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的时候, 一切都是对的。

  奶娘的笑，奶娘柔软而温暖的掌心。

  受伤的小狗，会卖乖的小狗。

  夏天的清风，冬日的暖阳。

  世界是温柔的，世界是彩色的。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世界变成了冰冷的？血色的？

  泪流满面、满身鞭痕的杨戬跪坐在正堂的门外, 头无力地靠在门板上, 活像一个坏掉的人偶。

  他的膝前是一只从门槛里搭出来的手臂, 手臂下是一大滩深红的血液。先流出的血液，在冬日寒风和新流出血液的双重作用下, 凝成了一滩浓稠得化不开的胶状物。

  杨戬的眼睛动了动, 从身前的那截手臂上移到了院子里。

  死尸横陈, 黑血四溅。

  寒风刀子一样的割在脸上，呼呼地呜咽着, 可是除此以外, 再没有一丝响动。

  死一般的寂静。

  简直就像地狱一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啊, 因为他说, 那就咬死他们。

  但是杨戬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哮天犬冲过来扑倒了正在鞭打他的父亲, 好多人涌进来, 乱作一团。

  有人要打哮天犬、要杀哮天犬, 也有人要打杨戬、要杀杨戬, 于是他们互相护着……

  然后呢？事情是怎么脱轨的？

  啊，头好痛。

  想不起来。

  杨戬垂眼呆呆地盯着那条因为失血而发白、又因为天冷而发紫的手臂。

  一只布满了黑毛，趾间隐隐燃烧着冰冷的蓝色火焰的爪子, 从门槛里迈了出来。

  杨戬没有任何反应。直到那个老头儿被身后的巨型妖犬松开了衣领，跌落在杨戬身前。老头儿正好跌落在顺着那截手臂蜿蜒流出的血泊中，他操着沙哑、苍老而颤抖的声线，“啊”了一声仓惶想要逃离，可是几番挣扎，连站起来都做不到，反而蹭了一身血迹。

  也没差。早就已经一身血迹了。

  老头儿看到了呆呆靠在门边的杨戬。

  片刻的寂静后，老头儿突然扑上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抓着杨戬的头往门板上撞，“你这个逆子！孽障！”

  杨戬就由着他抓着自己头发去撞，是哮天犬又叼开了老头儿。

  满脸泪痕却眼中早已无泪的杨戬颓唐地靠在门板上，嘴角竟是勾起了一丝诡异的笑。他把脸埋向门板的方向，耸动着肩膀痴痴地笑了片刻，哑声道，“为什么还留下一个。”

  “因为是你父亲。”

  杨戬笑了一声，又把脸往门板的方向转了转，“我没有父亲。”

  “嗯，明白了。”

  于是下一刻，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飞溅到了杨戬的脸上，顺着皮肤慢慢滑下。

  有些痒痒的。

  涣散的双瞳在不受控制地紧缩。

  虽然在紧缩，却给人一种濒临爆裂边缘的感觉。

  什么都听不见。

  只有耳畔那如雷般的紧张的呼吸声。

  杨戬面朝着门板，极其缓慢地移动着颤抖个不停的眼珠，向斜下方看去。

  一眼都尚未看全，便立刻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有一种就要窒息而亡的错觉。

  “为什么要杀了他？”杨戬听见自己发抖的声音，那么遥远。

  “反正和你没有关系。”

  “可是我没叫你杀了他。”

  “是嘛。”

  哮天犬的语气很平淡，可是在杨戬听来，却很刺耳。

  他猛地转过身冲哮天犬咆哮道，“我没有叫你杀了他！！！我没有叫你杀任何人！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杨戬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巨大的妖犬将碍事的尸体叼起来抛到一边，在身心俱疲的少年身边卧下，任他在自己的身上锤锤打打地发泄、哭喊、叫骂。等他累了，靠在自己身上睡了，便用尾巴轻柔地盖在他的身上。

  “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我恨你。”

  “用你的一生，向我赔罪。”

  杨戬说，苍白的手紧紧抓着身下妖犬的毛。

  ***

  杨戬开始跟着哮天犬四处流浪。

  然后他才明白，哮天犬的那句“天大地大”，是什么意思。

  世界是那么的广阔，那么的奇妙。有像他一样的人，有像哮天犬一样的妖，还有仙、有鬼、有神、有魔。而他何其有幸，竟被闻名天下、云游四方的上神玉鼎真人纳为门徒。

  “去嘛，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多少人都想拜入那老头儿门下呢。” 哮天说。

  此时的他已经将破损的内丹修复完毕，妖力完全恢复，像六界所有修为有成的家伙一样，喜欢化成人形混迹在这纷繁的世间。

  人形哮天与他本体的凶猛形象完全不符，皮肤像白瓷一样一点都不黑，一头毛茸茸的卷发显得特别俏皮，巴掌大的小脸衬着两只又大又黑的圆眼睛，笑起来还会露出两颗特别显眼的小虎牙，怎么看怎么可爱。

  “你……要不要一起来？”杨戬问他，语气里有些不安。

  哮天哈哈笑道，“我去干什么呀，我是妖哎，将来要成魔的。”

  “可是……”我已经习惯了有你相伴。

  哮天一手叉腰，另一手拍了拍杨戬的肩膀，“你不是问我怎么才能变强大么。从前你只是遇人不淑，现在跟了玉鼎真人，只要你像从前一样努力，就会变强大的。”

  “……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呀。”

  杨戬看着一边不说话。

  哮天揉揉鼻尖，笑道，“我也会努力修行。最近神魔两派打得热闹，说不定哪一天大战爆发，我们就要在战场上见了。你要还是个胆小鬼、爱哭虫，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你、你才是胆小鬼、爱哭虫！”杨戬气红了脸，“我已经很多年没哭过了！”

  哮天就笑。笑过了又肃了面容，认真道，“我等你变强呢，杨戬。我会很努力很努力，直到自己无人能敌。”他顿了顿，道，“除了你。”

  杨戬一愣，看他。

  哮天又笑笑，看向别处，“你不是恨我嘛。我这条命给你留着。能不能拿走，看你本事。”

  没有得到回应，所以哮天移回目光，笑得有些窘迫，“看什么呢？”

  杨戬还是没说话，上前一步，将他抱住了。

  哮天：……

  啊，什么时候，那个小孩儿竟然已经长得跟自己差不多高了。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

  迟疑了片刻，哮天再想抬手回抱住的时候，杨戬已经放开他转身离去，只留下了一句，“别死了。”

  在我杀你之前，别死了。

  哮天一手叉着腰，一手挠挠鼻尖，兀自嘿嘿笑了笑，兀自道，“我等你。”

  可是他没等得了。

  “哮天？！……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随玉鼎真人在玉泉山金霞洞修行的杨戬，在玉泉山山麓见到哮天，不能不说是十分惊讶。

  哮天双手交叠在身后斜倚在树干上，双腿也交叠在一起，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上下晃了晃，笑道，“猜你会不会想我想得夜里偷偷哭鼻子，所以来看看。”

  杨戬瞪他一眼，拿着瓮去山涧边打水，“想你做什么。”

  哮天低头兀自一笑，“也是。”

  他倚在树上看着那个俯身打水的少年。许久不见，竟又长高了许多的模样，五官愈发地分明、英气，眉宇间也有了几分成熟的味道。也不知受了那老道的什么调.教，身姿愈发挺拔，走起路来十分的气宇轩昂，再没了从前那个胆小、柔弱小孩的影子。

  哮天抬手拿下了齿间叼着的狗尾巴草，抱着臂膀低低地笑起来。

  看来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离不开对方那个，是他。

  “谁会想你想到哭啊！小死狗！”蹲在山涧边打水的杨戬咬牙切齿地低声念叨着，匆忙擦了擦被眼泪模糊的双眼。

  怎么不说话？来了就走了？身后没再有声音，杨戬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

  那人一身短打，安静地站在斑驳的树影下。

  夏日的风吹过，树叶飒飒作响。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此间少年，如诗如画。

  杨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看呆了。而且那人一旦扭头看向自己，还会心虚地立刻把头扭回来。

  这反应不对。

  可是不待杨戬想清楚，脚步声已经近了。

  心，突然跳得很快。

  “你多久下山一次？”哮天问。

  “每天都来打水。”杨戬回答。

  他不知道哮天有没有听出自己的慌乱。

  “那好的很。我就在这住下了。”

  哮天的声音听起来满是笑意，杨戬却是一惊。他放下手中的瓮站起来十分紧张到，“你疯了？最近神魔两派关系这么紧张，你要在这儿住下？”

  这儿可是神的地盘！

  “你那师父并非好战之人，我来这里也不是要惹事生非。”

  “可我的师兄弟们很是激进……”

  “嘿，小爷我会怕几个乳臭未干的臭道士？”

  杨戬瞪哮天。

  哮天立刻笑道，“你不是你不是～怎么样？这么久没见，学了什么？要不要我陪你比划比划？”

  杨戬转身继续汲水，“比划什么，搞出动静引来别人怎么办？……你做什么要跑到这儿来住啊？”

  他听见背后那人向前走近一步，俯身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会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重说三，架空！不要考据。

  真是蜜汁攻受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发现我从《大魔王》开始，就喜欢前期强受弱攻，后期弱受强攻，总体强强的调调，哈哈哈哈哈。

  安利一波自己的文《轨迹》，甜甜甜，不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