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牵手
作者:茗荷儿      更新:2023-07-30 23:06      字数:5148
  正月十六那天, 张氏让桂嬷嬷与素罗去接齐楚,她跟钱氏在屋里说话。

  从进了腊月门钱氏就没闲着, 年前是忙年, 然后给各府送年节礼,年后则是迎来送往, 到各处串亲戚。

  好容易过了十五, 年味稍稍淡了些,钱氏这才有工夫发发牢骚,不可避免地就提到杨娥的亲事,“真是愁死个人, 已经十六岁了,八字都没一撇。我真不是说,从三月到腊月整整大半年,足足跑了二十多家, 愣是一个都没相中。静海侯家世不错吧, 老夫人嫌弃那家闺女多,小姑子多, 怕二丫头受气;工部乔尚书家里姑娘少,老夫人嫌人家是新贵,没有底蕴;定国公倒是开国时候就得了爵位的, 老夫人觉得那家少爷面相不好,看着短寿……挑来选去还真有家不错的,就是国子监黄祭酒的嫡次孙,黄祭酒为人再风雅不过, 两个孙子也都是人中龙凤,学得一身好才学,连老爷都说是门好亲事。可老夫人说啥?老夫人说婉丫头嫁了个正四品的官,二丫头不能被婉丫头比下去。黄祭酒才是从四品,他孙子不曾弱冠,到哪里谋得一官半职?”

  张氏只听着并不言语,待钱氏说罢,笑着替她倒一盅茶,“嫂子费心了。”

  钱氏端起茶盅抿了两口,不满地说:“替你劳碌大半年才换得一盅茶,你得好生请我吃顿酒才行。”

  “好说,”张氏吃吃地笑,“回头把阿楚接来,让她跟妡儿整治一桌,妡儿如今也能做几道菜了。”

  钱氏双手捧了茶盅,无意识地摩挲片刻,叹道:“也不知阿姵到底是好是坏?先前我觉得瑞王就是个闲散王爷,阿姵少不得一份荣华富贵,可如今想想,他选得那两个侧妃,心里就松快不起来。”

  李昌铭娶杨姵为正妃,淮南侯府李兰慧跟礼部王尚书家的王家宜为侧妃。杨远山在国子监任职,门生遍天下,淮南侯则是武将世家,祖上因军功得爵,至今在辽东尚有余威,而王尚书乃内阁群辅之一,手握实权。

  仔细想来,若说李昌铭心里没点想法,还真令人难以信服。

  可一旦有想法,受连累的首当其冲便是杨姵。

  “阿姵生得一副福相,肯定安稳无忧。”张氏不便对杨姵的亲事置喙,只能空洞地安慰两句。

  钱氏本非爱钻牛角尖之人,闻言笑道:“承你吉言……等二月里天暖和些,咱们到广济寺去转转,求个护身符。”

  张氏想起在广济寺点的长明灯,也该续上香油钱了,遂连声答应,“等寺里桃花开了就去,顺便赏赏桃花松散两日。”

  两人正说着话儿,珍珠过来找钱氏说魏氏有事儿,钱氏只得匆匆离开。

  钱氏前脚刚走,后脚桂嬷嬷就带了齐楚进来。

  张氏嘱咐齐楚道:“大夫人往老夫人那边去了,许是有事商量,要是丫鬟拦着,你就在院门口磕个头,说几句好听的,千万别短了礼数。”

  齐楚连声应好,就往晴空阁去请杨妡陪着。

  可巧杨姵也在,三人便一道前往。

  丫鬟果然在松鹤院门口拦着,说魏氏现下歇着了不方便见人,让齐楚过阵子再来。

  齐楚笑道:“姑母吩咐过,进府头一件事就是给老夫人拜年,我先磕个头吧,待会再来请安。”说罢,就跪在冷硬的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下。不过磕的时候是用手垫着头的,除了裙子沾了土之外,并瞧不出异状来。

  待三人离开,丫鬟如实回禀了魏氏。

  魏氏闻言,淡淡对钱氏道:“倒是会来事儿,也不知是不是跟老二家的一样,满肚子坏水儿。”

  给魏氏磕头,说明齐楚的孝心与诚心。

  而用手垫着头,则是不给人指摘魏氏的机会,大正月的,脑门顶着几道青红,别人得知真相,便是明里不说,暗地里也会觉得魏氏刻薄。

  齐楚这般做法,正好讨了魏氏欢心。

  杨妡三人离开松鹤院,又溜溜达达到了夕照山脚。

  流云轩周遭的梅树只几株腊梅开得早,其余绿萼梅、宫粉梅都连花骨朵还没坐。

  可便只有寥寥数枝腊梅,那馥郁的花香也足以让人流连忘返。

  杨姵绕着梅树转了两圈,仰头叹息,“可惜花开得太少,否则摘下几十朵做成膏脂,肯定早晨抹了到夜里香味也不散。”

  杨妡笑道:“真贪心,一张口就是几十朵,昨儿我听大嫂说今日要来赏梅,都让你摘了,当心大哥揍你……而且这香味也太浓了,真抹到脸上,别人还以为咱家开脂粉铺子呢。”

  齐楚捂着嘴笑。

  杨姵撵着去掐杨妡胳膊,“你这张嘴,专会拿我逗乐子。”她力气小,加之冬日衣着厚实,杨妡根本不觉得疼,只觉得痒,“咯咯咯”笑个不停。

  齐楚叹一声,“你们家里姊妹多真好,我家只我一个,平常连个玩耍的人都没有……要我哥是个女孩就好了。”

  杨姵“哈哈”笑,“你是这样想法,兴许你哥还巴望着你是个弟弟呢。”

  杨峼自杨娥所在的流云轩出来,只听梅林那边传来清脆悦耳的嬉笑声,循声望去,就见梅树下三个翘着脚尖折梅花的身影。

  杨姵与杨妡都穿着大红羽缎的斗篷,在冬日里格外醒目,唯独齐楚仍是穿着先前那件灰鼠皮褂子,底下是湖水绿的夹棉裙子,看上去很不起眼,却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就像是田间雏菊,兀自静静地开放,美丽又具有极强的生命力。

  杨峼迟疑片刻,迎着三人走去。

  “三哥哥,”杨姵先发现了他,扬声招呼,杨妡紧跟着欢快地问:“三哥来找二姐姐吗?”

  齐楚却立刻红了脸,屈膝行个礼,低低问候,“三表哥安。”

  她生得白,那红便愈加明显,如同春日枝头早绽的桃花,粉嫩娇艳。

  杨峼从没见过这么容易害羞的女子,不由放缓了声音,温和地道:“表妹不必多礼,你们是要折梅花插瓶?”

  杨姵指了枝头花苞最多的那枝嚷道:“正好三哥来,帮我折那两枝。”

  杨峼伸手替她够下,俯身问齐楚,“表妹看中了哪一枝?”

  果不其然,齐楚脸颊又晕上层粉霞,垂了头,轻轻柔柔地说:“看阿妡喜欢哪一枝吧?”

  杨妡左瞧右看,选不出来,笑道:“三哥帮我挑两枝,要比阿姵的花骨朵还多。”

  “花骨朵多并不一定好看,还得枝干疏朗错落有致才好。”杨峼失笑,仰头四下瞧了瞧,折下三五枝递到杨妡手中,“既是折了梅,顺道往长辈那里送一枝,也是你们的孝心。”

  杨妡歪头调皮地问:“那三哥就不用送了吧?”

  “没你这么过河拆桥的,”杨峼佯恼,因瞧齐楚有些不胜寒意的样子,又道:“玩够了就早些回去,酽酽地喝完姜汤,夜里不是要赏灯?”

  听见赏灯杨姵就泄了气,自定亲后,魏氏与钱氏拘她拘得紧,极少让她出门。去年赏灯几乎玩到半夜才回来,今年肯定是不成了。

  杨妡也不确定能不能去,便问杨峼:“三哥去吗?”

  杨峼笑着摇摇头,“过不了多久就是春闱,我留在府里看会书,就不跟你们凑热闹了。”

  杨妡心头暗了暗,杨峼既不去,杨峻要陪卢氏,就剩下杨峭照顾不来这许多姐妹。而张氏断不容她再跟魏府的少爷们一同观灯。

  想必夜里是去不成了。

  也不知魏珞去不去,他那天特意问起来,是想一道去的吧?

  有什么话不能好生说,非得用那种让人讨厌的语气。

  杨妡又是气又是恼,脸颊却慢慢地热起来。这是一种从来不曾经历过的感觉,即便前世她与薛梦梧恩恩爱爱近十年,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明明是厌着他,恼着他,偏生会时不时地想念他,又惦记着想见他,可见了面,说不到两句话又被他气得心肝疼。

  如此的矛盾,如此的纠结,让她不知所措。

  吃过午饭歇了晌,杨妡与齐楚一道往二房院。

  张氏也刚歇晌醒来,正坐在妆台前让素罗伺候着梳头,问道:“怎么不多睡会儿,夜里赏灯歇得晚,别到时候犯困。”

  杨妡不可置信地张大双眼,“娘许我们去灯会?”

  “你不打算去?”张氏在镜中瞧见她的模样,笑道,“你不去就算了,我跟你爹带阿楚去,阿楚从来没去过灯会吧?”

  齐楚细声细语地说:“没有,就只在我家前头大街上看过灯……要是阿妡不去,我也不去。”

  “去,去,我去,”杨妡生怕张氏反悔,一连应了好几声,“去年我就看中两盏宫灯,可惜没买成,今年一定要买到,我跟表姐每人一对,挂在床边。”

  张氏笑笑,“行,咱们早些吃了晚饭早些走。”

  杨妡欣喜若狂,回去之后就折腾衣裳。折腾完自己,又把齐楚的十几件尽数摊在炕上,挨个搭配着试了,挑出最满意的一身,笑道:“表姐晚上就穿这身,外面披鹅黄素缎的斗篷,灰鼠皮的显老。”

  齐楚没什么意见,含笑应了。

  用过晚饭,两人齐齐到二房院去,不意杨娇与杨峼也在。

  杨娇只淡淡地招呼两声,就低眉顺目地在旁边站着,杨峼却略带尴尬地解释,“父亲说松弛有度才是治学之道。”

  杨远桥乐呵呵地说:“科考考得是素日积累,不在这一天半天的工夫上,今儿咱们全家一道去赏灯。”

  张氏随后补充,“二姑娘身子不爽利就不去了,阿妡别忘记给你二姐姐也买两盏花灯。”

  杨妡脆生生地回答,“好!”

  女眷们除了齐楚外各带一个丫鬟,共七人挤在一辆马车里,杨远桥与杨峼则各带了两个随身小厮骑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赶往金鱼胡同。

  下车后,杨妡四下打量着不见魏府车驾,想必他们还不曾来。

  杨远桥叮嘱几位姑娘,“要是挤散了不用怕,看准了前头有家聚朋酒楼,沿着胡同就到了这里停放马车的地方,或者就在酒楼门口等,打发个伙计来报个信儿。”回头又对丫鬟小厮们说,“都长点眼神,仔细看好姑娘们,要是有个差池,小心揭了你们的皮。”

  众人齐齐应着。

  张氏自然是要与杨远桥一道走的,三位姑娘便紧紧地跟在后面,走不多时,两拨人渐渐地拉开了距离。

  灯会入口仍是两层楼高的灯塔,今年的样式与去年有所不同,灯塔正中是一对巨大的龙凤灯,两侧各有十余串九子连珠灯,层层叠叠铺泻下来,宛如灯的瀑布,美轮美奂。

  齐楚惊讶得挪不动步子。

  明亮的灯火映照在她脸庞,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朦胧而柔和,瘦弱的身躯被鹅黄色素缎斗篷裹着,纤细而柔软。

  杨妡站在她旁边,两人叽叽喳喳地评点着,“莲花灯精巧,双鱼灯灵动,猴儿灯最好笑。”

  杨峼看得移不开目光,无意中侧头瞥见杨娇独自在前面走,想一想,不太情愿地跟上去唤道:“三妹妹且等一等,别走散了。”

  杨娇停住步子,回头扫一眼在路边摊前闲逛的杨妡两人,唇角带一丝不屑的浅笑,淡淡道:“我本不想来,年年看灯会,哪有什么新奇东西,三哥也是被迫来的吧?一家子其乐融融,说出去多和睦?”

  杨峼立时沉了脸,扬手将冬明秋晖叫来,“你们好生看着表姑娘和五姑娘,三姑娘身体不适,我送她回府。”

  杨娇愕然抬头,“三哥你……”

  “不想来就回去,没人勉强你。”杨峼冷声回答,又补充一句,“我跟你不一样,我很愿意出来散散心。”不容杨娇再说,一手拽住她胳膊,半推半拉地回到金鱼胡同,对车夫吴庆道:“先送三姑娘回府,我跟着再回来。”

  杨妡根本没有察觉到杨娇不见了,她跟齐楚挨个摊子逛过去,灯谜一个没猜中,倒是买了不少绢花、丝线、花样子等女孩喜欢的物件。

  一路逛到吃食摊位附近,杨妡抢了三个位子刚刚坐定,就瞧见有道黑影笼下来,抬眼便是魏珞略带笑意的脸。

  那笑容,笃定而从容,像是一早会知道她肯定来灯会,又肯定会来这边吃东西。

  杨妡顿时想到自己 “不稀罕来”时候的斩钉截铁,狠狠地瞪他一眼,而脸颊却渐渐热了起来。

  魏珞笑问:“你想吃什么,我去买来。”

  “艾窝窝、大馅馄饨、白汤杂碎还有糖饼,”杨妡毫不客气地报出名来,又悄声对齐楚解释,“是魏家表哥,先前还让你哥看过伤。”

  齐楚紧张的心顿时松下来,笑道:“难怪,我听阿姵说你们往年都是一同来赏灯的。”

  “嗯,”杨妡点头,“今年不是跟爹娘一起吗?不过就算一起来,早晚也都挤散了。”

  这时,魏珞把买的东西端了过来。

  红莲还记着去年的事儿,悄声提醒杨妡,“姑娘少用些,免得头晕。”

  “我不多吃,这不还有你们吗?”杨妡笑着将每样都分成两份推在两人面前,唯独白汤杂碎却是抱在自己手里,“我只吃这个。”

  魏珞远远地退在旁边看着她满足的笑靥,只觉得飘飘忽忽一颗心仿似骤然找到了栖息之处,心里踏实而温暖。

  杨妡喝完一整碗杂碎,掏帕子拭拭唇角,犹觉不太饱足,想着再买一碗,忽见前头人群熙攘,有身穿甲胄的士兵潮水般涌来,不耐烦地催促摊贩,“收了收了,把这地儿让出来。”

  摊贩不明所以,正要分辩,被士兵一把推搡开,“赶紧点儿,别挡道。”

  摊贩一个趔趄,险些撞在杨妡身上。

  杨妡吓了一跳,只见魏珞急步过来,伸臂拦住了摊贩,对杨妡道:“许是圣上驾临,咱们快点离开。”

  齐楚惊呼,“皇上?是皇上要来,咱们为什么要走,不等着见见皇上吗?”

  “等也见不到,”魏珞匆匆解释一句,伸手握住了杨妡的手,“跟我来。”

  他的手宽厚有力,掌心带着层薄茧,摸上去有些刺人。

  杨妡怔一下,忽地想起来,前世有一年,皇上确实临时起意到东华门灯会准备与民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