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作者:骨火      更新:2023-07-30 21:01      字数:4319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片场里,“林室微”正在用这两句已经烂大街的名诗向男主角秦桓解释他为何放弃在沿海城市过安稳生活,而选择来这种荒无人烟的小地方打拼。

  程蔚识的吟诵声就像一股和煦的春风,听着让人分外舒心。

  程蔚识和章枫维各自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棉麻短袖,需要在冷风天里演出酷热难当的模样出来。

  程蔚识皱着眉头在额间淋上了几滴水珠,一手定顶在腰间,抬头望着空中“烈日”,脚后跟在黄土地上碾出了半个弧。

  男主角秦桓听出对方话里有话,于是直截了当地说:“你喜欢我的前女友是吗?”

  程蔚识扮演的林室微在听见“前女友”这一称呼时,不由得顿了一顿,他随后抬眸,眼中的震惊散了开来:“你已经和她分手了?”

  秦桓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很早就分手了。你不是也说了么,‘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林室微”摇头:“可我……可我是因为……”

  “你是想说,如果当初和她在一起的是你,你就不会放弃大城市里的美好生活跑到小山村里来了,对吗?”

  “林室微”不语。

  秦桓从裤兜里掏出一包劣质香烟,抽了一根出来,点上火,抬头望着天空中一朵厚厚的白云:“无所谓了。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我们现在都在这里重逢,和她有什么关联。日子照过,又有什么分别。”

  他透过香烟散发着的雾气,瞥了“林室微”一眼:“还是说,你想重新回去找她?”

  程蔚识被问得凝了凝神,接着笑得释然:“不会的,我对她的感情早就淡了,而我也已经被这里自然淳朴的人文风貌所感染,准备留下来。”

  “那你一个人在外没有照应也不方便吧?”秦桓叼着烟,伸出一只手来做了个握手的姿势,“听说你现在在做轮胎生意,不如加入我们,怎么样?”

  “好。我答应你。”程蔚识握上对方的手,二人开着玩笑,各自使力,手背曝出了一条条青筋。

  如此,这段戏就结束了。

  陈欣迟在一旁挥手:“你们这段儿演的很好,值得嘉奖……但是,怎么说呢,但还差一点火候。尽管男主角和男三号都比四年前成熟许多,但毕竟还只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眼睛里除了需要那种饱经风霜的平淡沧桑之外,还要有一种不向命运低头服输的年轻劲头。就好比喝茶,这个时候,主角们对人生这壶茶已经品出了少许滋味,但远远不够,因为他们对这壶茶的其他滋味还饱含激情、充满新鲜感。你们明白这种感觉吗?刚刚你们脸上的表情,都太过平淡了,激情不足。”

  程蔚识和章枫维面面相觑,面对导演的要求,只好说:“那我们再试一条。”

  中途休息时,程蔚识蹲在地上看剧本背台词,背着背着脑壳忽然被人打了一棒。

  好在是用几张纸卷成的棒子,敲上去一点也不痛。程蔚识抬头,揉了揉眼睛,随即认出来人:“章枫维,你打我干嘛?”

  “我是怕你蹲在这里无聊……哎?我看你好像哭了?”章枫维也跟着他蹲了下来,“这个姿势一点也不舒服,会蹲麻的,你快站起来吧。”

  程蔚识解释道:“下一场戏要用到这个动作——蹲着擦眼泪,所以我先酝酿一下,怕一会儿哭不出来。”

  “哈哈,没看出来,你竟然这么敬业。”章枫维拍了一拍程蔚识的肩膀,“哎你说,那个什么‘自由故’、‘皆可抛’的诗,你同意吗?”

  程蔚识想也没想,张口即答:“当然不同意。命最重要,人死不能复生,爱情可以重来,而自由这样的追求太理想化,几乎永远不可能达成目标。与其选择没有什么真实存在性的东西,倒不如留一条命苟且偷生。”

  “你说得有道理啊,见解和我雷同。”章枫维笑着站起身来,背靠墙角说,“你知道吗,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不下一百个人,除了一些自诩文艺清高的人会含糊其辞地在生命和自由中徘徊之外,其他人全都二话不说选择了生命。看到十几米外那个奇怪的段总了吗,我以为他会是个例外,谁知他也选的是生命,而且有一句话,他和你说的一模一样。”

  “什么?”程蔚识眼睛向不远处那个‘奇怪的段总’望了望。

  “就是那句‘人死不能复生,爱情可以重来’。不过我现在想想,他这句话已经说得足够留有余地。你是觉得自己在未来肯定会拥有爱情,但他不是。”

  “我明白了。”程蔚识低头垂着眼,胡乱扯着手里的剧本。

  原来这么多人都认为段可嘉不会追求爱情。

  章枫维拍着他的后背劝他:“你干嘛一脸丧气的样子啊,开心点……是不是还沉浸在戏里无法自拔?这场休息可是有一个多钟头呢,一直抑郁下去是要受不了的。说起来,你知道么,前些天我问了一个患有严重抑郁症的人,他非常‘洒脱’地告诉我,他鄙夷生命,极度渴望自由和爱情。所以我想,大概只有精神病人才能领会诗人的疯狂了吧?”

  “谁知道呢。”程蔚识耸肩,“反正我是领会不了。我是一个粗人,诗人的精神家园离我太遥远。”

  程蔚识在地上蹲久了,便站起来活动筋骨,没扭两下胳膊,忽然看见刘忠霖跑过来找他。

  “先生,江溪安来啦,管宣传策划的工作人员让你们过去拍两张合照。”

  程蔚识:“好,等我一下,我换身衣服就过去。”

  屋外的江溪安留着一头学生气的及肩短发,看见程蔚识时跳了两步,然后朝他走来。

  程蔚识只是随便套了一件小外套,妆容和打扮仍然保持着拍戏时的土气,好在这张脸还算让人赏心悦目。摄像师连着抓拍了好几个江溪安可爱的小动作以及程蔚识的表情变化,拍好后,还和江溪安和程蔚识打了一个“ok”的手势。

  江溪安仰着脸和程蔚识打招呼,雪亮的眸子在阳光下一闪一闪,模样显得特别可爱:“好久不见,小钟。”

  程蔚识点头:“嗯,很久不见了。”

  江溪安低下头来,额前的刘海挡住了她的眼睛。她双手交握在前,一只靴子跟在地面上划圈圈:“你们这里的拍摄过程一定很辛苦吧,听说冬天的时候有几个摄影师险些埋进雪山。我还在担心呢……”

  程蔚识摇头:“这件事我也不清楚,我是最近才过来的,那个时候章枫维和导演似乎都在,你可以去问问他们。”

  江溪安的双颊红扑扑的,她朝程蔚识弯了弯唇角,露出两个可爱的小虎牙。接着挥了一下手掌:“嗯好,那我去探望剧组里其他人了。不打扰你了。拜拜。”

  程蔚识望着江溪安离去的背影,难免有些心情复杂。

  毕竟是自己喜欢了多年的偶像,不是说脱粉就能忘得一干二净再无牵挂。他心中当然会有留恋和不舍,这不只是曾经对偶像本人的痴迷,更加是在潜意识里追忆那段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时光。

  他理解林室微得知女主角和男主角分手后的心情,那不完全是对女主角的留恋——那毕竟是他最美好的青春啊。

  程蔚识刚准备进休息室,突然有一个人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人面容沉着,两只手插在裤兜里,眼睛一直望着地面,只抽空抬眸瞥了程蔚识一眼。

  “来,跟我出去走走,这里太闷了。”

  程蔚识紧跟着段可嘉走进了一处草木稀疏的山林,然后顺着曲里拐弯的小路地走到了山林深处。

  足足走了有二十分钟。

  “先生,你要走到哪里去啊。再继续走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程蔚识跟在后面,看着对方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

  “这里的环境比较安静,没有什么人,我很喜欢。昨天吃完晚饭,天还亮着,我闲着没事做,就找到了这个地方,站在那边的大树下等待日落降临。”

  顺着段可嘉的描述思考下去,程蔚识逐渐在记忆里搜寻出一个十分吻合的画面:老家院子里的老爷爷们也喜欢坐在树下乘凉,坐着坐着……天就黑了。

  段可嘉转过头来,额发间流淌着斑驳的光线:“昨天我就在想,今天可以带你过来看看。这里的环境不错,比外面的风沙天气好多了。”

  程蔚识答:“嗯,先生考虑得很周到。”

  段可嘉说:“再过一会儿我就要走了,搭乘五点的飞机回s市。”

  “这么着急吗?”程蔚识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三个小时。”

  “我已经在这里休了三天的假期,现在办公桌上堆积的文件可能已经有小山那么高,再不回去,工作就要做不完了。”

  段可嘉竟然已经在这儿呆了足足三天,可程蔚识心里怎么有种这人昨天下午才从s市飞来的错觉。

  程蔚识说:“您回去忙吧,等我拍完戏,肯定第一时间找您吃饭。”

  “好,一言为定。”

  而在这时——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不要脸!”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隔壁的树丛里横空飞出,震得程蔚识耳膜打颤。

  段可嘉赶紧拉着程蔚识躲到了大树后头。

  程蔚识觉得这道声音有点耳熟……似乎在哪听过。

  对了,是江溪安!

  他还从没听过江溪安这么歇斯底里地讲过话,连忙将头伸向了向声音来处。

  “你怎么可以这样……呜呜……你明明说喜欢我的。”

  江溪安甜美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破了功。程蔚识看见对方蹲在地上,手捂着脸,正小声啜泣。

  她对面的人是……程蔚识继续探出了半个脑袋,一个健壮的身影从树叶中露了出来。

  对面的章枫维叹了口气,半躬着背俯下身来,摸了摸江溪安的头:“哎,我不是给你介绍了新男友吗?那人比我有钱。”

  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江溪安的哭声骤然放大:“你不是人!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你是谁家的儿子……你怎么能把老男人的房卡塞给我让我去陪他睡觉!!我明明是你的女朋友啊!你禽兽不如!”

  程蔚识听得心里一咯噔——“把老男人的房卡塞给我”……

  章枫维脸色平淡,就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我有什么办法呢,你知道的吧,我一向不相信爱情能够天荒地老天长地久,我和你在一起是因为喜欢你,分手是因为感情淡了、没了。”

  江溪安哭到几近失声:“那你也不能让我去和别人——”

  “有什么不好的呢?凭你的实力,如果不是我让人把你塞进剧组,陈欣迟根本不可能看得上你。没有我了,你以后该怎么在娱乐圈里立足?找个下家不是挺好的吗?”

  江溪安跪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章枫维这一番话说下来,她连继续骂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程蔚识对章枫维的逻辑感到无比震惊。

  他抬头,看了看斜后方的段可嘉。

  段可嘉与他对视,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然后向他招了招手。

  程蔚识猫着腰跟着段可嘉轻手轻脚地走出了这片小树林。

  回到外面之后,程蔚识开始变得愤愤不平,眼睛里窜着火星:“刚刚那是……什么情况。江溪安也太惨了吧。被渣男甩了还要遭受人格上的侮辱。”

  “你是不是开始同情她了?”段可嘉说,“章枫维可能不觉得那是侮辱,他自认为是在帮助江溪安,为她的未来做打算。”

  程蔚识气得绕着段可嘉走了半圈:“我还是无法理解……难道您也是这样想的吗?”

  段可嘉摇头。

  他突然想起许久之前做过的那场诡异无比的梦。

  “当然不会。至少,我不会给自己戴绿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