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作者:橙墨沫      更新:2023-07-31 00:47      字数:4878
  “萦萦, 奶奶急救, 想见见你。”

  秦萦愣住, 没吭声。

  周父又说:“萦萦, 医生说奶奶就这段时间的事了,你来看看奶奶,我把奶奶的地址和病房号发给你,可以吗?”

  时隔多年,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自己的父亲语气里再也没了强势。

  过了许久,她仰头去看天花板, 试图阻止已经在眼眶里弥漫起的眼泪滑落。

  “再说吧。”

  说完, 秦萦挂断电话,一个人呆呆的站着。

  余时安见状抱住她, 很快,他就感觉到她在颤抖。

  “秦萦……”

  她躲在他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 “时安, 我奶奶病危,我那个老爹说她想见见我。”

  可是,她迈不出这一步。

  余时安一下下轻抚秦萦的后背, 温声说:“别哭, 秦萦。”

  “嗯,我不哭。”她很用力的点头, 推开他,不想自己的眼泪水弄脏他的白大褂, “你还没下班,别管我了,我一个人静一静。”

  他犹豫,最后没有拒绝,“好,我还有不到十五分钟下班,下班了来找你。”

  秦萦拎起包,没回头,直接离开办公室。

  关上门,门外是经过的一个个白大褂,她低下头,掩饰自己红了的眼眶疾步走。走到电梯口,红色的楼层数字一闪一闪的,她的眼前越来越模糊。

  想了想,秦萦掉头,转了个方向,一路去与麻醉科相反方向的走廊尽头,推开安全通道的门。

  楼梯里没有空调,只一扇窗开着,与走廊简直两个世界,闷热闷热的。

  她往下走,拐了个弯,也没去管地上脏不脏,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

  捏在掌心的手机接连震动,秦萦伸手去擦夺眶而出的眼泪水,点开短信。

  全部都是周父发来的消息,仍然在劝她去看看奶奶。

  发来的奶奶地址就在这家余时安工作的医院,住院部的顶楼,那间与十二年前的外婆相同楼层的病房。

  秦萦扔了手机,抱住双脚,埋首在膝间,放任自己哭出来。

  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知道奶奶是不喜欢她的。她期待过爷爷奶奶的爱,渴望过他们能像对待两个姑姑生的表哥表姐那样对自己。

  但一次次失望后,她就不再期待。

  那时爸妈还没离婚,年年带她回杭州老家,爷爷奶奶却常常对她和妈妈冷脸,可面对两个表哥表姐,他们又明明就是嘘寒问暖慈爱得令人刺目。

  她记得有一次,奶奶拿出自己做的酸梅汁,问表哥和表姐喝不喝,他们都不喝,奶奶才拿过来给她,她也倔强的没要。

  还有一次,她被表哥和表姐硬拉着玩捉迷藏,乡下的地方,沟沟水水特别多,表哥调皮要躲去田里,结果一不小心滚到水沟里,摔了满身的泥水。爷爷冲过来心疼的搂着他,反过来冷脸指责她怎么尽往小水沟附近躲,多容易摔着人了。

  她沉默不语,连解释都不想了。

  十几年的时间,爷爷奶奶对自己的冷淡秦萦全都看在眼里。然后,她安慰自己,没关系,她也有外公外婆,他们都对她特别好,特别疼她。

  妈妈对她说:“爷爷奶奶是长辈,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态度,我们不能顶撞吵闹。”

  然而,一年一年,爷爷奶奶对她和妈妈的态度越来越淡漠,他们回杭州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直到后来,爸爸出轨的事情爆发,爷爷奶奶从杭州来到上海,全程维护着那对母子。

  就差指着妈妈的鼻子骂了。

  可她怎么都想不明白,妈妈对爷爷奶奶这么好,妈妈做错什么了呢?而她又做错什么了,那么碍他们的眼?

  余时安下班,迅速换上自己的衣服,他跑到走廊的大厅。这是秦萦从前来接他下班常常等着的地方,他环顾四周,没有人影。他赶紧掏出手机,刚按下她的号码,想到她的脾气,又挂断了。

  他拧起眉,直接走安全通道。

  果然,孤独的身影蜷缩着在哭,就跟十二年前他找到安全通道时一样。

  余时安转身关上门,慢慢走到秦萦身边坐下,摸摸她的脑袋,什么都没说。

  温热的大掌抚摸着自己的脑袋,很温柔的动作,无声的陪伴着。

  秦萦抬起头,哽咽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答应我跟秦家姓。因为我是女孩,他们希望爸爸妈妈的下一个孩子是男孩,然后顺理成章姓周。”

  这是有次她无意间听到的,但那会儿她已经不难过了,她只是为妈妈抱不平。

  “他们对我跟妈妈都很不好,后来,我连爷爷奶奶都不想叫了,可是妈妈不许,说他们永远都是我爷爷和奶奶,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改变不了。”

  秦萦泣不成声:“在他们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错!没事儿,我不在乎,反正一年也就回去那么几次。而且我有爸爸妈妈,爸爸会维护我,会抱着我安慰我。但是,爸爸也没了……”

  “我永远都忘不了奶奶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件多余的,不该存在的物件一样。

  余时安用手给她擦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

  他抱住秦萦,轻声说:“秦萦,去看看她吧。”

  抽泣声突然断了。

  她在他怀中仰头,不解的目光,含着泪,很狼狈的模样。

  “余时安,你希望我原谅他们?”

  余时安知道秦萦误解了,换纸巾给她擦眼泪,被她躲开了。他很有耐心,追着她擦,手上的动作依然温柔。

  “我不为他们。”他解释,“我是为你。”

  脸上是轻轻柔柔的触感,眼泪水还在往外倒,她控制不住。

  她有些暴躁,抢过他手中的纸巾自己擦,“那是为什么?”

  余时安坐着看秦萦:“要你去看看奶奶,不是希望你原谅。傻姑娘,外人或许不了解,但多年前我亲眼见到过他们是怎么对你的。”

  他心疼都来不及。

  “秦萦,我只是不希望你留下遗憾。”

  秦萦沉默不语。

  余时安给她换张纸巾,她哭得鼻子都红了,头发也散了,可在他眼里,依旧很好看。

  他说:“毕竟我们都曾失去过亲人,体会过生离死别的痛苦。秦萦,我是医生,见多了没能走出手术室的病人。他们在生命的尽头看到的是刺目的灯光和穿着严谨、蒙着脸素不相识的医生护士,没能来得及看一看自己的亲人。还有他们的家属,只能等在手术室外,没机会最后跟里面的人说上一句话就永远失去了亲人。”

  “秦萦,无论如何她都是你的亲人。去看看她,求个心安,别让自己若干年后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悔恨。”

  秦萦从台阶上起来,余时安半弯腰扶她,等她自己想明白。

  “哪怕我还是记恨她的?”她突然问。

  他笑起来:“秦萦,不要因为别人的错最后却惩罚到自己。”

  她点头,理理头发,对他笑,“我去洗手间洗把脸,我自己去,你别陪我。”

  “好,我等你。”

  秦萦洗完脸,看到镜子里的姑娘眼眶还是泛着不正常的红,但脸上已经看不出别的软弱的痕迹。

  她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能被他们看扁。

  然后,秦萦独自去住院部。

  这条路,她曾经走过无数次。那时,外婆就住在这里,她来来回回的走,也因此对医院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一路找到奶奶的病房,透过门上的玻璃,她看到里面站满了人,有她的两个姑姑姑父、几个表姐表哥,还有那对母子。

  秦萦站在门口踌躇,半天都没勇气推开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敲门,握上门把,病房的门“吱呀”一声被她推开。

  里面的人都回头,看到她,那个女人面色很不自然,反倒是周致林先叫出来。

  “姐,你来了?”他惊喜,偏头对床上的人说,“奶奶,姐姐来了。”

  周父闻声出来,眼睛也是红红的,“萦萦,来了?快来,快让奶奶看看你。”

  秦萦谁都没理,目不斜视走到床尾,视线里,已经苍老的老人正努力朝她挤出笑,右手微微抬起,似在招呼她走得更近些。

  几年不见,她的奶奶早已老去。

  她走过去,站在边上,却没有去握住奶奶向她伸出的手。

  其实高中那会儿,她从美国回来,去杭州爷爷奶奶家看过。她就躲在远远的角落,看着爷爷抱着周致林在家门前的场地上散步,奶奶手里拿着杯果汁,一直陪在边上。

  无比温馨和刺目的一幕。

  两个人脸上的笑容特别灿烂,也尤其慈爱。

  那是从未对她有过的好脸色。

  所以,她转身就走,从此再没有回去过,也不肯再去见他们。

  “萦萦……”周奶奶吃力的探出身,被周父扶住,“你还在怪奶奶吗?”

  秦萦几乎落泪,她努力忍住,没吭声,目光落到医院统一的白色被子上。

  周父叫了声“妈”,往秦萦脸上看,希望她松口叫叫“奶奶”,却发现她已经避开他们的视线。

  周奶奶流泪,泪水顺着脸上的纹路拐了个弯落在枕头里,她声音很轻,双眼执拗的盯着孙女,“萦萦,奶奶对不起你,是奶奶错了。”

  秦萦终于没忍住,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看着眼前的一片白色渐渐模糊。

  “萦萦,奶奶对不起你跟你妈妈。”

  眼眶泛热,秦萦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也叫不出那一声陌生的“奶奶”。

  “秦萦,奶奶都这么说了,你倒是说句话。”

  这是大姑姑的声音。

  接着,是小姑姑哽咽的声音:“秦萦,千错万错,我们都有错,你就不能满足一下奶奶最后的心愿吗?”

  秦萦其实没想到,最后奶奶会向她道歉。

  只是,她没有一丝快意,余下的全部都是难过,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情绪。很令人崩溃的,脑门嗡嗡作响,眼前仿佛快速闪过一幕幕小时候自己跟妈妈委屈的画面。

  看不清奶奶的脸,她面对这样一个老人,实在做不到冷心,也无法热心。

  “这几年奶奶见不到你,这事儿都怨我,怪不得别人。我只有你爸爸一个儿子,当时你妈妈生了你之后再也没能怀孕,我就把错都怪到你头上。”周奶奶话说得断断续续的,浑浊的双眼望着天花板,“我想你要是个孙子多好。”

  “萦萦,这些年,奶奶很想你。”

  这句话,扯断了秦萦最后紧绷的弦。

  她捂住自己的嘴,当着满房间她一个都不喜欢的亲戚们露出了自己深藏的软弱。

  周奶奶伸手,想给孙女擦擦眼泪,但够不到,她急得连呼吸声都重了,“萦萦,你别哭。”

  秦萦用手背擦眼泪,确认自己能见人了,她抬起头,看向周奶奶。

  落在奶奶身上的目光是温柔的,她让自己露出笑。

  “您好好休息吧。”她说。

  周奶奶摇头,再次向她伸出手,“萦萦,奶奶给你准备了嫁妆。前几年奶奶就种了棉花,都给你打成棉被了。乡下的习俗,姑娘出嫁娘家都要准备被子,奶奶给你准备了很多,全部都放在杭州家里你隔壁的房间。”

  许是人年纪大了,想得也通了,这才发现一直委屈了这个唯一的孙女。

  “还有一张存折,奶奶知道秦家有钱,你不缺钱,但这是奶奶攒下来的退休金,你结婚的时候,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奶奶把卡放在你爸爸那儿,记得到他那儿取。”不直接给孙女,是怕她拒绝,也想最后为自己的儿子孙女做点事,让他们多见见缓和缓和。

  “萦萦,奶奶等不到你结婚了,你结婚了就让你爸爸给奶奶烧根香,告诉奶奶一声啊。”

  病房里有压抑的抽泣声。

  秦萦动了动唇,许久才艰难道:“您别说话了,休息会儿。”

  她把包扔在地上,蹲下来,双手终于握上奶奶始终朝她伸出的手。

  手上的触感糙糙的,带着岁月的痕迹,也是一双做惯了农活的手。

  她曾经期盼过这双手能摸摸自己的脑袋,就像是对其他表哥表姐一样,可从来就没有过。

  “不行,再不说,我怕来不及了。”周奶奶握紧秦萦的手,整个人都激动起来,另一只手也试图握过来,却怎么都没力气,“你让奶奶说完。”

  秦萦眨眼睛,把眼泪水都眨干净,她听到奶奶说:“你帮奶奶跟你妈妈也说一声对不起,她是个好媳妇,是我们老周家没有福气。”

  她愣住,“奶奶”两个字就在嘴边,然而她努力了多次都没能成功脱口。

  “致林,你好好读书,看你姐姐学习多好,要跟她学习。”周奶奶转过头,仍旧握着秦萦的手,一个个开始点名字,大约是知道时间不多,说得很快很快,“毕业了好好工作,要独立了。”

  秦萦在床头蹲了很久,蹲得腿都麻了,奶奶依然在说,只声音越来越弱。

  然后,声音彻底没了。

  病房里接连响起哭声。

  她的手还是握着奶奶的,很紧很紧。

  最后,秦萦离开病房,眼前有些晕眩,踉跄了一下。

  没想到被用力拎住,落入温暖的怀抱。

  她紧紧抓住余时安的衣摆,一双眼睛泛红,“我很努力的尝试了,可是到最后我都叫不出‘奶奶’,我是不是很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