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作者:光合噪声      更新:2023-07-31 02:10      字数:13151
  这是双杏过过的最五味杂陈的大年初一。

  但这一日过去, 引发的所有喧嚣却就如同湖水中投入了一颗石子,除了一开始的圈圈涟漪, 小半个月过去,也再也没有泛起过波澜。

  当年双杏还小的时候,中宫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荒诞无稽的事, 可那些后续终究还是朦朦胧胧地横亘在她记忆的湖泊上。她只留下了可怖的印象:那些如花朵一般娇嫩的姐姐们,也如同飞花般纷纷扬扬散在后宫的泥地里,短暂绚然地绽放,却没有种子、没有扎根下来的能力和勇气, ——然后没人记得, 永久地枯萎。

  不知道是因着面子还是心已死,主子没再提起这事儿。

  满宫的宫人也没有不识趣地再说安兰如何如何的,那个晚上发生的事被抹去得无影无踪, 宫人们一半是作壁上观事不关己, 一半是料得如此屡见不鲜。如此形势下, 好像真的没有安兰这个人存在过一般。

  只有双杏会偶尔为了安兰而怔忡,失神过后,就是长久的怅然。

  在惆怅的间隙会想起那个正月初二的早上,因着翻来覆去彻夜难得安眠,安兰和双杏两个人方才进入梦乡。

  黄琅派人来接安兰时, 她们还迷迷糊糊, 跌跌撞撞地勉强给来人开了门,却被一下子惊在原地,连瞌睡也没有了。

  进门的是两个姑姑, 看起来都打扮得很是体面,不过走在前面的一个身材粗壮、喜气盈盈,另一个觑眼就显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肩膀也显出几分单削。

  虽说嘴上也是客客气气,但两人的架势还是隐隐约约地显露出一些不详的告诫。

  和安兰聊过,零零碎碎知道了安兰要被接到其他的宫里,可能要和其他的一些“姐姐”们同住,具体如何,双杏也了解得不清楚,她动了动唇,没有问出来。

  在双杏心里,除了中宫外,偌大一阖后宫,竟是就没有一片净土了。

  她长在这里,熟悉这里上上下下每一寸地方、每一件摆设。那是皇后娘娘所能维护的最后一份尊严和体面。

  不过若非细数后宫如何如何,那冷院也能算上……

  见到双杏与安兰二人,两个姑姑都显出一分迟疑来,直到安兰率先开口表明身份打破寂静,双杏才听见她声音带着暗暗的哑,好似当时段公公初初醒来时。

  她了然,昨夜哭了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原来她也是不舍的。

  知晓了两人各是谁,先开口的那位姑姑就带着笑转向安兰道:“姑娘,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呢。”

  言语间很是真心,但因显露出的催促而暴出端倪来。

  好在行李是昨夜和双杏就收拾好的,安兰现今只需要洗漱一番就万事大吉。

  安兰洗漱时,两个姑姑不住打量双杏,尤其是走在后面的那个姑姑,眼神锋利得像刀子似的,又不含着温度,好似她们都只是货品。她被看得浑身难受,眼神也不由得在屋内其他物件上游弋,看到榻边桌子上那个扎得整整齐齐的包袱,双杏不由得心中一酸。

  可这酸涩不过片刻就被打断。

  一个姑姑告诫安兰,无需仔细打扮,到了那边宫里自然有人帮着梳洗。语焉不详背后的暗示,是她今日须得面对的:或许是面对皇上的宠幸、也或许是要面对崭新而崎岖的人生。

  可那又真的能算得上是“好日子”吗。

  双杏看着安兰茫茫然擦了脸就回头注视着她,安兰秀美的脸上沾了两滴没被抹去的水珠,更显得她如出水芙蓉般娇丽清澈。

  别的事情粗心就罢了,但是安兰一项是对自己容貌顶顶关心的,此时却连脸都不好好擦了。

  想来,她心中也是很乱的吧!

  双杏喉咙不由得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话。

  那一刻,究竟是真的无话可说,还是千言万语都被生生地压下去,也没有人能够知晓。

  两位姑姑看到安兰因着怕冻坏了脸而脂过一些膏子后素净却动人的脸,也是很满意的样子。她们在一旁看似恭顺地等着双杏安兰二人眼神交汇道别后,才一个领着、一个跟着安兰往“新地方”走。

  出了这屋,在双杏眼里,她们像方才来的时候一样走掉,只不过是多了个人,——她们也顺数当当地完成了差事。

  而这屋里,也只不过是缺了一个人,要想补上,自是会有人前仆后继地帮忙补上。

  只不过、只不过,就是有这么多“只不过”,比那落雪还纷杂,一个个飘飘扬扬地在她的一生中散落,却怎么也落不尽,只是让人刻骨生寒。

  才让她们如此轻贱,如此由不得自己。

  经过昨晚的事,知晓的不知晓的小宫女也没有一个敢凑上前献殷勤的,这院子里的雪也没有人扫,积累到今晨,已经厚厚一层了。

  跟着前面那个身材粗壮的姑姑,安兰的背影显得也单薄不少。在双杏的视野里,苍茫茫的白色中,只剩下她们踩在雪地上“吱呀呀”的声音。

  然后她们便走得越来越远,那“吱呀呀”的声音也变成微不可闻的“嘎吱嘎吱”。

  没地方去辩驳,没办法去寻找。

  安兰会不会像那些曾经在她儿时抚慰她的姐姐们一样,堕落在欲丨望的底,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窥得结局的。

  可这不妨碍双杏提前便为此而悲伤:无论怎么样,她们都终究不能回到原来去了。

  ********

  可惆怅过后,就得面对眼前无休无止的事情了。

  双杏现在每日最大的差事就在是皇后榻前侍疾,一时之间也是没空想那些个有的没的。

  皇后本养好了七八分的病,经由初一皇上的那一闹,竟是在初二便又熬不住、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了。说不上比往日更凶险,但药方子还是换了一个又一个:双杏自己看过了,娘娘的沉疴却也下不得猛药,那些药材旨在滋养修复,皆是吊着、养着的。

  太子还未复学,本是难得的可以承欢膝下的机会。但这十几日又被皇后以“防止过病”为由把二人隔了开来。

  双杏只消望一眼周景那虽然俏生生却比同龄孩子失了三分血色的小脸,便也能懂得皇后娘娘的隐忧,细细叮嘱中宫的宫女太监一个个仔细着太子。

  如此一来,正殿没有太子侍疾,给皇后带来心安的人,就只单单剩下服侍皇后的双杏了。

  看着随着娘娘再度病了后喧嚣灵动也不复往日的中宫,服侍时聊天打趣便也成了重要的事情。

  双杏的嘴说不上多么讨巧,但有些话只有她能说,又凭着她一直有的那份娇憨在,也能逗得娘娘偶尔绽放笑颜,仿佛这样就能使褪色枯萎的殿内再重焕华彩似的。

  是真心高兴还是苦中作乐呢!其实细细追究也没有那么重要。

  娘娘的镜奁里没有什么胭脂水粉,竟然满满当当地全都是一叠叠的药方,匣子里挤得,指尖都插不进去。想着刚才看见的东西,双杏心里微苦,看向皇后,对方虽然应和她的俏皮话,但是眼底除了笑意,还弥漫着淡淡的疲惫。

  双杏看了,连忙不动声色地闭口,和娘娘领了看着抓药的差事,虽然心里漫着苦意,可脸上的笑却是一直没有变的。

  皇后轻轻点了点头,又罕见地主动发声道:“还有两日,便是上元节了吧。”

  看着娘娘轻声细语的模样,双杏微微点头,眉却蹙了起来,显出一副怪摸样。

  陈皇后脸上勾勒出一个笑来,促狭道:“你何必显出这么一副样子来,宫里又不会短了你的汤圆吃。”

  这么长的一串句子说下来,只是仓促说完皇后便轻轻咳了两声,双杏接了帕子过去,好在这次没有见血。

  看着双杏一下子变得警戒的眸子,皇后无声地笑了笑,抚上她的手,道:“到了过节的那天,我身体应该也能又好了不少,到时候你也让宫人们别再拦了景儿。……把他也接进来,我们好好吃一顿饭。”

  虽然理智要求她把两人分隔开,可是母子天性使然,终究还是舍不得分离。只不过是分开十几日,她心里就止不住地思念。

  双杏见皇后娘娘说话间的艰难,在答应她时止不住地点头如捣蒜,只希望娘娘看了能稍微宽下心来。

  皇后脸上又绽放出一个笑来,她身材瘦弱,目光沉静,笑的时候却显出几分明丽来,显露出和太子殿下十分相像的那一面。

  太子活脱脱就是另一个皇后娘娘,却和皇上并不甚相似,想来这也是皇上并不喜太子的原因之一吧。

  意识到自己失礼的腹诽,双杏垂下眼睑,把方才心中想的事情都驱散,这些弯弯绕绕,她可能一辈子也看不清,但是看不清,对这宫里的人来说却反而还是好事一桩。

  敛了心思,双杏一心一意地侍奉皇后娘娘喝药。

  淡褐色的汤汁温度正好,装在点染着红梅药盅里乍一瞧还煞是好看。一碗药被双杏用白玉汤匙分成无数匙,一点点喂进皇后口中。

  看着娘娘蹙着眉头喝完了药,双杏还想奉上一枚蜜饯,却被陈皇后轻轻摇头免了去。

  她早就习惯了吃苦,现实中的苦又怎么比得上心里时常盘桓着的痛呢。多吃些这种苦,至少还能让她对生活有些实感来。

  助娘娘漱过口,双杏拿一方细软的帕子为陈皇后擦拭了嘴角,才捏着新一轮药的单子告退。在这期间,她脸上一直带着笑,尽力让眼前人所见之处少些难过。

  ********

  来换班的玉芳看着双杏喜盈盈地从中宫正殿走出来,想起初一晚自己率先挑头喊的那句“双杏姑娘”,对比现在还滋润地在中宫做主子面前头一份体面的大宫女的双杏,便越发觉得双杏脸上的笑刺目了。

  双杏却一打眼也没看见她,——她只顾着手里牢牢握着皇后的药单子,用笑掩盖住心中的难过:对她来说,还在这世上的重要的人中,皇后娘娘几乎算得上是头一份的,可眼睁睁看着娘娘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她还什么都做不了,让她又愧又急又愁。

  二人在门口对上,正巧身边都没有小宫女跟着。双杏向右挪了两步,想着退让,玉芳却也跟着她向右挪动两步,因着比双杏高了半个头,她还低下头在双杏耳边小声道了些什么。

  轻轻细细的声音就传入她的耳中:“不知道安兰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双杏一怔,她是这么多天以来,第一个把安兰如何如何搬到明面上来说的人,可玉芳为人行事刻薄,与她一向不对付,看她的脸色,今天也定不是真诚关怀来的。

  双杏看着玉芳眼底闪过的快意,笑容也不由得僵硬了几分。

  这些东西,她心里一直明摆着:如若不是安兰,那便得是她。

  那天要不是安兰服了软,帝后之争越演愈烈,她也不敢想自己会不会被娘娘放弃。倒不是她不信任娘娘,而是,——皇上再怎么样,也是天子,所想所求之事无人可忤逆。若真的有那么个时候,娘娘不把她推出来,她自己也要走出来的。

  与其让阖宫都遭殃,还不如抛出来她一个,可她却忽视了在她欲动时心底还想着的事情,……还想着的,人!

  玉芳见她不语,又重复了一遍:“双杏姐姐一向和安兰姐姐交好,竟然也不知道她如今如何了吗?”这次连语气也都按耐不住地跳脱几分。

  听着玉芳的话,双杏也敛了笑,一言未发,脸色却渐渐涨红起来。

  她不想过多说些什么,对着站在对面的玉芳冷言冷语地低声道:“闪开。”

  可她不想说话,对面的人却比她想要发言。

  玉芳保持着笑,像是在拉家常一般在她面前絮絮叨叨:“我一向仰慕安兰姐姐那般有才貌的女子,却没想到安兰姐姐竟然还能有今天的际遇。不过说起来那日也是奇怪,也不知道为什么,连画像都能弄错了样子。可我乍看着那画上的样子,实实在在是像双杏姐姐你的,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弄错了……而安兰姐姐现在又是如何了……历来宫里能被瞧上的、从宫女做起主子,也没有几个有好结局……”

  一字字、一句句,净是口不择言往双杏心中不虞的地方说,偏偏还看着要说个没完的样子。

  双杏何曾与别人这样针锋相对过,一时之间,只能先撑着抬眼看玉芳,心中飞快地想着如何体体面面地应付过去,——这可是在中宫正殿门口呢,怕是皇后娘娘随便遣个宫女姑姑都能看见这不成样子的景象,她又怎么能让娘娘在病中还如此忧心。

  她虽然气势如何都未落下风,但到底不比玉芳心中没个念想,肆意轻狂,心中同时想起两个身影来:一面是段荣春,一面是安兰,若是他们,肯定不会像她此刻一样,不知如何是好。

  玉芳的嘴却不停,仿佛眼前的双杏越是不虞,——她越是高兴。

  “也是多亏了双杏姐姐你,娘娘现在在病中还能受到这样的贴心的照顾。也不知道双杏姐姐是有经验呢,还是……说来娘娘也是个福薄的,分明生下了我们太子殿下,身体却因生产每况愈下……只可惜……”

  双杏见她一幅看戏不怕台高的样子,连主子都能放在嘴边随意调笑,说得实在是越来越不着调,后退一步,整了整衣服便打算出声呵斥。

  却见前方、在玉芳身后影影绰绰显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的影子来。

  远看那身影瘦长高挑,透出几分不卑不亢,走近了看,果然是她心中挂念的人。

  分明方才还隔着两重殿门呢,她却好似在人群中一眼就攫住了那个影子,或者说是,那个影子牢牢攫住了她的眼神!

  可是她喉咙却霎时间哽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一是不愿意把皇后娘娘宫院里的不好显露出来,丢了皇后娘娘的脸,二来,她面对着他,还真的是有些无话可说。

  这小半个月,段荣春和安兰一般,在她眼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没有人敢提起。

  奇怪……她暗自在心中啐了自己一口,好像经由那个晚上,她不再生疏地唤他“段公公”,连称字的步骤都跳过,直接喊了他名字,让她心里竟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这几日她也回去过那个小院好几次,但是始终没再看见过他。仿佛那袭披风、那个莫名其妙的拥抱,和那昏头胀脑的许诺都随着这几日雪花飘扬,然后化成一滩水、消失在阳光底下。

  说是不告而别,但什么东西都还好好地摆在那里,连张字条都没有。

  有时候连着两天去,还能发现用品有被动过的痕迹,仿佛真的有人还住在那里。

  ——只是她每次去都能恰巧避开而已。

  这么来来去去快十天,再加上皇后娘娘的病复发,双杏也变得只是两三天去一次冷院那里看看,每次去之前心底都能涌起一阵不合时宜的幻想,但到了那里,那份幻想又被碾碎了。

  玉芳还等着看双杏恼羞成怒的样子,已经准备好了双杏的反击,却只看见眼前的女子一句话也不发,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

  玉芳回头,竟是个她未曾见过的太监。只见这个眼生的太监从她和双杏身边经过,却没有第一时间进入殿内,而是扯了双杏在一旁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还格外胶着。

  无论怎样,和宦官厮丨混都没见过能有什么好结果,虽说她不识得眼前这人,单论他和双杏一起,她就首先对他们没有什么好印象。

  心中有了偏见,也不去看段荣春身上明显是能在殿前行走的大太监的服色,也不去思索是不是皇上带了话要给皇后听,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却只跟着刻薄的偏见走了。

  想着双杏平日里一派天真端庄的样子,可是此时竟然和一个太监在一旁毫不避讳地说话,玉芳就觉得格外讽刺。她一边嘴角一抿,就是“哼”得一声嗤笑。在没几个人、又安静的下午时分格外刺耳。

  她便感受到那个男人方才只是眼神淡淡在她面上扫过,听见这尖锐刺耳的一声嗤笑,目光如同刀子般射过来,霎时间竟然吓得她面色惨白,一言不发。

  双杏却没注意段荣春和玉芳之间发生的事,她还在从本就乱的不行的心中捞出理智来,组织着心里的话回眼前人。

  段荣春那日和陈皇后拍板做了场“生意”后,就一心一意地等着机会。终于,在初十那天,他再度横空出世,到了皇上面前。

  皇上毕竟还是用惯了他的,当初将他投到慎刑司,也不过是一时在气头上,又受了黄琅的蛊惑,刚下过决定,便又后悔了,可是旨意也是断然不能回收的。

  这阵子只有黄琅一个人把持在皇上身边,皇上用不惯别人,就不由得偏听偏信。还没被酒色掏空的最后一点理智也提醒他实在不能这样,如此下来,就不由得十分想念段荣春还在他身边服侍的日子,他和黄琅二人还能互相制衡。

  偏巧瞌睡遇上了枕头,偏巧段荣春就又回来了,还表现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主仆和谐,仿佛之前的事情从未发生一般。

  上位者的一个“一气之下”,就能让多少其他人一生完完全全地转变。不过他也不在乎,索性他也不是为了当一个忠臣才重新回去的。

  这么几天下来,他所观所感就是皇上在黄琅的蛊惑下更是肆意妄为了,身子脑子也越发的浑浊糊涂,偏偏人到这种时候就非要把身边的人紧紧握在手里,牢牢看住他们的一举一动。若不是今日他要替皇上向病中皇后问议上元节的事仪,他还是见不到她的。

  可他也不是没有努力过。

  她整日就在中宫正殿不出门,每天唯一的机会就是出门指挥太医院的人抓药。刚开始的几日他忙碌地顾不上,但自从初十之后他每日都叫了小太监在她每日抓药的路上给她递消息,两三天过去了,她要么行色匆匆未曾看见、要么没想到这方面,只一心给皇后办好差事,竟是一次都没有理睬的。

  想着每日小太监怏怏地回来禀报,他就头痛。

  方才被那个太监一眼扫过来看得又慌又乱,玉芳见双杏和那个陌生太监退在旁边一直在说话,便径自进了正殿侍奉皇后娘娘了。

  但是心中始终没忘记这一秒如芒在背的恐惧。

  对这面对面的两人来说,她的去向着实没有什么重要的。

  双杏等着段荣春先说话,段荣春却是一门心思地等着她说话,珍贵的时间就被这么消磨,可是他们二人谁也没觉得可惜。

  ********

  和段荣春时隔十余天短暂地相见后便又再度分别了,双杏只回头又偷偷看了一眼,便出了中宫的门,在心中不住安慰自己:为娘娘抓药是眼前最要紧的。

  可还没等走出几步,她就在殿门口不远处看见了强撑着害怕的太子殿下。

  太子的脸色有些苍白,她“哎呀”一声走到太子面前,发现他身后竟然一个宫人也没有。

  看见最熟悉的面孔,周景终于在心底轻轻舒了一口气,拽住双杏的袖子,跟她讲自己是一个人偷偷溜出来的,言语间夸大了他怎么逃过他殿里小太监小宫女的视线,只为了落成最后一个结果:他想偷偷见母后一眼。

  对面的孩子虽然板着脸,做出了一副严厉的样子,但讲来时的路时眼底的兴奋、表达了结果后细碎的水光,和一直如影随行的恐惧之色还是能让双杏窥得几分。

  双杏叹了一口气,无奈又温柔道:“娘娘已经睡下了,您就是隔着窗户望一眼,也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寝殿的窗与榻隔得很远,加上母后休息,定是会用屏风遮上的,太子心中知道,——就算是看了,也是真的看不见什么的。

  可是……就是让他隔着窗户、隔着屏风能看见一个影子也是好的啊!

  看着眼前着锦袍的孩子,上一秒还是如同个大人一般挺腰仰着脸,这一秒眼中碎钻点点,竟是快哭了的样子。

  双杏轻轻咬了咬牙,牵着太子的手又领着他去了那日她遇见他在爬窗棂的角落。

  想想过去的几年,这孩子一路虽然不算是顺顺当当,却也锦衣玉食地长起来了,但他终究还是个小孩子。

  一个缺了称职的父亲,母亲又无力的小孩子。

  纵使脸上带着千万层或是成熟、或是理智的面具,但那也没法子贯彻到心里,让一个孩子倏忽就成了大人。

  虽然几乎什么也没看见,但周景见殿中宫女出入井然有序,一个偷懒耍滑的都没有。他的小脸上还是满意地显示出了些许的笑模样。

  这么诚恳的愿望、又是这么容易满足的人……

  双杏又有些哽咽,她俯下丨身平视着周景,心里也是乱的,脑中泛起同一地点发生的过往,只能拣了些明快的事情问他:“殿下,您养的那只燕子呢。我记得它的翅膀折了,不知道现在好些了吗……”语气很温柔,却也飘忽不安,带着不确定。

  太子听后,果然抬眼看她,抿了嘴笑道:“经过照顾,它已能低低地飞了,但还只是能在屋中飞,——都越不过房檐去!原本是想着让它养好一些,就飞去南方和家人团聚。只能再养养,等春天它的家人回来了,再让它们团聚……”

  双杏见他神色飞扬,嘴角抿着一个乖巧的笑,一说到这种事情,话便又多了起来,果不其然还是个孩子。

  双杏给了他一个鼓励期待的笑,问道:“那殿下给它取了什么名字吗?”

  周景停了话,脸涨得羞红:“因着是小年前一天捡着的,就赐了它‘廿二’为名字……本王不太会取名字……”

  前一句还算是得体,后半句又显出不自在来。若是严格指责,一个没有储君之风也是免不得的。

  双杏却表现得很推崇,脸上也带出仰慕来:“是个好名字!和那些个什么‘福禄寿喜’相比,殿下的名字别具一格,奴婢也觉得很是好呢。”

  看着被从小就在身边的姑姑这么说,周景的脸上也绽放出一抹笑来,这次这笑不再转瞬即逝、也不再小心翼翼。

  双杏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终于不再发出让她心疼的神态,嘴角挂上一抹笑,道:“娘娘也吩咐了奴婢,正月十五就把殿下迎进殿内,不再避着您。您现在就可以想好要吃什么馅的汤圆,我们热热闹闹地待一晚!”

  太子闻言,绽放出一个更明媚的笑,眼睛中细细碎碎得,好似有璀璨的星辰在涌动。他脸上还带着笑,又孩子气地掰着手指头算,算今日和上元节中间还隔了几天。

  得出结果,是两天,喜悦就更多加了几分。

  双杏看在眼里,知晓虽然这是个不能再简单的式子,可是落实在实处,真真切切地掰着手指头数,也能给人更安心的感觉。

  太子比往常还活泼了几分,双杏看着他仿佛不复伤心的样子,连忙将药单塞入怀中,攥着他的手,护送着他回了太子寝殿。

  一路上,周景不住地跟她说话,什么要给燕子做屋子,床榻桌柜一应俱全、又说听下人说上元节那天皇城有花灯,可他却从来也没有见识过云云。

  双杏仍是不住点头,抱以认真倾听的目光,“嗯嗯”地回应他。

  她也就这么体体面面地把他送还到他的寝殿,迎着一众宫人或是惊诧或是感激的目光。

  寝殿中的宫人已经乱起来了,竟是让太子一个小人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出去,若是太子少了一根头发丝,至少玩忽职守的罪名扔下来他们也是逃不过的。

  正有人想着要不要去禀了正殿,就看见太子和皇后宫里的大宫女一起回来,才一个个把吊在嗓子眼的心放进肚子里。

  一场无妄之灾是躲过了,但是也是因着他们的疏忽大意,才能让太子偷溜出来。

  双杏看着太子还在身旁,不好说些什么,这件事儿可以往大说,也可以往小化解,全然只看遇上这事儿的人怎么想了。

  就算不告诉皇后娘娘,一顿训斥也是免不了的。

  一番折腾下来,又是先天不足,太子也觉得困了。她便让太子贴身服侍的小宫女安置太子去了殿内休息,而她待到那边安定下来,自己也不进殿,偏偏就站在寝殿门口警示告诫了殿内贴身服侍太子的所有宫人一番。

  看见整殿的人都畏首畏尾,暂时应该是不会再对太子生起轻视之心,双杏才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离开寝殿去了太医院。

  交待了太医院的人抓好药再回正殿,段荣春已经走了。压下心中因为这一秒的结果而引发的淡淡失落,双杏禀报后便快步将手中提着的药包交给小宫女,然后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小宫女一起去后殿小厨房把药煎了。

  小宫女是年前新进的一批中的,皇后看她虽然年龄还小,眼睛却很灵活,就把她点到了正殿服侍。年前年后事情纷杂,她又还小,终究是有些调丨教不周。

  双杏看着她艰难地煎药的样子,只觉得自己和她都难受。

  本是因为自己心中事情多,思绪纷杂,不然也不会假借他人之手了。可若是放任这小宫女一个劲儿地乱干活,说不定皇后娘娘都没法子在正点喝上药了。

  双杏盯了片刻,便无奈道:“把小锅给了我吧,你在旁边看着。”小宫女也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和差事好,点点头就怯生生地一旁站着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夜没睡好,还是最近事情实在是多让双杏不由得心中纷杂,在解开锅盖的一瞬间,她竟被嘘出来的热气烫了手。

  “呀——”得一声,双杏食指一痛,手也跟着一松,锅盖就跟着掉到了地上。

  双杏第一时间想的不是自己的手怎么样,而是首先拿边上的一个闲置干净的炖盅盖盖上虚虚冒着热气的药锅。

  还是旁边立着的小宫女见样子连忙去接了凉水,用帕子浸透凉水给双杏冷敷。她嘴里还念叨着,好在现在是冬天,不然一下子去找冰凉的水还真的是不太好找。

  直到小宫女已经把帕子裹上双杏的食指,双杏才感觉到比方才那一瞬间闪现出来的更加剧烈的疼痛。小宫女扬起盈满了慌张的眼睛,问她怎么办,双杏却只是扬起另外一只还好的手,告诉小宫女无妨,待她缓一下,就奉药去服侍娘娘。

  可那痛一阵一阵的涌上来,她低头低声向小宫女道了谢,又吩咐那个小宫女帮忙把药倒进药盅里。

  等到了中宫正殿,她和小宫女端着药恭敬地走进去。

  双杏强忍着食指侧边的痛,喂娘娘如同服一日三餐般喝下一勺又一勺苦药。

  服侍娘娘喝药的时候。娘娘秀美的脖颈和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就连喝药的动作也显出几分吃力来。

  喝过了药,想着病人也不应该整日昏睡,不然精神身子都散了架,双杏就提议和娘娘说些话。从今天一日她的见闻说到过去,说了半天,见娘娘面色恢复了一些红润,嘴角也带着笑容,她终于敢提起来心中一直隐藏着的问题。

  双杏迟疑着把问题混进一众家常话中,好似自己毫不在意一般笑着开口道:“今日那个来找您的太监都和您说了些什么?”

  双杏不知道段荣春和娘娘有什么交易,也不知道他的交换要求是什么。只是今天见到他只说了一会子话,想再多拐弯抹角地知晓一些关于他事情罢了。

  皇后一怔,一是没想到双杏竟然会问段荣春的事来。

  二是看这架势,他们分明是相识的,偏偏还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当日她退无可退,两边都是豺狼虎豹,如同卖了女儿般半是胁迫得被段荣春逼得答应了那个轻狂的要求,她本就是觉得与自己行事为人大不相符,简直称得上是失去了尊严的一桩事。

  事后她也想过很多种可能,却始终没能相信段荣春跟她要了双杏去是真的因为两情相悦。

  但是现在看眼前这个她从小看到大的小宫女躲躲闪闪的样子,她竟然还真的要质疑自己曾有过的判断:难不成他们之间,还真的有什么不成?

  一时之间,陈皇后心里也不知道是改为双杏高兴还是生气才好。面上的红润淡下去一层,脸上的表情也不再自然。

  看着娘娘久久没有回答自己,双杏只当作娘娘又是因为皇上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而恼怒,淡淡懊悔自己当时不再殿内,——终究是不能知道段荣春怎么样了!

  想着要讨娘娘开心些,又想要鼓励娘娘养好身体。双杏又拣着方才记忆里太子殿下讨人喜欢的话说给皇后娘娘听,未免娘娘担心,将太子只身偷跑出来的事情隐了去,言语间多是贴着讨巧逢迎,但却不让人觉得讨厌。

  听见太子对自己的关怀,皇后先绽放出一个不符合她现在身体状况的过于灿烂的笑,又淡淡地抿了唇。

  若不是自己生病,何至于与亲生骨肉分离,又怎么让他明明还小小的一个人,就跟着也担惊受怕起来。

  屏息间,她接收到了她的暗示,虽然面上还是未改什么,但是眼底还是多了几分希冀。

  他是她最美好的珍宝,那个如同琉璃一般澄澈易碎的孩子,若是不能护着他长大,他迟迟早早是要被这个冷困的深宫伤害的。

  如果不是她,还能有谁把那个孩子护在自己身后呢。

  看着娘娘明显陷入了沉思的眼神,双杏一言未发,守在一旁,直到娘娘轻蹙着眉头沉沉睡去。娘娘的身体一直都如此,这次病倒大多的原因还是心病,受了刺激,又无法承受那刺激。若是心里轻快了、走出来了,甚至能有个有力的寄托,人便也肯定健康许多。

  烛光悦动,殿中见娘娘歇了,便又把寝殿的大部分灯灭了,只余下几根反射着暖光的金粉烛,映着这屋中种种,映染了在梦中也并不安生的陈皇后的脸,也氤氲着双杏晦暗不明的眸子。

  到了换班的时候,小宫女恭敬地与她交接不提。

  一眨眼一天满满当当地过去,竟是又到了回寝的时候。

  出了正殿的门,双杏竟然发现有个人躲在暗处等她。

  分明还是最冷的时节,也不知道他在连光都没有冰冷室外等待了多久。但是那份等待并没有消磨掉他身上的淡然,

  那个肆无忌惮闯进她生活中的不速之客对呆愣的她笑笑。

  她一愣神,段荣春也发现了她的愣神,把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像是在打量琢磨这十几日她身上的变化。映着正殿门口宫灯的灯光看见她绞在一起的白皙手指上红色的伤,低声无奈道:“你总是这样。”

  劈头盖脸好像是埋怨一般,但细细体会,却不是单纯的埋怨,——因为那几个字中没有生气,只有淡淡的关心和心疼。

  “现在皇上身边离不太开我,”这句他很小声说的,眼睛里迸射出来的光比殿前雪花还漂亮,“我每天没有多少时间能来寻你。”

  “但上元节那天,我保证会……”又是语焉不详的说法,却轻易地就让双杏嘴角挂上一抹笑。

  “下次若是你去帮你们娘娘抓药,路上也要再机敏些,至少看一看有什么人要注意,有什么人不要注意。”语气中带着笑意和无奈。

  段荣春的这番话已经够赤丨裸丨裸了,双杏倏忽想起来这几日在路上遇上的小太监,脸上不由得飞起一抹烟霞,抿嘴点了点头。

  他却好像上了瘾一样,说个没完没了:“既然又回到了皇上身边,那院子本来我是不应该住的……”声音低下去,“可是我又舍不得,便时常在晚上又回去看看。”这样双杏见不到他便也是情有可原的了,像是在为自己解释。

  可是捕捉那话里的意思,舍不得谁、舍不得什么?直让双杏脸又红了一层。再想起他平日里服侍皇上所在的地方和冷院之间的距离,她心头又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来。

  “这个你拿着。”

  双杏接过从他手中递过来的一个荷包,却在打开前就又听到他的下半句话:“等一会儿再打开。”

  双杏便点点头。

  他向她交待事情,细细密密地一件件,嘴上说着时间不多了,但是心里依依惜别,面上也云淡风轻,根本显不出来有多着急。

  等到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的时候,他们才分开。

  看着那个人略显出急促的背影,她真的相信他这么片刻的工夫也是强抽出来的了。摸摸唇角,她才发现自己竟然是不自觉地带了笑容的,那份笑和虽然淡淡却漫长的喜悦贯彻了她心里很深远的地方。

  从中宫正殿往侧殿一路走过来,双杏心中忽忽悠悠,踏不上实地。只觉得那灯,终究还是暗了些,而不远处静静伫在厢房的夜色中的榻也终究是有些冷。

  其实也是没有差别的,点灯的宫女太监和往常一样恪尽职守,厢房也是……她和安兰每次一同回来时,都会觉得冷气扑面而来。

  是……是少了一些什么,她缺少的,是常常陪在身边的那个人。刚和段荣春又见了一面,才让她加倍想起来在这世上对她来说重要的人中,她究竟失去了几个,也是方才的片刻暖意,对比显现出现在加倍的冷意。

  踌躇在厢房门口,双杏不想拉开那扇门,又觉得食指边的烫伤还是有些灼痛。她看着寝殿外已经积累了厚厚一层的雪,鬼使神差的竟然抓了一把。

  不同于年前一粒粒如同盐粒子般的雪,这次的雪细软如白糖,又因为久未扫净,叠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厚实感。

  双杏抓着雪,那雪便从指缝中掉落。冷到了极致,便能给人滚烫的感觉。那雪从指尖一路燃烧到她心底,可是不过片刻,就化成了水,连带着她心中所有怔忡,一瞬间仿佛拉扯着重物的丝线被剪断,她也空落落地心中没个底。

  “总是这样”又是什么意思,说是埋怨,偏偏语气中还带着笑意。双杏只觉得面前的每一步路都看不清,所有的人都那么难懂。

  可是又何必在意呢。

  ——还是因为在意这个人,才会在意这么一句话吧!

  分明是那个人一言不发就如同失了踪一般,乍然再相聚第一句话竟然连个解释都没有。

  索性不管不顾心中涌动的思绪,双杏不再蹲在雪地里,默默站起身,开了厢房的门。

  药箱里,那人给的药膏早就没了,只剩下一个空的瓷瓶,被刷洗得干干净净。双杏手指绕过放着那个细长瓷瓶的角落,拿起旁边的一瓶寻常药膏,忍受着刺痛将那药涂在伤口上。

  窗外月光映衬雪光,打过来穿过窗棂,如白玉一般的光泽一半是暖的一半是冷的。

  双杏没有点烛,屋内便也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可是窗边挂着的一袭斗篷还是径自吸引着人的目光。

  对着月光,双杏的手有些颤抖地从怀中掏出段荣春塞给她的那个荷包,圆环状的物什,入手冰凉。

  是当初她及笄时娘娘赏给她的那枚玉环,她明明记得这枚淡绿的玉环,已经被她塞给了慎刑司守门的高大太监。

  那时候她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只是想着,要怎么能帮那个躺在血色中苍白的人影呢。后来几个月过去,即使想起来那枚玉环,也没有后悔的心绪在:如果不是她交了它出去,可能她再也遇不到段公公了,也可能段公公早就陨落在那个偏僻的废宫冷院中了。

  可也不代表她不想念这枚对她诚然有着特殊意义的玉环。

  她抿着唇举起来这枚玉环,对准床铃外遥远的月亮。在温柔的月光下,仿佛纷飞着流萤在它身侧。

  怪不得当时那个太监要这么举起它,它竟也真的是那么好看。

  终于,双杏憋了一天的眼泪忍不住,打湿了软枕。

  只是静静在无人的深夜里流了两行眼泪,双杏就起身去洗漱,就好像生活也是,把不好的全都忘记,只把好的才留下。

  洗漱过后,她躺在榻上,心中走马灯般闪现过男男女女的剪影,却不知道在陷入梦乡时最终想着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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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