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无声对峙苍穹阁
作者:林暮烟      更新:2023-07-30 22:12      字数:4530
  他顿了顿, 继续道:“我本来只是想把小鸟带下来玩一会儿就送回去,也没离开太远,就在楼下的小竹林里, 后来听到动静我就赶紧跑回去看, 然后就看到皇兄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浑身都是血……我当时吓得不轻, 站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皇兄已经晕过去了, 我听见有人过来,就……就跑了。”

  水镜道:“那你为何会觉得他看到了你?”

  允荣垂头丧气,一边认真回忆一边道:“皇兄落地之后好像撑了一下地想起来,但是没能起得来,然后大概是想找人帮忙, 所以抬头看了一圈,当时我站得不远, 他要是没眼花……应该能看见……”

  “你可真行,”水镜啧道,“就站那看着?”

  “不是!”允荣急忙辩解道,“我当时是想过去扶他的, 但他突然就……突然就趴下不动了……”

  水镜笑道:“你以为他死了?”

  允荣搓着额角, 有些羞愧,点头嗫嚅道:“我当时都吓傻了,我就想,他要是真……死了, 我在他旁边,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水镜点了点头,这倒是真的, 太子要是真死在那,旁边站着另一个皇子,怎么看都脱不了干系。

  允荣抿了抿嘴,低头继续道:“其实……当时我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要过去看看,总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那不管,但是我走过去的时候听到附近好像有人来了,我又慌了,就……跑了。”

  水镜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虽然他的话听上去很矛盾,但水镜差不多能理解他当时内心天人交战的纠结。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看到自己的兄长浑身是血地从楼上跌落,受到惊吓也实属正常。

  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惊吓之后可能什么也不会多想,会直接扑过去看兄长的情况,因为他们没有“我可能会被当做凶手”的顾虑。但从小生在皇家,所有事都变得比看上去复杂,遇到任何事,都不得不去多想,去犹豫,去掂量。

  水镜指了指那只雏鸟,问道:“那它呢?当时它在哪?在你手里?”

  允荣点了点头:“一直在我手里。”

  水镜道:“那如果你皇兄真的看到了你,应该也看到它了?”

  允荣又点了点头。

  水镜想了想,道:“你是不是担心你皇兄会把看到你和雏鸟的事说出去?”

  允荣看着他:“你说呢?”

  水镜挑了挑眉:“那你皇兄现在醒了吗?”

  “嗯,”允荣点头道,“已经醒了,第二天就醒了。”

  水镜道:“那这几天有人来盘问你吗?”

  允荣愣了愣,摇摇头:“没有。”

  水镜笑道:“那不就行了?如果他看到了你,怀疑你,想对付你,不趁着现在遍体鳞伤的时候把你牵扯进来顺便卖个惨,难道还等着伤都痊愈了活蹦乱跳的时候再来翻旧账吗?还能给你这么长时间毁灭‘罪证’?”

  “唔……”允荣偏头皱眉,若有所思。

  水镜瞥他一眼,弹了弹他的脑门道:“说不定从头到尾就是你自己吓自己,他根本就没看见你。”

  允荣叹了口气:“可能吧。”

  水镜静了片刻,然后笑了起来:“真有意思,我原本只是好奇你这么一个怕鬼的小孩为何要来这种阴森恐怖的地方,别的都没想深究,你自己非得连根带梢的往外吐,怎么,是不是这些天憋坏了?”

  允荣撇了撇嘴:“反正说都说了,不如说个痛快。”

  水镜挑眉道:“死猪不怕开水烫呗?”

  允荣怔了怔,大约是平日里没被人这么说过,片刻后“噗嗤”笑了出来,颤着身子点了点头。

  水镜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调侃道:“现在不怕我出去乱说了?”

  允荣收住了笑,定定看了他好半天,移开目光深吸了口气道:“不怕了,我想明白了。”

  水镜好奇:“想明白什么了?”

  允荣看向他,狡黠一笑道:“这就要感谢你方才帮我分析了,皇兄若是一醒来就说他在苍穹阁看见了我,你再将我和雏鸟送到他面前,那简直就是人赃并获。但他却至今都没有说,也可能根本没有看见我,如果现在你带着我和雏鸟去邀功……”

  允荣凑近几分,意味深长道:“你怎么证明这雏鸟不是你偷出来的,而是我呢?”

  水镜静静与他对视了片刻,抱胸轻笑道:“哟,这是想反将我一军?”

  允荣有几分得意地挑了挑眉,稚气未脱的脸上还带着些许挑衅。

  水镜笑了片刻,忽然眯缝起眼睛小声道:“你猜我若是现在将你敲晕,把雏鸟放回木匣子里搁在你旁边,再弄出点动静引人过来,你会是什么下场?”

  允荣的表情凝滞了一瞬,但很快又伸着脖子道:“我,我可以说是栽赃。”

  “哦——”

  水镜阴阳怪气地拖着长音点点头,嬉笑眨眼道:“那栽赃你的是谁呢?我吗?你知道我姓甚名谁吗?你怎么证明有我这么一个人?怎么证明我曾出现过?最重要的是……”

  他学着方才允荣意味深长的模样凑近道:“到那时,你还有证明的机会吗?”

  允荣呆了片刻,瞪眼道:“可,可这样你还能得到什么好处?”

  水镜耸肩摊手道:“我说了,我不需要好处啊。”

  允荣急道:“那你这不是损人不利己吗!”

  “嘘,”水镜竖起手指,拍拍他肩膀,皮笑肉不笑道,“本来呢,我心情好,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我是懒得做的,但居然有人威胁我,我就不太高兴了。”

  允荣与他对峙半晌,垮肩叹气认怂道:“我错了。”

  叹完后,他又自顾自垂眸道:“其实我就是确定了你不会说出去,才跟你打打嘴仗过过嘴瘾。”

  “哦?”水镜饶有兴趣,“怎么就确定了?”

  允荣抿了抿嘴,抬眼道:“你知道方才我说皇兄受了重伤,还有我……哭的时候,你是什么表情吗?”

  水镜愣了愣:“什么表情?”

  允荣一字一顿认真道:“满脸都写着‘无所谓,我就看个乐子’。”

  水镜眨了眨眼:“……是吗?”

  “嗯,”允荣十分肯定地点点头,“我觉得你就像在看笑话似的,根本就不在乎到底孰是孰非,谁对谁错。”

  水镜一时语塞,偏头想了想,喃喃道:“有那么明显?”

  允荣瞪着他:“非,常,明,显。”

  水镜瞥了他一眼,掸了掸衣摆,托着雏鸟站起身来:“行吧,这天色也不早了,趁着还没黑透赶紧回去吧,你这身衣服穿在身上简直就是在昭告天下自己心怀不轨。”

  允荣忙跟着起身,拍拍屁股,指着雏鸟道:“那……它呢?”

  水镜伸手过去,戏谑道:“怎么,舍不得?要不你再带回去?”

  允荣连忙摆手:“不不不,不用了,我就是问问……”

  水镜道:“它的下场你就别操心了,操心好你自己就行。”

  “哦。”

  允荣闷闷应了声,呆站了片刻后,他指了指身后的洞门:“那……我就这么……走了?”

  水镜好笑道:“否则呢?再跟我依依惜别一会儿?还是想让我送你回去?”

  允荣撇了撇嘴,转身往洞门那边走去,走了几步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直勾勾看着水镜,半天才憋出一句:“多谢。”

  水镜摆了摆手,允荣转过身去,顿了顿,又转了回来:“后会……”

  水镜竖起食指打断道:“别后会了,后会无期。”

  允荣鼓着嘴瞪了他一眼,终于利索地转身走了。

  水镜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雏鸟,回身走到井边拾起了地上的小木匣。

  这木匣里被允荣铺了几层厚厚的枯草,草上还残留着几簇从雏鸟身上掉下的细小绒毛。

  水镜手指轻轻拨开草窝边缘,发现枯草下方还有几个凿出的气孔。

  他将雏鸟放进匣子里,关上匣子听了听。这匣壁十分厚实,一旦合上,雏鸟的叫声便变得几不可闻。

  他满意地将匣子夹在腋下,抬头看了看擦黑的天色,重新跃上墙顶,往御花园行去。

  ……

  傍晚的御花园分外冷清,水镜轻松避开了零星的几个宫人,在御花园随便绕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那座新建起的苍穹阁。

  这阁坐落在御花园西北角茂密的竹林中,一条石子曲径从竹林穿过,延伸到它脚下。

  不得不说,这座楼阁的样式实在是非常的与众不同,不同到水镜差点都没看出它是座“阁”。

  藏身于竹林中远远看去时,如果不是那四根立柱的正中有一条直通向上的阶梯证明了它还有二层,水镜甚至以为它只是一座凉亭。

  直到走到近前,视线不再被上方的竹枝遮挡,水镜才看清这“阁”的全貌。

  唔,其实与凉亭也相差不大。

  它的整个一层只有四根立柱和中间那架木梯,二层的外形也和凉亭的顶盖差不多,锥形,尖顶,仿佛一颗被四根筷子撑起悬在空中的巨大粽子,不,更像是兰兆草原上牧民住的穹庐。

  只不过,这“穹庐”乃是木制,且除了底部以外,其余各面都以雕花镂空,那些镂空的大小和疏密控制得非常巧妙,既不影响美观,也保证了海东青无法从缝隙中逃脱。

  啧,这么又大又精致的一个鸟笼,真是煞费苦心又巧夺天工。

  水镜心中暗暗赞叹了一声。

  他的目光重新从二层挪回一层,此时天色已暗,一名宫人正用长杆将四根木柱上挂着的灯笼依次勾下来点亮再挂回去,点完之后,他又提着油灯顺着木梯上了二层,不消片刻,二层也透出了微弱的火光。

  宫人上楼时,水镜清楚地听见了尖锐的鸟叫声,那声音明显不是寻常鸟雀能够发出的,至少能够说明那对海东青还没有被“绳之以法”。

  又等了片刻,那宫人才从二层回到了一层,但似乎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是面朝着水镜所站的方向在立柱边坐了下来,把油灯放到了一旁,看样子是要在这里守着。

  水镜抬了抬眉,好吧,那就只能对不住了。

  他从竹林外延绕到了对面,轻手轻脚地点地跃起,落在了那宫人身后,还未等那宫人察觉便已抬手一劈,宫人瞬间身子一歪,晕倒在了立柱之下。

  ……

  半个时辰后。

  水镜盘腿坐在二层的地板上,双手搭膝,与面前不足一丈处那两只被链子系着脚腕的海东青剑拔弩张地大眼瞪小眼。

  在他们之间的空地上,第一百三十六次被爹娘从鸟窝里掀出来的雏鸟还在一边蹦跶一边叽喳,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煽风点火。

  大约是因为雏鸟被带走的时间太长,身上已经沾上了不少别的气味,那对海东青只在水镜第一次把雏鸟放进窝里时凑上去嗅了嗅,之后便无情地一次又一次将它从窝里掀翻出来。

  掀翻出来还不解气,还一路跟着用翅膀把雏鸟扫到水镜跟前,若不是锁链实在不够长,水镜觉得它们可能还想把翅膀拍在他脸上,顺便与他贴身肉搏。

  水镜回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楼梯口,又看了看身前不远处的雏鸟,感觉现在的自己有两种选择。

  第一,下去把那负责看管饲养的宫人叫醒,让他想办法将这只不能认祖归宗的雏鸟塞回鸟窝里逼迫它爹娘与它相认。

  第二,站起来,走过去,拽开锁链,把这对海东青拎到楼下竹林里生火烤了。

  最后,历经千般纠结万般抉择,水镜选择了站起来,走过去,弯腰拾起地上的雏鸟塞回木匣子里,带着它转身下楼离乡背井远走高飞。

  穿过竹林,走出御花园,水镜漫无目的地跃起又落下,没有停顿,也没有方向。

  雏鸟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亲生父母残忍遗弃,还在木匣子里执着地欢呼雀跃。

  又一次飞身跃上一处屋顶时,水镜停了下来,掀开盖子对着雏鸟微微一笑低声道:“孩子,你知道吗?你现在是个刚刚被遗弃的孤儿,请你至少表现出一点作为孤儿的失落,好吗?”

  雏鸟的叫声在他打开匣子的一瞬间停顿了一下,小鸟歪了歪脑袋好奇地看他把话说完,立即便又欢快地拍着翅膀叽喳了起来。

  水镜无奈地笑叹了一声,抬头往四周看了看。

  这里好像是……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