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有孕
作者:宣蓝田      更新:2023-07-31 00:10      字数:4767
  仿佛就是几个呼吸的工夫, 太阳最后那一条小小的边也被天狗给吞了,只剩一团白惨惨的光晕, 殿外像是从黄昏直接入了夜。

  乾清宫的宫人都是打小入宫的, 又经内务府调教多年,哪怕主子一杯滚茶泼上脸都得镇定自若才行。可这几日陛下生死不明, 宫中人心惶惶, 这会儿又遇上天生异象,宫人们几乎吓破了胆子。

  唐宛宛双耳充斥着宫人四下乱跑的声音、毫无章法乱敲乱打的锣鼓声、甚至是求神拜佛的声音……她怔怔看着, 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殿外护卫的金吾卫匆匆赶来,每两人拖着一个宫人往外走, 求神拜佛的声音立时变成了一片惨叫。道己公公怒斥道:“都住口!罚去内务府静省三日, 妖言惑众者斩立决!”

  不知是道己公公多年威信, 亦或是这时候只需要一个人高喝一声,众人就好像有了主心骨似的,都安安分分被金吾卫带下去了。

  道己面色也是难看得很, 一转眼看见贤妃娘娘和几个丫鬟在门廊下怔怔站着,他快步上前行了一礼:“娘娘受惊了。您且回寝宫等着, 太上皇下旨另增调了二百金吾卫,今夜任何人都不得出入乾清宫。等这事安定下来,老奴再来与娘娘请罪。”

  “无妨。”唐宛宛勉强喘匀一口气, 点了点头。这时却见天光骤亮,身旁的红素轻轻“啊”了一声。

  唐宛宛猛地抬头去看,太阳重新出来了,仿佛刚才入夜一般的黑只是一场梦。她出了一身冷汗, 两条腿都是软的,被红素和絮晚搀回了内殿。

  当晚乾清宫中所有面嫩的宫人都不见了,太后娘娘指了两位尚宫并十几个嬷嬷过来,都是在她身边跟了二十多年的,各个面色如常,仿佛天狗食日对她们来说根本不是个事。

  太后这几日都在小佛堂中抄经礼佛,这会儿也没了心思,她心中同样郁郁不安,可这半辈子经的事儿多了还能撑得住。

  再瞧宛宛,明显已经慌了神,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啊。太后温声宽慰道:“我儿且放宽心,咱们只管照顾好皇儿就是了,天大的事都有别人来担着。”

  唐宛宛这会儿还不明白什么叫“天大的事”,听了太后劝慰的话她还大松了一口气,以为事情过去了。

  根本想不到京中的天要变了。

  时有四大祸,地动,洪涝,大旱,蝗灾。

  前两者动辄死伤数万,后两者令百姓大伤元气。

  而“天狗食日”几乎成了传说,上一回发生在京城的有史料记载的天狗食日已是四百年前,好些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话却深埋心底:日月异动,必有灾厄。

  原本太上皇下令停朝十日的,可这日一早文武百官竟都穿好朝服候在了宫门口,请求太上皇上朝。太上皇昨夜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宿,向祖宗们请罪,这会儿迫于无奈只得重开宫门,放百官进了太和殿。

  眼瞅着陛下病危,皇家后继无人,太上皇又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好些朝臣都似有惊雷炸响在头顶,心说:盛朝休矣!

  皇陵建在龙脉上,皇陵塌了本就是不吉之兆,随后陛下就中了毒生死不明,紧接着四百年不见一回的天狗食日也来了,还是全食。若不是神明降罪,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除了盛朝气数已尽还能有什么解释?

  平时忙着口诛笔伐的朝臣们这会儿竟都统一了言论,各个咄咄逼人。这个说:“皇陵受损,陛下伤重,天降异象,凡此种种都是不吉之兆!”

  那个说:“京城地处中原北部,北面的突厥和靺鞨一直虎视眈眈,这会儿定会趁虚而入,我大盛危矣,还请上皇早作定夺。”

  “陛下多年无子本就有违人伦,这大半年竟又独宠一宫,招至神明不满,以皇陵受损为示警;可陛下仍不知自省,半月前竟斩杀镇安十数位官宦,发配边疆者过百数,此等暴行这才惹得上天震怒啊!”

  “今上命中孤寡,不该为大盛国君,臣请废帝另立。”

  “帝王无子本该从宗室过继,然皇家一脉单传,宗室血缘薄得不能再薄,其心必异,不妥不妥。古有尧舜退位让贤,陛下不如也效仿先贤,定能成就一桩流芳千古的美谈。”

  “臣附议!”

  “臣等附议。”

  “老臣举荐湘南王,湘南王如今正是而立之年,治下万民安康……”

  “臣举荐左相。左相为两朝老臣,功在社稷……”

  太和殿上前三排站着的老臣跟唱戏似的此起彼伏,后头的官员却都缩着脖子不敢作声。

  这些谏言的老臣并不是什么大奸佞,甚至他们之中有好些都是京城百姓交口称赞的好官。然而这也成了这些老臣“反水”最快的原因,他们公正不阿,为江山,为社稷,为天下万民。

  不为晏氏皇族。

  更何况人心难测,谁也分不清这么些人中忠心耿耿的是谁,浑水摸鱼的是谁,包藏祸心的又是谁。

  太上皇气得拂袖而去,临走前只留下一句“举荐个屁!”,又惹得群臣哗然。

  然而这还不算完。这会儿是三月初,正赶上科举最后一场会试的时候,天下学子云集至京城赶考,考生逾八千人。第三场考试刚开了一天就有半数以上的举子罢考,通通来到宫门口伏阙请命。

  ——请今上退位让贤。

  这只是晏回中毒的第五日。每过一日,京中局势就越严重两分,甚至有许多学子在民间四处走访,弄出了好几份万民请愿书,几条三十丈长的白绢就摆在午门口,上头密密麻麻全是京城百姓的名字;宫墙上贴的全是学子自发写的警世诗,一首又一首都贴在城墙上,兵士抓人的速度甚至赶不上他们作诗的速度。

  短短三日,京中五所大狱通通关满了聚众闹事的百姓。

  唐宛宛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过是天黑了那么一小会儿,甚至连半刻钟都没有,为何京中百姓都跟着了魔怔似的。仿佛陛下登基八年来所有的功绩都要被一笔抹去了,几天之内从一个人人称赞的明君变成了私德有亏的昏君?说他独宠一人是错,杀贪官是错,没有儿子还是错……

  她连着十日没有出过乾清宫,也无法亲眼得见宫外的乱象,听在耳中,仿佛是在听一场闹剧。

  在宫中留了多日的刘老将军恨得咬牙:“盛世出刁民!把其中蹦跶得最欢的刁民挑出来杀了以儆效尤,看谁还敢乱说话?”

  “万万不可!此事定是有世家门阀在后头挑唆,百姓也是受了奸人蒙蔽。若是被拿住把柄,民心就聚不起来了。”江致忙说。

  “那你说有什么办法?”

  潜渊阁的几个新臣一番合计,慢条斯理说:“如今受朝臣攻讦的关键有三:一是陛下中毒未醒,二是陛下无后,三是上天降罪。只要能推翻这三点,必能扭转乾坤,重聚民心。”

  刘老将军一向瞧不上这些个笔杆子,闻言吹胡子瞪眼:“你说得倒轻巧,陛下说醒就能醒?还能从石头里蹦出个儿子来?”

  江致但笑不语,将方才与同僚商议得出的结果又在脑子里转了一圈,觉得万无一失了,这才开口说:“曾听闻暗卫之中有一门手艺,名为‘学相’,易容成任何人都能学得惟妙惟肖。暗卫在陛下身边跟了多年,扮上一日半日的定出不了差错。”

  刘老将军目光一凝:“你的意思是——让暗卫扮成陛下去上朝?”

  “正是如此。”

  刘老将军想要反驳,话到嘴边了却又咽回去了,毕竟这会儿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了。

  “你说关键有三,那剩下两点呢?”刘老将军再问,潜渊阁一群臣子却各个守口如瓶,不肯再说了。

  当天晚上,京城西面的洛河河畔围了好几万百姓,都朝着河中心行过三叩九拜大礼,伏在地上不敢起。

  且城中有越来越多的百姓往此处行,只因为听到了一个天大的消息——洛河之上突现一条威风凛凛的火龙,通身烈烈赤火,风中还隐隐传来低低龙吟之声。

  洛河本是自西向东流的,这火龙却在河中巍然不动,龙首高昂一直对着东边。有那明眼人扬声笑道:“东边是皇宫的方向,这是大吉之兆啊!有真龙庇佑,皇上的病肯定转眼就好。”

  水火本不相容,这火龙却在河中亮了一整晚,直到黎明前才消失。

  得知此事的程国丈大怒:“这是愚民之策,这明显就是一条着了火的船!神迹个屁!”

  底下跪着的人十分无奈:“可若是着了火该有滚滚灰烟才是,那火龙身上却看不见丁点灰烟,明明水流湍急,那火龙却一直停在河中不动,望着皇宫的方向。等到黎明火龙消失之后,好些百姓乘船去了河中心,什么痕迹都没留下。这……说不准就是真龙呢?”

  程国丈想起那日的日食,心口突地一跳,抿着嘴不说话了。

  次日一早原本护卫宫中的万余羽林卫都退回了营中,连着十天没开过的宫门忽然开了,又传来一个好消息——陛下重新临朝了。

  朝中百官有的惊,有的喜,有的惶惶不安,生怕自己将先前那“退位让贤”的言论被陛下记了一笔。

  当日的朝会统共进行了半个多时辰,陛下似乎是因为大病初愈,精神头不太好,话说得比平时少了,还把复杂的朝事都留后再议,只处理了一些简单的,百官之中并无人起疑。

  “陛下得真龙庇佑”这个喜闻乐见的说法风一样传遍了京城,本以为陛下病好了,那真龙就回天上去了。谁成想连着三个晚上,每到天黑这火龙就会出来,在河水中静静凝视着皇宫的方向,天亮时才会消失。

  到了最后一晚,河畔上聚集的百姓足有十几万,甚至有许多占不到地方的,宁愿爬在树上、房顶上登高望远,也要一堵火龙的风采。

  这回却是不寻常,次日渔民从河里捞出的好些鱼肚子里都藏了一块绢布,其上有一行米粒大的字——天降奇子,国之大幸也。

  此番又被归为了神迹,还没等百姓想明白话里的“天降奇子”是什么人,却见官兵在大街小巷中奔走,在每一条街道上都张贴了皇榜,这回又是一个好消息——贤妃娘娘有喜了!

  钦天监说:“此子乃是火龙转世,入世即天生异象,万民之福!万民之福啊!”

  有那得道真人也跟着掐指一算:“小皇子命格奇贵,火焰秋金,天生挡煞,陛下病好了就是他的功劳。”

  民间百姓闻言大喜:“贤妃娘娘肚子里怀着的可是个龙蛋啊!这才刚怀上就治好了陛下的病,将来出生还指不定有什么异象呢!”

  以陛下醒了和贤妃有孕堵住了朝臣的嘴,以一场“神迹”安民心,再加上潜渊阁新臣力挽狂澜,废帝另立的风头总算是压下去了。

  而此时的乾清宫中,唐宛宛的脑子几乎成了一团浆糊,有那么一瞬都怀疑自己耳朵聋了,浑浑噩噩地问:“让我假装有孕?”

  太后拍拍她的手,叹了口气:“母后知道你委屈,可这会儿皇儿还没醒,而京中时局动荡,当以大局为重。如今朝臣以无后为借口逼皇儿退位,必须堵死他们的嘴才能缓得一时,张贴皇榜昭告天下只是为了稳民心。”

  “那、那到时候我生不出娃来该怎么办?”唐宛宛满脑袋金星,摸着自己平坦的肚子急得快要哭了。

  太后已经想好了法子,话中饱含深意:“到时候办法多了去了,母后有的是法子。宛宛你只需记住,咱们现在定好的说辞是怀胎两月,除了你近身的几个丫鬟,你跟任何人都得是这个说辞,万万不能露了马脚,就连你爹娘都不能告诉他们真相。”

  “我记住了。”唐宛宛自知责任重大,连连点头,恨不得把自己嘴巴给缝起来好确保万无一失。

  对于大夫来说,人人的脉象都是不同的,从脉象的浮沉表中可以诊出病邪虚盛。怀孕时的脉象如盘滚珠,血聚于养胎,正常人想要伪装成有孕也是有法子的。

  如果是怀胎两月,肚子还没显出来,是不需要往衣裳里塞棉花的,却得喝几副汤药把脉象给改了,做戏要做全,这样当朝中出现质疑的时候也能周全。

  刘太医叫丫鬟在唐宛宛手上悬了一根红丝,他微微阖上眼仔细诊脉。

  “娘娘这……”两息工夫之后,刘太医却愕然抬头,眼中有惊有疑有喜,目光十分古怪得瞧了唐宛宛一眼。

  随后又猛地低下头去,连诊脉的悬丝都忘了,直接摸上了唐宛宛的手腕。唐宛宛被他这一番动作弄得心惊肉跳的,最近这么些天她胆子小得很,丁点风吹草动就得心慌好一会儿。

  太后见他面色有异,忙问:“怎么了?可是哪里不好?”

  刘太医摇头说不是,松开贤妃的手腕,起身让开座跟身后的两个太医说:“黄太医赵太医,你二人摸摸这脉。”

  宫人大气都不敢喘,都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只见黄太医诊完脉之后立马跪倒在地,笑出了声:“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咱还做什么伪呀?您这就是真正的滑脉之象啊!”

  唐宛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