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作者:我独顽且鄙      更新:2023-07-30 17:40      字数:3609
  第九十五章 、

  叶颖已不记得这是自己的第几个不眠之夜了。

  当她失手被擒送来此处,每逢日落,她的心内便升腾起一丝希望,随着夜色渐深,希望愈发鼓噪不安,她时常因此而口干舌燥、通体生热,莫说入睡了,便是叫她安静地居于一隅也是难为。

  只是每当晨星现身东方,这维系了她一夜精神的希望就宛如朝露,旋即无影无踪,而叶颖,也在白日里变得无精打采、冷漠颓然,甚至连狱卒下流的恶言侮辱,她都充耳不闻,装聋作哑,由着这些异族的男人言语欺凌。

  至少,他们还只敢占些口头便宜,而不曾真对她有侵犯之举,叶颖还是头一次,暗暗感激那夺了她英雄的皇帝。

  狱卒有时候会将她带至五溪老族王的牢房中,令他们父女相对,她初见父亲铁索缠身蓬头垢面状,扑伏上前,抱着老父嚎啕痛哭,反是老族王边抚着长女的头顶,边温言安慰,他虽行动不便,但押解一路,到现在囹圄之间,汉人待他实在算不上苛刻,既不曾缺衣少食,也未尝刑罚加身。

  叶颖也将别后经历向老族王一一道来,并告诉老父今后的计划与打算,两人间用五溪土语交流,她并不担心内容为他人窃听。只是当老族王听到小女儿的惨死后,忍不住老泪纵横,叶颖亦跟着悲从中来,父女两又哭过一回,叶颖才把两次与赵让相见后的情形道出,讲到最后,她竟情不自禁地银牙紧咬,咯咯作响。

  讵料老族王听罢,却不曾像叶颖那般憎恶愤慨形于色,反而沉吟片刻,对叶颖道:“你男人不是那样不讲情义的人,他大概是有自己的打算,你别错怪了他。”

  叶颖既意外于父亲对赵让的信任,又有些安心于此,心内升腾起了一缕如薄烟的希望,口中却不依不饶道:“阿爹,那是你不知道,他丢下女儿,和他自己的亲娃仔,向东楚那皇帝表忠心了。”

  从他人口中听说的所谓赵让成了皇帝□□之臣的事,叶颖踌躇着,终究是耻于向老父开口。

  兴许因此,老族王始终摇头,坚决不表赞同,他只不住向叶颖强调赵让当有苦衷,,见叶颖执拗,老族王甚至道出赵让归降前,曾私下与他详谈的事,当时的赵让心意已定,将利弊摊开,老族王虽说并不全然赞同赵让的主意,却也谅解了这原东楚将军的用心,他委实难以相信赵让真会断情绝义,弃曾经并肩与共的弟兄族人于不顾。

  赵让之事,老族王便只与叶颖开诚布公了这一次,其后父女相聚,所谈所叙,全是老族王怀想过往,与爱侣相偕山林,以及和叶颖等众子女之间的天伦趣事。

  老父的坚定给予了叶颖莫名的信心,尽管她仍难相信赵让真会如那漂亮汉女所信誓旦旦,定会违逆东楚皇帝,冒险前来相救,就这么一天又一天地煎熬,直到今夜,狱卒容他们父女二人再会,备上了丰富的菜肴,叶颖心底登时雪亮,对赵让的失望顿时彻底成了绝望,绝望之外,滋生深入骨髓的恨意——

  然而她却仍不能在父亲面前展现出一丝一毫的异样,她暗自庆幸老父所通的汉话有限,对汉人习俗更知之不多,并不晓得这是他们父女生前的最后一聚,到明日,他们就要在无数卑劣汉人的众目睽睽下,屈辱至极地死去,而这一切,全是缘于她的无知与轻信,鬼迷心窍地委身于一个汉人!

  叶颖强忍着泪,陪父亲畅饮尽欢,老族王并未对今晚不同寻常的菜色和佳酿提出任何疑问,他仿佛心情极佳,屡屡饮尽杯中酒,还热情地邀请狱卒同乐。

  狱卒或许贪酒,或许不忍拂将死之人的意,欣然从之,几人相隔着囚笼,倒喝了个眉飞色舞、宾主尽欢。

  只是到牢门开启,狱卒进来将叶颖带回的时候,老族王忽而紧紧握着叶颖的双手,面容慈祥,眼神坚定地凝视着女儿,口中轻轻地用土语道:“别害怕,我的孩子,不要害怕。”

  叶颖转过身,眼泪夺眶而出,之前的怀疑转作了确信,父亲对他们的处境早已心知肚明,却忍而不发,临到最后,死别的话语,仍是在为自己担心,而自己呢,只有害得父亲一世英雄,到头来却身首异处客死他乡,天下负心的子女,又有哪个比得过自己造孽?

  这一夜仍注定无眠。

  她再无当日五溪王女时候的傲气英姿,蜷缩于囚室内的角落,眼望着高窗处投射进来的稀薄月光,心中悲恸难以言说,唯有泪流不止。

  如今唯一的企盼,便是明日父亲能走在她的面前,而不必眼睁睁看着她血洒刑场,而还能稍作庆幸的,便是她无需看着自己的子女死在面前,纵使那是在尘世间,已无任何价值的孩子……

  叶颖全然沉浸于悲伤与悔恨中,直到囚室外的兵戈交击声几乎近在咫尺,她才如梦初醒地察觉,狂喜兼情怯地飞扑上前,扶着铁栏奋力往外望去,视力所及,不见人影,然而却能清清楚楚听到父亲的声音:“她就在前面,你快去!”

  在她心跳将出腔之际,泪光朦胧中,眼前真真切切出现了一个她盼到难再盼望的人来,那人手提着刀,三两步到她的囚室前,一言不发,两手握刀高举,猛然劈下,铁锁带粗链应声而断,掉落在地。

  他推开牢门进了来,看着无法动弹、全身僵直的叶颖,有些焦急地催促道:“快走,一会增援要来了。”

  叶颖直到此刻才相信这并非自身病入膏肓后的幻像,她的男人确确实实没有辜负她的等待,在最后时刻从天而降,那个漂亮的汉女和老父亲都是对的,他们笃信他不是那等见死不救的人,反倒是她……

  一时间,感激与愧疚如潮涌,叶颖不顾一起地跳上前,紧紧地抱住赵让,嚎啕大哭。

  赵让自与叶颖相识,从未见过意气风发的五溪王女这般软弱失态,他见她形容憔悴,娇躯在他怀中微微颤抖,不觉想起两人曾有的琴瑟和鸣,又转念叶颖所作所为全是一心为了族人,油然而生的怜惜让他不忍将她推开,然离开时机稍纵即逝,待军营援兵赶至,那就谁都走不成了,当下狠了狠心,攀住叶颖的肩头,将她稍稍拉开,凝着那双红肿湿润的眼道:“族王和各位族人都已救出,我们快些,跟他们会合了一起杀出去。”

  叶颖顺从地点点头,死死地拉着赵让的手不放。

  赵让无心留意叶颖的这番小动作,领着叶颖匆匆往前,两人穿过已然静无一人的走廊,快步上了台阶,在土牢前赶上诸五溪族人。

  此时几丈远处,从兵营的方向喊打喊杀地冲上来一群兵卒,赵让遥遥辨认出领头之人是禁军装束,微一皱眉,沉着地向族王道:“您率狱中弟兄先走,我们断后。”

  他转身向叶颖,还未开口,叶颖已抢先毅然道:“你不用赶我,我要跟你一起。”

  赵让欲言又止,冲她略一点头,将手中的刀塞入她手中,便吩咐身后的五溪族人护着族王速行。

  众人近乎狂奔向前,眼见河岸已不远,追兵却也咬了过来,赵让轻喝了一声,众人即刻分成了两拨,一拨继续护着老族王等人前行,另一拨则直接住了脚步,返身回头,急冲向紧追不放的兵卒。

  追兵队伍中亦是有快有慢,赶在前方的数人显然未曾料到惶惶如丧家之犬的逃犯,竟会有这胆量反咬一口,始料未及,不及停步,待回过神来,这几人已被赵让带队的五溪族人团团包围。

  五溪族人不发一语,抽出腰间佩刀,逮着人便往上砍,禁军中追到前头的不过五六人,双拳难敌四手,拼死抵抗也撑不多时,便被掀翻在地。

  不消多时,场中仍站立的禁军便只剩一人,那人身形娇小,功夫却很是不错,始终缠着赵让,却屡屡被叶颖的刀断开,你来我往不到十个回合,赵让也回了头来要把这漏网之鱼也处置掉,孰料那人见势不妙,跳腾开去的同时,出手如电般往赵让身上丢了一物。

  叶颖不假思索,横刀挡在赵让跟前,把那物打落在地,反手一刀又向那人削去。

  赵让瞅着那物眼熟,大步抢前将它捡起,细看之下大惊,那竟是长乐所缝制的香囊!

  长乐当日共做了两个,一个给了赵让,现在只怕仍在承贤宫内,另一个原是送了高正,高正死后,赵让又把它还给了长乐,无论是哪一个,都不该出现在此处才是。

  赵让瞅着那物眼熟,大步抢前将它捡起,细看之下大惊,那竟是长乐所缝制的香囊!

  长乐当日共做了两个,一个给了赵让,现在只怕仍在承贤宫内,另一个原是送了高正,高正死后,赵让又把它还给了长乐,无论是哪一个,都不该出现在此处才是。

  他猛抬头见叶颖还在与那人缠斗,而对方后面的追兵已陆续赶到,又与五溪族人混战作一团,忙将香囊往胸前开襟处一塞,挤入叶颖与那禁军之间,身形一滑,到其人侧面,出手成扣,刹那锁住那禁军的手腕,那人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赵让这才惊觉,此人竟是个女子。

  行动略一迟滞,后面的追兵愈发势众,赵让拖住那人,令五溪族人不要恋战,且战且退到湖边。

  老族王等先上了船的族人见追兵穷追不舍,又纷纷跳下船来接应。

  而那周校尉则高站在船头,将一尾长哨衔在口中,将嘴一努,宛若鸟鸣的尖锐哨声混杂在了厮杀声中,不过一会功夫,不知谁先吼了声:“军营失火了!”

  众人不约而同停手回头,果然见军营的方向火光冲天,禁军追兵一时全都呆若木鸡,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要返回军营察看情况,还是继续追杀五溪蛮夷。

  赵让将抓住的那人丢向渔船,喝了声“撤”,五溪族人顿时回神,快速而有序地上了渔船。

  作者有话要说:

  觥筹交错的日子要挤出点时间写文实在是艰难,将就看吧,扶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