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结界4
作者:白做梦      更新:2023-07-31 02:16      字数:6085
  白雾几乎完全散开了。只残留了些许, 浮动在庭院的石板上, 随着风旋转着,仿佛流动的云气。

  陆乔乔跪坐在门扉前,半边身躯倚靠着墙壁,她的目光穿过前庭, 落在鸟居之下那个绝美的人影身上,长长的舒了口气。

  “三日月先生,”少女露出安心的神情, “总算是又见到您啦。”

  ——在看见三日月宗近那张熟悉的面容之后, 她内心的惶然、紧张;都如烈阳下的霜雪,迅速的消散。

  “哦呼~”

  一缕凉气轻飘飘的吹入了陆乔乔的耳中,‘幽灵’无声无息的靠了过来,语调慵懒:“很热情的眼神嘛?”

  “难道说,”他摊开手,“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那样的老……”

  噗嗤。

  陆乔乔条件反射的朝‘幽灵’打去, 一拳洞穿了他的脸。

  “呃,抱歉。”少女愣了片刻, 才讪讪的收回手, “那个……一不小心就……”

  她慢慢的‘拔’出拳头,就看到‘幽灵’的脸,如同湖面的涟漪,不规则的波动着,连带着他的声音, 听起来也模模糊糊:“啊呀,被讨厌了吗?我可是自认为,这张脸还算得上英俊哦。”

  “……(⊙ ⊙)。”

  “抱歉抱歉,”‘幽灵’伸出手,宛如揉搓面团那般,将自己的脸上下揉捏着,“太久没有与人说话了,忍不住有些说过了头……原谅我吧,小姑娘。嗯,那边的天下五剑,也请别再对着我散发杀气啦。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现在的我……”

  他挺起胸膛:“可还是被结界所保护着的哟?”

  没错,陆乔乔已经看出来了,笼罩着这座神社的结界,似乎是以这名‘幽灵’为核心。可以任由他自由操纵。

  “况且,”‘幽灵’放低了声音,“差不多也到齐了。”

  “……您在说什么?”

  ‘幽灵’没有回答,只是指着前方:“喏——”

  陆乔乔不由自主的转过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入目便是鸟居前手持太刀的付丧神。

  三日月先生……

  她有些迷惑,刚要开口,便见三日月宗近的身后,一道人影迅速的冲上山道。

  于是陆乔乔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大典太殿?”

  大典太光世。

  “先跟上来的是他啊,”‘幽灵’漂浮在半空中,语气听起来淡淡的,“还真是好久不见了……”

  紧接着三日月宗近之后,这名突兀的出现在陆乔乔面前的付丧神,如同狂袭而来的风一般,冲到了鸟居下。

  他冲得太快,转瞬便越过三日月宗近,一脚踏入鸟居,紧接着,便仿佛撞上了无形的屏障。

  砰!

  付丧神整个人都重重的向后跌去,咕噜滚下台阶,狼狈的翻滚着,一直撞到下一截阶梯的平台,才勉强的停下来。

  “唔……”

  他发出一声闷闷的呻吟,但没有丝毫犹豫的,便撑起手臂,试图爬起来。

  于是接下来,陆乔乔便看到大典太光世——与三日月宗近并称的天下五剑,前田家不传之秘宝,传说中足以退治疾病的强大灵刀,用手扒着台阶,膝行着,宛如最为落魄的乞丐,艰难的……从台阶下,爬了上来。

  “……”

  直到此刻,陆乔乔才总算看清,他的模样,有多么的狼狈。

  他的衣衫上沾满了尘土与草屑,血已经干透,呈现出暗黑的色泽,付丧神的身上也出现了多处伤口,最为明显的便是他的手掌——显然是他刚才跌下去时被石块所划伤的。在石阶上,留下一个个血手印。

  他就这样,一刻也没有耽搁的,重新爬到了鸟居前。又用刀支撑着身体,缓缓站了起来。

  从头到尾,三日月宗近只是平静的注视着他。

  看着他跌倒、爬起,最终,立于鸟居之下。

  “审……神者。”

  青年的口中发出了暗哑的低语,他毫不犹豫的抽出了刀,抬脚便想要继续冲击鸟居的结界。

  “停下吧。”

  一道声音从后方传来。

  而后是一声轻叹。

  数珠丸恒次那仿佛永恒平静的面容,渐渐从后方显露。

  “再继续冲击结界的话,”佛刀的声音并没有多余的感情,“以您的状况,是会碎的,大典太。”

  三振天下五剑,此刻皆聚于鸟居之前了。

  陆乔乔总算是能够从那莫名的心悸之中恢复过来了——从大典太光世出现开始,她的目光便不由自主的锁在这位付丧神的身上,为他身上那黑洞般绝望的颓气而紧紧擭住心神。

  仿佛,那位付丧神……虽然面无表情,却在哭泣一样。

  她定了定神,正打算与佛刀打个招呼,便听身边的‘幽灵’,发出了悠长的叹息之声。

  似乎异常的感慨。

  “诶呀,总算是见到您了。”

  他轻笑着,慢悠悠的道:“先前虽然也能显现,却无法与您相见,像这样面对面的对话,还是第一次吧?从这个方面来说,算是托了这孩子的福呢。是吧,数珠丸殿。”

  佛刀平静的面容似乎泛起微澜,他明明是闭着眼睛,却好像朝‘幽灵’的方向,投来了视线。而后恍然一般:“哦……”

  过了片刻,他轻叹一声:“的确是奇缘……”

  “没想到,这神社供奉的对象,就是你呢。”他平静的唤出了‘幽灵’的名字,“青江。”

  青……

  青江?!

  这个名字,何等耳熟啊!

  虽然陆乔乔是个半路出家的(无知)审神者,但是她的武士刀鉴赏大录可已经看了快三分之二啦,印象中叫做‘青江’的,似乎只有那一振吧?

  “您、您是……”少女惊讶得声音都不稳了,“笑面……青江?”

  “如假包换。”

  ‘幽灵’按上胸口,慵懒的微笑着:“我说过了吧,我不是幽灵,也不是鬼哦?嗯……也不用太吃惊嘛,我现在的样子,的确令人误解。况且,虽然你此刻的表情很不错,但果然笑容才是最棒的啊。”

  “可是……”

  陆乔乔犹豫着,声音越来越小:“您的模样,似乎……”

  ——如果是‘笑面青江’这振刀的话,她可也是见过的啊?虽然与这位付丧神并不太熟悉,但琼城之中,也是有‘笑面青江’的!

  而那位付丧神……

  并不长这样。

  ‘幽灵’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

  “偶尔也要有别出心裁的装扮嘛,”他语气轻巧,“比起这个……”

  他接下来的话,终止在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之中。

  鸟居前方,大典太光世抬起手,没有丝毫犹豫,一刀斩在结界上!

  空气似乎激起了漩涡,太刀一刀斩下,明明身前空无一物,刀刃却仿佛磕碰到极其坚硬的物体上。

  与此同时,付丧神的口中蓦然喷涌出暗红的鲜血。

  “大典太殿!”

  陆乔乔惊叫一声,不由自主的直起身。

  她的视线,立刻便撞进一双漆黑如死潭的眼眸。

  ——大典太光世,一如既往的,紧紧的盯着她。似乎外界的一切都无法令他动摇。

  而后太刀抬起手,没有丝毫犹豫,一刀斩向结界!

  一道如新月般的刀光闪过,三日月宗近用刀背架住了男子的刀刃。

  他仅用单手,便格挡住了大典太光世来势凶猛的第二击。

  “大典太殿,”付丧神平静的微笑着,“还请不要再让我的主君困扰了。”

  一直沉默的付丧神总算是开口了:“……我并没有想要让谁困扰。”

  鲜血从他的嘴角滑落,付丧神却仿佛感觉不到一样,只是沉默的退后了两步。

  “只不过……必须要,穿过这个结界。”

  陈暗的天幕,似乎闪过一道雷光。

  满身血泥,落魄得宛如乞丐的付丧神,此刻好像在微微的发着光。

  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异常的坚定,双手紧握住刀柄,高高的举起,如孤注一掷的猛兽——

  “大典太殿,”陆乔乔忍不住道,“那个,结界好像是会反伤的,您……”

  砰!

  付丧神的刀刃,猛然落下。

  陆乔乔的眼前顿时炸裂开炽白的光——那是付丧神的刀刃与结界相撞所产生的,这两股力量互相角逐着,甚至掀起了如刀一般锋利的气流。

  少女紧紧的抓着门框,眼睛被白光刺激得留出了眼泪。

  “大典太殿,”她高声道,“您到底……”

  到底在做什么啊!

  为什么会这样执着的要进入这个神社?

  从这位付丧神出现开始,陆乔乔就完全搞不明白他的所作所为……

  但是——他是大典太光世,是昆前辈,所托付给她的……

  “青江殿,”陆乔乔偏过头,语气祈求,“再这样下去,大典太殿会受伤的,如果可以,能否请您将结界……”

  “不行哦。”

  ‘幽灵’——笑面青江,语气平静的道:“我做不到啊。”

  他微微一笑:“别这样看着我嘛,我也并非故意看着这家伙莽撞的弄伤自己,毕竟……说起来,也算是与他,有点交情吧。倒是那位三日月殿,可真黑心,无情的冷眼旁观着……咳,我是说,我没办法放他进来哦。”

  “什么?”

  “我没有骗你哟,”笑面青江的笑容淡淡的,“我并没有被赋予全部的权利啊。”

  陆乔乔一怔。

  “可是……您将我,带到了这里?”

  然后她便看见‘幽灵’仰起了头,似乎要透过神社沉暗的天顶,看见外面的蓝天。

  “啊……怎么说呢,要在这种情况下说明,似乎稍微有点害羞啊。”

  “原本我也是打算让数珠丸殿来解释,怎么说都同为青江刀派,按照人类的亲缘关系,算是我的大表哥?既然是兄长,那就要多承担一点……然而没想到,数珠丸殿居然会认识你呀……”

  “结果,察觉到你没有停留的意图,害羞得什么也没说呢……”

  “青江殿,”陆乔乔不得不打断他的话,“您、您在说什么呀?”

  笑面青江停下了话。

  ‘幽灵’慢慢的飘下来。

  “哎——最终,还是由我来说吗?”

  他轻笑着:“如你所见,我是被安置在这座神社里的刀剑付丧神。”

  “而那位数珠丸殿,”他竖起手指,平静的诉说着渊源,“在现世流浪之时,亦被收留到这里,并被告知……”

  “若他愿意,可以在这里静静的等待着。”

  “等待——我那位……傲慢而冷酷的前主人,亲自挑选出的、可靠的审神者。”

  “这下明白了吗?”

  ‘幽灵’一如往常的笑起来,慵懒而苍白:“你是被特意送过来的……是被托付了这个神社的,继任者。”

  “所以——”

  “允许其他的刀剑踏入这里,是只有你才有的权利。”

  “……”

  陆乔乔的脑子好像变成了一团浆糊。

  她微张着唇,声音犹如蚊呐:“……继任者,我?”

  “这个结界……由我来操控?”

  她下意识的转过头,看向鸟居,紧接着,仿佛水银迸裂、坚冰乍破,横亘在鸟居前的结界,骤然如水波一般涌动了起来,砰!一直用刀刃抵着结界的付丧神,好似穿过了一层水流,蓦然跌入了鸟居之内。

  大典太光世手中的刀顿时脱手而出,他整个人也重重跌倒在地,顿时在神社前庭的石板上,洒落一串血点。

  陆乔乔的呼吸一滞:“大、大典太殿?”

  躺在地上的付丧神微微一颤,便撑着手臂,缓慢的……爬了起来。

  陆乔乔顿时松了口气,她抚了抚胸口:“您没事吧?大典太……”

  话才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付丧神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十分缓慢,但他的衣服,却随之碎裂。

  ——在冲击结界之时,术式反弹的力量,已经将付丧神的外衣撕扯得粉碎了。

  于是现在,大典太光世身上那件满是血与泥的外套,如剥落的外壳,簌簌的碎开,他的头发也被削去了不少。

  在陆乔乔的印象之中,‘大典太光世’这个名字,最初代表的,是一柄锋利的太刀。

  而后,在这个结界之中,变为一名气质阴沉的大叔。

  尤其是他那双宛如死潭般的眼眸,给了她极其深刻的印象。

  而现在,覆盖在付丧神外表的遮挡物——无论是那落魄的衣物,还是过于长的刘海,都如一缕轻烟般消散。

  在这种时刻,陆乔乔第一次……看清了付丧神的脸。

  ——那是一张与他那异常动人的声音,极为相衬的面容。

  “审……神者。”

  他开口,低声呼唤着陆乔乔。而后摇摇晃晃的,朝她走来。

  每走一步,他覆盖在身上的衣料,便落下一些。很快他的上半身便彻底光裸在外。

  从神社上方笼罩着的古树枝梢间落下的光,轻柔的披拂在付丧神的身上,将他的皮肤映衬成一种常见不见阳光的苍白。道道血痕浮现在他的胸膛上。

  随着他的走近,他眼角下方的细痕渗出一点暗红的鲜血,顺着他削瘦的脸颊滑落,宛如血泪。

  他就这样慢慢的走过来,在靠近神社门前的石阶之时,却猛然跌倒在地。

  陆乔乔如梦初醒。

  “大典太殿!”

  她急切的俯下身,下意识的朝跌倒在地的付丧神伸出手去——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的触碰到了她的指尖,而后迅速的缩了回去。

  大典太光世缩回手,转而扶住神社门前的石阶,一个血红的手印立刻便印在了石阶上——无论是在山脚下与三日月宗近短暂的战斗也好,还是刚才硬生生斩向结界,其实他早就受了伤。

  然而付丧神依然是平静的样子,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痛。

  他站起来——又慢慢的。

  半跪下去。

  如骑士侍奉贵女。

  如武士拜见主君。

  喀嚓。

  他膝盖上的金属护甲,磕在石阶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我……大典太光世,”付丧神低低的道,“天下五剑之一,一直以来……被封存在仓库之中。”

  一柄太刀被放在陆乔乔的面前了。

  ——付丧神解下了他的本体刀。

  他慢慢的抬起头,目光与陆乔乔对视着:

  “奉命……到你的身边来。”

  ——‘到她身边去’。

  这是他自显形以来,所接到的、唯一……也是最后的命令。

  ……

  …………

  ‘大典太呀,虽然你是天下五剑,但现在的我,并不需要你呀。’

  ‘已经证实了,太刀无法在夜晚以及巷战中发挥实力。可如今最为紧迫的任务,便是击退入侵三条大桥的溯行军。没有多余的资源给予你了。’

  ‘若你碎掉,倒还能变成些许材料。’

  “……”

  陆乔乔沉默着,细碎的光点映照在她身前的太刀——大典太光世的本体上。

  她回想起一些片段,那是初次见到这位付丧神……当时他还只是本体,而她亦没有如现在这般灵力衰退。

  于是在触碰到‘大典太光世’的时候,那些属于这位付丧神的记忆片段……毫无保留的,展现在她的面前。

  是很痛苦、很悲伤的记忆。

  被召唤出他的审神者感慨着——虽赫赫有名,却是当下时局的无用之刃,不如被刀解成为材料。

  从那之后,这柄太刀,便被漫长的时光所遗忘。

  直到现在。

  “审、神者,”付丧神注视着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仿佛他此刻并不是狼狈得如丧家之犬,而是正襟危坐,随时能奉命出战。

  ——只要还被需要。

  就可以一往无前。

  “……”

  陆乔乔蓦然收紧了手,她沉默着,甚至偏过头,不太敢与大典太光世的目光相接。

  ‘奉命……到你的身边来’

  奉命。

  奉谁的命令?

  从付丧神的话中,陆乔乔深感恐惧的发现,这个神社的建立者、收留了在现世流浪的数珠丸殿、给大典太光世,下达了命令的人……

  以及那个笑面青江口中‘傲慢而冷酷’前主、对大典太光世说出‘碎掉吧’的人……

  他们,或许,是一个人。

  “昆前辈……”

  少女轻声的呢喃着。

  “哦,你总算领悟了吗?”

  笑面青江轻轻的道:“没错哟,我与这家伙……大典太,都曾是同一个人的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