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墨玉
作者:花漫夜      更新:2023-07-30 17:28      字数:5014
  若说当今武林,第一大门派,毫无疑问,便是天清宫,而第二大门派,则非山海阁莫属。十余年前与魔教一场大战,前山海阁阁主林海阳,施展玄玉功,与当时的魔教教主同归于尽,才有了如今江湖的宁静。而今的山海阁,由当年的左护法,孟敬辞接任阁主,十余年来,倒也发展壮大,有了今天的一番盛景。

  山海阁人丁兴旺,远远看去,只见一片屋宇鳞次栉比,很是壮观。平日的山海阁,经常呈现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屋宇之中,穿梭的身影交织成一片独特的风景。

  这天,是个阴沉的冬日,阴霾的天空仿佛随时可能压下来,看来是要下雪了。天气不好,又是午后,院子里没有几个人,难得的,显出一些空旷。

  “贱奴,见了管家,还不跪下!”

  这声音很是蛮横,有一些尖利,在冬日宁静的空气中很是刺耳。

  喊话的人,是这里的监工,人唤宝三,身形五大三粗,面庞粗犷,粗黑的胡子被寒风吹得有些凌乱,这天气还要看着下人干活,他显然很不爽。

  他这话,是对站在院子正中的一个奴隶喊的。山海阁中,干杂活的都是些下人,可以按月领钱,生活过得还算不错,却只有这个人,真真正正是个奴隶,连生死,都不由得自己。

  此刻,这奴隶正站在院子中央。消瘦的身躯,却站得笔直,管家仔细看去,发现这奴隶的脸其实长得颇为好看,虽是风吹雨打,满面灰尘,仍是遮不住白皙的肤色,两道细而深的弯眉,带一缕英气,让那本来清秀的脸庞,显出一丝倔强。

  一身粗布单衣,到处都是补丁。这衣裳还是去年谁不要了丢给他的,此时明显是小了,裹在身上紧紧的,让他本就消瘦的身材更显单薄。袖口有些短,从□□出手腕上,露出几道零散的伤痕,看起来像是鞭伤,绕着手腕一周,还有环形的斑斑血迹,那是前些日子,被吊起来鞭打时,铁链磨出的伤痕。

  宝三看他不动,料想他又来了倔脾气,不愿下跪,也懒得跟他再啰嗦,飞起一脚,狠狠踢在他腿弯处。宝三武功虽不太好,但是力气不小,这一脚又是毫不留情,满以为一脚下去,这贱奴怎么也得跪了,却没料到,那单薄的身体,竟然只是摇晃了一下,仍然倔强的站在原地。

  看来是个不好□□的。管家暗想,眉头微微皱起。

  这管家性张,是今日才新上任的。这人很有心机,上任之前,就已经打听好,山海阁中,有个贱奴,下人都可以随意欺凌打骂,想来是无根无蒂,纵使打了骂了,也没人会替他出头,因此他早已拿定注意,要从他身上立威,让下人们惧怕自己。

  他本以为,这贱奴常年挨打,定然是被□□得言听计从,却未想到,面前这看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却是这般硬气。

  “这贱奴还会武功?”张管家心头虽是有火,心思却还清明,换上了一副淡然的神色,缓缓问道。身为山海阁管家,虽然平素都是管些穿衣吃饭的杂事,却多少也会些拳脚功夫,看得出来,受得宝三一脚而不倒,这贱奴必定是习武之人。

  宝三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心思却不粗,这会儿察言观色,早已猜透张管家的心思,凑上前去,趴在他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他言简意赅,只是几句,张管家对这贱奴的情况便已经了然,待到宝三恭敬的退到一旁,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他轻咳一声,沉沉道:“贱奴,我是管家,你见了我,理应下跪。若你还有什么不服,大可到阁主处,我们再从长计议。”提到阁主,他满意的看到贱奴英挺的眉峰有了一丝颤抖,便提高声音,继续说:“我听说,你还有个娘,虽然是疯了,却也还活着,若是因为你不知礼义,连累了她,看你还怎么自处?”

  贱奴听到这话,身子一颤,本来从容的脸上现出屈辱的神色,还有他刻意压制的,那一丝不甘。

  寒风吹过,冷得刺骨,虽有内力,却依然无法完全压制这寒冷,更无法压制,心中的绝望。

  他稍稍垂下眼帘,本来站得笔直的双腿,缓缓弯下去。伤痕累累的膝盖接触到冰冷的雪地,寒冷和痛楚仿佛交织成无数把利剑,无情的刺进肌骨之中,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贱奴墨玉,见过张管家。”

  这声音很是悦耳,中气十足,清脆又不失圆润,语气不卑不亢,丝毫没有屈居人下之感,让张管家不由得怒从中来。

  “墨玉?这贱奴,为何会有如此别致的名字?”张管家皱眉问道。

  宝三连忙上前一步,说:“张管家,他确实是叫这个名字,但山海阁中,根本无人如此唤他,都只唤他贱奴便了。”顿了顿,又继续说:“对了,这贱奴没有姓,阁主说,他不配有姓。”

  宝三的话,墨玉听得真切,却是没有做出反应,因为他说的,是实话,根本无从反驳。墨玉跪在雪地上,却并没有低眉顺目,一双秋水般明澈的双眼,目不斜视的望着远方的皑皑白雪,似乎那里,有着渺茫的希望。

  “即使是贱奴,也还是要懂规矩的。”张管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墨玉缓缓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望着他。

  不似宝三的粗壮,张管家身形颇为瘦小,甚至有一丝面黄肌瘦的感觉,只有一双眼睛,颇为明亮,带着几分狡黠和世故。能成为山海阁的管家,自然是精明之人。

  墨玉并不怕,之前几个管家,哪个不是以整他为乐?习惯了,日子也就容易过一些。反正他只有这一条命,哪天走到了尽头,便不会再疼了。他经常在心中这样劝解自己,熬过这年年岁岁无休无止的苦役和毒打。

  “今天,我就教你,见到主子,是要跪的。宝三,拿鞭子来!”张管家一边说着,一边满意的伸手,摸了摸下巴上短短的胡须,颇有些洋洋得意,然而对上墨玉那冷冽的目光之时,眼中却不自觉的浮现出几分恼怒,唤过宝三,低声交待了几句。

  “贱奴,张管家有令,藤鞭十鞭,权当是见面礼,跪两个时辰,便是你不敬管家的惩罚!把上衣脱了!”宝三狐假虎威,竖起眉毛,伸手指着墨玉,吼道。

  墨玉也不看他,仍是目视前方,伸手,麻利的解开上衣的扣子。

  当他脱下那件破旧的上衣时,张管家不禁有些吃惊,因为那消瘦的身上,布满了伤痕。多是鞭伤,密密麻麻布满前胸后背,有些愈合了,有些还红红的张着,让人看得心惊。肋下有大片的青紫,看来是被人踢打后留下的痕迹。仔细看去,左侧腰间,还有一片烫伤,那是前些日子被人用燃着的木棍烙出来的,纵使颜色有些黯淡,却依然很是明显,让人一眼,便能看得真切。

  本来,依照墨玉的地位,是根本不会有人给他衣服穿的,但他一身伤痕太过骇人,前一位管家便随手丢给他一件衣服遮住伤痕,还叮嘱众人,教训他之时,定要记得要他去衣,否则这件衣服打坏了,就没的换了。

  “贱奴,张管家罚的如此之轻,你还不扣头谢恩?当心张管家改了主意,打得你几天都爬不起来!”宝三走近直直跪在雪中的墨玉,恶意的,踢了踢他肋下那本就青紫未愈之处,却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痛楚神情,那身体,就如同雕塑一般,在雪中一动不动。虽是跪姿,虽然被唤做贱奴,却是丝毫没有低贱的神情。

  张管家见他如此,知道想要这贱奴服服帖帖,并非一日之功。看这架势,今日就算真把他打得几天都爬不起来,他恐怕也不会乖乖听话,否则可能早不是今日这个样子。

  他本是要立威,但这贱奴,明显就不怕他,这威,还怎么立?他想了想,心中漫出一丝恶毒,开口,不紧不慢的说:“宝三,等下去取一副镣铐来,待这贱奴跪完雪地,便给他戴上,让他从此戴着镣铐干活,直到学会规矩为止。”

  天愈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飘飘洒洒,曼舞一般飘落下来,洒在墨玉乌黑的头发和伤痕累累的肌肤上。很冷,但墨玉已经习惯了,因为他一年四季,便只有那一件单衣。

  他暗暗运起内功,来抵御这锥心刺骨的寒冷,否则,要怎样撑过两个时辰?

  空阔的院子被白雪覆盖,远处的树林、古道和远山,尽是一片冰清玉洁。墨玉的目光飘飘摇摇,仿佛迷失在这一片素白之中,浑然不觉,身后的宝三,已然挥舞起粗重的藤鞭。

  宝三力气本来就大,又急于在新来的管家面前表现,鞭子挥舞得格外卖力。只听一声脆响,鞭子砸在皮肉之上的声音在这大雪中格外尖锐,如同刺进耳膜的利刃。声音落处,墨玉背上便已多了一道长长的伤痕。

  藤鞭并没有倒刺,不像是阁主喜欢用的那种鱼鳞鞭,不会鞭鞭见血,但墨玉背上本就遍布伤痕,有些还没有收口,有些高高肿起,隐隐渗出血珠。这一鞭子下去,这些未愈的伤口顿时破裂开来,鲜红的血洒在素白的雪地里,透出一丝残酷的美艳。

  张管家站在他面前,唇角噙一抹冷笑,望着他那张清冷的脸,失望的发现,除了眉梢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细微抖动,他的神情,竟是没有一丝变化。

  好个贱奴!张管家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抬头看看宝三,声音中透着狠厉:“宝三,给我狠狠的打!”

  宝三闻言,更加甩开膀子,抡起藤鞭,一下重似一下的砸在墨玉背上,墨玉仍是不动,一丝声音都不发出来,仿佛那鞭子,并没有打在他身上一般,安静,一如这宁静的天地。

  只是十鞭,宝三却打得气喘吁吁。待他终于收手,雪地上已是血迹斑驳,墨玉背上,交错的伤口淌着鲜血,沿着单薄的脊背蜿蜒而下,红的让人心惊。

  “宝三,走。”张管家示意道,看看墨玉,说:“贱奴,好好跪满两个时辰,若是敢偷懒,便不是十鞭子这么简单了。”

  雪越下越大,很快便遮住了地上斑驳的血迹,甚至远远看去,墨玉单薄的身形也已若隐若现,仿佛随时要融化在这雪地里。

  宝三很是气恼,因为这贱奴被罚跪,他便要隔一段时间过来看看,看他是否偷懒。天气很冷,他穿着厚重的棉衣,脚上是一双棉靴,踩在积雪上,嘎吱作响。雪太厚,穿得又笨重,饶是会些武功,仍不免有些步履蹒跚。宝三一边走过来,一边低声咒骂。

  “该死的贱奴,自己惹怒管家不说,还连累大爷我,这鬼天气,还要出来!下次有机会,看我不打死你!”

  墨玉充耳不闻,仍是直直跪着,心中默念着心诀,一遍遍的运着内功。

  从小就经常被罚跪,开始时由于年纪太小,经常因为坚持不住跪不直而被毒打,被罚跪更长时间。漫长的痛苦,深刻的恐惧,现在的墨玉,无论被罚跪再长时间,都可以连腰都不弯一下,直到撑不住,失去意识倒下为止。

  宝三是山海阁的老人,早知道墨玉的性子,所以只是敷衍的瞄了一眼,便打道回府,之前还不忘有意无意的,在他的小腿上踩一脚。

  墨玉并没有动作,连表情都没有变化,对于别人随意的踢打,他早已习惯。他是贱奴,山海阁最低贱的人,阁中任何人,都可以随意打他罚他,而他,根本不被允许反抗。

  看到宝三的背影远去,墨玉本是清冷的神情缓缓有了一些微微的变化,流露出一丝悲切,挂着白雪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要流泪的样子,却终究,没有一滴眼泪。

  山海阁中,没有任何人,见过他的泪水。

  对于在屋子里喝茶打牌的人来说,两个时辰很快过去,转眼,大雪已然停歇,天色也黯淡下来,一缕淡薄的晚霞飞上天边,给这冬日沉闷的天气,添上一丝仅有的灿烂。

  没有人想到,跪在雪地中的墨玉,是如何渡过这两个时辰的。痛苦和寒冷把时间无限拉长,一分一秒,都要拼尽全力去忍耐。天气太冷,身上又有伤,纵使有内功护体,也是冻得上下牙不住打架,僵硬的手指,连拳头都无法握住。

  然而两个时辰过后,等待他的,却只有那冰冷的镣铐。

  当墨玉的余光,扫过再次站在他面前的张管家,和拎着镣铐的宝三时,他脸上竟浮现出一丝轻蔑,他用力屈伸了几下手指,咬着牙强行活动僵硬的关节,半晌才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墨玉虽然消瘦,却不算矮,站起来,和人高马大的宝三差不多齐平。当他平视着宝三时,后者突然感到,脊背一阵发冷。

  “贱奴,硬气什么!”宝三很是愤怒,分明是个任人欺侮的身份,这么多年下来,这贱奴却还是如此刚硬,这小子的骨头,到底是什么做的!

  “伸手!”宝三命令道,想要把手中那副重达二十余斤的镣铐戴到墨玉身上。

  那镣铐通体乌黑,粗大笨重,和墨玉纤瘦的身形形成强烈对比,料想这镣铐戴上之后,必定会有他好受。宝三有些得意,刚要动手,却听得管家的声音。

  “且慢。”张管家的声音悠悠响起,中正的语调,隐藏着一丝得意,“刚好厨房还差一捆柴,先让这贱奴出去打柴,回来再戴镣铐。”他顿了顿,提高声音,继续说:“贱奴,若是敢路上偷懒,或是打些烂柴应付了事,本管家不会轻饶你!”

  其实,他分明就是看墨玉还不服软,变着法子继续整他。待到他打柴回来,必定会被挑出些错处,接着惩罚。墨玉心中了然,脸上却是不露半分惧色,暗暗将内力贯通于四肢关节,驱散寒冷带来的僵硬,在雪地中,大步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心情不佳,写来爽的。日更,时间不固定。篇幅不长,大概十万字左右,绝不弃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