣架上的衣裳里,不留意掉出来的。

  东海四殿下“沭炎”,与西海九公主“珊瑚”。

  ......我就算负尽天下人,也不会负你......

  ......我就算负尽天下人,也不会负你......

  ......我就算负尽天下人,也不会负你......

  苌夕霎时明白,这动情的话,沭炎不止对他一个人说过。

  他唇角勾起自嘲的弧度,想扯出个经常挂在脸上的笑容,却如何也笑不出。清风拂过,吹落了他手里的薄纸。飘落在石阶上,而后又卷着残石,被吹得更远。

  苌夕倔强地扬起下巴,抬首瞧着天上沉闷厚重的乌云。彤色衣袂翩跹,消瘦的身影就这样立在在风里,是昏暗光景中,唯一一抹鲜色。

  那一刻,他仿佛又看到老爹就着一点孤灯,幽幽靠在桌案上,说着那句常挂在嘴边的话:“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情’这一字,左右不过图个新鲜,长久不了。”

  其实......他早该明白。

  苌夕这辈子最大的坏处,便是拿得起,却放不下。他深知沭炎负他,却还是止不住思念。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正在苌夕度过他第五十七个秋季之时,青贝赶来了。

  她这回并不是来斩草除根,而是带苌夕离开,前去观摩东海四殿下的大婚。

  苌夕临走前,将自身的红衣褪下,披上沭炎的皓皓白衫。而后在水池旁,一圈一圈拆下脸上的纱布。

  青贝看到他刀疤纵横的脸颊时,脸色变得跟她的名字一样,“你......最近,还好么?”

  苌夕对着水池里的狰狞怪物,轻笑了一声,没有开口。

  青贝望着他像被刀削过一样的身影,喉咙哽了哽,道:“走吧。”

  行了两个时辰,沉默了十九日的苌夕突而开了口:“你晓得永世砄么?”

  嗓子低哑,如同被践踏的萧萧秋叶,没有生气。

  青贝本不想与他多话,但又觉着他也算是个可怜人,便答回去:“永世砄是上古神石,拥有法力永生令,置身于鬼门阴界的奈何桥头。据说法力极其高强,在地上一划,便可产生坚牢结界,连托塔天王都冲不开。”她回头瞄了一眼苌夕,“你问这个做什么?”

  苌夕双眸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幽幽道:“凡间的说法跟你们不一样。”

  他顿了许久,又道:“凡间的说法,它只是一个定情信物,跟同心结一样,意蕴情人可以相爱白头。”

  许多时候,永世砄只是山脚或海边的一块普通石头。被冠上了情义二字,便是世上独一无二不可替代。好些眷侣在临终时,都会将那普通的石头携同入棺,盼着下一世也能相遇相知,相爱相守。

  其实用不了生生世世,只消一张脸,便可看出那个人是否真心。

  青贝点了点头,道:“这说法我也听过,老海龟说,永世砄的法力就寄存在一对情人的心脉上,让情人恩恩爱爱永不相离。哪怕今生苦短,从孟婆庄出来后投胎转世,来生也会再相遇。”她想想觉得这说法挺真切,便加了一句,“说不定这个才是真的呢,永世砄本就是神石。”

  只是她没想到,无心片语,竟让苌夕生出了那般可怕的决断。

  他理了理衣襟,流连在袖口边缘,似是在想什么美满幸事,徐缓启唇,道:“你说,我穿这白衣裳去见他,可好?”

  青贝顿了顿,“不太好吧,毕竟是水族鲜少的大婚。”语毕,她见苌夕脸色煞白,便不自然地宽慰道,“倘若你不被人发现,倒也没事。”

  情感这东西十分奇怪,之前青贝还气势汹汹地扬言要杀他,现下却也竟对他心生怜悯。

  觉得他可怜么?

  苌夕反而不觉着。

  这只是他咎由自取的后果,是他自己给自己掘的坟墓。

  追本溯源,当日在客栈不杀那个人,就不会有今日的报应。

  这是命债,得偿。

  服了闭海丹,苌夕能在水中呼吸自如。他发现水下世界并不是想象中的一马平川,还有许多幽壑与山川,陡崖与深渊。

  他倏地上前两步,从怀里掏出那块宝贝了许久的朱红色石头,在地上轻轻一划,霎时赤光耀眼,陡然将青贝隔绝在身后。

  青贝大惊失色,上前凶狠拍打阻隔在面前的屏障,厉声问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苌夕淡淡看了她一眼,道:“看来你说的是真的。”

  永世砄,可生结界。

  “你何时有的永世砄?你想干什么!”她怒极,化身成一只青色的坚硬贝壳,不停撞击那透明却带了一丝浅红的屏障,声音嗙嗙震天,结界却仍丝毫不动。

  苌夕将那块石头放回怀中,“青贝,替我跟珊瑚公主道一声‘多谢’。”

  语罢,头亦不回地将青贝留在原地,任凭她嘶喊疯叫。

  大海深处,他只身一人穿梭在人来人往间,身上的素淡白衣与欢闹宫殿格格不入。

  苌夕极喜欢月白色,但鲜少穿过这颜色的衣裳。他认为人与衣裳也是凭缘分的。比如他苌夕,众多色调中,独独红色最衬他。而沭炎,自是与平日的月白色最合适。

  只不过今日,他觉着,要成亲的那个人不会穿这颜色,便替他穿了。

  “殿下——”正准备拜堂之时,殿外一个虾兵风急火燎地冲进来,“启禀殿下!长殿外有一可疑之人,法力十分高强,咱们所有兵将都近不了身!”

  “可疑之人?”沭炎心里头生起不祥的预感,掩藏在袖袍中的拳头逐渐握紧。

  虾兵十分焦急,“小的们从未见过,他穿着月白色的衣裳,恐是天界上神。”

  “现在在何处?”英挺的眉头一皱。

  “他现下在长殿后方的断龙崖,他说,要让殿下亲自去见他!”

  那些死生不渝的誓言,大约在发誓之时,感情是一千个真一万个切。然则,过后谁要还死死惦记着不放,谁便是傻子。

  ☆、决断

  海底的山崖,与岸上的断垣并非能同日而语。岸上的跳下去,再高的山,再陡的壁,也总有落地的时候。然海底的跳下去,便才是真正没有彼端尽头。

  沭炎跟随一众侍卫赶到的时候,一群拿着长矛长剑的兵将还对着那结界猛烈锤砸,企图破之而入。

  有人要来破坏东海四殿下和西海公主的婚宴,不管是西海、东海,甚至是受邀前来的各路神仙,皆不能视之无睹,放任姑息。

  一群神仙黑压压逼上断龙崖,大有一副生吞活噬造次之人的气势。

  刀剑枪戟击打结界的噪音实在刺耳,更有沉不住气的兵将破口开骂,导致一阵嘈闹。

  然则,结界这头越聒噪,那头反而越寂静。

  海水在暗光里显得幽深,除却几片在水波中摇曳的萧条海草,徒有一白衣男子负手立于危崖之上。

  他背朝众人,如瀑青丝没了发簪束缚,散乱披垂在身后。瘦削身影在崖角摇摇欲坠,似下一刻便要没入深渊。

  沭炎只瞥了眼背影便知是谁,心中大惊,狠狠在屏障上落下一拳,下头骚乱的兵将立即罢手端立,大气不敢出。

  苌夕微微垂眸看着脚下的漆黑深渊,眼中失了神色。

  他恍然忆起答应沭炎的那一日,池面粼粼,垂柳生姿,万物静然美好。那人眉眼如画,紧张万分地问他:“永世砄,送与你,要不要?”

  彼时到今日,只有将将三个月。

  三个月,九十日,如若换算成时辰,听上去仿佛还要更多些。

  妓子若想活下去很容易,只需比戏子无情便可。

  那日,苌夕已然动情,熟知妓子宿命多年,他是有些担忧的,猜想这段情恐怕是不能长久。

  不过,他见过好些被赎出南楼的小倌,即便最后下场凄惨,也好歹有一两年的受宠时光。

  苌夕觉着,自己这个红牌,又没卖过身,清清白白,应该撑得会久一些。

  再不济,两三年应不成问题。

  却没料想,区区三个月,他与沭炎的缘分便到了尽头。

  苌夕双眸颤抖,听见背后陡然变换的动静,他知道沭炎来了。

  他满容伤痕,这是看得见的。然则看不见的,是浑身上下被撕成一片一片,破碎不堪的灵魂。

  仿若秋叶般的枯老垂危,苌夕徐徐转身,一边说着话,一边抬起眼帘看他,道:

  “你曾说......如若有一天,你负了我,便让我......杀了你。”

  沭炎果然披着鲜红嫁衣,带着他的娇美新娘,立身在黑压压一群人中间,享着万千祝福,格外显眼。

  要在以前的以前,他看到沭炎把红衣也穿得这般好看,断然会万分欣喜地跑上去夸赞一番,然后不管贴切不贴切,强行把一些风花雪月的诗句套在他身上。

  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眼前这高高在上的东海四殿下,亦再不是他的沭炎。

  沭炎似是真的生气了,凶狠地砸下一拳,厉声喝道:“你马上给我过来!”

  苌夕的眼神在他脸上停顿了片刻,又顺着他的眼神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万丈深渊。沭炎是怕他跳崖?苌夕心中冷笑,这个人还真爱多想。

  他徐缓抬手,扬了扬指间的永世砄,声音如同暮秋枯叶,喑哑道:“你给的这石头是块宝贝,随便一划,便生出这么大一个结界。”

  而后,他不等沭炎答话,便奋力朝后头一甩,将那石头扔下万丈深渊。

  直勾勾盯着眼前的人,又道:“还有人说,它的法力可寄附在人心脉上,让情人缘定永生,下辈子不想碰见也要碰见。”

  他抬脚靠近,在与沭炎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唰地拔出匕首,诘问道:“你猜,我信不信?”

  沭炎看着明晃晃的刀尖,喉头颤抖,道:“你想杀我?”

  苌夕拿永世砄画的结界,只有他一人能进出自如,取沭炎的性命易如反掌。

  苌夕哽咽,道:“如果我说是呢?”

  沭炎笃定道:“你下不了手。”

  苌夕勾出凄哀一笑,“你想试试么?”

  沭炎拔高了声音,道:“你爱我,你下不了手!”

  苌夕听了他这话,唇角的弧度越发冰凉,道:

  “我苌夕毕生所爱,是带我逃离千万丈深渊的白月光。”一滴泪水倏地滑过脸颊。他顿了许久,才又堪堪道:

  “不是贼。”

  幽暗的远处郁郁森森,如狼嚎的哀鸣席卷而至。

  洪波涌动,仿佛刮起了一阵大风,将青丝和衣袂赫然搜刮到一侧,角色的脸庞被掩去大半。

  再没有一丝顾虑,苌夕反手握着那把刀刃都是玄青色的匕首,手指攥得泛白。猛然将其狠狠扎进自己心窝,不掺半分犹豫,又顺着伤口“嗞啦”把口子划开。

  “你住手!停下!”

  他看着沭炎眼中的痛苦,看他失控地拼命捶打结界,竟觉着胸口燃烧了一丝快感。

  “苌夕,你敢死!”

  苌夕恍若未闻,将左手伸进刚剖开的伤口,抓住那颗还在微弱跳动的心脏,猛然用力往外撕扯,一股随之带出的红血迸溅到屏障上,发出“啪嗒”一声响。

  盯着沭炎,徐缓将手臂伸直,把一颗心完整袒露在沭炎眼前,唇角勾勒出决绝淡笑,道:

  “这东西便给你了,永生永世,不要再相见。”

  永世砄的法力寄附在心脉上,把心挖出来,便可彻底与沭炎斩断纠葛。

  无爱亦无恨,无求便无失。

  是时候,彻底斩断两人间淡如水的情义。

  回忆起那日,苌夕捡到那张婚书,曾有千言万语想对沭炎说。

  问他这婚书真不真,问他还爱不爱。

  但饶是在腹中百转千回的那些话,临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沭炎离去,而后对着昏暗天色发怔。

  他本是个该千人骑万人压的男妓,陡然间错遇到沭炎,错爱上沭炎,错信了沭炎,也该心存感激,感激这人把他带出了秦楼楚馆,带出了常人眼中的污浊之地。

  即使容貌尽毁,沭炎仍大发慈悲让他继续住在宅子里,不愁吃穿,也算得上顾念旧情,仁至义尽。

  这辈子的十几年,他其实还算顺风顺水。除了临了时栽到沭炎身上,其他诸事都还算顺遂。红牌也当过,人也杀过,还下海闯过龙宫,还睡过东海四殿下。

  最后即便是赔了命,总归下来也是个“赚”字。

  不过,苌夕对自身最贴切的评价便是——贪得无厌。他从不晓得“知足”二字如何书写,有几笔几画。

  他把这归为人的劣根性。

  他后悔认识沭炎,倘如那晚在客栈,他牵的不是沭炎的马。即便就那样肮脏地死在床上,也好过现下狼狈地死在背叛里。

  在苌夕看来,“情”这一字乃是他毕生之最。做一个畏首畏尾的情痴,倒不如当个无心的妓子潇洒快活。

  这样算下来,他好像又赔了。

  好也罢,歹也罢,赚也罢,赔也罢。左右这一生已然落幕,去孟婆庄里喝一碗汤,便什么都忘干净,再无牵绊。

  只不过投胎转世怕是不能了。

  他一个凡人闯了龙宫,大闹了东海四殿下与西海公主的婚宴。若是冥君与东海龙王交好,应该是要把他打到地狱永世不能超生,还期望入什么轮回?谈什么来生?

  不过就算两位上神私交不好,他明摆着捅了这么大个篓子,即便佛祖眷顾让他转入轮回,入人道也是不可能。

  顶多入个......畜生道?

  ...................................

  海面被清风拂起鱼鳞一般的水纹,四处寂静,只能听见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