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边关
作者:宣蓝田      更新:2023-07-31 00:13      字数:4503
  太后没松口, 太上皇沉吟片刻,应了声:“这仗兴许要打到来年春天, 人不回来, 总不能年也不过,让宛宛去跟皇儿过个年吧。”

  一听要在边关过年, 太后一下就心软了。这都已经十月了, 又听说匈奴每年都是趁着年底烧杀抢掠的,年前可能真的回不来。大过年的留在边关那苦地方, 身边又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太后心口直发紧。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叹了口气:“去就去吧。让宫人将提前置办好的新衣新帽都带上, 边关没什么好东西, 吃喝穿用也都准备上, 过年总不能含糊。淮儿和溪儿母后照顾着,你放心去吧。”

  唐宛宛连连点头。

  当晚唐宛宛一宿没睡,一会儿心慌意乱, 觉得自己去了也没用;隔一会儿又恨不得一下子飞到陛下身边,哪怕只看他一眼也好。

  原本以为次日就离开, 可真到了眼前,唐宛宛才发现还不是想走就走那么容易。按例帝后出个宫门都得带足八百仪卫护卫,何况这回还是要去边关。就算带够了兵士, 朝中老臣也未必会同意,因为这一趟需千数兵士护送,大费周章就为圆她的思念,真敢有御史指着她鼻子骂。

  唐宛宛脑子转得飞快, 掏空了自己的私房钱,次日一天以自己和刘家的名义买空了京城好几个布庄的成衣,置办了三万件棉服,由太上皇下旨令刘家将护送至边关。

  带着今秋刚收下的八百车粮草、三万件棉服,万余随行护卫的将士,又有刘家几位同去的少夫人做遮掩,唐宛宛扮成刘家女眷便能混在军中。她也无须透露身份,让长乐宫的宫人管好嘴巴就行了。

  朝中老臣自不会说什么,一来边关物资紧缺,粮草只能撑到十一月中旬,派兵送粮是必须的;二来刘家这上阵父子兵,刘老将军已经牺牲了,家里四个少爷跟着去,一下被匈奴俘了俩,怕是凶多吉少,家中女眷着急是人之常情,出资买棉服更是上善之举。

  压根不知道皇后娘娘也跟着去了。

  为了弄这批棉服,耽搁了两日才能上路,临走前一晚唐宛宛抱着馒头和花卷舍不得撒手。他俩平时都会早早睡下,这一晚却不知怎的就是哄不睡,好像知道她要走了。

  次日不到卯时,唐宛宛就起身洗漱,她刻意放轻了动作,还是把女儿给吵醒了。花卷坐起身眨巴着眼看她,唐宛宛俯身亲亲她的小脸,轻声说:“母后要走了。”

  花卷抓着她的手指喊了一声娘,黑黝黝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瞧着她,也不知是听懂了没有。看到宛宛穿起披风往门外走,她又更大声地喊了一声“娘”。

  唐宛宛没忍住掉了眼泪,回头望了一眼,女儿冲她绽了个笑脸,挥着手喊了一声:“爹爹……找爹爹。”

  睡得正香的儿子也被吵醒了,迷迷瞪瞪也开始跟着喊爹。这两日唐宛宛总在他俩耳边念叨,说“娘去找你们爹爹了”,也不知他俩是学个嘴,还是真的听懂了。

  唐宛宛破涕为笑,又抱着他俩一连亲了好几口,“乖乖听话,娘肯定给你们把爹爹找回来。”

  刘家四个少爷都在边关,除了二少夫人身子虚得厉害,走的当日也没能爬起身,剩下的三位夫人都跟着来了,宛宛跟她们挤在一辆大马车里。

  这三人时不时就要抹眼泪,大少夫人红着眼说:“没事,左右孩子们都已经大了,他爹要是没了,等女儿嫁了人,我就下去陪他。”

  三少夫人垂泪涟涟:“早就说了让他不要去打仗,家里四个兄弟数他功夫最差,偏偏要跟着去,万一有什么……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办?”

  唐玉儿一声不吭,望着虚空某一处怔怔出神。听说匈奴人茹毛饮血无恶不作,相公落到他们手中如何能有活路?她千里迢迢地赶去就是赌一口气,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气。

  十月的天阴沉沉的,车里的气氛却比外头还要闷,闷得人喘不上气。熬了几日,唐宛宛都不敢跟她三人坐一车,自己换到另一辆车上去了。

  这半月,唐宛宛一直没有收到陛下的信,仪卫告诉她平城的信走的是军驿,半道上收不到。唐宛宛的信却照旧三日一封信从没断过,马车行路颠簸,行路的时候没法写字,唐宛宛就在夜里写,十几张纸每每要写到清明。离得越近,越是说不完的话。

  她怕陛下在战场上分心,还不敢告诉他自己已经在去边关的路上了。唐宛宛平时脑子钝,这会儿还留了个心眼,当天写的信要留几日再寄出去,初八写的信,到了十二再让人快马送去。不然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信送达也会越快,陛下一看时间就从中窥得端倪。

  行过一半路的时候,仪卫提举一脸喜色地告诉她:“娘娘,边关来了封军报,匈奴攻城月余,仍没攻破平城。”

  唐宛宛不知道“边关”是什么样的关,也不知道“平城”是座城还是道关隘,只知道平城就是陛下在的那个城。她一路上提着心吊着胆,等的就是这个消息,这会儿忙问:“陛下受伤没有?”

  仪卫提举摇摇头:“信中没写,末将不知。”

  唐宛宛瞅准了他,天天让人唤他来问“平城破了没有”、“平城破了没有”,要不是面上焦急谁都能瞧得出来,她这问法,真像敌人派来的奸细。

  十月中旬,军队离平城越来越近。听仪卫提举说离平城只剩一日功夫,先头兵约莫已经到了,唐宛宛紧张得不得了,真怕传回来的是什么坏消息,先头兵却一直没传回个信来。

  红素怎么也找不着娘娘出门时戴着的幂蓠,正在马车里四处翻腾,却听娘娘颤着声喊了她一声。

  “娘娘怎么了?”红素忙问。

  唐宛宛嘴唇白惨惨的,手脚一点温度都没有,整颗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她捂着心口连连深吸气,“我快要喘不过气了。你说陛下怎么样了,怎么还不来信?”

  红素微微笑着宽她的心:“娘娘别多想,陛下要是受了伤,消息肯定瞒不住。咱一路上收到的都是捷报,陛下肯定没事。”

  人人都这么跟她说,都是这么一套说辞,反倒更像是编出来哄她的,唐宛宛也不再问了,战战兢兢地等了一日,总算在次日上午到了平城。

  平城是个小城,从南面城门进了城,车马不停,连午膳都没有用,行到半下午时就到了北城门。

  马车停到了城门下,下马车的时候,唐宛宛腿都是软的,没等站稳便把四周瞧了一圈。城墙之下满满的全是人,有血肉模糊的伤兵,有背着药箱的大夫,有抱着丈夫痛哭的女子,像是刚打完了一场仗。

  唐宛宛随手抓过身边一个小兵,问他:“陛下呢?陛下在哪?”

  “在城门外。”

  城门是拿几条横柱堵着的,没守将的口谕不能开门,仪卫带着人去寻守将去了。唐宛宛等不及,一路往城楼上跑,身边全是身有青龙纹的仪卫,没人敢挡她的路。

  待上了城楼,城门外的情形便一目了然了,当真是尸横遍野,鲜血在冷硬的土地上泅开一团又一团,光是看着就叫人头晕目眩。

  “娘娘您看,陛下在那儿呢!”

  唐宛宛稳了稳心神,那身乌漆墨黑的盔甲入目,她无需多看,一眼就分辨了出来,双手撑在颊侧放声喊:“陛下——”

  “陛下——”

  她用尽了气力,可惜战场上太吵了,离着三百步远,喊的再大声传过去都听不清了。

  这么喊了两声,唐宛宛蓦地转头问身旁的小将:“底下躺着的匈奴兵都死透了没有?”她怕陛下听到了她的喊声扭回头,身旁却有个苟延残喘的小兵给他一刀。

  那小将呆了一下,回过神立马答:“剩一口气的都抓回来了,留下等着换俘,躺着的都是死透了的。”

  唐宛宛这才接着喊:“陛下——陛下——”

  没回头。

  “晏回——”

  没回头。

  “孩儿他爹——”

  这回倒是有人回头了,竟还有不少人,几乎听到这一声喊的都回头了,可唐宛宛等的那个却照旧只有一个背影。

  唐宛宛四下瞧了瞧,看到旁边的旗手腰间挂着个弯弯的号角,忙喊他:“吹吹吹,赶紧吹!”

  知道她要做什么,这夫人又明显是位贵人,号角手不敢迟疑,拿起号角卯足了劲儿吹了一嗓子,气力浑厚,其声穿云透雾。

  唐宛宛接着喊:“陛下——”

  马背上的晏回霍然回头。

  他目力极佳,一眼就瞧清了她。

  晏回甚至分不清自己那一瞬是怎样的心情了,震惊的,慌乱的,不可置信的,狂喜的,恼火的,当真是百感交集。

  唐宛宛看着他扬鞭策马,急急地奔回到城门下,身后沉黑色的大氅烈烈鼓风。此时的城门已经开了,她刚下了几阶,陛下已经行到了近前,离得越近步子越疾,踏上最后几级台阶时晏回还趔趄了一下,被身旁副将扶了一把才站稳。

  唐宛宛眼中先是蔓上了两分欢喜,还没等将人看清,便见陛下微微跛着腿朝她走了过来。

  唐宛宛心神骤颤,眼泪一连串滚下来,开口时声音便带了哭腔,断断续续地问:“这是怎么了?”

  “你怎么来了?”晏回盯着她看了半晌,唇紧紧抿着,只觉胸中火烧火燎的,这团火瞬息功夫就从他心口烧到了四肢百骸,连双眼都灼得发痛,面上更是铁青一片,本来是冻成这色儿的,这会儿又添了两分怒气,瞧着更唬人了。

  其实唐宛宛喊的第一声,晏回就听到了,只是战场上整天火炮乱轰,他耳朵时不时有些低低的嗡鸣声,总是听到宛宛在耳边喊“陛下”“陛下”的。

  方听到的时候,晏回也这么想:宛宛怎么会来战场呢?肯定是自己听错了。

  唐宛宛整个人都在抖,几乎软倒在地,抱着他的腿不撒手,“这是……怎么了啊?陛下你腿怎么了啊?”

  “你先说你怎么跑来了?怎么来的?这天寒地冻的,你穿这么薄的披风也不怕冻死?”

  “陛下你腿怎么了……”

  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地对了好几句,唐宛宛蹲在他身前,抱着他右腿不松手,晏回拉都拉不起她来,眸中的寒意只因她哭了几声就散了个干净。

  这下彻底硬气不起来了,只好软下声去哄她:“宛宛别哭。朕没瘸,天太冷,马上坐了太久,腿麻了。”

  唐宛宛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真的假的啊?”

  “真的,不信你瞧瞧,走回营去就好了。”

  后头的年轻将军都饶有兴致地瞧着,只略略一猜就猜出这是皇后娘娘了。在边城的这三月,陛下与将军议事时不时冒出来一句“宛宛,磨墨”。帐里的将军面面相觑,也不知陛下在喊谁,好像发了癔症似的。

  后来,从陛下近臣的口中知道陛下喊的是皇后娘娘,这就都明白了。

  唐宛宛被这么多人瞧得脸热,忙把眼泪抹干净,从红素手中抢过幂蓠来,欲盖弥彰地罩住了脑袋,把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晏回揽着她往城楼下走,没好气地说:“这会儿知道丢人了?刚才哭爹喊娘的时候怎么不知道?”

  说话间又摸了摸她的手,冰凉,晏回下意识地握紧了些。待先前的狂喜歇下去,他的理智又渐渐回笼,冷声训她:“离京前朕怎么跟你说的!让你照顾好父皇母后和咱孩子,照顾好自己,你呢!把朕的话都当耳旁风了不是?”

  “你还敢来边关!打仗是闹着玩的!万一半道被匈奴俘了该如何?”

  走了一路,晏回就训了一路,足足两刻钟都没一句软话。抬脚跨进了大帐,晏回又退了出来,沉声吩咐门口的守卫:“再往帐内添只炉子,你等退远一些。”

  一本正经地交待完,走回大帐接着训:“胆大妄为,无法无天!刘家几个夫人就已经够浑了,你比她们还浑!”

  声色俱厉,瞧着挺唬人的。要放在以前,唐宛宛早被他说哭了,这会儿却压根听不进去,整副心神都在他身上,视线黏在他的脸上,连眼皮都舍不得眨一下,还一个劲儿笑啊笑。

  趁着晏回一停口的功夫,唐宛宛冷不丁地跳到他怀里胡乱亲了他好几口,亲他的脸,亲他的眼睛,亲他的脑门,亲他的下巴,没一个吻落在正经地方。

  训斥的话还有一兜子没说,晏回却舍不得再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