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终于松了口气, 虽然责怪，声音还是有些喜意。

  “你再来晚些, 为师怕是要入轮回了。”

  轩辕坤轻笑了声, 落地之际给林逸渡了灵脉之气，虽然短时间内不能叫林逸全然恢复, 但仍可恢至七分。他在林逸耳边轻声道“师尊若是真入轮回，我便去找您，可休想甩掉我。”

  旋身之际轩辕坤替林逸挡了那些破风而来的余威。

  葬剑丘不透天光, 大概是因为那一击实在太凶狠, 引渡灵力因果抽干了残留在此的英灵之气，让周遭原本有些带着灵光的剑刃大多失去了光泽。那些失去光泽的兵刃瞬间犹如熄灭了生命之火，变的蒙尘残枯。这只是好些的, 原本宝剑林立的葬剑丘, 唯今只剩满地断刃, 狼藉一片。只有少数完整的剑残存于此。

  满目疮痍中的方燕婷在不远处, 踉跄向前走了两步。她干净的群裾被染上不少泥污, 雨水一样将她浇了个半透, 发髻都乱了。望着林逸的方向似乎想说什么。

  那双漂亮的眼睛因此刻的报复而重新有了神采，燕婷摇摇欲坠, 脸上露出抹畅快的笑意，胸前结印献祭的手仍未松。

  要说现在放松，那委实太早了, 也不过刹那间, 短暂的平静就被张小明打破。尘土飞扬的乱石迷雾后发出一声厉喝

  “为什么！”

  方燕婷可见的手一抖, 咬牙恨声道“恶因恶果！你是真当苍天无眼，孤魂恨无主么！”

  其实张小明的这一声‘为什么’大概不仅仅是在讶然于方燕婷的临阵倒戈，竟然会将第三道天雷用尽全力引在他身上，更是因为原本应该在白子柔身边轩辕坤，根本就不可能这么快从他设下的陷阱里脱身。

  骤雨再次淋下时，上空仍然有闷雷阵阵，稀里哗啦的雨拍打在零落四处的可悲断刃上。

  明明如此嘈杂，林逸的心中却是一片平静。头顶没有雨水浇下，一旁的轩辕坤替他撑了把伞。

  “张小明，你且再好好看看。”林逸道。

  在张小明雨幕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林逸与轩辕坤站在不远处，那两人身后的白子柔仍是躺在地上，唯独白子柔身旁的，那个握着剑柄半跪着取剑的轩辕坤在林逸挥动衣袖间消失，旋即林逸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尊木质雕偶。

  张小明愕然“不可能！你怎会早知我算计！”

  林逸看他，摇头道“虽没什么不可能，但我的确不是早知你如何算计。”

  “白子柔身上的净邪剑并未正中心口，若是你亲自所为不可能产生这样的误差，如此……我只能想到是方燕婷做的。”

  “可，凭方燕婷又怎么能使用的了净邪剑？”

  林逸看向方燕婷，其实对方留下的这一点提示虽然小，却也至关重要。白子柔一直让他快走，张小明也算准了，能碰惊邪剑的只有轩辕坤，如此当轩辕坤被牵制住只要对付他就行了。

  净邪剑是假的，那个拔剑的轩辕坤当然也是假的。所以才会有现在一幕。

  如果真正轩辕坤不来怎么办？

  林逸看向身侧之人，此时才回味过来，当真有这种可能么？他似乎笃定这样的主意时，就相信对方一定会来。

  张小明闻言，已是怒不可遏，挥手间唤来一把兵刃，侧眸有杀意凌人妄夺方燕婷性命。

  净邪剑已在轩辕坤手中，早知轩辕坤是重生之人，他还有好什么意外的。

  “是你叛我，方燕婷！你休想再见沈长生！”

  还未等动弹，另有一股剑气直接朝他袭来。

  林逸与轩辕坤仍在原地观望，不是这两人出手。

  第三道天雷不知让张小明损耗多少，但这一下他没能躲闪及时，束起的发被剑气所伤骤然散开，断发青丝飘然落地。张小明的脖颈被划出一道不浅的血痕，顺着雨水淌下染红了衣襟。

  张小明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脖子，低头见到手上血色。目光凶恶，攥起的拳头发出摩骨的声响，他神情可怖的环视周围所有人。

  一时又狂笑不止。

  “我有什么错，我又有什么错！哈哈哈哈哈，我没错！林逸，你今天也别想躲过这劫。这是天道，这就是你自己定下的天道，谁也躲不过！”

  这道剑气的始作俑者立在雨幕中，他面容冷硬的不像话，水流从他脸颊滑下。冷北溪唇色紧抿，眼中承载着滔天恨意。他走来时，脚下避开了所有的断刃。

  冷北溪一人一剑，黑衣融入葬剑丘的黑暗。

  他听不懂张小明在说什么，但那些话也都不重要。雨幕里夹着冷北溪如泣血般的嘶哑声。

  “是你该死在这里。祭我固城修士忠骨！”

  方燕婷的术法与冷北溪的利剑齐齐攻上，誓要以血祭奠。

  在这片埋葬过往泥土里开出赎罪的花。

  这既是张小明的必亡局了。

  为了目的不惜一切代价，恶因恶果，他的杀孽太重。

  林逸甚至有所猜想，这只是他所知道的，在他所不知道的年岁里张小明又究竟害死多少人。他大概不止一次欲夺天外真人性命，固城的灾难，锦媚又为何会成为妖龙？沈长生，方燕婷，归怨境的无辜群众，不算这些，又还有多少枉死之人？

  林逸想，张小明大概没把这世界当做现实来看。

  因为若是当做现实来看，就不应该存在什么所谓的反派，与该不该死一说。可若说张小明没把这个世界当做现实，林逸又在他所有行为表现里，看出了巨大的求生欲。

  张小明……比任何人都想活着。

  突然想到了什么，脑中浮现在桃源画中的种种，林逸唤了一声

  “……长歌？”

  远处正在与方燕婷冷北溪周旋的张小明徒然一怔，回头看林逸略显呆滞道“你说什么？”

  这片刻分神足以让张小明再遭重创，冷北溪的剑贯穿他脊背，可他犹浑然不觉。只是呕出一口血来，张小明不敢置信看着林逸“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名字？”

  林逸皱眉“这就是你想长命的原因？”

  “告诉我，他在哪儿！林逸，你……”

  “你见不到他了。”

  林逸看他幽幽道“就在不久前，卞若已入往生。”

  张小明状似癫狂，他说他不信林逸的话，最后莫名爆发的余威逼退冷北溪与方燕婷。

  强弩之末的最后挣扎，也不过如此。

  其实在他这样说的时候，就表达他已经相信林逸所说的话了，只是他不愿承认而已。

  或许是因为来自同一个世界的缘故，或者只是缅怀那个思念不归人的小道士。林逸心中微有思量，还是将怀里的桃源画拿出来抛给了远处的张小明。

  “他的魂魄曾留在桃源画里，同我他在等一个叫长歌的人。”

  张小明接过划空飞过来的画卷，这是他等待多年的一个结果，此刻拿在手上，却恍如隔世，没什么实感。张小明脸上没了任何表情，可能是不知道该以何种情绪来面对，他的心底早就已经空了。

  特殊材质的画纸并没有被雨水淋湿，他怔怔拿在手上半晌，下一刻却被方燕婷贯穿了心脏。

  画卷没有被雨水淋湿，却染上了红色的血。

  “我说过你会下地狱的……但是张小明，我后悔了！谁都可以，你不行！”方燕婷抬头望了一眼轩辕坤的方向。

  她看的是那人手中的净邪剑。

  眼角划过难以辨清究竟是雨还是泪的晶莹来。方燕婷温声唤道“相公，你再不需要受他摆布。就让我们为犯下的过错赎罪吧！”

  染血的画在张小明的手里被灵力铸成的火焰烧的灰飞烟灭，张小明最后的灵力竟然不是为了脱身，也不是为了攻击别人。

  焚尽桃源画，他焚的是自己执念无望的心。

  人想长生，总会为了些什么。

  林逸直到现在也不了解张小明究竟为了什么，但不管是因何而活，践踏千万灵魂，躺在骨骇之上为了一己私利的人，总要对他做出的一切付出点儿代价。

  林逸没想到轩辕坤手中的净邪剑竟会听命于方燕婷这只莲妖的话。

  轩辕坤并未阻止，在方燕婷音落之际，净邪剑脱离轩辕坤手中，如同挣开久负的枷锁一般划空穿雨而去，它贯穿张小明与方燕婷两人血肉，融吸灵魂。

  林逸仿佛听到剑内欲涌出的灵魂嚎叫着，他们没了压制，全部争先恐后的在撕咬拖拽张小明的精魂。而方燕婷是带着笑意消散的，她本就是一只莲精，肉体化作虚无之际，林逸在她眼中看到异样光彩，那似乎是在昭示着她终于见到她的长生了。

  林逸不了解他们几人之间究竟是怎样一段纠葛的过往。

  天地尤雨不停，他独自一人撑着伞站了良久，一旁的轩辕坤早在替白子柔疗伤。远处张小明的血水将白袍彻底变了颜色，看着他的血由着倾天雷雨，混合着蔓延了这片土地。

  冷北溪其实仍有余恨未消，只是他还能做什么呢？

  对着张小明的尸体大卸八块么？

  冷北溪清楚明白的，即使那样，固城的百姓也不能重活一次。他一言不发，好半晌后才开始一个人默默的整理周遭的断剑残刃，半跪在地上，由着雨水洗净他手中残刃的泥土。

  过往如何……都该在这阵雨停之后结束了。

  今日雷霆风雨，明日晴空霓虹。

  “还没结束么……”林逸略显疑惑。仰头看雷霆不休，他觉得自己那股难安的情绪一直没有得到平复，实在没有道理。

  虽然他被那两道雷中伤过，可他仍不觉得这种心情是在害怕打雷，更像是……源自他身体精神本能的一种警醒！

  张小明那句嘲讽之语顿时响在耳畔。

  为什么说他今天也逃不过？

  林逸手心紧攥，不由得屏息道“道劫……为何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