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北冥有鱼 (5)
作者:四木      更新:2023-07-31 04:49      字数:21482
  依剑目光不变,语声不变。

  “杨晚在缠斗三老,还有个呆滞的少年刺伤了赵公子。”

  房内一时没了声音。透着满室的沉重,冷琦只觉一颗心在逐渐下沉,快要到冰冷的深渊。

  “难道是我说错了什么?”他冷汗微渗,细细思量。

  “不必理会。”冷琦觉得仿似过了很久,才听见了一个让他如释重负的声音。

  惊魂未定之际,耳旁又传来冷冷的声音:“这么低贱的女人。”语声微扬,没有一丝怜惜。

  那嘲讽的声音似鞭子,夹头夹脑地劈在床幔之间。

  眼前的赤裸胴体似乎扭动得更加激烈了,只听见锦衾拉扯撕裂之声,那女子一边低喘一边发恨吼道:“你这恶魔……不是人……”

  “砰”的一声,一道莹白如玉的光影被弃掷外间,不偏不倚落在冷琦脚旁。

  “送给丁大同,让他看看这贱人自食合欢散的丑态。”

  冷琦低沉眉目,敛气屏声,沉稳地一拉身后斗篷,带着泠泠的一阵风。他利索地卷起地上已晕女子胴体,双手环抱大步掠开。

  秋叶依剑拉拢襟袍,慢慢踱到外间,眉目间幽暗不定,一如檐外冷光流转的雪空。他走至桌前,双目沉聚在桌上。

  龙纹剑静静地躺在黑色玄古利鞘中,剑柄上的金龙蜿蜒盘旋,无声地吐纳昂藏于天地之间。

  秋叶依剑目光突然一凛,极快地抽出龙纹剑,冷冷地划动一圈,顿时满室的青光流影,璀璨生辉。

  手上沉甸甸的感觉不变,秋叶依剑双目锁在剑身上,细细查看,电光火石之间眼神遽冷,似是打碎了浮光掠影,面目一片冰凉。他疾步闪出室外,一个纵身立于行辕最高屋脊之巅,抿嘴一啸,气声尖利响亮,穿透了嘶吼黑沉的茫茫夜空。

  初一忍着胸口的疼痛,提气飞快地掠过白雪覆盖的屋檐。如水上一点孤鸿,霎时起落消失于纷扬大雪之中。

  他的左手紧紧握住一柄青黑的古剑,右手沉稳地剥去身上黑色锦袍,弃之风雪。又抬手揭去脸上面具,却是揣于怀中。随着他身形的掠起,远远的黑色翻滚于白浪之中,雪羽之侧,迤逦不见。

  初一摸到四海赌坊外间,纵身一跃,较为轻巧地落于木楼三层。和着满身撒落的风雪,他大步凛凛走到一间不见光亮的房间前,起脚一踢,房门“砰”的一声大开。

  初一看也不看里面,却是沉声喝道:“唐小手,快逃。”

  身形继续快速如风刮过,顷刻无声落于赌坊大门外。

  初一将剑暗暗藏于衣袖之中,轻步走入赌坊一层。赌坊依然灯火幽暗,人声鼎沸,环绕着黯淡青黑的烟雾,他抿着唇,不沾衣不带水地挤进人群之中。

  一片乌烟瘴气的头顶上,初一稳稳地伸出手,嵌住其中一人的后领,轻声唤道:“吴有,跟我走。”

  那长衫身形回过头,看到初一苍白的脸色晶莹的汗珠,微微吃惊。——正是吴三手。

  儒州行辕和邻侧的州府灯火通明,从行辕过道到州府院落,均是高高悬挂灯盏,光亮逼退了漫天飞舞的寒雪,却无法遣送走正厅中浓浓的冷意。

  秋叶依剑长身而立,仅着一袭单衣,目光冷冷环视四周人群。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个传说武技无双,俊美无匹的男人在散发着凛凛寒意。四周府卫都深深低下了头,唯恐不甚,一个杀人眼光就活活把自己吓死。

  银光公子此刻面色也极为慎重,垂手立于公子身侧不敢言语。

  “近日市井中可发生了离奇之事?”秋叶依剑修长身躯落在地上成为一个剪影,许久才听见他冷漠地开口。

  一名红衣黑巾的府卫战战兢兢地走出一步,小心翼翼地抬手作揖:“禀……禀公子,柳街……柳街上红姑娘……昨夜拒不接客。”

  话音未落,秋叶依剑身形不动,却见那名府卫仰面倒下,不闻声息。

  这下厅内的呼吸声更低沉迟缓,寒意更冷了。

  秋叶依剑双目凝聚于身前众人,冷冷地说:“此间可有驿亭?赌坊?”

  身后的丁大同早已冷汗直流,此时听到公子言语,忙不迭地颤抖着身躯上前:“禀……公子,只有赌坊……有三家。”

  “丁大同,找出个好赌的明眼人给我说话。”秋叶依剑眼神不动,紧盯身前。

  “老张!老张!”丁大同着急得抖着鸭公嗓子直叫唤。

  果然,秋叶依剑身前一人低头迟疑地走出,似乎挪不开脚步,站得极远。

  “你刚才一直发抖,说明你知道隐情不报的后果。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将功赎罪,听明白了吗?”秋叶依剑冷冷地盯住他的双手,一字一顿地说道。

  老张的手一直瑟瑟发抖,想是久经赌桌征战的人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恐惧。

  “最大的赌坊是哪家?”

  “回……公子,是四海赌坊。”

  “赌坊里流传了什么风声?”秋叶依剑一直看着老张,突然又加了句:“再啰嗦你就是死人。”

  “州府似乎有贵气的公子驾到。”

  “来了什么陌生人?”

  “一个黑脸汉子和一个锦衣少年。”

  “继续说。”

  “黑脸汉子打听了爱喝酒的蔡老九,少年赌了两日半的钱就走了。”

  “蔡老九是什么人?”

  “是柳街的泥匠,小桃红的老相好。”

  “想必蔡老九来过州府做事?”

  “是,修建府院。”

  秋叶依剑沉寂着面目,冷冷地盯住空中。“不出所料。把这人找来杀了。”

  老张还在颤抖不停的时候,突又听闻面前少年出语冰凉:“那少年就是你隐情不报之人?”

  “不……公子,我当时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大事啊……”老张急急地嘶叫出声,“赌坊里日间赢钱是寻常之事啊……”

  秋叶依剑目光一抬,老张险些咬住舌根,嗫嚅着住口。

  “那少年的事情详细说来。”

  “他也挺奇怪的,接连两日输得遍体净光,第三日居然手气转盘,赢了吴大秀才。”

  “吴大秀才是谁?”

  “这半月来赌坊里的常客,却开得一手好牌九,只是大伙嫌牌九麻利,只赌骰子,骰子他倒是常输。”

  “少年赌的牌九?”

  “最后一场是牌九,先前是骰子。”

  “骰子也赢了么?”

  “是的,把赌坊里的台柱子阿骨都掀开了。”

  “阿骨?”

  “阿骨的手细小如孩童,所以我们叫他阿骨——每次掷骰总是庄家赢。”

  “那个少年连赢了阿骨和吴秀才?”

  “是的。”

  “详细说来这三人的模样。”

  21.传说

  银光公子紧紧地随着公子身后,两人身形冷冷掠过一道又一道曲折的走廊,渐渐趋向后庭水榭之地。

  银光谨慎地抬头看了下公子面目,只觉得在漫天飞雪之中,公子的脸比白雪更冷。

  一瓣又一瓣的雪花飘落,还未等至散落于公子身畔,就泠泠散于冷风中。

  水榭一片苍茫,静寂无声,只有孤伶伶的纱盏宫灯在风雪中摇荡。

  “公子,恕银光鲁莽,三老至今无踪,是否派人寻找?”银光陪着公子站立雪中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询问了一句。

  “光,今夜冷琦失手时,你是否察觉?”秋叶依剑不答反问,语气一如平素冷漠。

  “不曾,银光无能。”

  秋叶依剑面朝风雪,身影显得森冷而尊贵。他在银光看不见的方向,嘴边掠开一个冷冷的弧度。

  “今晚刺赵的是杨晚,盗剑的是初一。”

  银光公子猛然抬头仰望公子后背那道光影,语声变得颤抖而激烈:“公子,怎么可能!”

  秋叶依剑目视夜空,冷冷地说道:“初一没死。”

  “公子何出此言?”

  “江湖之中,武技轻功强到我都不曾察觉者,能有几人?”

  银光公子低头沉吟。

  “那赌坊少年就是初一。他诈死盗取了龙纹剑。”

  “银光探查过初一脉络,的确无脉。”银光公子谨慎地开口说了一句。

  秋叶依剑转过身,面对银光,脸庞上不带一丝感情。

  “无人得知他是如何逃过我的一剑和冷琦的血蛊,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初一不死,我们就不会掉以轻心。”

  “试想一个连我都不怕的人,怎么会在十二招的时候看见冷琦就脸色遽变?”

  银光凝神细思了会,发现的确如此。

  “原来这人有够胆量,敢来试探我。”秋叶依剑无波无疾地说完,突然扬起右手,一道澎湃的掌风呼啸而去,似晶莹盘月的地面轰然一条沟壑,深沉刺眼。

  银光突觉眼皮跳动,忙定下心神,小心翼翼地说:“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秋叶依剑胸口淡淡起伏,他凝视着空中,语声冰凉:“赌徒的手法技巧固然高超,没有深厚的内力,无法掌握拿捏到好处的力度,所以赌坊里的一定就是初一。既然我能想出打听消息必去人多往来之地,想必初一也是如此。”

  “初一故意连输两日,定是探出了他需求助之人消息,又听闻蔡老九之事,马上推断出州府晚间有人行刺,就隐匿树上伺机而动。我将初一逼出原形,他一出手试探出我的功力,马上又有了计划,拿兵法上来说,就叫‘置之于死地而后生’。”

  秋叶依剑似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狭长凤目眯起,透出丝丝冷光。

  “初一来州府最直接的目的是盗剑。盗剑之前有两个障碍,一是龙纹剑一直长居我手,二是冷琦的蛊音控制。他一共攻了十二剑,招招拼命,何有胆怯?冷琦现身,他的目的就达到了一半。这个人也真敢赌命,冒死接下我一剑击杀,又生生受下冷琦的蛊音,当真是胆色过人。”

  “初一受了重伤之后,一定会找个我亲近的不提防的人下手,于是他就找到了比较熟悉的冷琦。身受重伤后居然敢易容冷琦来我居室,趁我不经意间盗走了龙纹剑。”

  秋叶依剑双目一敛,狞笑着说:“好个初一,等我处理好了古井一战后,我亲自来会会你!”

  银光公子又有点担忧,这个三番两次招惹公子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银光公子走近一步,小心地替公子遮掩着雪花。

  “公子,银光尚有几事未明,望公子赐教。”

  “说。”

  “三老今在何处?”

  “去见真的赵应承去了。”

  “冷护卫是否安全?”

  “是。”

  “冷护卫在哪里?”

  “既然来的是初一,定是被初一挟持了剥了衣衫。”

  “赌坊里的另外两人是谁?”

  “当今世上,谁的手最值钱?”

  “‘妙手’杜冰、‘巧手’唐小手、‘神手’吴有。”

  “阿骨和吴秀才就是其中两人。”

  银光显然难以置信地看着公子:“他们容貌相差太大了!”

  秋叶依剑冷漠地盯着雪空,慢慢地说:“易容之术。”

  “阿骨是巧手无双唐小手?吴秀才是‘有赌无命’吴三手?”

  “还有一点,唐小手是唐经天唯一的女儿——唐七。”

  秋叶依剑有一点没有想到的是,冷琦被初一点了穴道,第二天自行解开,安然无恙归来。

  冷琦羞愧难言,孤身跪于风雪之中,脸色苍白,一动不动。

  跪了整整一天后,银光晚上抬冷琦进门,发现他已经全身冰硬。

  吴三手也没有想到,自己飘飘荡荡活了二十几载,这个时候居然会和少年师傅躲在乱坟岗里,周围白雪纷飞,地底白骨嶙峋。

  面对着这个师傅,苍白的脸色,黯淡的双瞳,瘦长的身子,怎么看也不是一个从如狼似虎的辟邪少主手里盗出龙纹宝剑的人!

  吴三手疑惑流转的目光一直在初一身上细细打量,初一怎么可能不曾觉察?

  只是初一觉得松软下来后,伤口显得特别的疼痛,他默默地背靠在碑石上,斟酌着开口。

  “师傅……”吴三手见初一睁开眼睛,按捺不住开口道。

  初一咬着牙丝丝一笑:“连累你了。”

  吴三手瞪大了眼睛:“我早间去买干粮时,听闻州府被一群人弄得人仰马翻……”

  初一听后勉强笑笑,并无言语。

  “你就是那个不怕死的初一?”吴三手紧紧地盯着初一看几眼。

  “吴有,我讲个故事你听。”

  “师傅请。”

  初一默默地看着雪花,平淡地开了口————

  我很小的时候被狼王叼去抚养,好不容易长到八岁,在大雪中迷路,快要冻死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对我很好的小公子,干净的脸,温暖的笑容,他将身上唯一避寒的风衣让给我,那么菩萨心肠。

  我被师傅抚养长大,学会了杀人的剑术和无双的医术。师傅发现我体制虚寒,就从小将我浸在药缸之中,不怕任何的鞭打捶伤。我为了学到左先生的赌术(注:他们没好奇是以为不一定是左金指本人亲自传授),接受了一场打赌,十八岁时一个人穿越了溟海和漠北。为了救一个人的命,我自愿喝下毒药‘天机神水’。

  我为了报家仇不断地杀人,老天为了惩罚我,让我现在一直在赎罪。

  我曾经两次违抗辟邪少主命令,被冷琦催发了蛊毒。我去之前就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让蛊毒发作免去我后世之忧。果然如我猜测那般,血蛊吞噬我的毒血反被毒死,我侥幸存活。

  我碰到了一个和救命恩人一模一样的少年,我猜想少年是救命恩人的亲人,手里拿着他的长剑就是凭证。那个少年就是南景麒,那把剑就是现在的龙纹剑。

  吴三后紧紧地拢着双手,强抑下捏死初一的念头。他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初一:“为了一个可能你就去拼命?你就去送死?”

  初一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你知道辟邪少主是个怎样的人?当年唐门只是得罪过他的母亲,他就把整个唐门都灭了!当今世上还有谁是他的对手?谁敢当胸不避受他一剑?如果不像你说的受过药裹,那今天是不是必死无疑?你怎么敢这么赌命呢?”

  吴三手一口气冷冷地冲着初一质问,眼光似刃,胜过寒芒。

  初一的眼睑微微跳动,他竭力稳住身形,长吐一口气,慢慢地说:“我一想到那个第一次没任何功利待我好的人,就觉得目既不清,耳复不明,日夜混沌无乾坤,悲喜哀乐不重要。枯木大师点化我,是为了渡前世的冤孽而来,我想就让我偿还吧!——我所剩无几,唯有这具皮囊。”

  吴三手深深地看着面前眉目如水的少年,静静地,仔细地。过了很久,才听到他说:

  “不瞒你说,我的家乡也有个传说,也请师傅听一听——

  钱塘江龙君有个小女儿,爱上了救她一命的凡人。龙君得知后大发雷霆,掀起滔天巨浪淹没了民间。那个娇惯的小公主,居然踏浪而来,拔下她的一片又一片的鳞甲扔在水里,平息父王带来的灾难。为了抵偿父亲的罪过,又斩下双鳍送呈天帝。最后她的父王绝望地问她‘女儿,你为了那个凡人连命都弃之不顾吗?’小公主遍体鳞伤说不出话,但还剩一口气时,抽出了最后一点血肉——龙筋。”

  顿了一顿,吴三手直视初一,平静地问:“初一,你就是那个龙女吗?”

  初一双目紧闭,紧紧抿着唇,发不出一丝声音。他的身躯一直微微抖动,喉咙里格格作响。

  吴三手长叹一口气:“我不知道你是谁,就如你从来不去打听我的过去一般。但是你比我活得勇敢,你比我活得坚强。书上说‘心如磐石,动心忍性,凡事谋定而动,谨小慎微,必能成者’说的原来是你。”

  吴三手大踏步地离开,留下初一一个人在那里默默靠立。

  吴三手的两管衣袖带起一阵寒风,他的足迹很快湮灭于漫天雪花之中。但是外间人们那一句一句绘声绘色的传闻,却像一串脚印留在寂寂白雪之中仍蝼蚁偷生的幽浮心间。

  ——传说有个不怕死的少年,孤身一人奋战,身受最强大敌人的十二剑,当胸一记致命伤。

  ——传说那个少年在敌人面前,忍受着九蛊穿肠的滋味,抓裂了儒州最硬的长石街,活活疼死也不肯低头。

  四处隆冬大雪,大地一片苍茫,但远在苏杭无忧湖畔,却有个四季如春的地方——飞云山庄。

  山庄坐落于明净湖畔。湖面倒影连连,庄内翠竹垂柳,雁落无痕。迎面而来的湖风带着浓浓的花香,湖面一片明亮的绯红,青山红花对应,无语欲燃。

  聂无忧紧紧拥着天鹅绒般的厚实锦衾,秀挺的眉无从舒展。

  每年冬天,七星一叶的聂无忧身体虚寒成疾,只得在山庄这处温暖的湖畔静养。可是所有的下人都发现了,今年公子的面色更加苍凉。

  聂无忧的沉沉眸子盯住青山一角,那眼光仿佛千丝万缕般长,像要越过这重峦叠嶂,飞向天外。

  “九蛊穿肠,誓不低头……”他紧紧闭上眼睛,冰凉的手猛地抓住了锦衾边缘。抑制不住的咳嗽一声一声连续不断,他感觉心里翻江倒海地疼痛,不由得喊出一个名字,让他在这温暖如春的景色里,驱逐一点浑身的凉意。

  22.师徒

  正如自家公子预料的那般,四海赌坊里少了那三人。

  银光公子面冠如玉,一身银色锦貂衣饰衬的人秀逸出尘,他抿着唇站在雪地里,微凉的空气里淡淡的飘拂发上缠绕的丝绦。

  “柴老板?”银冠语声温润,询问身前矮胖有余但依然笑眯眯之人。

  “银光公子驾到,四海蓬荜生辉!”听着这语气,一点也不会觉得有恭迎之意。

  一票哗啦啦挤在窗格门缝里的人推推嚷嚷地吵闹着:“那满身贵气的公子是谁啊?生的好俊俏!”

  “银光公子也不知道吗?幽州谢尚书之子!并称四大公子的谢银光!”

  “让开。”一道尖利响亮的女声暴起在语声中。

  众人徐徐回头。一身火红斗篷的明艳女子冷冷地矗立在楼道上。她横眉冷对满室饶舌者:“眼睛都瞎了吗?谢银光带了骑兵营来的!”

  “大小姐……”

  很快地,众人静默下来,很配合地分开道路。

  程香妖娆地走出赌坊。空中流淌的寒冷湿气让她微眯了眼。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礼尚往来的两人,眼光一扫外间。

  皑皑雪地上,整齐划一地立着纵横四排的白衣骑士。雪白的铠甲,冷若冰霜的面目,闪亮的矛戟,丝毫不退的马蹄。立在冰冷渗骨的雪水里,面前的谢银光微笑如旧,身后的骑士纹丝不动。

  “居然出动了赫赫有名的‘雪影’啊……”程香唿哨眼波流荡,脸上似是沐浴着三月春风:“不知唱的又是哪一出?”

  银光公子斯文作揖:“程姑娘。”

  “不敢当。”程香伸出一株欺霜赛雪的手指,绕住耳畔一缕发丝,默默地看着银光。那样子如柳后轻烟,无限娇柔妩媚,软着腰身俏生生地立于众人之前。

  在陌生人都以为面前女子似西子美貌如昭君娴静之时,突然,程香面目一沉,脸色快得如天际掠过的云,冷冰冰地说:“谢银光,你到底有何贵干!”

  银光不抬眉目,不改微笑。“奉州府府尹丁大人之命来捉拿要犯。”

  场地里一片寂静。

  “初一。”银光似是沾染了公子的习气,温和地吐出两字。

  “不认识。”

  “唐小手。”

  “走了。”

  “吴三手。”

  “不知道。”

  银光公子仍然温和地笑着,只是那笑容有些冷意。他抬起沉沉聚起的眉峰,平静地开口:“那就请程姑娘随我们走一趟了。”

  “怎么,是进你们辟邪山庄还是儒州府院?”程香冷冷地笑着。

  银光公子平视程香:“如果是我家公子前来,就不是这般收场了。”

  程香听后忽地展颜一笑,姿势妩媚地取下腰间缠绕的一道火红菱鞭,“啪”的一声脆生生地在雪地里抖出个鞭花,紧紧盯着面前。

  “不就是因为爱上了那个魔鬼,秋叶依剑还要逼着小手怎样?”

  此语一出,银光面上也微微变色。

  “今天我人可以跟着你走,不过请神容易送神难,公子你可要想清楚了!”程香一双妙目在众人面前流转,最后停在了柴大老板脸上。

  “柴进才,拿着这只鞭子,谁敢踏进踏出四海一步,格杀不论。”

  柴大老板笑眯眯地一溜腿跑过来:“当今圣上御赐程家的飞凤羽衣制成的宝物,我当然要好生拿着。”

  秋叶依剑立于行辕空地之上,抬头目视天空,抿嘴一声唿哨。

  空中传来扑棱棱拍打翅膀的声音。一只金色脚掌炫黑羽翼的鹰隼“呼”的一声俯冲下来,稳稳地停在秋叶依剑伸出的右臂之上。

  取下漆封的金脚环,他快速地浏览一遍上面的字句。

  “查无来历。”秋叶依剑的眸色深沉,掠过冷冷一片光。

  ——毒眼神判都看走眼的人,东阁先生都查不出出处的初一,真是越来越神秘了。

  一身风雪的银光默默走近,立于公子身后。

  “无劳而返?”秋叶依剑转过身,笃定地盯着银光。

  银光微微垂首:“只带来了四海的幕后老板。”

  “来头不小啊,看来只能是程香了。”

  银光抬首看着公子,面色上多多少少有些吃惊:“公子真是料事如神。”

  秋叶依剑冷冷一扬手,将臂上鹰隼扔向天空。“光走近时,脚步漂浮,显然事无所成。手不刃血,整个四海都逃掉绝无所能,所以只能是无法杀人。”

  他转过身继续盯住银光公子,冷冷一顿:“放眼世上,我不杀而狂妄活着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程香。”

  银光俊秀的脸涌起一丝丝红晕,似是有些羞赧地说:“悔不该不听公子之言。”

  秋叶依剑看了他一眼:“不一定。”

  银光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时之间手足颇有些无措,心里一直懊恼。听到公子的回答后又惊异地出声:“公子的意思是?”

  秋叶依剑的面容呈现出看不清的白皙冷漠光芒。“程香一来,孤独凯旋必然出现。”

  “公子此时需要孤独镇主做什么?”

  “找杨晚。”

  “为了赵公子的事?”

  “记住不准插手。”

  银光微微叹息,每次提及赵应承的事情时,公子不愿多说,隐隐觉得这两位城府深沉的公子,各自为政,互不干涉。

  “那怎么处置程姑娘?”

  秋叶依剑跺开两步,朝着银光冷漠地说道:“将她丢进男人的大牢之中,不过要单独关着。”

  银光的头更低了,他可能想起了现在自己骑虎难下的局面:公子绝对不会杀她的,自己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可她违抗公子成令实属恼火,看来只能等孤独凯旋来了。

  “光。”隔着微凉的空气,公子俊美无暇的脸在几步之遥显得清晰冷酷。

  “动身去古井战场,联络马连城。”

  吴三手当日放心地离开初一,是有原因的。

  一方面由于他内心翻腾的强烈愤恨,一方面也是初一极早就告诫过他:你不要跟着我,因为在我身边注定是几世飘零,只要你不赌,没人看得出你就是“神手”吴有;如果你想找我,就去扬州等我一年,一年不来,永远无需等待。

  吴三手终究觉得愤慨难平。

  天上的云,地上的影,跑动的是风,沉淀的是冰。这一切如何鲜明,怎么能一句不能来就永远沉寂无声了呢?记忆有可能淡去,传说有可能停止,但是那道以无比震撼存在过的印象,怎么可能云淡风轻,雁过无痕呢?

  所以当初一背负长剑,神色如常地离开儒州时,吴三手一个箭步冲出来,重重跪在初一面前:师傅。

  初一默然半晌,注视着面前的身影:你这一跪,我需负半生辛劳。

  彼时的吴三手并不知晓,当时的初一如何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所以在他的后半生里,就把自己作为责任背负在肩上。

  唐小手为情所伤,奔赴流亡。

  初一和吴三手为着心底的承诺,天涯流浪。

  初一带着吴三手,继续北行。两人风餐露宿,星夜兼程。

  吴三手远远地看着初一背影,觉得这个师傅当真是少年老成,宠辱不惊。

  ——大雪之中,不辨方向,初一像个挺秀的桤木,直直地走在漫天风雪之中,不曾痛苦不曾彷徨。

  ——冷雨之中,冰凉刺骨,初一寂然无声,默默彳亍滂沱大道,漆黑的夜也不能掩盖那道背影,遥远而坚定。

  每次吴三手都拼命追赶那道光,那道影子。在自己筋疲力尽垂头丧气时,一抬眼,师傅波澜不惊地立于眼前,温和地问:饿了么?

  这就是折磨吴三手神经折磨吴三手意志折磨吴三手身体的人,可是吴三手渐渐发现,越挨近了师傅,就如同更近一步触摸到了远山的轮廓,从容安详。

  他抬头看了一下,初一果然又淡定自如地站在那里,等着自己过去。

  吴三手慢慢地挨了过去,只听见那个平静的少年问:“饿了么?休息下?”

  “师傅……”

  初一又觉得眼皮跳动,忙伸出一只手指压了压眼睑:“叫我阿成,师傅我愧不敢当。”

  吴三手拢着双手,嬉皮笑脸地看着初一。

  “我们这是去哪里?”

  “武州。”

  “去那里做什么!”吴三手的语声有些急促。

  “奉剑,完璧归赵。”初一平静地说。

  吴三手盯住了初一面容,想从他脸色上巡查一些蛛丝马迹,很快地,他失望了。“不是还剑那么简单吧?”

  初一不置可否,只默默地坐于路旁。

  “传闻燕云十六州是宋辽必争之地,武州似喉,幽州据心,阿成一介凡人,去那里到底想干什么……”

  吴三手的眼光一直绕着初一双目流转,初一面色如常。

  “我从辟邪少主手中逃出,聂无忧曾说这任务关乎社稷苍生,不可偏废。”

  “那和阿成何干?”吴三手不禁紧了紧手掌。

  “我就是那枚棋子,虽然跳出了棋局,却还是被人捏在掌心中。”初一看着路旁的野草,荒芜潦倒,语气一如平常。

  吴三手突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先似风,微微地在树梢聚集流荡,接着似云,连成一片嗡嗡作响,最后不可抑止,仰天狂笑不止:“罢了罢了,你是我师傅,我不能再言语无理,以下犯上。但是你还装糊涂,还在沉醉,还是逆来顺受。”

  狠狠地掠去眼角的一滴眼泪,吴三手大声道:“无论哪里,我都随你而去。”

  初一抬眼静静地望向他,内心里如海翻腾,却什么都没说,什么都不辩解。

  过了一会,又传来一阵低沉缓慢的语风。

  “据我所知,本来和我一样有十五名少年,他们在辟邪山庄的地道里忍饥挨饿,日夜苦练,只希翼完成这艰难任务,熬来出头之日。”

  初一淡淡地开了口。

  “现在所有人都死了,这任务到底是什么?我们可以不好奇可以选择逃走,但是吴有,我是逃不掉的。”

  “阿成如此高强的武功,怎么可能逃不掉?”

  初一仅是看着吴三手微笑。他的心里明朗无比,有些话却无法说出口,但是一路有了吴三手,初一并不觉得艰难苦涩。“吴有,你难道要我说,别跟着我,因为较之我们三人,辟邪少主一定会先擒住你。若你被擒,我还会坐视不管么?”初一心里一直微微叹息,面上只露出轻松的笑容。

  “我们专拣偏僻小路走,为了什么?”

  吴三手瘪瘪嘴:“还不是得罪了辟邪少主,他下了武林的封杀令。”

  “那你说一出现就被围追悬赏的阿成,能逃的掉吗?”

  “不对,阿成你不要把我绕进话里。你肯定是有原因的。”

  初一抑制住心底的微凉,面上仍是平静如水:“我要把心里决定的事情做完。”

  吴三手凝神盯着初一看了片刻,尔后又转身大步走开,嘴里还一直喃喃自语:“疯了,都疯了。”走了很远,还听见清晰的话语飘来:“你这般无欲无求,怎会执念一己之私?所以你一定是疯了。我还跟着一个疯了的师傅,所以我也疯了……”

  初一默默站起身垂下手,仍然盯着路旁的那株枯草。在冰雪寒天的冬日,颤巍巍地从白雪里探个头,伸出两片小小的尖尖的叶子。

  他心里微微叹息一声:众生浮萍,如路旁植草,辗转零落风尘。阮四的死,如夫人所托,南景麒的意愿,这就是看不清的连线。命运到底掌握在谁的手中,吴三手,难道你不知道吗?

  吴三手不甘心地站在前面看着初一,初一慢慢地走了过去。

  “阿成心里想必有了计划?”

  “嗯。”

  “说吧,要我做什么?”

  “包袱给我,剑你拿去。”

  吴三手吃惊地盯着初一:“剑给我做什么?”

  “交给南景麒。”

  “那你呢?”

  “潜入军营。”

  “不行,要去就一起去。”

  23.条件

  冬深的雪水混着泥泞的山道,搅成黄泥塘似的路面,一队贴壁行军的人马小心翼翼地踏足,深恐不甚就会跌落一侧的万丈深渊。

  众人一边前行,一边怨声载道。

  马上首领是北宋前锋军队赫赫有名的大将魏翀,身材五短,豹头环眼,下盘夯实地稳踞马背,凛凛生风。身后带领的是一片黑甲的骑兵,黑压压地迤逦山道。

  他抬眼看了下执马前行的小厮,心里不由得暗暗惊奇。

  这少年在军营喂马时他就一眼看中。利落的手脚,沉寂的面容,永远雷打不动的身躯,正是一个好手下的潜质,所以当时他就毫不犹豫地提点来了,升为他贴身的马童。

  从他马上的角度看下去,阿成的双肩瘦削,手指欣长,指节苍白有力,随着他不疾不徐的身形,甚至可以看见耳畔白皙的肌肤。

  这么大的怨气中行军,只有他默不作声地按辔垂首,凝神看着路面,似这般辛苦早已习以为常。他轻轻一咳。

  阿成转过木讷的面目,轻声询问:“大人?”

  “到了哪里?”

  阿成抬目四视,看着苍茫雾气萦绕的群山。“按所绘地图来看,快到三猿峡。”

  “骑兵团恐怕撑不住了。”魏翀一声叹息。

  阿成沉默地回首牵马前行,脚下冰凉的雪泥深一脚浅一脚地淹没了他的足背。

  “大人可知道,在悬崖峭壁上行走,胸腔之中会隐隐难以呼吸?”

  过了会,听到阿成淡淡的语声。

  “这个行军之人皆知。”魏翀挺了挺腰身,无意识地接口。

  “是何原因呢?”

  “山高势陡、空气稀薄所致。”

  阿成听后沉默不语。魏翀却微微一笑:“小兄弟,我说得不对么?”

  “恕阿成狂妄,斗胆反问将军一句:雪影营提前到达三猿峡,这是为何?”

  魏翀双目凛凛聚集阿成身上:“阿成知道的不少啊。”

  “我每日立于帐内伺候大人,对于军中战报,略知一二。”

  魏翀看了看阿成的后背,又是一声叹息:“相传雪影营是塞外马王所训。那马王挑选塞外名骏送于督军秋叶公子,骏马脚力行程皆是牧场上上之选,岂是我们腿小矮短汉马能所比拟?”

  阿成目视前方,语声平静:“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想大人以前在赵公子麾下效力,骑兵营于千军万马之中冲锋陷阵,取上将首级,不也如囊中取物?”

  魏翀听后咧嘴一笑,抖动着胡须簌簌作响:“想不到阿成如此年纪也听闻我魏马连营之事。”

  “话说回来,塞马只是腿长肚小,便于冲锋,倒不是攀援悬壁之物。”

  “哦?”

  “阿成少时在江湖中行医,有幸见过塞外牧马,想必马王驯马有别中原之法,不似温和敦厚。”

  “是什么?”

  “他们在紧要关头给马吃一种药剂,使之产生癫狂燥热,便能催马疾驰。”

  “那岂不是折损宝马?”

  “是,所以真正两军对仗之时并不用此物。”

  “阿成的意思是?”

  “塞马服药后,狂性大发,迅猛如雷,能从想象不到的绝地冲进。”

  魏翀端坐马上,双目闪闪一亮,哈哈大笑:“阿成,你倒是迂回肠子,原来是要告诉我明日三猿峡一战的要害,不知晓的还真以为,你要告诉老夫这路是如何难走!”

  他似是很高兴一般,回首大手一挥,招呼身后的士兵:“都给本将军快走,不可辱没赵公子的名声。”

  阿成面朝前方,弯弯曲曲的山道蜿蜒陡峭,直伸天边。方才他出语提醒魏翀,心里便能预料魏翀定是听出弦外之音,想必自身隐藏的秘密会更多地被发掘出来,不由得黯然叹息。

  ——昨夜接到飞羽传报,秋叶公子要求魏翀军团奔赴三猿峡打头阵,牵制敌人主力,引起魏翀等人心生惧意,深恐骑兵营全军覆没,是以一路走来委顿不前,怨声不息。

  ——魏翀军队系赵应承一手栽培嫡亲队伍,目前传言公子重伤,为了大局,不可不听从秋叶公子调度。

  ——雪影营先前一步提营扎寨,传闻马连城亲自上阵,督促三猿峡一役。

  大风掠起,悬崖上紧紧攀附的队伍躁动不安,马匹长嘶,军士呼喊之声此起彼伏,挟着滚滚的冷风,嘈杂混乱。

  阿成一挽缰绳,左手泠泠扬起,带起一阵风。他五指虚张,掌心凝聚一团雾气,看也不看,凭借心意写意挥出,将魏翀坐下战马凛凛扣在崖壁之上,一动不动。

  那战马似乎知晓目前形式,久经沙场的畜牲竟驯服地贴在阿成掌中,安静地踢踏着蹄子。

  魏翀看了阿成这手,半晌没作声张。只听见面前少年又平和地说道:“大人,不叫骑兵下马步行么?”

  魏翀呆立马上,似乎此刻才清醒,忙回首大声呼喝:“风大马轻,都给我下马步行。”

  阿成抬头望了望天空,估量着下一场大雪即将飘落,心里衡量了许久,担心离去的吴三手,终于回头看着魏翀,用无比笃定的声音说道:“大人不必担忧,我传授大家一个心法,行走之时就不会胸闷气短了。”

  魏翀面上大喜,忙吩咐众人仔细聆听帐下少年的命令。

  阿成微吸一口冷气,在风中稳稳传授一套自身较基本的步法,配合师傅研究人体经络时的气流逆转之法,语声响亮地传开去。

  魏翀一边细细聆听,一边敛集目内的精光,心里越发对面前之人惊异。

  “阿成懂得这么多,不是一个小小的马童这么简单吧?”

  阿成仍然面朝前方,稳稳地牵着马匹:“是的,想请大人答应阿成一个不情之请。”

  “想和本将谈条件?”

  “大人,你看,经过长期跋涉战争,人马皆疲,士兵大都负伤在身,阿成略通医术,可以在行军之时义务出诊,充作大夫。”

  魏翀不必回头,也看得出来手下目前的情况,他微微沉吟,而后又出声询问:“本将能为你做什么呢?”

  阿成仍然未回头,语声也似山涧的溪流,无声温婉。“很简单,不可泄露我与兄长的消息,大人确保了我们的安全,相应的,我也能确保大人的安全。”

  三猿峡位于武州咽喉,三面环山,面前一条陡峭盘曲山道直通天堑,不仅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而且隐隐伴有虎啸龙吟呼呼风声,是神仙也叹止难逾的鬼门关。

  紫衣鲜亮的马连城面色慎重地踞身马上,身后是默默执辔按戟的银衣骑兵营。一行千人之师静静地伫立三猿峡后方的一处高地上,在风中整装待发。

  这处高崖如金铸玉雕的宝柱雄刺苍天,像是老天爷鬼斧神工的杰作。众人目光平静,牢牢盯住身前紫色身影。

  马连城微微俯瞰下方玉带似的道路,似是在审时度势,丈量着山崖与平地的距离。

  这次的伏击任务很简单,辟邪少主面色冷漠地看着他的眼睛,就说了一句话:马连城,只要你活着胜了三猿峡战役,你任何要求我都能答应。

  马连城犹豫的不是自已身后的铁甲战骑,而是这条擎天一柱般的山崖和山路两处之间的落差太大。面前所处的高地是从重山直接翻越过来,却无法让战马稳健地下山。

  马连城抬头看了看面前的那条山道,按照计划,等会会有一支诱敌之师带着敌军进入腹地之中,大军押到这处看似不可埋伏之地,再和从死地冲出的雪影营汇合,夹击敌人。

  马连城觉得此刻自己如同扣弦激发的弓手,箭在弦上,辟邪少主逼他不得不发。

  他还记得初见辟邪少主的代价:塞外带来的马队折翼,全数吞没于白石山狼群。进献的珊瑚翡翠失手,孤身站于黑夜狼影之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马连城在四十岁之前,只觉得鲜衣怒马,美人烈酒就是全部生活的真谛,直至屡次被辽军侵占水草油盛之地,直至见到只手遮天的辟邪少主。

  四蹄疾飞的通身雪白马匹如一片云,蓬勃健壮地在街道上奔驰。马车四柱晶莹,汉白玉雕砌。

  四壁车辕,皆为黑檀。尤其车辕之马,纯白无杂,额前一抹嫣红。

  马连城在客栈里堪堪掠了一眼,马上认出是塞外绝种已久的“骅龙”。“龙”在古代便是纯种白马之祖,像这种正额一点红的高贵血统更是马中绝匹,它的主人若不是皇亲国戚,离非富即贵的尊位也相差不远。

  马连城打定主意急追马车,终于在一处开阔辉煌的府邸停下,抬头一看:庄王府。

  一名锦袍中年男子站于白玉狮子之下,双目炯炯:“马王马连城?”那双眼里透着无尽的睿智精利。

  马连城着实吃了一惊。

  那人稍一拱手:“在下吴算子。”

  马连城更加吃惊了。大名鼎鼎的庄王幕僚、江湖中尊称“毒眼神判”的神算子居然甘为车前犬马,他隐隐知道那马车主人是谁了。

  似乎下面见到辟邪少主应是理所当然了,可是马连城一连数月未曾见到秋叶依剑,他不禁心急如焚,坐立难安。

  神算子只待他求见时接见一下,客客气气奉茶设宴,只字未提其余之事。

  “不知何时有幸拜见公子?”这是马连城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了。

  “恕老夫失礼,公子事物缠身,不在府下。”每次得到的都是这样的回答。

  马连城默默起身,跺开几步,走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公子想必尊贵无比,马连城草鄙之人,恳求一见,日后甘为驱使,决不食言。”

  “哦?”神算子微微一笑,“不知马王为何求见我家公子?”

  “马连城虽久居塞外,对中原风土人情也略有耳闻:传闻辟邪少主剑术无双,神采过人,帐下网罗一批先生这般风神俊秀人物辅佐,更有德高望重的庄靖王竭心效力,在朝在野,声势中天,我马连城今有急事相求,恳请吴先生代为引荐。”

  神算子听着马连城掷地有声的话语,看着他中正厚实的脸,仍然只是淡淡说道:“看来这事很棘手,使得马王笃信只有公子能够办成,不知马王是否听见外间另一种传闻?”

  “不曾听闻。”

  “公子把世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可以效用,随时奔走驱使之人,一种是无用之辈,死人。”

  马连城看着神算子凉透心的笑容,重重一叹:“我本不欲涉身中原,更不想和朝野有任何牵连,看来此次只能破例了。”

  神算子一拱手,嘴角含笑,斯文至极,仿似刚才冷漠的话语不是自己所讲。“待公子回府,我代马王通传。”

  惨淡揪心半载,终于在扬州白凤楼上得见传闻中的少年。

  扬州通街两方街道封锁,楼外青石街面静寂无声。

  白衣少年如帝王一般盘踞在雕花主座中。繁复不知的宫廷长服,丝线饰边的文锦纹,一层一层地如云雾缥缈,那双冷鸷的眸子,马连城注视一眼,让他觉得除了辟邪少主不做他想。

  在马连城利索说出心里的请求后,辟邪少主注视他脸庞的目光不变,语气堪比寒冬深雪:我只要你一个马队,一场胜仗。

  回首往事,马连城目视苍远江山,立于绝崖之上,微感唏嘘。

  在布局今日三猿峡战役之前,马连城亲自敦促琉璃火,通过重重生死考验,稳妥运送武州后,才换来最终尘埃落定的这句话。

  无论生死,今日势必一战。

  下方山道远处,黄烟滚滚,延绵不断的旌旗飘荡,人头马匹如同沸水一般翻腾。

  马连城一挥手,身后雪影营骑士一肃军容,一手安抚上了夹嚼的马头,一手紧握矛戟,双目凛凛,如同雄鹰展翅欲翔。马连城回头凝视一眼,那一眼如万古矗立的松霭山观,亘古无言。

  “听我号令,蒙住马眼,只准向前,是儿郎的跟我上。”

  24.交战

  鼓声震天响起,在三猿峡山涧之中滚滚回荡。

  一条迤逦弯曲的天堑通途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黑甲骑兵,那军队如同片刻不息的海潮,浪浪翻滚,一波一波簇向远方。

  魏翀拔出腰间长剑,一扬手,嘶吼的语声飘荡在滚滚黄沙之中:“朝着三猿峡门给我冲!”

  雷霆般的马蹄声轰隆隆奔驰在山涧,众人奋力朝两柱环开似门户的山崖冲去。

  在这支虎狼之师后方一里开外,居然还有阵阵马蹄掠起的烟尘。

  初一伏在右方一处凹凸的山石上,双目眯起,仔细辨认后方那片黄沙。他的对面正是双柱门户之一的山崖,再朝山柱腹地深入,便是阻断视线的一线天。

  他耳畔传来夹杂着马嘶长鸣的吼声,心中一滞,微微叹息一声:这魏大人倒是个仗义的人。

  魏翀等人仔细翻过悬崖后,留下初一,他口中的“阿成”小子,和几十名重伤的残弱步兵殿后——其实就是从崖顶上翻下来,等他们赶到时,估计战争已近尾声。

  那魏翀临行之时还叮嘱初一:“阿成,我若不能回来,你拿着我的腰牌,无人敢阻拦你,你好生去吧。”

  尾随魏翀的彪悍之师越来越近,初一在风尘之中辨不清人数,单是听这声响,便知力量超过了魏翀和马连城。

  当前一人大耳垂肩,面容方正,头盔襥头两侧雕饰一层圆形饰物,一段三层扇行毡巾飘荡在身后,只是初一不知晓,这是时下辽人通行装扮。他右手横握一方长朔,左手催马急拍。

  他的身后均是隆鼻高额的骑兵,一眼扫去,铠甲重重,摩擦生光,和马蹄一起轰隆作响,那马匹也披挂上寒气森森的银甲,远远滚着刺眼的光芒,透出铜墙铁壁般的肃杀之气。

  即使不懂军法谋略之人,也可看出这支军队的强大剽悍。初一不禁暗自担心,他双目急急在地上逡巡,但烟尘滚滚,哪里能辨认吴三手身影?

  初一差不多像折足雁,肠子都悔青了。

  “为什么这么愚蠢!居然听任吴三手跟随自己潜入军营,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外间被辟邪少主封杀的武林固然艰险,也好过目前这刀头舔血的军旅生涯,尤其这浓烟滚滚的战场上,即使吴有武技傍身,哪里还能寻得安息之地?”

  吴三手一直是魏翀手下的帐中文书,掌管地图史册,排山寻道,一路当先。刚才和他同一营帐的老兵交谈,得知吴文书不知不觉走至前方,不见踪影。初一听了大惊,忙沿路飞奔而来。

  辽军紧紧咬住魏翀军队,风驰电掣地催马进关。

  面前的金柱盘绕的一线天近在眼前,魏翀突然一提缰绳,顿步回首,凝视身后紧跟的手足。

  他手中长剑指天,仍是在雷声般的马蹄中大声嘶吼:“众将士听令:调转马头,迎面对敌,后股做前锋,前军分两枝掩杀,后退者立斩!”

  干哑吼声回荡在山涧,荡气回肠地激起兵士的勇气。只见魏翀手下均亮起手中武器,齐声呐喊:“魏马连营,摧坚断金!”

  这热血沸腾的嘶吼穿透沉霭苍穹,凛凛地打了个声尖,在四周滚滚轰鸣。

  初一似乎也身受感染,紧攀握手掌,只觉心底有股奔腾的热浪走遍周身,不能抑制。他双目圆睁,极力辨认下方动静。

  辽军首领是朝中八贵之一的耶律行天,他也听到了这热血的呼喊,面部仅是微微冷笑一声:“残兵弱将怎么抵抗我的铁狮?”

  手下一名精通汉方的副将稍稍拍马走上,低头说道:“耶律将军,中原行军讲究‘虚实相映’,这三猿峡中地势险阻,阴气阵阵,似乎埋有伏兵!”

  耶律行天傲然地睥睨一眼,对着身前的裨将哂笑:“中原人就爱讲这些无中生有之事!三猿峡是天然断壁,哪里能埋有伏兵?这场胜利是我们大辽的囊中之物,速速追击,不可蛊乱军心错失良机!”

  耶律行天一紧坐骑,一展方朔,一马当前喊杀过去。

  顿时谷中厮杀震天,喊声惊天动地地回响。

  魏翀军队均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拿肉身拼杀战甲齐崭的铁狮军团。黄沙漫天,血腥弥漫谷间,前方军队不断有士兵被斩杀落马,像是凄艳的山花中插进一道冰冷的匕首,身子在地上翻滚几下,被辽军铁桶般的马蹄践踏,顿时脑浆四溅,甚至来不及呼喊。

  初一双目紧紧盯住烟尘中那道高大的身影,寻找吴三手一事被他早已放在一边。他双手在山石上猛然一拍,借着这股大力,人像只山壁上掠翅的苍鹰,纵身朝地底跃去。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初一还是懂得,苦于没有惊人臂力射马,那么拼死也得擒住辽军首领。

  初一像颗冲天的弹子,两个起落踏足于辽军铁狮之中。

  那辽军估计也是久经沙场的铁旅,惊见空中落下一个力道又大又快的身影,迟钝一下,马上应变。有几名冲散的辽军,早横起长枪,像扎稻草一般刺向初一。

  初一长身掠起,双臂伸展,看准了马上一名士兵,发狠撞去。那名士兵闷哼一声,掉落马下,顿时被践踏致死。初一知晓纵然身负绝技,在这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也难施展,于是先夺了帅旗,纵身朝前跃起。

  辽军骁勇善战,在这突发变乱之前兀自镇定,似是有人临场指挥一般,都狠狠地举枪空中,意图削掉初一踏马疾驰的脚踝。

  初一一甩帅旗,旗子像片大云“呼”的一声扫开重重光影,机警地借着间隙提气狂奔,跃向耶律行天身后,手中贯注所有真力,大喝一声,照着耶律行天后背劈落,全然不顾身后的刀光剑戟。

  耶律行天在辽中也是勇猛武士,听到脑后风声,心中大惊,回朔格挡,胯下神骏极通主人心思,顿步回首,稳住身子。

  想是那耶律行天手下纪律严明,均是视死如归之人,只见两三卫士来不及阻断,居然合身扑在主帅身上,生生受了初一这一棍棒,立时毙命。又有随机应变的士兵,支起长枪刺向空中,逼得初一提气跃起,闪躲杀着。

  初一的身子在空中轻巧一翻,底下辽军雪亮铠甲寒光粼粼,连成一片,如风浪中汹涌的海潮。眼见错失擒杀良机,心中便滚过一个闪亮的念头。他踏足交击的枪戟上,借力一点,身形朝前仓鹫般掠走,手中“呼”的挥展帅旗,口中发力呼喊:“大帅已死,帅旗在此!”

  声音乘着凶猛澎湃的海潮,回声连绵起伏,四散而走。

  果然,耶律行天大怒,催促铁狮团,弃魏翀前锋队伍不顾,团团涌向谷中腹地。

  初一身形在谷中两方将士中闪躲,似一缕清风,游荡于谷底。他左穿右插之后,蹿到一处平坦之地,马不停蹄,提气朝崖壁上跃起。

  初一的左右脚背互相交替借力,单手攀援,使出了江湖中常见的“纵天梯”。只是初一气息绵长,内力深厚,稍一用力,片刻来到一处倒挂的树枝上。

  他站稳身形,右手贯注全身力气,将手中帅旗像只标枪般地投掷出去。那黑金帅旗上贯注着风,带着猎猎奇响,带着初一两百年的平生所有修为,“嗵”的一声笔直飞去。

  辽军铁狮团里顿时像开了锅的沸水,炸开一片,惨叫声连绵不断,那帅旗撞下几人后,稳稳地插在泥石坚固的地面,迎风招展。

  初一伸展双臂,当胸仰望无尽苍穹,似乎聚起天地间的所有力气,纵声长啸:“马连城,帅旗开道,冲啊!”

  啸声浑厚绵长,纵是百里开外,也在山谷间撞荡,隐隐回响。

  马连城敛目俯瞰,果真在滚滚黄沙之中有片白光,知道有人将辽军主力引到了地方。他无声地大手一挥,发力将手中短刺刺向马股,刺上沾染的药物遁入战马血液,马匹受惊,马上抬蹄,带着面具,慌不择路地冲向前方。

  滚滚风中就只传来一句洪钟般的大喊:“上!”

  马连城紧紧伏在马背上,抱紧了马头,双目眯起,准备在谷底时撕开马眼上的遮掩。耳畔一直传来的呼呼风响,他根本不敢回头,但是他相信座下的战马,因为他觉得,除了马,可以忠诚相信外,一切事情都不能肯定。

  身后不断有马匹仰翻的声音,一道一道白色身影笔直地朝谷底滚去,那些铁打的雪影骑士,失足滚落时,也不闻惊呼惨叫之声。

  “好儿郎!”马连城心底不禁大呼,这畅快淋漓的一仗,似乎让他见识到了中原男子的铁骨雄风。

  顷刻之间,雪影营如一片轻浮的白羽,从天而降,突然插进了铁狮的战团。

  魏翀冲到前方后,透过遮天黄沙,看到了辽军后方浓烟滚滚,有一支银色衣饰的骑兵乍然出现,心中大喜,更是振臂直呼:“援军雪影已到,拼了!”

  初一孤单地站在石壁上,冷冷山风卷起衣角,单薄的身子显得萧瑟无边。他抿着唇,目视谷底,第一次发现,即使空有武技却无用武之地,在沧桑的战场之上,自己渺小得如一粒尘土,丝毫不起作用。

  初一不回避不瞠视,默默地俯瞰大地苍生。他看到了笔直跌落的雪影团,看到了厮杀一片的铁狮军,看到了紫衣鲜亮的马连城,看到了无数殁于三猿峡的滚烫躯体,又感到心底手臂的一片麻痹。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日月无情,转千世亘古不变。

  武州古井台素有“九州第一台”之称,且不说它的古朴雄奇,立于尘世五百年来的历史,光是细数檐间落月,星斗满天,银河飞潋,都觉得睿智大气,岂是一个“古”字能言?

  古井台重叠砌成三层,里外三座城池,外层木砖,中间石壁,内层坚实不动的青岩镶嵌,环环相扣,固若金汤。

  秋叶依剑并没有亲自来到古井城,但是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

  三年前,重修云胡客栈时,他就拟定了计策,重金聘请了一个人,为他描绘出燕云十六州所有大小图形,制成卷册,随身携带。

  此刻,秋叶依剑手上正一展一副卷册,旋转身躯,盯着面前苍白之人:“吴先生,别来无恙?”

  那容貌依然俊美如昨,那语声依然冰凉渗骨,只是吴三手觉得,今日的秋叶依剑比三年前更是莫测难辨。

  ——辟邪少主明明知晓初一和我有所交集,即使不知我已拜他为师,但依照他睚眦必报的性子,自己被俘之际,就应当将我一掌劈死。

  ——他瞳仁明明冷澈深邃,照得见人影,为何我只觉得看不清任何情绪,骨子里带着轻微的颤抖,冷冰冰没有一丝温度?

  吴三手想起了初一,不禁也学着他闭上了眼睛。

  秋叶依剑双目沉聚在吴三手面上。“吴先生想必知晓自身处境?”

  吴三手一咬牙,面色大义凛然:“说吧,少主要我做什么?”

  秋叶依剑依然紧盯面前之人,语声似穿透窗外的风,伶仃仃地惊起寒枝上孤鸦数点。

  “明日随我去一个地方。”

  吴三手极想仰天大笑,笑这世间一切的沧桑变幻,反复无常。可是他又抑制住自己,紧紧捏着拳头,不敢造次。

  “龙潭虎穴?万丈深渊?少主要我去的怕是鬼门关吧?”

  秋叶依剑只是盯住吴三手的脸庞,眼光挟着冰雪中的风暴,“砰”的直面扫来。

  “在好奇我为什么不提初一?不提龙纹剑?”

  吴三手大吃一惊,先前心中的确如此想法,到底还是被这个可怕的少年看穿了。他傲然一笑,大声道:“不错!”

  秋叶依剑突然一抬右手,手指暴张,似一只坚硬的铁爪,隔空将桌上一册卷轴吸了过来。一道激厉的风迎面扑来,如同黄沙莽莽,刮得吴三手面目生疼,迫使他睁开了眼睛。

  “唰”的一下,卷轴一端执于一截云锦纹金丝滚边衣袖,另一端无风自展。一副标注详细的宫城图形呈现在吴三手眼前。

  “看清楚了?”卷轴后传来那道冷漠的声音。

  吴三手盯了一眼,拢着双袖,并不言语。

  “古井台,天下第一城。”秋叶依剑双手各执一卷图册,语声不变,“初一和整个天下比较起来,先生愿意站在哪一边?”

  若是初识此处的人听来,这话有说不出的蛊惑与不容置疑的深明大义,但被如此冰凉的语气说出来,被如此冷酷的人说出来,吴三手明白,辟邪少主的选择仅仅是权宜之计——他只是目前先顾全大局,紧握燕云十六州而已,平定之后,恐怕自己和师傅也离死期不远!

  吴三手冷冷地看了秋叶依剑一眼,紧闭双唇。

  秋叶依剑身影如电,不差毫厘地闪身逼近吴三手面前。俊美深邃的五官突然出现在双瞳中,嘴边嚼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容,这让吴三手顿时忘记了咬下舌根。

  “原来这就是你的回答。”

  秋叶依剑的双目黝黑深沉,让人不由自主地游历跟随。吴三手全身麻痹无力,头脑里却呆呆地想着一句话:墨如点漆,怕也不过如此吧?

  “吴三手,没到地下城,你现在还不能死。”

  25.允诺

  “公子!”静寂极久的房内传来一道嗓音。

  秋叶依剑一挥衣袖,将吴三手身子卷起,摔到一旁的太师椅中。

  银光公子推门而进,俊秀的脸上如同泛着涟漪的波纹,与平日大不相同。他的目光紧追在秋叶依剑面容上,语声里带着天边闷雷的闪颤:“三猿峡战报。”

  秋叶依剑冷冷地盯住银光双眸,面容上找不出一丝丝的裂缝,双手后负立于厅上,白衣翩翩。

  “光。”语声里却带着微微冰凉的喝止。

  银光似是猛然惊醒,面目上一片慎重:“银光先前失态复又失言,银光知罪。”

  秋叶依剑看也不看身前两人,仅仅吐出一字:“说。”

  “此战告捷。”熟知公子心性的银光择出重点脱口而出。

  “损失惨重?”

  银光低垂目光,肃然出声:“雪影仅余百人,魏营折翼,全数覆没,马城主……”

  “在哪里?”

  “外间……”银光的语声沉痛,闭起双眼。

  秋叶依剑默然伫立,他紧盯了银光面目一眼,尔后缓缓地冷漠地离开。银光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道身影,如此平静得带不起融雪后的风,岑寂的寒冬午后,影影绰绰,拉成一湾幽幽的白色。

  ——公子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出去后又会发生什么,可他旁若无人,冷静得残忍。

  马连城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只觉得自己脱离了身体,像个孤魂野鬼,飘飘荡荡游离在风中。可他双目极力圆睁,拼尽全力盯着苍穹,好似上方悬着九天仙境,无限的悠然神往。

  马连城高大魁梧身躯被放置在一方凉席上,双腿自腰身以下,齐根斩断。鲜亮紫袍透着禇红的凌乱悲凉,如同残阳迟暮坠入山涧,大地与苍生寂然无亮。

  一道雪白耀眼的光芒映入眼帘,马连城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得见那冰冷如山俊美如塑的容颜。

  “求公子应允……塞外牧场……世代免征课税……不可兵戎相见……”

  马连城根本无力呼吸,也不敢呼吸,他渴求希翼的目光渐渐在风中散乱,遁世无形。似乎过了许久,他只听到一个冷静的声音,一个清晰的字,终于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准。”

  秋叶依剑静静地盯着马连城乌紫的双唇,周遭静寂无风,静止无声。他的身形在清冷的雪地里站了一刻,才吐出一个名字:“冷琦。”

  檐廊下,默默地走来一个单薄的身影。

  黑衣乌发的冷琦出现在众人面前,触目的黑色包裹着消瘦的身躯,愈加清减俊秀。

  “少主……”

  秋叶依剑的身影似乎永远在沧桑岁月面前,隽永深刻。“雪影营,马连城,你亲自督办,厚葬。”

  银光也默默地走上前,掠向冷琦的眼光里,似是带着一些火星子里的微亮。

  秋叶依剑转身看着四周浑身血污的银衣卫士,直视其中一人,语声平缓:“详细报告战役情况。”

  那名雪影骑士上前恭敬一礼,沉吟片刻,用一种沉稳冷静的声音开了口:“我们在断崖之上等待出击,传来一句长稳的呼声,催促马城主出手。冲到谷底时雪影已折了三成,耶律行天出动的是铁狮团,下来后才看清被夺了帅旗,挂穿了几名辽军,稳稳地扎在石壁脚。他一味发狠催动士兵围攻马城主,两人交战时,冲出来一人,挥着大刀连人带马将马城主掀翻。”

  秋叶依剑冷漠地一挥手,所有卫士躬身一礼,抬起马连城,安静有序地退出了武州行辕古朴大院。

  “拦腰斩断。”秋叶依剑突然面朝冷琦,说了这么一句。

  冷琦沉默了会,才尝试着开口:“少主认为是谁?”

  “不是耶律行天。”秋叶依剑缓缓说来,目光里透着坚定。

  银光不禁点头赞同。因为辽军统帅耶律行天用枪戟出名,这是宋朝众所周知的事情。

  “能将迎风一斩力道舞到如此火候,几人可行?”

  秋叶依剑的这句问话倒不是假装。大刀是绿林或是军中大将嗜喜之物,江湖中他能细细数来,了若指掌,但是军旅中埋藏的可能就不好统筹了。

  冷琦走出一步,语声里掩藏不住的肯定自得:“关印、穆石开和耶律行天之侄——耶律保。”

  秋叶依剑听罢,眼里滚过一道寒芒:“原来是他。”

  冷琦与银光双双注视在少主身上,一时不甚明了语出何因。

  “冷琦算掉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