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鹤忘兰(2)
作者:山椿      更新:2023-07-30 23:01      字数:7962
  鹤忘兰(2)

  迢迢云烟月,星斗指路, 满地碎月光。

  小镇居于山麓, 地势复杂,交通闭塞。姜春和姜初实从信城坐了一天火车后, 换乘大巴在盘旋的山路上又颠簸一天,勉勉强强来到镇上。

  姜春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还得盯住姜初实,一路惊心动魄, 两人几乎是苟延残喘才找到外婆家。

  呕吐到虚脱的感觉, 姜初实现在仍心有余悸。

  “谁告诉你我们家地址的!”姜初实挡住对方的去路, 一脸防备地看着他,“这里不欢迎你!”

  即便姜春任何事情都没透露过半分, 但他第一眼见到沈景明,就觉得他极其不顺眼, 何况妈妈和小白出事之后, 陆燃送他们到火车站。

  “以后陆燃哥哥陪不了你们了。”男生带他去买零食, 坐在休息椅上, 几分语重心长。

  他揉着姜初实绵软的黑发,“你是男子汉, 要乖乖听话,保护好姐姐。”

  还有一些话,姜初实谁都没透露,一直记到今天。

  他今天已经满十二岁了,绝不会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姜春半分。

  夏夜里, 男生穿着干净普通的短袖从从树影下走出来,眼眸里浓浓的疲惫。

  沈景明看见他,微微一怔。

  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小豆芽已经长到他肩头,怒气冲冲地瞪着眼。

  “你长高了。”他轻轻笑一下。

  他们姐弟两人长相异同,偏偏一双眼睛生的极为相似,浓眉浅瞳,眼波袅袅。

  男生想到什么,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刚要碰上少年的头顶,被人灵巧一躲,对方满眼嫌弃。

  小心后退一步,姜初实警惕地看着他,“你不许动我。”

  无奈一笑,沈景明收回悬在空中的手,他看着姜初实,声音低沉:“我找你姐姐。”

  不提倒没什么,这下姜初实直接炸毛。

  小少年还不懂怎么隐藏情绪,眼眸里含着明晃晃的愤恨,几乎就要跳脚,“我说了,你从哪里来的赶快回哪里去!我姐不会见你!你找一百次也没用!”

  沈景明看着他,没有回答。

  好像这一年,以前只知道扯着衣角缩在她后面的小孩不见了。

  她曾经说过她有个轻微自闭症的弟弟,与人交往总带有几分胆怯,而面前几乎与他肩头齐平的少年,面容稚气,如脱胎换骨般。

  那她呢?这一年,她过得好不好?

  想起她,一瞬间心如刀绞,手指不自然的收紧。

  半晌,他微低着头,脑海里组织几番说辞,对面前的少年开口。

  话未说出口便被人打断。

  “我姐不会见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你求我也没用!”姜初实手心冒汗,心里忐忑万分,仍是咬着牙开口,“我姐说了,她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你,永远不想再见你。”

  沈景明的眸子里是黯淡的妄念,本被人很好的克制住,一瞬间破碎的彻底。

  “她……知道我在等她吗?”声音竟带着几分颤意,男生眼角微红,心里仍残留一念。

  姜初实顿一下,眨眨眼,手心里仍攥着那张钱。

  “那当然。”他不敢和他对视,垂着头掰着手指算,“从七点开始,现在是晚上十点半,你已经在这里待了三个小时,别说我姐,到明天,楼上的瞎子奶奶都该知道我们家楼下站着个人了。”

  小镇才这么点儿大,一传十,十传百,谣言传播起来比疟疾还快。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回答,沈景明低嘲笑笑:“所以,她叫你下来赶我走么?”

  低哑的男声轻轻散在夏风里,几分没由来的凄凉吓得姜初实一个激灵。

  黑溜溜的眼睛转一圈,瞥着天上密密麻麻的星空,姜初实点点头,想到什么又补一句:“我姐还说,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她。”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回答,身侧的指甲嵌入掌心,他勾出一抹笑。

  打扰。

  原来,他的想念,在她眼里竟然算是一种打扰么。

  原来,他的千里迢迢,她也不屑一顾么。

  甚至连施舍的一眼,都不愿意给他。

  一阵痛意袭上心头,迅速占领他的大脑。沈景明垂着眼,颀长的身姿瞬间颓废,有些颓废,他微曲着脊背,坐在花坛边上,眼底空荡荡的,深不见底。

  月光穿过树枝,斑驳着男生清隽的眉眼。

  姜初实绞着双手,犹豫着蹲下来,将身子放低与他平视。

  相比上次见面,男生下颌消瘦,如玉般的眉眼深沉不少,此时他看上去好像非常难过,双眸失神,漾着一层青色的阴影,低低的笑声传出几分苦涩的嘲笑。

  生怕自己拙劣的谎言被人戳穿,他白嫩的手指收拢,慢慢握成拳头,又松开,搭上他的肩头。

  慌张和心虚一瞬间涌上来,“你快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小少年高瘦的背影磨磨蹭蹭往回走,三步一回头,玻璃般的眸子暗含几分心虚,可惜面前的人没发觉半分。

  明月高悬夜空,沈景明的唇瓣毫无血色,指尖更是冷如寒冰,像极那天的绵绵细雨,他几乎要站不稳,狼狈不堪。

  她明明说,最舍不得他难过。可最让他难过的,偏偏也是她。

  往他心里捅上一刀又一刀,他还巴巴的往她跟前凑。

  “连见我一面都不愿么?”他喃喃一声:“姜春,你究竟有多恨我。”

  他满腹真心,到头换来的竟都是她装出来哄骗他的么。

  为什么喜欢一个人,那么难啊。

  阿衡骂他傻,像她这样的女生惯是会骗人的。

  是啊,她的谎话张口就来,他一次又一次上当。

  四百个日夜里,他咬牙切齿的恨她。可恨这东西能维持多久,消散尽了,心底的想念半分都克制不住,仍期望能再见她一面。

  幽静的夜,空中没有一丝云,皎洁的月亮饱满无暇,满月当空。

  凝望着那轮明月,他低嘲笑笑,眼眶略微有些通红。

  “我就是想见你,也想你见到我。所以我就来了。”

  “沈同学,我最喜欢你了。”

  娇气的女声似乎仍萦绕心头,竟只有他那夜偷拍下来的照片,能证明她真的来过他身边。

  那张照片,他舍不得删,却也舍不得看。

  高考前夕,他再也崩不住。

  他想问问她,喜欢他也好恨他也罢,一言不发的转学算什么!哪怕让他能见到她也好。

  他曾问过裴染当年的事,关于“朱萸”,关于他那个未出世的“妹妹”。可即便是醉酒后,她依旧三缄其口。

  “白月光死后成了心口的朱砂痣,我不过是他从来都不愿看一眼的饭黏子。”

  “猴子捞水中月,注定成空。”

  那是裴染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落泪,她没有否认,默认了答案。

  那一夜,他和她喝的烂醉如泥。

  酒精入喉,也割舍不了心底那抹委屈和思念。

  阿衡虽骂他傻,终是看不下去他这副死人样,从许清梦那里骗到了地址。他捧着一颗小心粘好的心来,却被她砸个稀烂。

  他从没想过,他们之间就算没了喜欢,她会连见他一面都不愿意。

  月亮高挂枝头,也好,她带走了一切,起码还有这轮圆月,一直陪着他,如海边那夜。

  沈景明望着月,眼眶发红。

  小镇的夜里很凉,灯火寂静。

  生怕他出什么事情,楼上的小少年趴在窗台上守了一夜,哈欠连天。

  待那人离开,已经是早晨六点,天光大亮,楼上瞎子奶奶养的大公鸡准点打鸣。

  “你昨晚做贼去了?”姜春把早饭端上桌,就看见姜初实开门出来,她瞥他一眼,浓浓的黑眼圈像是一夜未眠。

  揉了揉青黑的眼窝,姜初实打了个哈欠,“太热了,我没睡好。”

  “还热?”狐疑看他一眼,姜春半信半疑,“昨天的零钱呢?”

  姜初实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来那张被他手心浸湿的,此时团成皱巴巴的小球,塞在他的抽屉最里面。

  “没……没有了。”

  “姜初实!”姜春瞪着他,“你吃什么冰棍吃了我十块钱!”

  小少年绞着手指,“就忍不住多买了一点点。”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今天的冰棍钱没有了。”姜春扫他一眼,“吃这么多也不怕吃坏肚子。”

  期期艾艾不出敢出声,姜初实控制不住又打个哈欠,啃一口碗里的水煮蛋,有黄心的蛋液流出来。

  姜春一觉睡到天亮,精神抖擞,相比而言,对面坐的姜初实简直处于游离掉线状态,她生怕下一秒脑袋就磕进碗里。

  忍不住伸手敲他一下,“吃饭!”

  晨光熹微的小镇,静谧的一天在朝阳高升的时刻正式复苏。

  正午烈日炎炎,怕外婆受不了,赶着清晨的早风,推着轮椅往镇子西边走。

  马路上多是穿着校服的学生,啃着包子急匆匆往学校赶,又晨练回来的老人,路过时还向轮椅上的外婆打招呼。

  小镇绕来绕去姜春走了个遍,镇西那头倒是从没有去过。

  轮椅碾在路面上,“昨晚你妈妈又来找我,带着你小姨。”

  姜春推着外婆走进一条街道,没说话,她静静等着老人开口。

  老人停一下,孩子气般嘟囔一声,“这么多年,我其实没怨过她。就是放不下这张老脸来。”

  外婆和妈妈都是极要强的个性,当年在火车上遇上爸爸,一见钟情,外婆拦着不让嫁,说到底还是嫌弃他家里太穷。

  “可哪个妈妈不会觉得自己家的白菜被猪拱了。”提起往事,两人都已经离世,老人痛心的拍了拍膝盖,“左右都是猪,她还不许我挑剔两下。”

  “你要是好好跟我妈说,她也不至于和我爸连夜私奔。”

  姜春和她瞎掰扯,倒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皱皱鼻子,“别说我妈,我都觉得你的心偏着长。”

  “嘿你这孩子。”外婆敲了敲她的脑袋瓜。

  吃痛一声,姜春忍不住揉了揉,嘴里嘀嘀咕咕的,“你说说凭什么我妈就不许读大学?还说不是偏心。”

  当年明明两人都考上了大学,家里也不是供不起,也不知道外婆存了什么心思,硬生生留下一个,压着朱蒨的录取通知书,死活不肯放。

  “小姑娘家的你知道什么。”外婆冷哼一声,“要是两个都走了,家里就我一个孤寡老太婆,死透了都没人知道。”

  姜春轻哼一下,小声道:“你就是封建思想太严重,怨不得我妈。”

  她当然知道,即便是这般手腕还是没留住朱蒨,母女两人将近二十年没见过面,甚至连通电话都没有过。

  “你就护着你妈吧。母女俩一个样,都是倔驴,也不知道像谁。”

  “像你呗,简直一模一样。”姜春笑出声。

  老人也笑了,白色的发丝在晨光下泛起银光熠熠,目光远望。

  半晌才低声说一句:“像我有什么好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话再难听也是亲妈,心疼的是自己女儿,难不成还能害了她。

  她那年要是早几日松口,朱蒨也不至于匆忙离开,近二十年一去不回,害她客死他乡。

  到如今白发送黑发,想见一面,已是阴阳相隔,人鬼殊途。

  经年岁月,压垮了轮椅上的老人的一生,为一双女儿忙碌奔波一辈子,到头来盼无归期。

  看着她嶙峋的背影,姜春心一窒,将话题转开。

  她眸子里漾开一丝笑意,“当年我妈和小姨可是镇上少有的大学生,肯定给你长不少脸了。”

  小镇居民不多,街坊邻居闲时掰扯起来,能把每家人的祖坟给摸清楚。一点小事都够她们传上一阵,更别提当年朱蒨朱萸考上的双一流大学,可算是轰动全镇的消息,百年来可是头一遭。

  外婆眼纹很重,笑起来皱在一起,浑浊的眼底带几分炫耀,“你也不看是谁养大的。”

  “你小姨当年大学的时候,每个月都往家里打电话,镇上的喇叭喊我去广播所接,她们一个个羡慕的呦。”

  “是是是,都知道你会养女儿。”姜春笑眯眯附和她。

  楼上的瞎子奶奶拉着她说过好多次,外婆这么糙婆娘居然能带出来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无非是明里暗里酸着外婆。

  “小姨谈恋爱也是刚上大学的时候吗?”她随口一问。

  这话把老人问得一怔,记性不好,她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好像是,我也记不大清楚了。就记得她打了个电话回家来。”

  杏眼闪着光,姜春耳朵立马竖起来:“电话里说了什么?”

  “一个冬天,还怪冷的,电话是你妈接的。她打电话回来说交了个男朋友,还说过年回家带回来我和你妈瞧瞧。”

  “结果那年冬天,别说男朋友,她都没回来。”

  老人记得很清楚,微垂着老眼,“那是阿萸第一次没回家过年。”

  “胆子真肥。”姜春揶揄一句,“你没打断小姨的腿啊。”

  “我倒是想。”

  冷哼一声,老人脊背靠在轮椅上,陷入回忆,“她从小就有主意,她自己的事儿谁都勉强不来,从那儿以后,打电话回家的次数都少了,每次说几句就挂,每天不知道忙些什么事。”

  想起小女儿,老人的心像被什么用力攥了一把,眼神黯淡无光,“后面不知道怎么就怀孕了,回家收拾了东西被我发现了,才三个月大。问她什么都都不说,跟她姐一样,出去了再没回来。”

  “怀孕?”抓住关键,姜春愣住,有点没反应过来。

  外婆点头,咳嗽好几下才接着说,“那时候她才刚毕业,老师的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说她自己要放弃公费留学的机会,跟着那个沈什么,人家老师苦口婆心叫我劝劝。结果好端端的人,忽然就怀孕,挺着肚子就走了。”

  “这么好的前途她说不要就不要了!”那些事情如今想来仍叫人痛心疾首。

  “不对啊。”瞳孔骤缩,心口猛跳一下,姜春几乎不可置信,脚步无意识慢下来。

  “小姨怀孕的时候我都八岁了,怎么会刚大学毕业?”

  路上的行人渐少,朝阳爬上半空,空气弥漫着独属于仲夏的炎热,稀稀疏疏的树荫里传来早起鸟儿的鸣叫声。

  她听见老人低沉无奈的叹息:“那是第二个。第一个孩子流了,没保住。”

  “阿萸没缘分,先后两个孩子都留不住,还把命搭进去了。”

  喉咙越来越紧,姜春没说话。

  外婆不知道小姨是割腕走的,这事一直瞒着她,老人仍然以为是分娩大出血,人跟着就去了。

  她轻轻吸一口气,声音低微下来,“后面那个孩子,也是他的么?”

  “还能是谁的,她没说我也知道。”外婆的语气很重,几乎是厉声责问,“从头到尾你小姨也就交过他一个男朋友。”

  语气几乎叫人胆寒,若当事者在眼前,下场几乎可见。

  大好年华,鲜活的少女躺在冰冷的地下,就此长眠。

  想起沈荣余那张脸,她推着轮椅的手指忽然收紧,微垂眼脸。

  往事宛如一面镜子,摔在地上碎成一片,如今被一点一点拼起来。

  此刻,昨夜的念头又跳出脑海。

  小姨怀孕那段时间,沈荣余和裴染已经结婚起码九年。

  自持正义者或许是才是最卑劣的人。

  这个恐怖的念头简直如梦魇一般,扼住姜春的喉咙,几近窒息。凝着外婆根根分明的银发,犹豫好一会儿,她把这些疑问悉数吞回腹中,闭口不谈。

  镇西边不同于镇上其他地方繁华,镇西边属于郊外,即便是骄阳似火的夏天,这块地方依旧是阴森可怖。

  她推着外婆刚进入一条主干道,如眼便是家家户户门口贴着符纸,上面歪歪扭扭画着寻常人看不懂的线条,才走两步,便嗅见浓郁的香火沉淀味道,缈缈袅袅。

  镇上崇尚神鬼,对巫术一事,大家都深信不疑。

  家中有人离世,亲人心里安放不下时,大家便找“巫”,“巫”能通阴阳。这是很平常的事情,而神婆在镇上,也是很常见的职业。

  往生者的“灵”会附身在神婆身上,亲属不需要带任何东西,也不需要开口说话,神婆附身后,自然会报出那人的大名,以及过往的事情叫亲属信服。

  姜春从来没见过这种神棍骗法,倒碍于外婆执迷于此,听她耐心讲述过几次。

  都二十一世纪,竟然还有人信“灵”这种东西。

  姜春撇撇嘴,每当她想要用科学的原理解释,总被老人敲脑袋,说她是亵渎神明,得道歉。

  当然,虽然镇上的神婆很常见,但能力水平皆不同。外婆从她的妈妈那儿听说,生和死本就是人的命数,而神婆属于在阴阳两界里特殊的存在,若是通灵的时候不小心,往生者的“灵”很容易被其他恶鬼缠上,招惹上一堆麻烦事,甚至可能被拖下地狱。

  外婆不敢乱找,小心谨慎的问了好几个有经验的奶奶,才慎重选择了一户“靠谱”的“巫”。

  屋外摆放一个大香炉,里面积满香灰,沿上压着乱糟糟的符纸。

  姜春忍不住嘀咕一声,“是骗子吧。”

  “不许胡说。”外婆瞪她一眼,赶紧对天拜了拜,又转身往香炉方向拜一下,“姑娘不懂事,还望大人多多谅解,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见她这般,姜春到嘴的话又给憋回去。

  进了门,有门人带她们到偏厅等候。

  “二位是同请一位吗?”

  老人年迈的声音沙哑,“是,烦请仙姑指点。”

  门人是一位年轻的女子,穿一身麻裙,由奇形怪状图案拼接而成,沉默寡言。

  “要一位引渡人将往生者的灵引出,越亲的人成功率自然越大。”

  老人腿脚不便,自然是姜春。

  门人指引着姜春,要先磕头,对着幕帘后的神婆点一柱香。

  燃香期间,在心里默默念出想找的人的名字,什么地方的人,是什么时候走的,年龄有多少。

  姜春双手合十,半信半疑地按照要求在心里想了一通,又磕了三下,便被人带出去。

  木桌很沉,摸上去手感不错,是块上了年头的好木,上面泡着两杯茶,茶香清冽,齿颊留香。

  明知是招摇撞骗的事,姜春也不敢吱声,缩着脑袋小口品茶,生怕自己的宝贝脑袋瓜又被胖揍一顿。

  环顾四周,三进一厅的普通住宅,门帘上挂着大片黄布,供奉桌上摆好几大盘新鲜瓜果,香炉冒出白烟,她伸长脖子,也没明白黄布后面到底供奉的是哪路神仙。看上去倒真像这么回事。

  “规矩点。”老人把她拎直,呵斥她。

  好嘛,还不让人看了。她撇撇嘴,一口气把杯里的茶喝下肚。

  茶刚入喉,门人便进来请。

  “往生者牵着童子来了。烦请移步。”

  脊背一僵,姜春瞬间怔愣住,身侧的老人着急忙慌往,拉着稀里糊涂的姜春往外赶,“是阿萸,肯定是阿萸。”

  在最里面的大堂里,与刚刚的偏厅不同,窗子被蒙上一层厚厚的黄布,半点光都透不进来,整间屋子里弥漫着很浓郁的香火味道,很顺鼻。

  那神婆怀里似乎抱着个婴孩儿,赤着脚朝她们走来。她平庸的面容上,竟浮现出独属于朱萸的明朗笑容,姿态扭捏,不伦不类,可无端叫姜春控制不好情绪,瞬间落泪。

  她一直觉得是骗局,可此时,翩然的姿态,分明像极了小姨。

  神婆开口:“那年冬日一别,甚是想念,妈妈啊女儿对不住你,这么多年,女儿不孝,女儿想你。”

  封闭的空间里,神婆开始娓娓而谈,语调生硬,是不符合她的柔美嗓音,犹如被人掐住脖颈。

  她开始说当年的后悔,说舍不得离开,这么多年不曾看一眼,如今特地找回两个孩子,要给妈妈见一见。她一手捧着一个,笑得很甜蜜,外婆的泪从见她的第一眼便没有停下来。

  她又说,地下有多冷,没有人陪她,她想念姐姐和妈妈,也想念小姜春,又不忍心拖累,只能想办法回来看一眼……

  怪腔怪调间,几乎字字往姜春心窝里扎,眼泪不断往外冒。

  然而之间这神婆忽然脸色一变,竟狰狞朝二人扑过来,嘴里叨叨着“都该死该死,你们都该死!我好冷好冷,我好怕啊,来陪我吧……”

  突如起来的瞬间,外婆被吓一跳,姜春反应过来,一把擒住神婆的双肩,干脆利落拦下她。

  只见她身子忽然不断颤抖,门人吓坏了,训斥姜春,“往生者的灵是很脆弱的,神婆附身时很容易出意外。”

  心里一怵,姜春乖乖松开手,又见她颤抖的身体忽然停下来。

  “阎王爷说我能活到九十九岁,奈何提早到了鬼门关,喝了孟婆汤,却入不了这通往生阴阳门,竟是我这两个孩子取走了我的一魂一魄,如今已寻回,我便要投胎去了……”

  外婆激动的就要起身,嘴里不停地应着“好。”

  “再见这一面,也算报了这一世孽缘罢了,如今神明有意渡我,还请妈妈保重身体,小姜春快乐长大,我便了却遗憾离开……”

  姜春刚想开口问什么,便见她不停颤抖,渐渐瘫软在地上没了动静。

  门人将二人带出去,“亲人已经离开了。”

  跨出门槛,外面正烈日当空,姜春的眼睛适应不过来,刺激的泛起红痕。

  姜春走的时候,路过偏厅,朝黄布后面的神明深鞠一躬,双手合十,嘴里喃喃一句:“谢谢。”

  她眼睛红红的,眼眶没有泪水。

  那一刻,她宁愿相信这世间真的有神明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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