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万般皆空
作者:画染绝      更新:2023-07-30 14:04      字数:4786
  第三十四章 万般皆空

  一道高瘦的影子,背着光徐徐步入大殿之内。一身清素的黑衣,不带半分纹饰,他步履沉重一声一声敲在倏忽寂静的佛殿,像是随着跳动的心脏沉沉的敲在胸口。可行走之间飘起又落下的下摆却又轻的不像话,好似下一刻就能随风吹走。

  谢逊依旧沉默的跪在原地,连头都不曾回。空闻大师蹙起眉,显然恼谢莫离在剃度如此庄重的场合失了礼数。他欲开口,张无忌已经一脸担忧又焦急的迎了上去扶住他。“你怎么能下地.....”

  “吃了点药。”谢莫离抬手撸下张无忌的手,目光一直聚在谢逊身上,没有给张无忌一个眼神,嘶哑的声音却带着难以撼动的坚决。似是,不死不休,不惜性命,“让我过去。”

  张无忌手一松,一时间佛殿里没有人说话。毕竟谢莫离的身份鲜为人知,现在他话里话外突然说自己和谢逊是义父和义子的关系,众人想起自己忽略的一些细节立时想通,怪不得豁命救人,又同张无忌感情如此要好,还在光明顶出手相助。现在想来这个在江湖上几乎没什么名气的人一出现在江湖人的眼睛里,都和谢逊这个名字或多或少扯上点关系。

  可这天底下有这样的义子么?一口一个“谢逊”也就罢了,今日他家长辈出家,他一个晚辈竟然出口阻止,没看人家张教主都一言不发的站着么,更别说那不咸不淡又难掩质问与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味道的语气。这像是一个儿子同老父亲说话的架势么?

  谢莫离似乎没有感受到佛殿中一时沉寂的气氛。他一步一步走向谢逊,就像是小小的走路都不利索的那个小团子蹒跚着步子踉踉跄跄的扭着两条面粉揉得腿,一步一步走到抱着刀一个人坐在海边的男人背后。

  那个时候,那个背影,孤寂而又苍凉,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又像是他从来不属于这个世界。那个时候的谢莫离不懂得谢逊的仇恨,谢逊的罪孽,谢逊的爱恨,但是他就一厢情愿的觉得自己要陪着那个。海风那么大,海水那么冷,海潮那么汹涌澎湃,他不能让他一个人。

  你总是抱着你的屠龙刀,摸索着其中的秘密。你总是坐在海岸边,听着风听潮起潮落的声音。我不明白,我的一厢情愿,对于你来说究竟有没有意义。

  谢莫离走到谢逊的面前,缓缓的半跪在地,崩裂的伤口打湿了黑色的衣裳。胸口的冰凉,大概只是打翻了一杯流不出的眼泪吧。

  “你要出家。”嘶哑到近不可闻,几如叹息的声音炸在谢逊的耳边。

  谢莫离看些谢逊只剩下两个窟窿的眼睛,低低的笑,“你一直都是瞎子,现在倒好一双招子都没了,估计是彻底别想看见了。”

  他不如谢逊高,两个面对面,同样是跪着,谢莫离还得仰着头才能凑近谢逊的耳朵说话。他不知道明明有那么多的质问,明明几乎疯得恨不得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着无忌的面扯下两人遮羞的面具。他想破开谢逊那平静无波的面容,告诉所有人他的义父啊在他的义子十五岁那一年发了疯。

  可这些他都没有说,相反从头至尾他都在说一些没用的废话。满室沉静心神醇厚细腻的檀香味萦绕在鼻尖,冲淡了似有若如的血腥味道,却冲不淡谢莫离的满心怨恨与满身的戾气。

  他的嘴唇几乎已经贴到了谢逊的耳根,恍惚也有两分缱绻。可淡的不必一出唇便消散了的声音,卑微的如同低伏在地上的哀草,又带着浓烈的不容忽视的痛恨与几不可闻的低微的希望。

  “谢逊,你不是说我们一个一个大疯子一个小疯子。小疯子永远跟着大疯子,我们永远都不分开的么?你不要骗我。谢莫离这个名字是你亲口取的,为什么你不认了?”

  谢逊轻轻的叹了一声,这一声叹似乎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粗糙的手掌拂过乌黑柔顺的长发,一个心怀宽广的长辈拍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的头。

  “谢莫离是我的儿子,难道黎离就与我谢逊没有关系了么?分开不分开,多大才算是分开,你我现在离得这样近就算在一起了么?还是说我在冰火岛你在中原,我们就算是分开了呢?”

  他笑着问,谢莫离也笑着答:“谢逊,不要拿这些虚的糊弄我。我问你,你老老实实的告诉我,你当初说的话究竟有没有在乎有没有放在心上过?”

  于是他收敛了笑,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你有何必执着于此呢。将自己的一生捆绑在两句随口胡说的玩笑话上。”

  谢莫离膝下一软,跪到在谢逊面前,面容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似乎不明白谢逊他说了什么。耳边“嗡嗡”的轰鸣声,什么听不清,什么都不知道。

  张无忌与一干人等听不见谢莫离说话,谢逊的声音倒是没有刻意压低,于是人们稀里糊涂的听谢逊没头没尾的话,还半点都没理清楚,谢莫离就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面色苍白的几乎透明。

  张无忌离得近俯身就去扶他,却再次被谢莫离抽出手。他抿着唇竟是莞尔,一笑间温润而又柔和,不见半分来时的煞气。他启唇,便连嘶哑的声音都带着难言的轻柔,“义父,我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您,保重。”

  释然而又温柔的话语,含笑的声音,不难想象说着着话的人该是如何和熙,放下了背负的重担,是否就可以展翅高飞了。

  谢莫离摇晃着站起来,垂着眼眸,像是来时一样一步一步的走出这个地方。谢逊背对着他低念着他听不懂的佛经,他背对着他想着大概谢逊并不明白他口中“放过”的含义。

  没关系,反正都没有所谓了。

  说到底谢莫离于谢逊不过是长长的人生里,浅短的一笔。为子,无忌继承了他亲生骨血的名字,其中承载之重早已超越了一个名字原本的意义。

  为友,谢莫离错过了谢逊最波澜壮阔豪气干云的岁月,也没有共同的豪情壮志惺惺相惜。

  最后,他们之间何来情之一字,从头至尾都不过是他一个人的一厢情愿一往情深。徒惹厌烦,将多年珍藏下的一点亲情消磨殆尽。谢莫离之于谢逊,从来都不是什么永不相离,若有那么分毫,也只是无忌手指间漏下的一点残渣。只有他才欣喜若狂,以为是绝世珍宝,是情深意重。其实只是他看不清醒罢了。

  谢逊,我成全你,我放过你。也,不恨你。我感激你,多谢你救我一命,多谢你送我一梦二十年的温情美梦。纵然我于你只是不值一顾的,谢莫离。我同样感激,所以,我答应下的事情不会食言的。哪怕你并不放在眼里。

  我这一生,有始也该有终,总该给个交代。

  所以,我不再问“大疯子,你不疯了,那小疯子该怎么办?你看,你好了,我却还病入膏肓不自知。”

  疯子。果真是疯子。你不过一两句玩笑话,我却当作了一辈子。

  这短短的二十二年人生,不过是你戏言的一场梦罢了。值得什么呢?

  连一滴眼泪,都是奢侈。

  我一辈子绕着两句话打转,绕着一个人发疯,却一事无成,双手空空。报不了干爹干娘的仇,救不了亲生爹娘的命,治不了义父的病。想得到的倾尽一生从未得到,抱在怀里的到最后才知道都是虚无。总该,让我做成一件事吧。

  张无忌怔怔的望着不晓得什么时候沾在手背的鲜红,耳边靡靡佛经不绝于耳,谢逊已经开始剃度。眼前突然闪过谢莫离离开时的模样,一身素净的黑,神色淡漠的有如方外之人,又如同一只飘荡人间的孤魂野鬼。无欲无求,不知往来,无所牵挂。那一双眼睛,一双眼睛乌沉沉的有如劫火下的余灰。

  他猛地冲了出去。不对,莫离的状态不对。他走了,他不会回厢房,他吃了什么药,他的伤若是拖下去......

  一切他还来不及想下去,就在少林寺的山门口看到了那一个倒下的身影。

  那一日,张无忌什么都记不清楚,记不清阳光是否暗淡,秋风是否萧索,枯叶是否凄凉。只记得那个人打湿了衣裳,半阖着眼睛,轻轻的笑,颊边似有若无还有一个小小的梨涡。

  “......无忌,帮我一个忙......把我烧了,就在这里。灰烬随着风,大概能一直在这里吧......不要立碑,不必祭拜......若可以......你帮我祭拜我爹娘......”

  他倒在他的怀里,慢慢的阖上眼睛,口中说着:“我说过......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纵然......”

  纵然......什么呢?

  他笑着闭上了眼睛。再多的纵然,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其实,都没有意义了。无论,爱否,恨否。

  莫离。

  他做到了真真正正的永不相离。

  或许,这就是他最后的温柔,也是给他自己最后的成全。

  ......

  人生一晃十多年,像是指尖的沙,你还来不及细数就匆匆的流走了。

  谢逊还是居住在少林寺的小山峰上,只是三位禅师已逝去多年,他一个人后来又收了一个小沙弥,盖了两间茅房子。当初他言说再不涉红尘事,只是十多年,张无忌软磨硬泡让他无奈的随着张无忌进了门。只是那也是十多年后的事了,那个时候谢逊的身子已然不好。

  他也是个当爹的人了,牵着儿子女儿给谢逊磕头见了一面。女儿长得像他,小子像是同赵敏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性子上又与自家父母天差地别。小儿子张念黎不吵不闹的,遇了人便抿着唇仰着圆滚滚的小脸蛋笑。不像赵敏也不像张无忌,弯弯的眉眼姝丽,点了星辰似的眸子,都像是那轻易提起不得的人。

  那个人谢逊从不张口问,于是张无忌也从不主动提起。

  在数不清的年岁里,谢逊佝偻了身躯,秋日的风凉,以前咳嗽都不见咳嗽一声的人,现在捂着唇咳得上气接不得下气。张无忌扶着谢逊,看着小沙弥跑进跑出的又是烧水又是端茶,两父子闲适的散步。

  “这孩子倒是激灵,不知道取的名字?”张无忌随口笑着问,心中觉得这孩子面善。

  谢逊也笑了,浅淡的却像是春天的那一缕熙和的风。“念久。他是少林念字辈的弟子。”

  “念久?长长久久的久?”

  这一问,谢逊沉默了很久,到最后也没有回答。

  那一年的冬天,谢逊躺在床上,外头漫天的飞雪。张无忌陪他床边,笑着说:“今年雪大朵大朵的落,同冰火岛上一样。”

  谢逊靠在床上,偏着头,似乎是透过屏风,穿过木门,最后透过数十年的时光,看到了那漫天的飞雪。可事实上,他从来没有见过冰火岛的雪,也看不见窗外的大雪。他只能听,听见了呼啸的风,还好风中“嗒嗒”的孩子的脚步声。

  是念久来了,来送药。

  现今这小山峰上也不过他们三人,赵敏喝孩子要来被谢逊拒绝了。就连张无忌若非是场风雪,也是要被赶走的。

  念久来送药,见今日谢逊的精神头比昨日好了些,便仰起脸笑。谢逊干脆的喝完了药,都不需张无忌接手。他将空药碗放回念久的手里,摸索这探了探念久的脸颊,“念久真乖。”

  一句话,让小沙弥笑的愈发开怀。谢逊收回手,他又“嗒嗒”的跑了出去。“我给师父煮粥去。”

  谢逊笑着说“好”。然后听着外头的风雪声,面容渐渐的沉寂了下来。

  他不说话,张无忌便思索着自己如何开口。只是还不等他想到,唯有呜咽的茅屋里,有人问:“他还好么?”

  张无忌一怔,胸口一阵闷痛,哆嗦这唇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他沉默,谢逊也沉默,然后他就像是随口那么一说般,张无忌不答他就当没有问。

  这一沉默,这个问题便直到开年的春天谢逊躺在床上迷离之际,突然握住张无忌的手说:“无忌,把门打开。”

  他意识模糊,口中说着胡话,张无忌红着眼睛劝他外头刚刚开春,会冷着他。可谢逊不听,一直央着,张无忌无法打开一丝门扉。

  听到开门声,谢逊便安静了下来,怔怔的将脸对着朝门口的方向。

  张无忌要喂他喝药,他却愣愣的怎么都不肯喝。张无忌没办法,便诱哄他说话,他问:“义父,天寒为什么您为什么一定要开门呢?”

  谢逊还是紧抿着唇不开口。

  “义父,义父......”

  张无忌一声声叫喊着。

  终于听那个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传来。

  “无忌,他过得好不好?”

  张无忌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本来以为晚上可以把第一个结局撸完的,后来发现不行了,更新晚了一点~明天看看能不能把第二个结局撸一撸,毕竟介只后天早上就要滚回学校了,尽量在十月一放假前完结~

  嗯,最后,介只自己都不知道被这段虐了几回了【捂脸】有木有虐哭的举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