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十万深山(04)
作者:明开夜合      更新:2023-07-31 04:37      字数:6922
  林媚做了一个梦。

  齐膝深的雪, 陆青崖一个人在跋涉,天快黑了, 风雪肆虐。他似乎要去往哪里, 一直不停地往前走,背影茕茕。

  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沉沉地压在心上, 她骤然惊醒。

  手机在震动, 清晨六点,天刚刚亮。

  她清了清嗓, “喂……”

  十分钟后,尚在睡梦中的林言谨被林媚叫醒。

  很快, 他们收拾东西的动静, 也惊醒了旁边房间里睡熟的卢巧春和林乐邦。

  两人披着睡衣出来, 却见林言谨的房间里,林媚正动作迅速地往行李箱塞衣服。

  卢巧春打了个呵欠,“……你这是做什么?要去哪儿?”

  “带眼镜儿去一趟铜湖市……”

  “去什么去!你自己算算, 贴了多少旅费……”

  林媚打断她,“陆青崖执行任务的时候, 失踪了……”

  卢巧春一愣。

  林媚又补充一句,“……生死未卜。”

  一时间沉默。

  莫可言状的沉重,同时压在了所有人心上。

  卢巧春还想说些什么, 被林乐邦拽了拽衣袖,后者摇了摇头。

  林乐邦:“……你一个人行吗?”

  “行。”林媚合上了行李箱盖子,看向林言谨,他已经把衣服穿好了, 紧抿着唇,看着她。

  林媚又检查一遍,重要东西都带齐了,掏手机,买了两小时后出发的航班,而后叫了一辆车。

  卢巧春和林乐邦始终站在门口,看她办完了这一切。

  自始至终,她神色格外平静。

  卢巧春:“林子……”

  “妈,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车快到了,我们得下去了。”

  卢巧春上前一步,“……我们陪你去吧。”

  “不用的。”她神色淡淡的。

  一手拖箱子,一手拖林言谨,很快出了门。

  卢巧春送到门口,还是不放心,“我们陪你去,你放心,我们……我们保证不说什么。”

  林媚没答话,牵着林言谨,进了电梯。

  “妈。”林言谨仰头看她。

  “嗯。”

  林言谨不说话,靠近一步,和她紧紧地站在一起。

  到铜湖市和刘栋接上头,再开车前往离潭潥村不远的镇上。

  沈锐和支队的一些领导,已经等候多时。

  林媚风尘仆仆,却是连茶都没喝上一杯,直接询问情况。

  几人交换目光,最后,还是沈锐开口,“……三号晚上,我们在山上搜捕目标的时候,跟陆队长和虞川走散了……”

  那时候,他跟增援赶到虞川受伤的地方,陆青崖和虞川都不在那儿。

  四周扩大范围搜寻过一遍,没找到人,他们以为两人很大可能是遭遇了金自强的同伙。而就在那时候,对讲机的通话恢复了,关逸阳说金自强的同伙已被抓获。

  那同伙以前是公安系统的,两年前吞了一批收缴的海洛因被发现开除,但他一直跟昔日的一位同事保持着联系,借由同事的权力做保护伞,和金自强勾结制毒贩毒。

  这人的反侦察意识极强,干扰对讲机的信号发送器就是他设置的。网越拉越紧,眼看着逃脱无望,他就打开了信号发射器,预备和金自强铤而走险,从严密的包围中撕出一条口子,往雪线上逃窜。

  但没想到金自强被虞川击中腿部,一下成了他的拖累。不得已,他只能丢下金自强独自逃往,但还是被布控严密的武警部队给抓住了。

  如果没有和金自强的同伙短兵相接,那么,陆青崖和虞川到底去了哪里呢?

  中队集合,互相通报情况,大家都没有两人的消息。

  支队一部分人撤回归队休息,之后和留守的人换岗,扩大搜索范围,但两天两夜下来,陆青崖和虞川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

  更糟糕的是,山里下了雨,把各种气息冲刷得干干净净,也没法出动警犬去找。

  听完沈锐对情况的简要说明,林媚沉默良久。

  “沈指导员……你只告诉我,陆青崖还可能活着吗?”

  沈锐声音艰涩,“我们不知道陆队长经历了什么,如果他没有受伤的话,现在肯定还活着,他单兵作战能力很强,在森林里待着十天半个月都不成问题。”

  林媚脱口而出,“那虞川呢?”

  沈锐沉默。

  片刻,林媚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们……家属,可以做些什么?”

  支队副参谋长李钊平叹了口气,“林小姐,我们心情都是一样的。搜救工作还会再持续一天,如果再找不到人,我们必须让战士们撤回,把后续搜救任务移交给公安的同志们,希望你可以谅解。“

  林媚深吸一口气,“我谅解。”

  沈锐走上前来,“林老师,给你在招待所准备了房间,请你到门口稍等,我交接一点情况,等会儿带你过去休息。”

  出门,办公楼的院子里,林言谨和刘栋正坐在升旗台的台阶上。

  她没走过去,立在原地抬头看。

  下过雨的天,蓝得醉人,阳光洒在人身上,风还是凉的。

  她使劲憋着,才没让眼泪落下来。

  五天前,陆青崖给她发消息,说要进行封闭训练。

  这样的情况她已经习以为常了,于是照常地回复:“好,我等你。”

  她没想过,那或许有可能成为和陆青崖说的最后一句话。

  ·

  陆青崖是被雨水浇醒的。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腹部的伤口一抽一抽地痛。

  他坐起来,骤然往旁边看去,“川儿?”

  虞川还在,昏迷着,浑身滚烫。

  当时,他回到原地去找虞川,正撕了衣服给他包扎伤口止血,两杆猎枪对上来。

  是在附近徘徊的盗猎分子,以为进山搜寻的武警是在抓捕他们的。

  水潭附近的陷阱就是他们所设。

  这伙盗猎分子不是本地人,是从越南潜逃入境的越狱犯,胆大包天。别人碰见这阵仗,早就自投罗网了,他们却趁着陆青崖和虞川落单,挟持两人预备之后当做逃脱的人质。

  换作陆青崖一个人,还能搏一搏,但还有个受伤的虞川在身。

  不得已,只能背上虞川跟他们走。

  这伙人成功避开了中队的防线,深入到了雪线区。这下,陆青崖和虞川就成了负累。

  陆青崖一早清楚这个情况,几番斗智斗勇,成功将三人的盗猎小组成功撂倒,但自己也受了重伤——极锋利的匕首,直接扎进了右腹。

  除了枪支弹药,他身上的其他东西,都被盗猎分子扒掉扔掉了,包括对讲机等通讯工具。

  雪区里不辨方向,他不能撂下虞川一人,便把他背了起来,费力地往下山的方向走。

  跋涉了两个小时,重伤加之体力不支,晕倒过去。

  山上的雨,很快就停了。

  陆青崖很清楚自己的情况不太好,但虞川恐怕更加糟糕,他必须赶紧带他和中队汇合。

  陆青崖咬紧牙关,把自己的伤口扎得更紧,再次把虞川背了起来。

  走走停停,时不时吃一点从盗猎分子那儿顺来的干粮和纯净水补充体力。

  他行进地很慢,根据阳光和树木的生长情况,分清楚了东南西北,现在首要的目标,就是想办法找到中队的人。

  每隔一阵,他就会鸣枪一次,作为讯号。

  但子弹也有限,不能敞开用,还得留着一些作为防身。

  休息了三次,沿路的树木渐渐越发苍翠茂盛。

  陆青崖稍微提了一些精神,“川儿,你再撑一撑,咱们很快就……”

  “陆队……”

  陆青崖一怔,急忙转过头去,“川儿?你醒了?!”

  虞川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在,在哪儿?”

  “下山路上,马上送你去医院。”

  “金……”

  “抓住了。”

  “那就好……”

  陆青崖把他往上颠了颠,“川儿,你再坚持一下,很快了——疼不疼?”

  “不疼……”

  “饿不饿?喝点水?”

  “不饿,不渴……”虞川缓缓地说,“陆队……你回去,开导开导姚旭,他一直跟我说……都是因为他的大意……才让金自强有机可趁……”

  陆青崖心脏不可抑制地往下沉了沉,“你回去,自己跟他说。”

  陆青崖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

  他之前浑身滚烫,现在高热却已经退了,不知道是不是个好兆头。

  “陆队,你……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当兵吗?”

  “为什么?”

  “以前,我长得很瘦弱,老受人欺负……我同桌帮我,同桌也连带着受欺负……后来,后来我就发誓,一定要强身健体,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再也不敢动我……”

  “川儿……”陆青崖喉头一梗。

  他听出来,虞川是在……

  “可我不行……我真不是当兵的这块料……你看,我老拖后腿……”

  “川儿,你没拖后腿,你已经证明了自己,你是我们中队最光荣的战士。”

  “我爸……可高兴了,穿制服的那天,我给他拍了张照片……过年回去一看,他居然洗出来了,搁在我们的客厅里……他说,我妈每天……都会擦那个相框……她舍不得我,但我们保家卫国,除暴安良,她说,她替我感到骄傲……你知道吗,我妈,她包的馄饨可好吃了……”

  陆青崖忍着泪,步子迈得更大。

  “……陆队,我最高兴的事,就是认识了……你们这帮兄弟……让沈指导员别惦记前女友了……早点走出来……关排长,不要那么不着调了……姚旭……姚旭你一定帮我劝劝他……”

  “好。”

  “还有,陆队长……你什么时候结婚啊……”

  “很快。”

  沉甸甸的重量,压在背上,也仿佛压在心上。

  “还有……还好我没听你的,没跟陈珂表白,不然……不然她肯定要被我给耽误了……”

  “川儿,节省力气,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片刻,背后轻声地说:“……好……陆队,你给我唱个歌吧。”

  “你想听什么?”

  顿了顿,虞川沙哑的声音轻轻地哼:“……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

  陆青崖接起来,和他合唱。

  “……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你是否还要永久的期待……”

  虞川声音渐弱,陆青崖却唱得越发大声。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陆队长……”那叹息一样的声音拂在耳畔,“……真想吃一碗馄饨啊……”

  攀在他肩上的手,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

  “川儿?!虞川!!虞川!!”

  手臂自肩上重重地垂下。

  长风浩荡,回响在苍翠的森森松柏之间。

  林间一轮残阳,红得泣血,好像那一日,虞川来中队报到时,自旗杆后方跃起的朝阳。

  残阳一寸一寸地往下落。

  陆青崖抬手,拂掉了脸上滚落的泪水,背着虞川,继续往前走。

  这是他的战士,共和国的好战士。

  生或者死,他都要,把他带回去。

  万古的悲痛横亘在胸口,他无从发泄,只能嘶吼一般地大声唱道: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

  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那一天,虞川立住脚步,双腿一靠,挺直背,向他敬了一个军礼。

  “陆队长,铜湖市武警支队直辖机动中队虞川,前来报到!”

  ·

  睡下没到三个小时,林媚就醒了。

  她忘了关灯,招待所里台灯的光,就照在她脸上。

  那光利剑一样,能刺破人的眼皮。

  睡不着了,起身把灯一盏一盏地拧亮,想到他们第一次接吻,也是小宾馆,昏昏黄黄的光。

  坐不住,挠心挠肺的感觉,很多念头,不敢去深想。

  她还是盲目地乐观着,悲哀地赌一个渺茫的可能。

  拿上房卡出门,逶迤地穿过走廊,到了楼下。

  空地上有人,走近了一看,是沈锐。

  沈锐也睡不着,坐在旗杆下的台阶上,手里夹着一支烟。

  林媚打声招呼,“沈指导员。”

  沈锐抬起头来望她,笑了笑说,“老陆以前总抽,最近也戒了,别说,还真不习惯……”

  “还有吗?给我一支。”林媚在他身旁坐下。

  沈锐新买的烟和打火机递给她。

  林媚抖出来一支,忽听沈锐问道:“林老师……如果老陆始终没回来,你后悔跟他和好吗?”

  拿打火机的手一抖,她吸一口,呛得剧烈咳嗽。

  她没回答,隔着缭起的烟,把目光投向前方。

  天上有月,深山不语。

  ·

  这是梦吗?

  如果不是,又似乎太过于逼真了。

  他一个人,在深雪里跋涉。

  沉重的行囊,在肩上勒出了真实的痛楚。

  路不好走,积雪齐膝,脚在寒冷中早已失去了知觉,他沿着被积雪湮没的枯草,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

  林中的夜,静得可怕,那些松软的雪吸收了所有的声音。

  或许静不可怕,可怕的是寂寞与孤独。

  他感觉寒冷开始侵入四肢百骸,为了驱散这密织的寂静,他打算唱首歌。想了半天,只想到了一首,“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铿锵的歌声打破夜的静谧,“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他把这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不觉又走了很远的路。

  有力的节奏被他一路撒在身后,在风雪中回荡。

  思绪不断地飞远,越过这片辽阔的林海雪原,飞成几只黄莺,在江浦市的三月里欢乐地啼啭。

  他想念终年不冻的河流;

  想念某个荒烟蔓草的院子,那里的水龙头旁边有一株碧绿的树,不知道是什么,或许是樱桃,或许是桑树;

  想念一条黑色的大狗;

  想念漫天黄尘的跑道……

  还有呢?

  还有……

  还缺少了什么?

  他突然听到有什么东西断裂的声响,然后自己重重地跌倒在雪地里——他踩到了被浅埋的树枝。

  痛感是稍后才感觉到的,他单薄的裤脚被被划了一道口子,皮肤渗出温热的血液,在积雪的黑夜里,颜色看起来暗得近于黑。

  血液很快凝固成一道钝痛的伤口。他从行囊里翻出一条毛巾,咬牙紧紧地扎住。

  他一直在试图避免让自己陷入绝望,即使状况已不容乐观:干粮或许撑不过两天,而唯一可以用来制造温暖的火柴也以耗尽,还有这昼夜不分的昏暗,这密集的寂静与寒冷,现在又加上长得可怕的伤口

  许久之后,他发现自己在流泪。

  呵气成冰,泪水冻在脸上,被风嗖得发疼。

  忽然之间,脑海之中,那个荒烟蔓草的院子一切都生动起来了。

  一个年轻女孩,捏着塑料软管,管子里流出清澈的水。

  狗打着转,去追那道水流,女孩哈哈大笑。

  他终于想起来……

  原来,是忘了她。

  ·

  陆青崖霍地睁开了眼睛,目之所及的地方,一捧橙黄的灯光。

  这儿太暖和了,和梦里的冷,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一道声音从门口传过来,“你醒了嗳?”

  带点儿西南那边的口音,勉强才能分辨出意思。

  一个穿橘红色衣服的老人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碗,走了进来,他把碗搁在桌子上,走到床边,弯腰笑着说了句什么。

  陆青崖听不懂,只看见老人皮肤黝黑,笑容质朴。

  老人指了指自己身上橘红色的衣服,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堆,陆青崖还是没听懂,但捕捉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护林员。

  这样的山里,一般都设有了望站,供护林员休息。

  他只记得,他背着虞川,寸步不停地往前走,最后一头栽倒了,也昏了过去。

  陆青崖声音干涩,礼貌地问:“我战友,他……”

  他不确定老人听不听得懂,但似乎是听懂了。

  老人脸上显出悲悯地神色,指了指一旁。

  陆青崖很费力地坐起身,顺着看过去。

  另一张床上,盖着中国国旗。

  陆青崖不说话了,片刻,梗着声音说了句谢谢。

  老人又说了一串,指了指床,又比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估摸意思,是让他再睡一会儿,他已经给林业局的领导打过电话了。

  老人在对面坐下,从木架子上拿下一个竹篾编织到一半的筐子,继续慢慢一横一纵地编。

  他声调高亢,唱起了歌。

  西南的民歌,悠扬的调子,流水一样。

  陆青崖躺下,闭上了双眼。

  方才,梦的最后。

  女孩在那时候转过头来,看着他,眼睛像雪光一样的明亮。

  她微笑说:“好,我等你。”

  ·

  又是十二小时过去,仍然没有搜索到人,中队接受命令,从山里撤回,把任务移交给当地公安。

  很多人来了。

  单东亭,邱博,陆良畴……陆青崖过去的战友。

  何娜也来了,上午在招待所里,无声地陪了林媚半天。何娜说,平常周末,有空的时候,陆青崖会去市里她读书的小学看一看,送一些文具、零食。

  女孩腼腆,眼眶发红,说林媚像是她的第二个妈妈,陆青崖就是她的第二个爸爸。

  很多的安慰,很多的开解,很多的比她还要严重的盲目乐观。

  然而谁心里都清楚,所谓的乐观,只是自欺欺人。

  林媚不想继续应对,把林言谨暂时托付给了单东亭,自己开了一辆车,沿着山的方向驶去。

  颠簸的路,两侧是农田和树林。

  到山脚下上山的路口,她下了车。

  晴好天气的午后,空气带一点儿湿气,一股草木的腥味。

  她站在路口,仰头看去。

  曾经相信过爱,失去过爱;

  坚定信仰,又背叛信仰;

  兜兜转转的背后,太多的委婉心事。

  不甘、愤懑、几度山穷水尽,又几度看见明月照人还。

  最后所念,不过一个誓言:

  想你身体健康,陪我百岁到老。

  林媚抬手,两手拢在嘴边,用尽了全身力气,大声地喊:“陆青崖!我等你回来!!”

  苍穹之下,巍峨苍翠的高山,拥着她高喊而出的话,一阵一阵地回荡,好像在一声一声地应和。

  我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

  昨晚,沈锐问她,如果陆青崖不再回来,她后悔跟他和好吗?

  即便和好后不能百年,是百年中的一年,一个月,一天。

  她也决不后悔。

  所谓爱,不过是:

  万丈深渊,素履而往。

  我见青山,青山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