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作者:云上浅酌      更新:2023-07-30 19:32      字数:4093
  夏日的天总是很晚才黑。戌时中, 墨云才渐渐拢合,山中升起了薄雾。祝融峰被黑暗逐寸包笼, 隐没在了万峰之中。

  薛策倚坐在了灶台旁的一张干净的石台上, 袖子挽起, 剥开了一根香蕉,咬了一口,神色冷淡,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门口。

  院子里空落落的,没有一个人影。两棵大树的影子被厨房散出的光, 投映在了地面,晕成了暗淡的一片。唯有风声呼啸而过。

  距离那件事发生之后,满打满算,三天有多了。

  那只穷兽一直没有再出现过在他面前。

  这实在很罕见。

  记得她刚到崇天阁时,距离被他抽了一鞭,才过去不久, 理应还有些畏惧他。可那时她还是会天天从山下的小筑爬到山上来, 找他要吃的。等不到, 就乖乖地蹲在门口等,总而言之, 记吃不记打。

  可这回不同了。自从三天前的那件他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相当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之后, 他就再也没碰上她了。

  如今,他仍可以清晰地回想起那天的一幕幕。在被他当头棒喝后, 她那张苍白的脸上闪过的那种惊吓与茫然交织的神色。

  以及, 在发现雪莲凋谢以后, 她对上他盛怒的面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惶恐得连瓷盖都没拿稳。之后,一边解释和道歉,一边用清澈的眼波,无助、愧疚,又略带一些哀求地看着他。

  其实回想起来,他那时之所以会那么生气,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采到完好的雪莲。

  他知道,这种植物对东岳的妖兽来说,有一种难言的吸引力。

  当然,如果没有经过处理,雪莲是不能直接做药的。所以,妖兽们吃它们,其实不是为了药用效果,就是单纯喜欢这种花的鲜美味道而已。

  她也是妖兽,会被这种味道吸引来,是唯一的解释。

  她当时的表情很茫然,兴许是真的没有吃过这种花,也应该不知道这种雪莲那么脆弱,自然,也不会是明知故犯,去破坏他的东西的。

  还有,虽然否认用手碰过那些雪莲,可她当时也没有推卸责任,自己承认了,并道歉了是因为她多手打开了瓷盖,才会间接影响到雪莲的。

  在事后冷静下来,回想起她当时的解释,薛策便隐隐觉得,他其实可以不那么生气的。

  在最开始,是他自己点头,允许她进他的房间的。这次,雪莲也还有几朵存活,够用了。她并非故意的,也仿佛是羞愧无比,对着他连连道歉。经此一役,长了教训后,之后她必然再也不敢乱来。

  只是,他那天火气本来就很大,噼里啪啦的。回来见到了自己一路小心翼翼护持的东西被毁了,仿佛是在他的心头再加了一把火。难免,就有点控制不住脾气,对她甩了脸色。

  但其实,除了脸色难看了点,他从头到尾都很克制,也没有对她说什么难听的话。看到她的那双湿润的眼,已经冲到了他的喉咙、堪堪要出口的那句怒气滔天的“滚出去”,都被他硬生生地憋住了。

  人非圣贤嘛,谁没有个发脾气的时候。

  所以,直到现在,他也不觉得自己本质上有什么错。

  和第一次见面时,不分青红皂白地抽了她一鞭子相比,这次根本就是重重提起轻轻落下。足够仁慈了。

  她倒好,非但不感激他的宽宏大量,现在还似乎在躲着他,避如蛇蝎似的。

  以前最晚最晚,在戌时初,她也会来厨房找吃的,这个时间也是他常用厨房的时间,两人经常碰到一起。但现在,时间都快逼近亥中了,她也没现身。

  所以,他今天就特意在这里守株待兔,看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在故意躲开他。

  薛策面无表情地倚在了石台上,于心里百无聊赖地数着时间。

  亥时中,他终于听见了外面传来了一阵小心翼翼的、跟做贼似的脚步声,不由冷笑了一声。

  果然是在躲他。为了躲他,足足晚了那么多才出现。

  在那阵脚步声即将靠近门口时,薛策不知为何,有点不想让她觉得他专程在等她,心里一动,便忽然站直了,转过了身去,见到灶台上的竹篮里放了几个水果,灵机一动,伸长手臂拿了一个,就梗着脖子,装模作样地洗了起来。

  戚斐举着一个烛台,熟门熟路地进了厨房。可一转进门,就见到本该空荡荡的厨房里,居然有个熟悉的身影,在背对着她站着,顿时就打了个突,跨进门的那只脚,也僵住了,就有了一种想缩回去的冲动。

  她这几天的确是在躲着薛策走。

  一方面是因为她的情绪有点低落,另一方面,是她有自知之明——废话了,三天前她才开罪了他,还无意间影响到了他的白月光。他当时的表情,在反感中,甚至有了一丝难以置信与嫌恶。她还能不识趣点儿,主动闪远点,别污了他的眼睛吗?

  不想触到薛策的霉头,更不想火上浇油。但她一天还住在这里,就肯定会有和他碰面的时候,躲不过的。比如说,饭还是要照吃的。好在,她还算了解薛策的习惯。这三天,也都有惊无险地和他错开了。

  不过,今天是怎么回事啊。她都拖到亥时,也就是差不多夜里十点钟了,他怎么还在厨房里呀……

  虽然薛策动也没动一下,更没有回头,但以他的本领,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来了。让他发现,她一见到他就转头跑掉,好像不太好。

  戚斐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厨房了。

  在水声中,薛策似乎才听见了动静,慢慢地转过了身,两只幽暗的眼睛看向了她。

  他没有说话,但戚斐有种感觉,他似乎是在等她主动开口。

  戚斐想了想,试探着打了声招呼:“……薛公子,晚上好。”

  薛策冷淡地“嗯”了一声,便很是高冷地将身体转回去了。

  戚斐自讨了个没趣,吐了吐小小的舌头。便小心地避过了他站着的那方圆两米,在其余的灶台上,挑拣起了今晚的口粮,装入自己带来的小篮筐里。

  薛策背对着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洗着水果,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他看不见背后的景象,她将足音与气息都放得很轻,似乎是在挑拣着什么。

  忽然,感觉到她绕了一会儿,似乎在往他这边走来,薛策的喉结上下轻轻一动,微微有些紧张。

  他直觉,她会和他说点什么。

  由于她之前三天躲着他的行为,他的心里,现在也莫名其妙地堵着一股气,有了一种抗争的心思。他不可以主动向她说话。否则,会显得很丢份。

  现在,就在等她开口了。

  他已经想好了。等会儿,她主动和他说话时,他不能立刻就理会。至少要等她用那种软乎乎的声音,多说两三句话,他才该用一种勉为其难,又宽宏大量的语气去回答她。这样,才能让她明白,他现在还没有完全消气,但还是宽恕了她。希望她引以为戒,以后必须听他的。

  结果他完全料错了。她与他擦身而过,很小心地伸手,从他面前拿了一个水果,装入了带来的小篮子后,就小心翼翼地贴着墙出去了。

  全程,除了最开始的那句敷衍的“薛公子晚上好”,就再没有半个眼神给他了,还完全绕开了他这一片地带,明明白白地写着躲避两个字。

  薛策:“……”

  他站在水池前,将那几个可怜的水果翻来覆去,洗了又洗,果皮都快搓掉了。可是,除了最开始的那个“嗯”字,他在肚子里打好的、已经滚瓜烂熟的腹稿,竟然一个字都没有机会发挥出来。

  等她真的走了以后,薛策悻悻然,将手里的几个水果扔了。

  他现在觉得,自己在这里眼巴巴地站了一晚上,简直蠢透了。

  回房的路上,刚好会经过她的房间。薛策路过时,不甚明显地往院子里看了一眼。

  四周都黑漆漆、静悄悄的。她的房门紧闭,灯也熄了,安静得仿佛里面没住人。若不是结界没有出现强行向外突破的波动,他还以为她已经跑了。

  忽然,有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推了他的肩胛骨一下。

  薛策诧异,一偏头,便见到以软鞭的形态缠在他身上的明光,像一条蛇似的,升到了半空,把会刺伤人的尖尖儿卷了起来,变成一个圆润的头,再次怼了怼他的后背。

  就仿佛一个朋友,在推着他的背,让他赶紧走过去,主动和里面的人说话。

  薛策愣神。

  明光见他没反应,又推了他一下。薛策微微踉跄了一下,恶狠狠地瞪了它一眼。明光顿时蔫了,慢慢地缩了回去,不动了。

  薛策冷哼一声,转头,大步走了。

  ……

  自从那天晚上,在厨房碰到薛策之后,戚斐仿佛一下子就脱敏了,那股别扭的劲儿也过去了。

  虽然遇到了一些挫折,但她没有忘记,自己还在第三次套娃的途中。不能就这样放弃,消极对待剩余的路。

  老是这么躲着他,也没什么意思。还是以前怎么来,就怎么去吧。

  薛策要是讨厌见到她,那她也没办法。

  ……

  她的转变,薛策自然是感受到的。但却不知为何,反而更不爽了。

  她现在不躲他了,还是跟以前一样,柔柔弱弱,对他也千依百顺的。之前抢着要帮他做的事,什么扫地,浇花……也都没有落下。

  不过他的房间,她倒是真的一步也没有踏入了。

  还有,之前她大概是为了讨他的欢心,每隔几天就会出去采花,并亲手磨碎,殷勤地送给他泡茶喝,现在自然也是没了。

  至于拿着一本童书,敲开他房间的门,娇憨地恳求他讲故事的样子,就更是不会出现了。

  他又不是傻子,自然看出了,她现在整个人的状态,都是“收拢”的——那感觉很难形容,就仿佛是对着他收起了一部分的自己。没有从前那么活泼主动了。虽然是挑不出错处,笑容也很灿烂,可他不知为何,肺管子就跟被堵住了似的,总觉得她笑得很假,哪里都不太对。

  ……

  几日后,清晨。

  金鸢峰的校场。

  作为崇天阁的整体武力值最高的一个峰,门生们的训练,是一日也不会落下的。

  薛策在修道的方向与他们不同,但他以前在这儿住过,基础的剑法和枪术也是季天沅亲自教的。

  所以,在不用外出时,他也会来到金鸢峰的校场上,自己练习,也帮忙训练门生。

  几个年纪小的弟子,挤在了一旁偷师学艺。看了几场,眼睁睁看着薛策每次都是几招就撂倒了一个人后,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薛师兄今天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

  “对啊,虽然薛师兄之前也很厉害,但今天怎么说呢,感觉每个动作,都带了股杀气。”

  “就是啊。好在他用的不是明光,而是没开刃的练习用的钝剑,不然,感觉我们这些站得那么远的人,都要被扫出来的剑风大卸八块了。”

  “你们现在才发现么?薛师兄这几天的火气都格外大。”一个最胖的门生小声说:“要不是知道薛师兄是个从不受气的烈性子,我还以为他在哪儿受了气,撒不出来,只能在这里泄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