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宁和顾雨一起, 到教授办公室门口的时候, 教授正低头批改着作业。

  他的速度很快, 评分的动作太迅速，让人下意识觉得有些草率, 脸上亦没什么严肃的表情, 看起来十分随意。

  若是不熟悉他的人, 见了他这般模样，说不定会生出“这个老师不太合格，教学太敷衍”的错觉。

  可若是细看被他批阅过的图画, 便能知道, 这印象纯属无中生有。

  每一张经他之手的画，空白处都有几个标记，有些潦草，却已足够清晰。

  细节不够精致, 意向不够深远，颜色搭配不太合理。

  类似这样的评语，都以不同的标记出现在画面里，甚至有些作品，还画上了圈, 圈出了具体有问题的地方。

  “老师。”

  简宁抬手敲门的时候, 教授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 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他耐心等了一会，确定教授确实没有发现他们二人，才再抬手曲指, 节奏平缓地叩门。

  这一次，他多用了些力气，叩门的声响大了些，成功把教授从自己的思绪里拉了出来，抬头，看到是他们，点了点头。

  “进来吧。”

  见顾雨的手上拿着卷起来的画纸，教授对他们的来意，已猜出了几分。

  “初稿修改好了？拿过来吧，我看看。”

  顾雨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那几卷画纸，被小心放置在了教授的办公桌上。

  “嗯？”

  “画了这么多版本？有确定最终用哪一种吗？”

  他从顾雨手中接过画卷之后，展开在办公桌上，发现每一张版本都不同之后，伸出去拿铅笔的手停顿了一下，这么问了一句。

  “暂时还没有确定，我们本来是准备都做一个模型出来，看看哪一个的表现形式最好……”

  顾雨的声音细细的，说得很缓慢，很谨慎。

  教授当然捕捉到了她声音里的情绪，同时还敏感地察觉到了另外一些东西。

  他的声音更加柔和了几分。

  “各个部分分别选用神明材料，有讨论过吗？”

  顾雨对他声音里突如其来的温柔若有所感，心中的紧张也消减了几分。

  “暂时定下来了，几何线条的部分，使用质地比较坚硬的铂金，藤蔓和花朵的部分，采用纯银，花蕊和其他的装饰用碎钻……”

  教授眯了眯眼，盯着面前展开的一张画纸，一边听她的回答，一边在头脑中想象。

  “简宁，你的意见呢？”

  突然被点名的简宁有些错愕，抬头，看到他眼中的些许不赞同，和一点细微的情绪。

  他觉得这样的搭配不太合理？那为什么不直接提出来？

  简宁眉间动了动，思索着什么。

  很快有了些猜测，可他依旧沉吟了好一会，似乎是在组织着恰当的语言。

  “我之前没有尝试过这样的材质搭配，不过这个想法，本身也比较新奇，我觉得……”

  教授挑了挑眉，“觉得什么？”

  “之前我就跟你说过，顾雨天赋有余，经验不足，你在这些实际操作的时候，要自己多考量，怎么，这才几天，又忘记了？”

  被短暂遗忘的顾雨一愣，意识到一些东西。

  一时间，心中又是感动，又有些细微的惆怅。

  教授是看出了她想法里的问题，所以才会突然点名简宁，明明是同样的内容，从简宁口中说出来，和从她口中说出来，得到的回应却全然不同。

  教授是在照顾着她的情绪，同时也在维持着自己的风度。

  对于自己的学生，他自然怎么教育都无妨，可顾雨如今毕竟不是他的学生，他要提意见，还是尽量挑比较悦耳的。

  比如上一次，告诉她，她的个人风格，会阻碍她之后的发展。

  与其说那是一次批评，倒不如说，是一个建议，出于一个陌生人的善意，简单提醒。

  涉及到具体的东西，他却不好和她亲自说什么。

  毕竟设计的东西，其实没有什么绝对的对错，在两个还没有完全相互信任的人身上，彼此沟通，是会遇到一些障碍的。

  正愣着神，教授的声音已经再次响起，说话是对着简宁说的，可他们都知道，那一番话真实的对象。

  “你仔细回想一下，不管是见过的设计作品，还是我给你们讲过的案例中，有没有这样的混搭出现过？”

  顾雨轻轻用牙齿咬了一下下唇，把自己左右飘散的思绪拉了回来，集中注意力，仔细听两人的对话。

  简宁认真思索了好一会，有些迟疑地摇头。

  这个时候，不止是简宁，顾雨自己也发现问题了。

  材质混搭，在进行珠宝设计的时候，并不罕见，随着时间的推移演绎，设计花样的越来越多，真正全新的套路，几乎可以说不存在了。

  铂金和纯银都是再常见不过的材质，若是这样的混搭效果不错，不，甚至不需要十分好，只要勉强还看得过去，市场上都应该已经出现过这样的东西了才是。

  毕竟，任何一种新的方式，都意味着一个新鲜的营销噱头。

  而营销噱头这个东西，是不会嫌多的，只要存在，就必定会被挖掘。

  直到两人脸上都先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教授才慢悠悠再次开口。

  “你们在挑选材质混搭的时候，需要注意一个原则。”

  “那就是，不要挑选价值差异过大的材质。”

  “在人们挑选饰品、判断一个饰品价值的时候，不只会看它的款式和上限，也会看一个下限。”

  “这与消费者的一些心理有关，这两种材质，外表太相似，价值差异又比较大，很容易造成误会，你同时用了纯银和铂金两种材质，就不能以铂金的价值去标售价，只能取一个中间值，对不对？”

  “可对于消费者来说，你一个饰品里，有了纯银和铂金这两种材质，取舍起来就很尴尬了，而且佩戴的时候，还容易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顾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循循善诱的声音还在继续。

  “另外，两种材质虽然外表相似，特性却是有差别的，如果整个饰品都是纯银制成倒还好，可把它和铂金放到一起，两种材质的成色对比，却会十分明显，随着时间流转，风化一段时间后，更是如此。”

  “你们用不同的材质，来表现变化，这个想法还是不错的，不过实际使用的时候，还得多用心思索，不要太随意了。”

  “既然选择使用混搭的表现方式，就要考虑到，不同的材质的特性，和观感是不一样的。”

  “尽量不要选择外表相似的，这样容易出现鲜明的对比，总有一种材质，会在对比之下，显得黯淡无光。”

  “同样是混搭，颜色截然不同的，可比颜色相似的，搭配出来的效果要好得多。”

  顾雨频频点头，感觉受益良多，简直恨不得摸出笔记本来记笔记。

  简宁也听得很认真。

  又是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这样飞快地流逝了。

  三人一同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日渐黄昏，晚霞颜色鲜艳得诱人，还残余着温热的温度。

  “老师，那我就往这边走了。”

  走到路口，顾雨指着一个方向，和两人告别。

  教授点了点头，“去吧。”

  她的身影，在飞快地转过一个弯后，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里。

  简宁和教授又一起走了一段路，两人说了些话。

  关于设计，关于情感，关于人生和未来。

  顾雨回到宿舍之后，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了电脑。

  本想记录下什么，可手在键盘上方浮空了片刻，居然没有提炼出合适的语言。

  又过了一会，她摸出了手机，打开了录音工具，然后微闭着眼，潜心回忆教授说过的话，再凭借着记忆，复述了一遍。

  又略微修改了一些细节，把该作废的都作废，最后，她选出了四个版本。

  最为满意的四个版本，在设计软件里，成了模型，然后又被发到工厂。

  从把设计稿交过去的那一刻开始，顾雨就在期待着，成品出来的一天。

  可真的拿到那成品的时候，她却有着说不出的失望。

  根据教授的建议，她最后采用的，是铂金和k金的混搭，两个不同的颜色，交织在一起，再处理了一下过渡，她把所有东西都调整得满意了，才发到工厂。

  可那东西拿在手上的时候，去让她疑心自己这段时间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大片的金黄色，显得过于艳俗，过渡的区域，又显得太过生硬，没有最初设想中的婉约与利落并存，反而有些拖沓。

  她有些沮丧，可盯着原画许久，也没看出什么问题，连续好几天都提不起精神来。

  简宁再联系她的时候，隔着电话，也听出了她的兴致缺缺。

  听了她的说法，简宁提出，让她带着东西，给他看看，顾雨依旧兴致不高，不过想着他或许要好的建议，还是同意了。

  “你找的是什么工厂？”

  简宁在看了顾雨带过去的东西之后，这么问她。

  顾雨如实回答，然后明显看到他眉毛动了动。

  “也算口碑不错了……怎么会这样？”

  “你把你做的模型，和设计详稿，都发给我吧，这些东西，我先拿走了。”

  最后两人也没商量出什么来，简宁想了想，说先不着急改，等他试试去找其他工厂制作，看看会不会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