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冬日
作者:木兮蜻蜓      更新:2023-07-30 19:20      字数:4676
  姑娘的脊背挺得笔直, 像是在尽力支撑着什么,像是绷紧的琴弦。

  一开始她走得很镇定,但很快那步子越来越大,有时候像是因为常年坐轮椅而不怎么习惯走路一样脚步不稳。

  风太寒凉了,刀子一样在脸上挂蹭,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风里迷了方向的快要冬眠的鼠。

  雪片打在脸上,啪啦啪啦, 啪啦啪啦。

  不会疼。

  可心上一刀又一刀的又是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 她知道自己也是这一切的推手, 对于这场再一次发生的黑暗, 她避无可避。

  她居住的营帐越来越近了。

  黑黢黢的泥伏雷像是一坨包裹了太多紫菜、以至于连一点米饭都不露出来的三角形寿司包。

  它在那门口的雪里跳跃着, 上蹿下跳,非常焦躁的样子, 雪籽稀稀拉拉的粘在它的毛上, 像是寿司包破裂了, 露出一些内里的米饭。

  奥利凡德加快了脚步走过去, 在泥伏雷下意识伸长脖颈的时候,双腿软绵绵的一软, 就地跪在雪地里,刚好抱住了一脸傻样的嗅嗅。

  它的脖子上还挂着一条不知道从哪里——也许是佩姬的屋子里?——搞来的项链。

  一颗颗珍珠露在外界太久了,被冬日的冰寒冻过一遍, 现在直接贴在她的脖子上,冻得姑娘整个人又抖了抖。

  一声细细的抽噎。

  随后,一丝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温温热热的水泽落到了它短粗的脖颈上, 融进了毛发里,泥伏雷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样歪了歪脑袋——有点痒。

  “……我们去找他。”

  她埋在它的脖子里、瓮声瓮气的说。

  泥伏雷:“……吱?”

  ……

  山峰。

  高且陡。

  视网膜里最后停留的影像,就是火车旁被冻出白霜的铁杆子。

  ——大约是被冻得太酥脆了,它挂不住他,很快就断成了下落的冰棍。

  唯一和记忆里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去抓住什么,而是完完全全的、仔仔细细的、感受了一遍下坠的过程。

  原来坠落是这个模样。

  还有那些急速的、不断往上延展的山壁。

  山壁向上生长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然后,嘭!

  它们停滞了生长。

  寒凉从四肢百骸的最深处、伴随着熟悉又疯狂的疼痛炸开,逃也一般在神经和血管里游走。

  那感觉很快就逃不动了,在他身体的每一处蛰伏下来,等待下一次的爆发。

  周围飞雪漫天,天空高远,灰白如雾。

  ——以上,是巴基在雪地里、第不知道多少次回忆那个过程。

  他不知道自己被冻在这里冻了多久,也许是一天,又也许是一年,当然啦,一年是不可能的,他活不到那个时候。

  上一次被苏联军带走是坠崖之后的第几天?

  他记不清了。

  那一次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昏迷,浑浑噩噩。

  而这次他想要保持清醒,他一遍又一遍的回忆——不管回忆什么内容都可以,但已经冻到僵硬的身躯告诉他、这种勉强的清醒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风声又开始呼啸。

  这呼啸他听了太久了,连下一刻可能会呼啸出个什么节奏他都能猜测出来——推测一下这是哪个方向的风什么的。

  梅林的热水壶啊——说起来梅林有热水壶这种东西吗?——来点什么其他的声音也好啊。

  他有点困了。

  ……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被抹了一把之后糊掉的油画。

  时隔二十多年,再度拿出的白桦木魔杖依旧性质优良,幻影移形的过程因为太久没使用而有些生疏,好在有准确的地理位置信息以及大致的环境记忆。

  在沿着那条蜿蜒的铁轨找寻了几次之后,奥利凡德终于来到了大概的位置。

  嗅嗅灵巧的在雪地里移动,它跑动得非常快,跳起来的时候是一个肥大的球,落下地的时候是一只被雪埋了一半的球。

  周围的树木像是锋利的箭矢,直戳戳的冲向灰白天幕,因为缺乏营养、显得干枯又苍白。

  倒在地上的枯木非常难走,它们横七竖八的交叠在一起,而且非常的酥脆易散,几乎将路径埋了大半,通常一踩一个坑。

  为了节省时间、奥利凡德不得不经常性的幻影移形。

  寂静的雪地里,只有幻影移形所造成的尖锐“噗噗”声,由近及远,由远及近。

  雪地亮得发白刺眼,足迹很快被更大的雪掩盖。

  而那个迷迷糊糊半阖半闭着翡翠绿眼眸的男人,也被掩盖了一层薄薄的雪。

  ——脸上的雪大概是被他自己抹开了,但原本深棕色的头发还是被蒙着一层白。

  奥利凡德跟随着嗅嗅的步伐来到这里,手上的白桦木魔杖一滞:“……cлnвa?……cлnвa!”

  深蓝色的任务服、冻得青白又消瘦的包子脸……是他。

  血迹从他的身下蔓延开,都已经悉数凝固了,那些血将原本厚厚的雪层都浇得塌陷,而新下的雪也因此比其他的雪低上一些,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底下的黑红色。

  巴基看起来已经意识模糊了。

  率先跑到他身边的嗅嗅用扁扁的鸭嘴去顶他,但青年没什么反应。

  他的眼睛是半阖着的,姑娘无从判定他究竟是醒着还是昏迷着,有意识还是无意识。

  但首要任务还是医治他的伤——摔下山崖显然不会留给他多好的身体状态。

  奥利凡德小心翼翼的检查着他的伤口,巴基的脑后和脊背有多处撞击的伤痕,受伤最重的是脊背和左臂——历史总是有一些既定的轨迹。

  他的伤口出血不久都凝固了,这虽然保住了他的命,但明显也造成了其他后果——比如严重的冻伤。

  她捧着他被冻得青白发紫的肿胀胳膊,就像捧着一块沉重的冰。

  ……

  “创伤愈合……创伤愈合……阿魏啦……”

  迷迷糊糊间,巴基听到一阵阵繁复的单词。

  他感到自己不是躺在雪地里而是躺在一块床垫一样的东西上,但周围还是原本的环境。

  他的脑袋糊得像一滩搅拌不均匀的水泥,但还是隐约猜到这些话语……或者说、咒语的意思。

  这个猜测让他的心也跟着清醒起来。

  旁边有噼里啪啦的火光,熊熊的火的温度将他的伤口烧得发痒——不论是火还是人声还是什么、都是此时不该出现在此处的。

  “……维……基?”

  原本还在用奇怪的咒语固定他的胳膊的、那只柔软的手、顿了一下。

  眼前模糊的那个人影像是被做错了什么事被突然发现、然后吓到了一样,愣在那里没有回应,好像不说话就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可他就是知道是她。

  “嘿,我们说好……的……姑娘……”

  他的嗓子被冻得又干又涩,原本不肯出声的奥利凡德不忍心的别过脸去,低声施加了一个“清水如泉”。

  清透的水从魔杖尖冒出来,她控制着那团水团在火焰堆的上空转了几圈,才把已经温温热热的水团引到了他唇边。

  巴基就着她送来的水团咽了几口。

  姑娘跪坐在他身边看他艰难的、小心的喝了几口,像是怕被呛到了一样——大约他自己也清楚,这时候咳嗽绝对会牵引伤口、非常的痛苦。

  喝水缓了缓的青年使劲眨了眨眼睛,视线回笼,原本被过分灰白的天和雪地搞得差点雪盲的眼神终于好使了,眼帘中映入奥利凡德那张轮廓精致的混血面庞。

  他习惯性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冻得青白干涩的嘴唇,之前她喂给他的水凝在唇边快要冻起来。

  看见他看过来,她偏了偏视线,半响又像是赌气一样又转了回来,直视他还被雪糊了一部分眼睫的眼睛,声音轻轻的:

  “……我后悔了不行么。”

  ……

  有时候坠入深渊不是太可怕的事情。

  更可怕的是,你不但要坠入它,还得亲自一步一步走到深渊的血口。

  你知道那深渊的深度,知道下坠之后疼痛的等级,知道在深渊之底等待你的将会是多少年的无道命运。

  那路上没有其他人,其他人不会知道你的目的——如果有人知道了你的目的,那人会不会来阻止你?

  这是一个无论如何也不怎么好看的答案。

  奥利凡德知道巴基要走到命运的哪里去,她认识巴基,认识巴恩斯中士,也认识冬日战士。

  ——她看不下去,巴基也不会让她看下去。

  这就是他们在几个月之前的约定:他们走上命运的既定的路,他负责维持最终之战前的命线稳定,她去进行最后的拨乱反正。

  他做到了,她却来了。

  巴基叹了口气。

  口中呼出的气来到空气里,来不及变成白气就冻没了。

  “你……”

  他想说什么,但又像是有什么顾虑一样,说到一半就停了。

  奥利凡德正在火再拨大了一点,闻言转过来。

  她慢慢的俯下身去,额头贴上他的,他微弱的呼吸拂在她的人中和唇上。

  对视之间,孔雀蓝的眼眸眸色转变得幽深,像是有细细的涡流在里面旋转:“……告诉我,你希望我带你离开这里吗?”

  青年似乎迟疑了一下,眼眸里的神色渐渐涣散:“我……不。”

  “那你希望……死在这里吗?”

  ……

  巴基:“我……”

  他的面颊像是被什么打了一拳一样突然一抽,原本因为这场坠崖而憔悴起来的面容又回光返照般的恢复了点血色——像是因为情绪剧烈起伏而引起的。

  青年原本涣散的神志迅速回笼——催眠在涉及特别激烈的问题或者答案的情况下很可能失效。

  在意识到奥利凡德问了什么问题之后,他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古怪。

  ——于是,一看见巴基这个表情,奥利凡德就得到了答案。

  她的心像是被一块巨石狠狠的砸裂,又被一条细小的针以缝合的名义来回穿梭,把原本裂开的血肉又一次搅得血肉模糊。

  寒风的呼啸则像是亲眼看见被掐住了脖子的幼崽的母鹳在哀嚎。

  姑娘的声音也像是哀嚎一样:“……你就是这样想的?……对吗?”

  她的眼眶不受控制的红了起来,在苍白的面颊上显得特别明显,于是她偏过头去,视线很随机的瞟在不知道哪里,又或者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巴基沉默着。

  “你告诉我啊……”

  她虚伏在他身上,又不敢去压住他勉强愈合好的伤口——“伤口愈合”这个咒语原本是伤害咒语“神锋无影”的反咒,所以效果并算不上多好,她施加了无数个才让他恢复到现在的状态。

  “求你告诉我……”

  ……

  她喃喃的声音越来越低。

  巴基看着虚虚伏在他上方的姑娘,她撇着头,头发滑落在肩膀,可还是没有成功掩盖住她泛红的鼻头和眼眶。

  她的呼吸声很沉重,扣在垫子上的手还在发抖。

  他说不出那个“是的,我想要……死。”

  他想过死,当然了,他当然想过死——不是因为逃避,而是为了那些曾经被满手鲜血的冬兵杀死的无辜者,勿论妇幼老少。

  只要死了,就不会再有冬日战士——他最痛恨的、午夜梦回无数次想要杀死的、冬日战士。

  那是冬日战士,但他也不可能欺骗自己说,冬日战士不是他自己。

  于是他自己,成了他自己最痛恨的一部分。

  这些话,他没有告诉过21世纪的那个史蒂夫,也没有告诉过维基,可她就是知道了。

  答案双方心知肚明,他不能对她撒谎,也不能应下这一声“是”。

  沉默蔓延在雪地里,只剩风的呼啸,他这会儿突然发现那些风虽然一直在嚎,却都没有往这边吹来,像是被什么屏障挡在了外面。

  就在他沉默着胡思乱想的时候,原本不看他的姑娘抖着唇又转了过来,这会儿她眼眶的红晕已经消失了,就像她没有哭过一样。

  “如果你死了……”

  “时间里也不会有活着的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上高中的时候,我的老师告诉我:【悲剧,就是把最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世人看。】

  这句话我从高中记到现在,还是觉得,没有更正确的描述了。

  其实这一章,怎么说呢,不是为了虐啊还是什么的。

  而是,巴恩斯中士,如果他知道未来,他可能更希望没有冬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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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0个不够就比上1000个小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