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最后的无方 (1)
作者:四木      更新:2023-07-31 04:51      字数:21101
  1.序幕

  天色暗哑,云诡波谲,层浪汹涌而来,自远处发出震撼天地的咆哮。

  乌云压顶之下,青龙镇港口的望江楼伶仃独立,如同海岸望夫不至的秀女石,亘古无言地默默守望。海风携着泡沫席卷楼脚,孤独凯旋被惊蛰了身骨,一手落在阑干上,拄着身子淡淡地咳嗽。

  他矗立楼廊极目远眺,隐约可见白色巨帆一角,远衔滔天风浪之中,隔着大雾模糊成一点影子。那船直奔云层后的无方,带走了途经青龙镇的冷双成。

  冷双成遣宇文小白送来药人消息,不可避免地带来一些她自己的消息,尽管她带着大班人马辗转进战无方,尽管她无意避开了望江楼,避开了他。

  她托小白转来一封信,请求他配合计划作战,尽量以青龙、七星作为屏障,抵住密宗的火线进攻,诱使荒玉梳雪余党进入她布置好的包袱。

  没有只字片语提到她自身的状况,精刻的小篆中看不出她一丁点的忧伤。

  当孤独凯旋面对苍茫海水时,他都能想象出来冷双成的平静与坚决。

  方才,白衣飞舞的宇文小白立于楼亭,和他细细交谈过。

  “双成的身体好像很不好。发色枯萎,褪成银灰,面容苍白,离开我的时候还咳了血……啊,公子捏着我手腕做什么……我很担心,问她怎么了,她笑着对我说就是身体很疼,性命却无大碍。孤独公子,听说你医术高明,你看看双成说的是真的吗?”

  宇文小白颦起两条纤秀的眉,歪着脑袋认真地看着孤独凯旋。她的面色温润如玉,眼睛像雨后的苍穹,一洗乌云阴霾,干净而透澈。

  海风吹拂天蓝色衣摆,锦袍盛开如帆。孤独凯旋松开紧握宇文小白的手,仿似在寻找支撑似的,一手稳住了廊柱,说道:“我明白了,原来她说的寒毒是真的,果真如此霸道……她真是个傻子,为了药人的配方就敢诱发病毒,为了所谓的道义就敢孤身涉险,去活活忍受疼痛……我……”

  孤独凯旋急烈咳嗽,英俊的脸上无一丝红晕,像池东月色一样苍凉,心里的绞痛伴着他的呼吸,一道一道化为波纹泛滥在池潭中。他猛然转身,只留下飘拂的衣襟飞扬在廊柱一角,沉默许久,才淡然说道:“小白,如果有一个人从现在起处心积虑地盘算他人,这人是不是很可鄙?”

  宇文小白拉开风中凌乱的发丝,侧首说道:“恕小白愚昧,小白听不懂,所以不能妄下评论。”

  风浪尖啸而起,化作乌龙盘桓在天空,霹雳雷霆地响彻,滚滚雷电撕裂了混沌的海面,吞噬了孤独凯旋忽轻忽重的语声:“这个人生性驽钝,愚不可及。由于身体孱弱,总是再三克制自己,不敢去碰触心底最隐蔽的角落。直到有一天,别人逼着他签下婚约与战书,这才将他彻底激怒,他开始装弱服软消除对手的戒心,开始暗地里进行周密的布署,只求两年后反戈一击。”

  孤独凯旋的眸光悠远,他紧紧注视海面,依在廊柱上笑道:“可是他没想到,他喜欢上的人已经不想活了,既然如此,那他还布署什么计划,还在乎什么礼法束缚?”

  风中回旋他嗡嗡声响,如同夏日淡然飘扬的茶香,渐渐地消失不见。宇文小白听得似懂非懂,她盯着那道背影,只觉心里很悲戚:“我听不懂公子的意思,不过爷爷总是告诫我,凡是弄不懂的事情一律不要多想……”

  孤独凯旋回过头。宇文小白专注地看着他,面色仍如孩童般稚嫩无辜,水晶剔透的眼眸隐隐透出一股担忧。孤独凯旋无意看到她的神色,仿似受了澄明心灵的影响,立即清醒过来:“不该给你说这么多,你现在干净得像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宇文小白微微一笑,笑容如同沐雨新芽,清新淡雅:“跟我说说不碍事啊,只要公子心里能宽和些……”

  孤独凯旋垂下幽黑的眸子,利落地一揖到底,淡淡笑道:“刚才吓着小白了,这就给小白赔礼……你放心罢,我清醒得很,目前战局纷纭,最紧要的应是守住青龙镇,而不是谈什么儿女私情……”

  可能是想通了一些道理,孤独凯旋的隐痛如轻烟般散去,很快消弥在风中。他不再咳嗽,面临大海而立,出神地凝视远处。广阔暗沉的天幕下,他一袭蓝衣静寂伫立,孤单的身姿融入苍茫海景,极像东海之滨的朝天石。

  海天一线,波浪翻滚,孤独凯旋看着蓝色的巨手撕裂了雪白的海浪,心里蓦地记起赵勇提及的初一。

  那时的她每天看海发呆,随后出了无方一路颠沛流离,如同海岸上振翅飞翔的青鸟,她从来没被风浪打倒过,一直勇敢无惧地飞向高空。

  手指紧紧攒起,他默默承受难抑的心痛,海浪轰天嘶鸣,卷过心底一种无法言语的胆颤。

  初一,希望你能战胜一切,因为活下来才是王道。

  孤独凯旋面对天空默默地祷告。

  建隆四年,六月十八,酉时。无方西侧港口。

  季夏傍晚乌云密布,云层厚如山峦,暮色将天地万物罩得不甚分明。浪拍礁石,声如鼓震,愤怒的海潮吞吐海岸,狂风乱舞中摇晃七艘高层楼船。

  船只抵御风浪嘶吼,发出夜枭般的折翼之声。赵勇一手提着大刀,一手挽住一位摇摇晃晃上得甲板的岛民,不住地大喊:“快点!快点!东瀛人不过数时就攻过来了!”

  众人如同细细的溪流,沿树林边缘分成七股,源源不断地进入船只。他们大多都有武艺傍身,只是有了家庭后,更多地是在考虑妻儿老小,相比较赵勇的嘶喊、海潮的轰鸣,他们都显得沉默而安顺。

  雪白铠甲的银衣卫士插入人群,反向涌进岛中。密密匝匝的黑色与耀眼闪亮的白色齐聚港口,两列阵队井然有序,各自奔向前方。

  冷双成最后下了甲板,回头对银光说道:“恐怕撤离的时间短了。较之青龙镇,东瀛距无方稍远,但不出一个时辰他们就会冲进来……”

  人群熙熙攘攘前进,众人面目一如生死相扑的战士,个个凝色重重。一道青衣人影被挤得踉跄一下,撞向了冷双成。冷双成眼疾手快,语声未毕掌风虚托一下他的身子:“小心了,老板。”

  那人抬头,见着冷双成眉眼如水发丝如雪,怔忡一下,被后人挤出了队形。

  冷双成微微一笑,眉眼缓缓拂去冰雪,眼底溢出春风化雪的暖意:“老板,还别瞧着我了,要不船一开你就走不掉了。”

  “我好像见过你。”青衣人嘟嘟囔囔朝前走,不时地回头看一下,渐渐地行得远了,终于融进人流再也不回头张望。

  银光先交代船只快去快回,尔后小心翼翼地挡开人潮,护住冷双成侧身。冷双成目视迎面奔离的众人,有些不忍心目睹眼前的混乱,转眼去看着青青柏树。默然走了许久,一路青影笼罩,阻隔悬顶乌云,给人一些开阔缓和的气息,冷双成摸摸树干,喟叹道:“银光,没想到我又回来了。”

  千言万语凝结成这一句,青柏不改苍劲,不染风霜,于岁月踌躇间无语挺立,悠悠看尽人世沧桑。

  头顶悬挂青黑两重天,冷双成面沉若水,不受催城欲裂的力道影响,平静说道:“待会将三千羽林卫列作五排,出了东门围成半圈,务必抵住敌人第一轮进攻,这样才能为身后的岛民多争取一点时间。”

  银光颔首跟上,想起方才一幕,问道:“刚才那人是?”

  “棺材店老板。”冷双成迎风而行,海风吹得她月白衫子猎猎作响,“我长了白发他就不认得我了。我记得第一天上岛时,他见我落拓潦倒,好心地给我指明方向,告诉我要想找个落脚的地方,一定得进辟邪山庄……”她又细细一笑,温婉说道:“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他满嘴胡话,因为一进辟邪碰见秋叶,只像是羊入虎口,哪里还能寻求安身之地?”

  银光心急,细瞧冷双成面目,见她眉眼弯弯犹带温柔之色,才醒悟是玩笑之辞。他不禁叹息:“人心惶惶之际,夫人还笑得坦然。”

  “银光,其实我对你提起公子,是想问你一件事情。”冷双成转过身子,正视他的眼睛,“秋叶调度军队进驻无方,想必暗中早已安排好了一切,那么对于首战形势,他到底吩咐你做些什么?”

  银光暗叹一声。公子的确在议事阁细细嘱咐他诸多事端,也算准了夫人一定会在他身上找缺口打探,早有见地对他说:“冷双成问起的时候,你只管真真假假掺杂着说,这样才能打消她疑心。如果她面无表情,那就说明她不愿开口,但是心里已经默许你的想法。”

  冷双成沉默立于树下,耐心地瞅着银光变幻不定的脸色。她的身后,是一片翠绿的长青林,海风卷过,落木萧萧飞洒,披挂了如林直立的身躯。墨绿屏障宛如城墙,她的银发亮如雪霜,银光看过去时,才发现星星白发是那么触目惊心。

  “公子说,东瀛进攻无方肯定会用药人督阵,无论来人是谁一律射杀不怠。引诱敌人进入辟邪山庄后,斩断盘龙锁链,力求歼灭整军进犯队伍。”

  银光的语声还未落地,冷双成不禁抬首看向前方。

  衡宇飞檐,掩在浓墨云层之中,于肃杀风声处透出王侯威严华贵气象,山庄的巍峨恢宏如同缥缈蜃景,历历可见。

  可是不久的将来,这里也像古井台,全城沉没,倾覆几百年的历史。

  她叹口气,隐隐猜出些什么,却一句话也未说,低头沿青石街面前行。

  丁酉时,辟邪山庄最东侧,辕门外。

  冷风如割,海浪滔天,雪沫狂溅,盛起雨雾凌乱飞舞,一道道利爪电龙响彻苍穹。只见黑沉沉的海水突生大片大片浪潮,海底仿似煮沸了油锅,霹雳扒拉炸开了水花,一时之间轰鸣声连绵不绝。

  海水先是呼啸冲起,退潮之后,海岸沙滩边缘惊现一圈圈黑色布幔。

  东瀛密宗。

  轰隆一声,乌龙撕裂暗哑天空,火光一闪,照亮了浪头下一双双锐利嗜血的眼睛。成千上万名黑衣武士,身躯经受一次次海浪的鞭捶,直挺挺地自海底走上岸来!

  身若钢铁,眼带寒芒,面色冰冷,四肢坚硬无情。这哪里是一队乌合组织,分明是一个个意欲搏命的死士!

  他们的脚步重重踏碎苍白浪花,分水而来,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印。

  三千银衣卫对抗数万密宗,无方岛屿上雪浪翻滚,海面沸腾了!

  2.勇敢

  这里本是初一坐着看海的地方,这里本是一望无垠的浩瀚,如今被开辟成为浴血战场!

  密密麻麻的黑衣武士如同蚂蚁噬骨,前仆后继涌上岸来。火光难掩眸子里的森冷杀戮,他们还没出手,就已给人一种豹子扑食的感觉。

  久困牢笼、食不果腹的豹子。

  冷双成缓缓拉开蚀阳,红光刹那迸发,映亮了杀气重重的天空。她一人独立只身当前,双眸凛凛丝毫不避,光芒犀利冷酷,直冲入盘龙肆虐的雨幕。她的身后笔直林立银衣卫士,挺拔如雪松,五行队列包围了辕门外的空地,形成了无方岛民的第一道坚实壁垒。

  黑色越来越近,杀气越来越重。

  冷双成回过头,逆风一喝:“听我号令同进同退!违令不遵者立斩!”

  语声暴急如雨珠,响亮冷澈直达众人心底。阵尾卫士本有心急如焚者,听闻指令后立即凝身不动。冷双成见军心稳固,凝神对视前方。

  层层黑衣人一排排冷硬行来,海潮吐出十列阵行后,终于从海底显出杂色衣饰。一名方脸浓眉的男子,手执蓝光闪闪的金轮,嘴中呼啸不断。他的眸光阴冷如蛇,闪烁不定,看见重装待战的银衣堡垒,停下脚步,却让身后的药人踏足前行。

  双唐棍灰袍湿贴僵直身躯,手中的铁棍通透乌亮;竹兰二君面目僵硬,呆滞平板地踩上前人的脚坑。受损炼成药人后,他们的面容都苍老几分,只剩下往昔轮廓的影子。

  冷双成看得分明,是魏无衣携带这“四老”先打头阵。她目视前方,口中冷冷下令:“银光,就看你的了。魏无衣不死,药人就不会死。”

  银光会意,手搭玄武胎弓,弓形饱满盛开,寒光凛冽的箭矢正对魏无衣头颅。“噌”的一声子母连弩聚光飞去,箭矢呜呜呼啸,金银亮色两晃下,黑衣人被钉倒两个,余下人踏着流血的尸体,阵行未侵损丝毫!

  眼看箭矢撕裂乌霭流星般杀来,这东瀛武士竟然避都不避,全凭肉身吸附箭只,也要确保后面队伍的前进!

  乌云压顶,雷声咆哮,眼看着面前诡异冷酷的一幕,银衣卫士均是一个眼神,这份不怕死的彪悍令人震撼!冷双成回头再看众人面目,眼敛森冷,对银光急声说道:“东瀛人摆成四四二鱼丽阵行,方便水面突击,宁愿冒死也不改队列,看来私下经历过正规操练。等会杀起来时,不准顾虑我的安危,要记得且战且退,一直诱敌进入庄内,听明白了吗?”

  银光未料到冷双成如此交代,完全脱离了自家公子的预料,不禁骇然大叫:“夫人,你要干什么?”

  冷双成冷冷一笑:“东瀛人人数居多,面临箭阵死且不避,我怎能不去挫挫梳雪的锐气?记得抵住山庄两翼,尽量不要让敌人渗透,以便确保岛民安全撤离!”

  她回过身子,海风吹散了一头银白夹杂的发丝,和着月白衫子缤纷乱舞。蚀阳侧落森然指地,手腕翻转,她已撩开了常用月光的起手式:“第一排箭卫听令!集中射杀阵行中段,务必撕开一道裂口!”

  海风吹得语声凌乱,却抹不去口吻中的那种毋庸置疑。鱼丽阵行铁桶般欺近,冷双成目测箭矢射程,尔后运力一唤:“放!”

  箭如雨注,从天至地覆盖了乌云浓墨之色,黑鸦鸦地暗抑住天幕。第一排六百支羽箭破空飞去,密宗铁桶阵整体晃动一分,闷哼声响震穹庐。中箭者立仆,鲜血汩汩冒出,黄沙地面染成了褐红。前方黑衣人避也未避,用肉身当成靶子,实属尸战的打法,后方队列竟然毫不犹豫,践踏着同门滚烫的尸体,如狼似虎地欺上!

  黑衣沉沉,多于牛毛,繁杂的人群一拨一拨吞噬了辕门外侧。

  银衣箭卫迅速蹲下,第二列士兵从缝隙中插进,展臂开弓跃然欲发。冷双成瞅着两队交换的间隙,猛提一口气倏地一下向前飞跃,身姿轻如羽毛,快如鹰隼,用了她毕生所有功力!

  此时,第一轮箭雨刚发,攒力刺射下,密宗鱼丽阵中前部被硬生生撕开一道裂缝。

  时机刚好。

  双眸炯炯,蚀阳炽烈,冷双成长身而起,手中的扇形火光猛然击向那丝细缝,剑气暴涨声如海潮,粼粼寒霜依附血红剑身,如同一轮雪日当头罩下,赫然是催发寒毒后的霸道冷戾!

  这一式“花落漫天”去势猛烈,其力道速度快过当年斩杀赵应承的一剑,破空劈下绝无可避!

  银光紧盯冷双成灿若流星的背影,胸膛中有股热血滚烫激荡,仿似盘睡已久的蛟龙清醒过来,嘶鸣着腾渊升起!

  冷双成只身冲杀,拼死也要擒住敌阵关键所在——魏无衣,她对他如此信任,将身后完全交给他了,他又岂能辜负一番盛情?

  眼前虽是乌云卷席,他只觉得胸怀开阔,大气横生,抑制不住将一股子热力送到九霄云外:“众将士五弩连发,对准夫人身后敌人!放!”

  风云涌起,剑气漫天,魏无衣惊见一道流光掠影,面色大变,左手抓过一名黑衣人,迎头抵挡剑身。

  冷双成长剑暴击剑势不缓,犹带力劈华山之勇,剑气迸发如滔天巨浪,直走一线,哗然落下,顷刻之间斩杀魏无衣身前几人,血肉纷飞中唐昆一剖为二,受阻的剑气却是未伤及魏无衣分毫。

  正当她如烟火般弹落时,银光督令卫士的羽箭默契地赶到,飕飕风声不断,那道缝隙被越扯越大,黑衣武士纷纷倒地,散开如倒尖形,药人没有啸声指挥,仍是无知无觉地朝前走。

  冷双成正是算准了此点。

  黑衣人数目多,一旦近身搏击,他们定是凶猛围攻,然而诱发寒毒后,她的功力不同以往催发的那般,剑气不知强烈几倍,如同盘古开天辟地,一斧直劈喷发的是全身劲力!

  魏无衣阴森一笑,右手迅猛扬起,蓝呜呜的武器直对冷双成胸口。

  冷双成早有准备,一剑斩杀后,闪身侧削,撞开身旁罅口,身子柔韧如丝斜插人群,再提气狂劈一剑。

  这一剑近在咫尺,剑影浩大繁复,真气抱成一团,虎啸龙吟一般回旋。黑衣人潮水溃退,手中利刃撞上冷锋,脱手而出断为链结。

  魏无衣未料到冷双成来势汹汹,骇然呼喊,一面督促众人前进挡住箭矢,一面指挥药人围攻。银色箭矢不断飞来,冷双成的剑气爆烈如阳,混沌天地开了一丝眉目,眼敛红光注视着底下蝼蚁苍生。

  众生一片血战。

  风雨如磐,厮杀阵阵,无方岛血光冲天,历经几百年来最大的劫难。

  吴算身着青袍,凝视波浪滔天的海面,他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方匕首。

  此处虽是面临公子自幼练剑的水晶阁,但山庄后院的厮杀声力冲霄汉,清晰地盖过海浪轰鸣,传入他的耳中。

  一个时辰前,冷双成截住了他,和他详谈一番。

  “吴总管,公子要你斩断盘龙索,可是没预计庄内人的安全?”冷双成眼眸澄亮,盯着他的面目一眨不眨,“银光尽管未细说,但我能猜想秋叶行事,他一定不会顾虑众人安危,只想达到歼灭敌人的目的。”

  吴算眼光一动,接道:“公子做事向来不顾细谨,此战若是面面俱到,火力难以集中,这样会牵制我们的拳脚。”

  冷双成微微一笑:“总管和银光一样,走到哪里都听令于秋叶,笃定不移。眼下你可要如实告诉我,打算如何去斩那盘龙索?”

  “从公子练剑阁下去,有一条通道至山庄底部,泅水可进入,用公子特制的匕首挥砍,四索齐断后,无人能逃出生天。”

  冷双成听后又是冷淡一笑,道:“山庄是倾覆了,那总管如何逃离海底?”

  “海水有张力,山庄即使坍塌,也不致于让我葬身海底。”吴算笃定说道,他看到冷双成沉吟不语,也静默一会。过了片刻,又传来那道不容置疑的声音:“无论如何,等我一炷香时间,我要亲自断后。”

  吴算转视一眼透红天际,迎着风浪,一步一步拾级而下。水晶阁直沉海底,台阶上留有足形坑记,深浅如一,他踏足而上时,默默回想小公子下到海底练剑的情景。

  白衣背影隽秀挺拔,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他眼前,海风总是卷起一线衣角,飞扬在苍凉的空气中。

  那时的小公子才只有两三岁,还是个小小的孩子。

  现在他自己走在这间水晶阁里,才突然懂得了小公子。

  阁子里雪亮澄澈,水晶阁板反射深蓝海水,璀璨光华熠熠流转,水随波动,光随影动,如此流光溢彩却无法落下一道皱褶,留下一丝阴翳!

  因为太明亮了,明亮得没有人的影子!

  置身于雪白阁间,四壁海水拍荡无声,海浪一次次猛扑过来,一次次柔韧退下,来来往往动静横亘千年,每次的进退,都给人强烈的压迫感,仿似在这里日月乾坤不复存在,有的仅是孤寂的练剑人。

  无风、无声、无影、无休的世界。

  吴算猛吸一口气,掂起匕首,心里默念小公子的名字,沉身潜入水底。

  3.尘土

  乌云闷扣如盖,压低了昏暗天空。天呈半圆,血光横映,泼墨走龙一般,杀气厚重咆哮,蜿蜒吞噬了自辕门外至庄内的人群。

  羽箭哧哧穿透暮霭,顷发如注,乌夺夺地散射欺近人潮,黑衣武士几经攒射,阵型收缩,两侧的人向中间靠拢,形为半弧,渐渐地抢杀涌进山庄。

  银亮箭卫为了保持射程的力道,一直萎退向后,散开的队形相应地收回触角,宛如纠结盘旋的树根拔地而起,阵梢上的卫士并作前锋继续放箭,拉弦破空声滚滚回荡。

  霎时,黑色潮水如树冠铺张挤入,银白羽林卫如树干笔直倒退。

  从东门外攻入,便是四四方方的院落,卫士迅疾撤退后,黑潮武士紧身赶进,一路首尾相咬,众人来到一传为开阔的庭院,辟邪中枢重地,操练校场。

  只见树影重重,在狂风中摇曳乱舞,凄厉悲号瑟瑟有声。院子四周均是厚厚实实的青砖墙,尖耸如刃,高达数丈,常人若想翻飞出去,实属有些困难。

  显然这里就是伏击的场所。

  银光混在队列中大喊:“散开,散开,绕树而走!”

  卫士明白银光公子的意思,辟邪山庄多植冬青、松柏,根须密布地底,牢牢牵制着地下机关命脉。箭卫远程射击尚可,一旦近身相搏,必被凶猛嗜血的东瀛武士撕裂,所以他们绕树后退,借树身掩藏身躯,一方面希望敌人踏足钩刺被放倒,一方面抵挡合身扑来的杀招。

  白色散如涓涓溪流,划开沉笃树色,轻急无声地没入暗处。

  银光扭头看看形势,又嘶声吼道:“两千人去固守院外,堵住门口!前列卫士随我截断敌人,快速转换箭只!”

  纷纭白影连成墙堵,众人从箭匣中抽出淬有火油的箭矢,站稳高处拉弓上弦。

  魏无衣并没有跟过来,东瀛武士中也有头领,七八人纵声高呼,指挥着本方阵行前进。各种嘶喊、惨叫、破空声混作一起,场面局势一度极为紧张。

  如火如荼的杀气,如狼似虎的侵入者。

  黑衣武士进庄前,首领就交代过辟邪机关所在,眼见银衣卫士纷纷溃退,蚂蚁抱团堵在院落前门,他们小心避开脚底,又恶狠狠地朝前杀去。那股黑色顿似猛龙,龙头在校场上肆虐撕咬,身躯和尾巴掉在外面,源源不断顺着长廊游走。

  东侧庭院剑气暴涨如虹,色彩绚烂至极。

  冷双成全凭一股彪厉真气,提剑与尾段敌人混战一团。蚀阳剑身嫣红胜血,寒光凛凛间,上上下下刮起一阵强风。她耗时不多,仅出五剑,但剑剑追命夺魂,整个乌云天空都被剑气吸纳其中,伴随海潮轰鸣,卷起血珠雨沫横飞。

  院落零碎似雨,井槛、台阶、树枝、黑衣人,稍稍沾上一丝剑气,一瞬间都被撕为片片碎屑,宛如兰叶在暗沉天幕中零散开放。

  她压制阵尾,缓缓朝水井处挪移。

  魏无衣越战越惊心。冷双成手中的蚀阳太可怕了,绝对比小主人描述的剑技厉害!而且正是小主人笃定说过冷双成深受重伤,在她缠斗之际,他才放心大胆地来追杀。

  可是天地间都充斥着层层剑影,混沌猛烈有如盘古开天辟地,哪里还受到冷双成重伤不济的传闻影响?

  他的瞳孔情不自禁地收缩,除了凝神对付晃动的剑影,他已无法分心旁顾,蚀阳的红光凛冽而耀眼,蓬发了大量杀气,然而最让人吃不消的,是寒雪锋刃上传出的,辉煌如日的玄冰戾气!

  剑身奇寒彻骨,杀意铺天盖地。

  一把剑斩断了阵行的连贯,斩杀了双唐棍,摧毁了一切靠近它的东西。尽管冷双成脸色苍白,两颊紧陷,但是魏无衣高兴不起来。日月金轮的弹子已被他催发尽殆,都让她穿插躲过,余焰只是烧灼了她的身子,却未伤及她的周身大穴。

  而且剑上寒霜冻结周遭空气,直蔽天霭。他扛不住如此霸道诡异的剑招。

  冷双成发丝凌乱,衣衫印记火焰痕迹,月白衫子经血浸染,浅蓝底色犹带斑斓红花。全身上下如附虫豸,有数不清的疼痛啃噬着伤口。

  时间在缓缓流逝,已过了半柱香光景。她成功地斩杀药人,拖住魏无衣的指挥进攻,却不得不滞留在后院。

  擒杀目的已达,约定时间即到。

  冷双成双眸紧盯人群后闪躲的魏无衣,猛提一口真气,突然凝力朝地面狂劈一剑。篷的一声剑气漫天而下,沙砾碎石冲撞飞起,簇簇击向围困众人,竹兰二老身躯僵硬不避暗器,飞来石尖叫扑进□,身子仅是晃动两晃。其余之人久尝蚀阳威力,方见红光扬起,忙不迭地转向二老身后躲避。

  璀璨光华直冲地底未歇,钻入砖下发力弹起,宛如连发炮弹,嘭嘭嘭地裂出空气波纹里的响颤。魏无衣刚失声惊叫“不好”,只听闻一种尖攒呼啸的声音从地底钻出,刺骨的寒气自两腿间笔直爆发!

  接着是一声惨呼,两片猩红血肉剖开落地,血花纷纭入土,洒满了青石砖面。

  一剑毙命。

  魏无衣尸骸倾斜倒地,众人面色惊愕,怔忪一立。

  这招“长河卸日”力道浑厚,剑锋破空方式刁钻,仿似伴着虎啸猿啼,杀气刺入了众人的骨子里。它不仅起到隔山打牛的功效,而且还撕开了车轮桶阵的裂口。

  时机成熟。包围圈突现一丝缝隙。

  冷双成纵力跃起,鹰飞鹞落,灵巧地冲出包围。那抹轻烟身形越涨越高,空中拔了个尖后,又嗵的一声笔直投入院中央的水井。

  黑衣人见顷刻之间失了指挥,清醒过后混乱朝前挤去,声声嘶吼,仿似豹子久出牢笼。

  冰蜇人的寒意冲进冷双成四肢百骸,伤口经水一浸,如刺般凛立起来。她忍着酸痛,双眸紧盯前方,两臂划水游向横侧。

  她能逃脱阵尾铁墙般的包围并非偶然。

  两年前的初一尾随水车,浑浑噩噩进了辟邪,每日在赵勇谩骂下,漠然地提水、清扫。事后她回想过来,马上明白了一个道理:院落里的水井想必是相连的,一定有一个入口注水,否则若是地底有存水,没必要用马车再渡运。

  今日她放手一搏。

  按照和吴算、银光的约定,她亲自断后,缠斗指挥之人,拖住药人残杀己方的步伐,尽量将损失减少到最小。而且若能斩杀敌方首领,好处更是锦上添花。“我和秋叶不同,我不求什么功勋建树,我只想让东瀛人逃不出无方。”她这样淡漠地对吴算说,胁迫他答应她的要求。

  吴算问:地底的机关还发吗?

  “发。”她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既然来了,焉有不好好招待之礼。而且发动机关,让东瀛人也相信我们并不知晓暗桩的事情,想必他们会更加有恃无恐地进入校场。”

  井水冰凉,光线熹微,若不是冷双成眸光深远,常人极易在水底通道中迷路,她极力辨认方向,前游五丈后朝左折而行。

  弯弯曲曲的水路,仿如纵横交错的田间阡陌,横贯了辟邪地底深处。不知拐了几个弯道后,她目见一处圆形光亮,心中一喜,纵力朝上冲去。

  哗然声响,水珠沸腾裂开,湿衣濡濡的冷双成冒出了水池,峥嵘风刃刮过,绿枝狂舞如同戈戟云横。漫天狂风骇奔,卷裹寒水滴流的云衫,她不禁生生打了个冷战,低头凝视一眼,心里暗叹没了避水衣的坏处,一边又心急火燎赶向中庭。

  纵身飞跃时,眼角掠过霜星黄色开在庭院边角,她微微一笑。那是生于春末的夏花,在青石嶙峋的院院落落,蓬勃而生一线风景。

  原来冷漠无情的辟邪山庄,竟然也漏过了柔韧春光。

  黑云压顶,狂风肆虐如柱,大片大片旋转起萧萧落木,鲸吞象食校场寸寸土地。树条张牙舞爪,状如鬼魅,在合抱之粗的树底,噌噌刀尖直透土壤,刺猬般亮出它的寒芒。

  地矛刺一旦牵发,遍地开花,往往这方星阵的暗桩冲杀一阵,那边又翻落出成披的尖刺,齐整如钉,冷光粼粼。

  这些仅是小机关,潮水般的黑衣人也知晓,他们巧妙地踏过星宫方位,挤挤攘攘追杀白色波涛——银衣卫士。一时之间,偌大的教练场里厮杀震天,众人的刀箭交击声昂然直上九霄。

  柴进才整装辟邪地下机关时,的确煞费苦心,而他的心血又得到了秋叶依剑的保护,是以闭庄以来,辟邪从不接纳不明之人,妄入山庄者有来无回。

  众多院落和此处一样,均是安插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机关,而在此地中枢,地底深埋有辟邪的震庄秘宝,机关兽九环豹。

  柴进才在校场青砖底排布了九宫方阵,依循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头九履一、五居中央的数字顺序,分别在各个方格里埋伏暗桩,而那铜身铁臂的九环豹正居梅花五星中央。

  大半柱香过去,水底的吴算发动了所有的枢纽,百年辟邪终开万千杀戮。

  地皮轰然龟裂,风雷声动九天!块状土石纷纷攒集滚落,青石砖面一改光洁平整,尖利地突现藻黑刚硬,磔磔扎扎机枢响声过后,九尊大小不一的青铜兽缓缓升起。

  此时乌云犹染,苍穹昏暗无光,九环九尾青铜豹立现后,天地都被嘶喊得苍凉。

  青铜铸身,滚珠镶轴,精铁齿轮喀嗤作响,极像觅食而动的恶兽。九节鞭尾尖翘腾空,寒意森然的利爪哐哐踏开,全身锃亮如新,流转着冷冽锋芒,那是一种死亡的气息。

  铁兽无情无心,一旦发动,见人便噬。

  主兽高约三丈,四肢雪亮无比,迈开铁爪,大步流星地踏山裂石,滚轴转动,人影纷飞如叶,三尺血练飞溅其身,更衬冰铁无情的寒意。其余八兽身形约为一半,灵活如飞,不断扑食四散躲开的众人。

  黑白交杂的人群如同沸水,炸开了满地的血花,此时此刻,两方人马不仅要互搏,还得提防从天而降的牲畜。只一瞬间,拖长了声调的惨叫声连绵不绝,滚滚回荡在空中,狂风一号,声尖转过苍茫海面。

  上苍敛目,倾注暴雨,噼里啪啦滚下冰珠子,冲涤染红了的大地。

  辟邪山庄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银光衣衫一震,呼的一下跃上一尊青铜豹,蹲身伏低,左手紧抓豹颌,右手急伸,转动豹耳旁的转轴,那豹子闷响一声,转过身朝树干撞去。

  轰隆一下,两株百年粗木交叠而倒,压伤了一片黑衣人。

  有几名黑衣人见状,仿似清醒过来,踩着同门尸身爬上小兽,如法炮制操纵豹身,哐当一声巨响,两尊青铜兽相撞,迸发火影星辰,簇簇照亮了一双双□的眼眸。银光扒紧豹头,极力左冲右突。

  东瀛武士不断涌进场院,前侧院门又被银光留下的一千死士用尸身死守,东瀛人极为彪悍,一直不顾自身安危,雪刃劈开飞袭的暗箭,杀气腾腾冲向院门。几番冲杀后,薄弱的防线渐渐被打开缺口。

  黑衣人明白辟邪机密所在,只是未曾料到先失了指挥,众人纷纷挤进庭院,极大地占据了施展拳脚的空间。那片黑潮越聚越多,机关兽一发动攻击,明眼人立即应变,进庄中人十有七八攀附在大树上,如猿猴般腾挪跳跃,直冲前门。

  树多人也多,宛如翠绿屏障上点染团团黑墨,不断地变幻。

  银光狠狠心,留下一千羽林卫断后,吩咐他们站立高处,用特制的火箭狠狠对付敌人。银衣铠甲的士兵成一直线,立在朱红瓦墙上,手搭劲弓激射,箭矢摩擦生热,尖端钉入扑来敌身时,蓬蓬冒出火花。

  火光交织血珠,焦灼的皮肤发出嘶嘶声响,尸身扑落地面后,又被哐哐踏步的九环豹践踏得粉碎,黑红黄白色彩铺就一地的斑斓,妖异而血腥。

  院落被挤得如弹丸跳跃,东一簇西一簇都是闪躲的人群,九环豹大步凛凛,四处乱奔乱突,啃噬脆弱的肉身,敌我不辨,好坏不分。

  最大的屠宰场惨无人道地杀戮,所有一切事情的发生,仅仅在须臾之间完成,场上局势瞬息万变。

  银衣卫士中段数人闷哼几声,身躯摇摇晃晃栽倒地面。七名黑衣人眼带精光,猱身扑上,意欲抢杀墙头箭卫。

  一道红光劈面闪来,凌烈的剑气撞开冲天血光,剑芒嫣红携带霜白,哗的一下斩飞了黑色身干,让它们如同风幡般飘散,落入了九环豹的爪扑。

  “箭卫朝外撤退,速速离开山庄!”冷双成紧紧握着蚀阳,长剑烈焰如浪,凝聚了她蓬勃而出的勇气。时间快到,她无暇细说,催促着众人火速转身,又不断劈开黑漆漆的夜幕,赤红剑芒宛如五彩龙凤蜿蜒升空,带着火花妖艳的流光掠影。

  剑气惊天动地。

  眼见校场上惨烈的一幕,冷双成心底抽搐,面色上深深痛惜:上苍若是开了眼,为何要默许这场浩劫的发生?

  “银光!”她运起十成内力,朝狂风中凛然一喊。

  银光匍匐豹身,操纵机关兽撞断大树,在细小的缝隙中艰难转身。他这头豹子身子小巧,但也经不住其他猛兽的冲击,数度摇摇欲坠,若不是底下众人疲于奔命,他早就葬身豹腹,或是被黑衣人围攻致死。——东瀛武士近身搏杀倒是彪悍,对灵巧挪移的银光也束手无策,刚刚拼死爬上豹身,要么被他斩落,要么被他轻巧一跃,上了另一个机关兽,也有借树跃下的刺杀者,普一近身,就被流失飞箭胡乱钉死。

  场面一度混乱。

  冷双成又大喝一声:“银光!”

  银光环视四周,面有难色,先前上了九环豹容易,如今黑潮源源不断涌近,哪里还有他的退路?

  冷双成咬咬牙,提气朝前方飘掠,万千刀光如雪,在她脚底熠熠生寒四散翻滚,只见雷鸣天啸,闪电裂空,她的剑气无坚不摧,狂热地向下斩劈。

  黑压压的人群豁然分开,如潮水般向旁仆倒。

  银光面前人影一花,红光携云赶到。

  冷双成回神目视,左手趁势紧拉银光手腕:“时辰到了!”双眸幽清盛光,凛凛有神,“我们已经尽力了,无论结果如何,我不后悔。”

  银光大震,双目隐约带有泪光,冷双成却不待他转过心神,迅速拉起他的身子,飞火流星向上一跃!

  他们的右侧正是狂乱摇摆的主兽。

  人未至,剑先发,一道流云飞霞猛冲而去,九环豹躯上的黑衣人被斩落下马,滚入了黑色潮流。冷双成与银光稳身其上,默契地各持一只豹耳。

  飞跃、出剑、抢位,动作行云流水一般自然顺畅,力道时间拿捏到刚好。

  轰隆轰隆地底裂开沟壑,原本繁杂如海的场院霎时激荡千尺尘障,仿似天崩地裂一般震碎了全场!土块夹杂大团人影直落向下,宛如一座恢弘广阔的宫殿,一瞬间被炮火轰为齑粉。

  地面迅速坍塌,地底崩溃的力道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牢牢吞噬着盘踞网中的猎物。

  哀鸿遍野,滚滚人声消没于地底深处。

  与此同时,早有准备的两人伸拉机括,青铜畜牲弓身一跃,咆哮着攒力腾空。

  哐哐两声,豹脚踏上倒塌的院墙,倾斜晃动一下。银光急声一喊:“起,踏墙借力!”两人左右用力一拉,九环豹腾空而起,这次的力道比先前更加猛烈,在空中飞跃极久后,它又哐当一声落下,正好停在一方倾倒如桥的墙面上。

  黑衣人未曾料到辟邪山庄顷刻倒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骑兽飞遁。

  银光对辟邪山庄格局极为熟悉,地形记得烂熟,哪里有墙哪里有树均是一清二楚,早在发动攻击前,他听信了冷双成的建议,采取搏命一击的这种险招。

  眼下,两人默契操纵豹子连连借力跳跃,主兽庞大脚力强健,往往一纵,身子已在五六丈开外,而且高墙一旦坍塌,樊笼打破,仿似蛟龙升渊,九环豹直冲霄汉!

  无方岛,辟邪山庄废墟前。

  地皮深陷,纽带似的歪曲延伸。原来煊赫显耀的辟邪山庄不复存在,只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坑洞,犹如巨人张着大口,在凄惨暮色中发出夜枭之叫,阴恻恻地嘲笑天下苍生。

  冷双成全身虚软无力,软绵绵地仰倒在废墟侧,双眸大睁,迎着天空中降下的硝烟暮雨。

  银光转头看看夜色中的庞然大物,又看看面色苍白的冷双成,感慨着说道:“方才真是惊险,多亏听信了夫人的提议才逃出生天。”

  冷双成虚软一笑,仅仅休息一会,又勉力站起:“这滋味真不好受……我感觉我的力气就像流沙一样,渐渐地消殆干净。”

  银光笑笑,面容上盛满了微光,突然说道:“请夫人不要怪罪银光。”

  冷双成提起蚀阳,划开了苍凉夜色,嗡嗡地回旋龙吟之声。她掂了掂剑身,平静回道:“我知道你做什么了,你见我逃出大劫定是放松心神,在给我喝的茶水里掺杂了东西。”

  剑尖插入泥土,化作一柄尖利的树干屹立于夜幕。她拄着剑柄,摇摇晃晃,竭力保持清醒:“我只问你一句,为什么此时要迷倒我?”

  银光伸手扶住了她的身子,语声惶然:“公子猜测到了夫人无方一役后,必定抢身协助青龙、七星,公子怜惜夫人身子,要我安全送出夫人出岛,不准夫人再奔波操劳。”

  冷双成无声一笑,追问:“放倒了我,可是能见到秋叶?”

  银光摇摇头,道:“公子没交代什么,不过他此时重病卧床,应是无法照料夫人罢?”

  阵阵眩晕袭上心头,冷双成俯身剑柄上,悄悄地滑落手掌,割裂了一条血缝:“我还是不放心,你告诉我,你准备带余下卫士协助孤独公子么?”

  “这个自然。”银光朗声答道,“请夫人放心。”

  如波困倦涌上眼眸,冷双成留恋地看了辟邪废墟一眼,倒地前,无限感慨地低叹:“柴大老板真是聪慧过人,制造的机关堪称一绝。”

  狂风虎啸,大地沉寂。辟邪失去了往日的踪影。

  即使宫阙万间,在战火中,也终究化为尘土。

  4.如果·喻雪

  青龙镇地处东海之滨,东西走向,南北两方均是宅院、高楼,只余街中跑马游龙的大道,仿似一条宽阔的纽带,横亘古镇。从港头顺路而行,一直抵达西侧出口,一根肠子通到底,仅在尾部被山丘分开两条官道,朝上走便是七星山庄、白石山方向,朝下却是深入中原腹地。

  暮色昏暗,古镇主道两旁燃起了火把、灯笼,空气中散发松脂油烟的味道,嗵嗵嗵纷杂脚步跑过,众人褐衣暗行,不断奔向西侧,留下了一片冷寂在街上,西边的天空血红透亮,喊杀声响震四野。

  孤独凯旋紧了紧青袍衣襟,淡淡咳嗽两声,转身进入了暗巷里的一处高楼,径直而上来到四层,一间房阁隐隐渗出灯光。他推门而入,走到燃着烛火的琉璃灯罩旁坐下。

  一张描摹详细的青龙镇地形图静静摊开在古朴桌案上。

  楼高人静,大风摇晃着婆娑树影,斑驳倒映在窗格里。

  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连番的事情纷至沓来,有的还超出他的意料,他得冷静地思索调度。

  今日,六月十八,丁酉时,海上突生风暴,东瀛武士自总坛出发,趁势攻占无方岛。与此同时,四百银衣水饮(上次被秋叶依剑杀剩逃走的)从镇中运河冒出,惊袭青龙镇民。

  水饮忍者结阵后极为彪厉,青龙镇倾其兵力才将他们抵制在西侧。而且他们的目的很明显,是给后来的队伍打头阵、探虚实。

  荒玉梳雪为了入主中原,纠合所有武力,重点打击武林中显耀门派,辟邪山庄既是第一站,后面的青龙镇、七星山庄想必也少不了一战,这些内幕在集会上赵应承就转告过他。

  自集会后,清城派、衡山派结队来到青龙,被他调度守护西侧下方,那是他为了配合冷双成的计划,故意布置的疑兵。青龙镇人和他的亲信留守上侧,形成一股屏障力量,吸引东瀛攻势。——他的计划有个关键,那就是一定要敌人走上侧道路,不能发生偏差。

  大海咆哮似龙,云层厚重如铅,艘艘□的楼船带来逃难的无方岛民,被他挥手放行,最后一批来的,竟然是箭只齐攒的银衣卫士和沉醉不醒的冷双成。

  银光向他解释,公子出事前,曾吩咐他带余部协助青龙镇一役,随军情调配直至攻防战结束。

  听闻此言后,他微感震惊,没想到大战当前,辟邪少主会抛弃成见,助他一臂之力。

  虽然有了冷双成后来的计划,青龙镇靶子地位仍然不变。

  想起冷双成,孤独凯旋愁眉不展。

  衣衫染血触目惊心,面颊苍白深深凹陷,分明是透支体力与真气的模样,在银光搬送昏迷的冷双成时,他借机探了探她的主脉,面色禁不住更加忧愁。

  她的气息炙热如阳,顺血络周身游走,寒毒已经催发她发丝变为银白,赫然是狂热力道反噬的现象。

  据银光所言,公子在赴荒玉之约那日清晨,找过名剑喻雪,声称若是赴约后他发生不测之事,喻雪日后一定得保护冷双成的安全。

  想必此刻,青龙镇最隐蔽的暗阁内,喻雪正在保护昏睡不醒的冷双成。

  “辟邪少主还真是面面俱到啊。”孤独凯旋沉吟一声,用手挡了挡风向。

  “报——镇主。”

  轩室阁门大敞,随风扑进一条褐衣人影,满身血污,声音紧颤:“东侧港口从辟邪方向,登陆一批黑衣武士,人数有三千之多……”

  “镇静点。”孤独凯旋淡淡咳嗽一声,低头凝视桌案图形,“不必担忧,那是首战过后从无方逃离出来的东瀛人,连夜两次横渡大海,他们气力多少有些不支,不必那么紧张……”

  话音未落,风影儿一晃,又扑进一条血衣人,失声惊叫:“禀公子,内陆运河翻滚巨浪,从水里又冒出一些人来……”

  “嗯。”孤独凯旋淡淡一笑,“青龙镇除去东西两侧再无出口,他们果然又从水路赶过来夹击。”

  报信两人见着青袍公子淡笑面容,惊怔不语。

  孤独凯旋看了他们一眼,道:“来人是谁,认得么?”

  “据说是密宗护法老金和药人柴进才、林青鸾。”一人回答。

  “你们去吧,我等他们好久了。”

  两人躬身退下。孤独凯旋注视图册一刻,估量下时间,然后站起身朝外走去。

  夜风吹进他的衣袍,如同冰凉的手抚摸了身子,他拳起一掌抵住唇,淡淡咳嗽。临下楼时,他转头看了看身后,清俊当风,脸色平静。

  黑沉沉的暗影中,有一处是藏匿冷双成的地方。

  天空昏暗无光,宛如刚刚开辟时一般浑浊、寂静。远山横亘起伏,犬牙般交错,风吹得土坷沙砾漫天飞舞,轰隆作响的地盘深凹,一尊尊冷光嶙峋的青铜兽,张牙舞爪缓缓沉没……

  海水呼啸着扑了过来……灯火辉明的辟邪山庄……鲜血汩汩流动……

  突然降下了鹅毛大雪,晶凉的雪花飘拂在面目上,清冷的气息透过毛孔,直达心间,有一种熨帖人心的力量。

  冷双成扭动着手腕,睡梦中极不安稳。她的脑海中走马灯转过如数画面:箭矢破空飞去、尸横满地、哀鸿遍野、九环豹、东海辟邪,直到最后,下起了漫天大雪。

  雪花轻缓如吻,逐渐席卷了全身,丝丝渗凉,竟是一股熟悉的感觉,往昔被秋叶依剑亲吻的感觉。

  潜意识里有了这个认知,冷双成竭力想睁开眼睛,眼睑厚重如山,重重叠叠压在眸子上,急得她不安地扭动,嘶喊,可是嗓子里干哑枯燥,就像河床干涸失了水份,喊声冲突出来,变成了一句句无力地低吟:“秋叶……秋叶……”

  有一双清凉的唇落在她眼睛上,她分明感觉到了,扑面而来一种气息,冰雪雾凇,环环绕绕,随着唇的深浅啜饮,有时温柔缠绵,有时飘渺无风。

  冷双成蠕动嘴唇,轻轻叫唤一两声,那双唇找着了她的渴盼,温软如丝地落下,覆盖了她的唇形。□了一阵,渡过一片凉凉的水丝,滋润了她干裂的唇瓣,甘甜冷冽,极赋有护体花露的清香。

  甜美感觉妙不可言,仿似月下绽放荷花,银辉荡漾,如水一般的温柔,她的心底晕散开了月色,涟漪一样地摇曳。这种酥软越来越强,她终于有些确定,来人很像秋叶依剑。

  紧闭的眼眶湿润了起来。

  “秋叶,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冷双成喃喃自语,疲软地睁不开眼睛,亲吻她的人仿似心灵有了感应,拉起她的手掌,细细摩挲手心的伤痕,手指灵活带力,深深地抚摸,辗转几下,令她感受到了指腹的修韧光滑。

  “我真是后悔,你怎么会这么傻。”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在耳边,冷双成猛地挣扎起来,就像溺水的孩子,苍白的面容褪成惨白,纤长慧睫抑制不住地轻颤。

  不是秋叶依剑的声音,隔得这么近,他咽喉里的吐气转换她都听得一清二楚,没有做作压抑,只有自然地发声。

  他和秋叶如出一辙地冷漠,身上却没有令她熟悉的淡雅清香,每日深夜,那种香味轻软成丝渗入心肺,伴着枕席,送她悠然入梦境。

  “这人是谁?”她的意识不禁在追问。

  一只手掌缓缓摸过她的脸颊,头发,最后停驻在她的颈侧,轻轻托着后脑,放下了她的身子。

  那股冰雪气息后来完全消失。

  冷双成已经足够困倦疲软了,潜意识告诉她,若想醒来,必须得冲破这重梦魇。

  内河由地底蜿蜒出去,溯水而去,可以抵达青州。夜色中的河水翻滚有声,汩汩如岩浆,爆裂火热。

  水中源源不断冒出黑影,一批又一批,宛如席地觅食的蚂蚁,密密麻麻数不清。

  老金驱队向前,穿过拱桥,插进一条笔直的街道。

  暮色苍茫,海风来急,卷起街边商铺幌子、悬挂灯盏咿呀作响,整个城镇仿似已经入睡,只有主道仍未栖息,坦露着火光夜色,呈现出最静谧迷人的一面。

  两列笔直如兰的街灯,映亮乌云霭霭的天空,澄透如碧。街面宽阔干净,不闻人烟,静悄悄地像是朱户雅苑。

  这一切如此静美,如此坦荡,仿似一座空城,诸葛武侯降服司马懿的空城。

  老金尖声一啸,柴进才、林青鸾并列在前,僵直麻木地开道。众多黑影横竖有序,悄无声息地尾随其后。

  滚荡的风中传来一两声咳嗽,淡然,漫不经心,借着风声暮色,极清晰地在街道上回响。

  静美柔亮的空城里,转出来一道青衣飘飘的人影,五官清俊,面带微笑,笑若柳后轻烟,缥缈轻忽,又有说不出的淡淡疏离之感。

  温文尔雅的公子,眉间一抹清风离愁,人是俊朗无瑕,偏偏又让人捉摸不透。

  有那笑容的只能是一个人,孤独凯旋。

  老金压队继续前行,孤独凯旋在光芒中微笑立定,待至两方距离十丈时,他淡淡地看了队列一眼,转身向西侧街尾走去。

  身形不缓不急,始终留给后人一个朦胧的背影。

  他竟效仿诸葛武侯,只身前来权当引路使者,战书已下,就看对方有没有胆量接受。

  “唱空城计么?”老金一声冷笑,哼道,“数千人还怕你一座小小的孤城?”

  一名黑衣人上前,低声道:“左使慎重,主人只唤我们沿途冲杀宋人,灭绝武林大派,此人单身前来引诱,身后必定有大的埋伏。”

  老金冷哼:“辟邪山庄坍塌,埋葬我们万数之人,小主人早已怒不可遏,发誓要血洗中原,眼下又有人如此挑衅,按常理我们应当接下战书……”沉思一下,又道:“但闻中原主股力量在此镇西侧布防,我们姑且看他带向何处,若是带去水饮攻杀之处,我们只管和在一起冲杀;若是带往清城衡山两派驻守之地,那方力量较为薄弱,显然是希望我们追杀过去,看似留下这么一个缺口,其实肯定有埋伏!”

  青袍身形笔直前行,脚步轻忽如风,每迈一步,不见慌乱,老金带队竭力追赶,偏偏又逮不住人影。走了许久,只见那青色径直转入左下山道,空余右侧官道在夜色中张嘴嗤笑。

  黑魆魆的山道犹似蟒蛇之口,弯曲阴冷,吐露阵阵凉风,一眼看不尽虚实。

  左下山路黑沉若深潭,不见根底;右上官道凄清有如蒙上雨雾,一样看不清分明。

  而且水饮在右上阵营里久攻未入,青龙势力均在彼处抵抗。

  老金将手一招,冷声而笑:“故弄玄虚!我老金只认死理,大队人马在哪,我就冲哪儿厮杀!”

  沸腾的黑衣武士循声而入,迤逦行满右上道路。走了一刻钟,闷雷似的人声逐渐清晰,周遭虽是夜色浓墨铺陈,但那种热血的喊杀听起来倍感振奋。

  密密麻麻的队伍加速前进,拐了一道山脊后,终于看见了海潮似的人群。

  山林中罗列银衣铠甲,亮光闪闪在黑幕中尤为显眼,随着他们缓缓后退的阵行,拉弦破空声清越震林。

  是辟邪山庄退回的羽林卫。箭如蝗发,倾射道上人群。箭雨纷飞,中矢者惨呼倒地。几百人数的水饮前后委蛇,流水般插进人缝,却是手起刀落,雪花般泛开一片白光。其余褐衣众人手持各种兵刃,围攻结阵的水饮,长蛇阵经远近冲杀,骨节松脱,即刻又有人填上阵眼。

  老金拼命挥舞手掌,示意身后武士欺近山麓,大骂:“难怪都穿褐色衣服,原来是计划好拣亮的杀!”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黑衣武士一见辟邪山庄的箭卫,不待老金多指挥,自发涌上前去,围了个水泄不通。

  水饮既是白衣亮影,羽林卫又能好到哪里去?

  众人一片混战,青龙势力伙同箭阵抱团朝后退去。局势呈扇形溃散,对老金极为有利。

  夜枭怪叫惊起,没于夜空,磔磔声凄厉呼号,飞得远了,隐隐传来回声。

  林子上方涌起一阵强风,如同疾风折服劲草,呼哲哲地刮来衣衫鼓荡的声音。

  老金站在阵尾,众多武士环绕护卫,他最为轻松,在轰鸣厮杀中,听得也最清楚。他无意抬头看了一眼,来人气势如此强烈,仿似携带了风云雷霆,杀气繁重直下尘土。

  老金心中一动,来人气息霸道凌烈,天下能有者不出五个,秋叶依剑重伤不起,小主人不在青龙,谁还能如此先声夺人?

  白色人影流光一现,自林尖叶梢掠过,白衣灼亮有如燃烧,速度之快,只余幻影重重晃动在苍茫暮色中。

  黑夜衬托着白衣,动静分明。

  老金追视凌空飞跃的人影,察觉他御风而行仿似惊鸿,人群挪移不止,他赶着长列龙头不休。无论多么繁密的箭只、激荡的杀气,一碰上他的身子,都遁化无形,只见他轻忽纵身,倏地一下落在前头,融入了夜色。

  前面只有药人和水饮头阵。

  自惊愕中清醒后,老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喻雪。

  银光竭力辨认林木,回过头叫喊:“快速撤退!不可恋战!”

  一道白影如流云,呼的一下飘在他眼前。来人转过脸,面容冷俊,吐出一个字:“弓。”

  身畔卫士围聚过来,护住银光,不断拉弓放箭劲杀黑影。银光立定身子,惊然道:“雪公子,你怎么来了?我家少夫人呢?”

  “弓。”喻雪不耐,加重冷漠语气。

  身旁一人双手奉上所持银弓,喻雪接过,又冷冷道:“子母连弩。”

  银光不明就里,但见时间紧迫,迟疑地递上家传特有的箭只——金银两箭。

  喻雪极快抽走箭只,说道:“你们只管撤退不必厮杀,诱敌而已,想必孤独凯旋本意也是如此。”银光不解,还待发问,喻雪却冷冷一跃,纵身一截横伸的树梢上,轻飘飘地仿似一抹轻烟。衣衫翻飞如仙,下盘纹丝不动。

  树身粗壮,树冠盛张,如此高度白影一晃就踞身其上,银光对喻雪这份功力不禁骇然。他微微一想,又明白了他的举止:树顶视野开阔,又恃占据了制高点,想必他能较为容易地射杀下人。

  喻雪拈弓搭箭,两臂饱满如月,金银箭尖对准黑漆漆的底下众人。

  空中传来犀利呼啸,金银两色光芒一前一后喷薄而出。与此同时,还响起老金愕然尖啸的口哨声,那是他留意许久后,察觉到喻雪竟是追杀药人后仓皇而发。

  箭尾带着银白光辉,穿过浑厚咆哮的喊杀,从高至低凌厉扑下,金箭没入挡身者清开了箭路,银色呜的一声,准确无误地贯穿了一人咽喉。

  林青鸾笔直倒下。

  喻雪看了一眼,抛下弓箭,双袖稍展,呼的一下又似一片浮云,轻轻扎身于人潮前方。

  他抽出了一把细窄的剑,剑尖指地,脸上是亘古不变的冷漠。

  尚缺一出,又开杀戮。

  5.孤独

  喻雪身为江湖四公子之一,是鼎鼎大名的配剑高手,他的剑细窄尖利,寒冰一样冷冽,出剑时冷酷无情,所以得到了名剑“尚缺”,预示着缺乏人情之意的尚缺。

  这些秋叶依剑都知道,他和喻雪一样冷漠无情,装扮起雪公子来可谓是天衣无缝,但是有些事情出乎他的意料,比如冷双成。

  他发现,只要是碰上冷双成,布局许久的计划有可能会发生更改,她不像是规格棋局里的棋子,总是跳出了他的天地之外。

  很早前,他就拟定了一个计划,运筹良久目的深远,只是瞒住了所有人,就连冷双成都不能透露,原因无他,一旦她知道内幕,无法担保不露出马脚,而他追求的结果,就是身旁之人毫不做作的自然,如果能骗到亲近之人,荒玉梳雪不管布下多少暗哨,一定也会上当。

  他明明知道赴荒玉之约有很大危险,但义无反顾地去了,原因很简单,药王在他身边,他的这场苦肉计有后山可依靠。

  数月之前,宇文小白盗走日月金轮,引发一些后继不良的反应,他之所以高压此事平息波动,也是因为药王主动来找到他,寻求对宇文小白的保护。

  当时他就起疑,宇文小白和药王是什么关系?药王没有回答,他仔细推敲。

  在叶府竹林里,冷双成曾向他披露所有的经历,其中包括药王前辈用崆峒秘宝“一绝索”捆绑杨晚的事情,一绝索后来也转赠给他,被他用来贯穿林青鸾的琵琶骨。

  一绝索在行辕出现,就是药王留给宇文小白的标记,可以想象这个秘密仅有祖孙两人知晓。在集会那日,宇文小白对赵应承说,她是发现了爷爷踪迹,才来行辕找她的亲人,听到此处,他更加肯定了宇文小白就是杨晚,随后这个猜测得到了喻雪的验证,毕竟药王是世外高人,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小辈如此上心,除了杨晚,他的确想不出任何的理由。

  药王医术果真高明,不仅解了天烛子的毒,还依循他的意思,将他装扮成喻雪,无人能看出端倪。——喻雪胸口被他拂伤过大穴,甚至和他中金轮弹子的伤痕一模一样,而他就是看中了此点,才偷梁换柱,和喻雪交换了身份,唤喻雪易容成他躺在床上,离开了行辕。

  喻雪变成他还有一个好处,当他悄悄离开中原时,一旦荒玉梳雪攻进行辕抓了喻雪,他还能掌握荒玉最后的动向,再亲自抓她就不在话下。

  前番荒玉在他手上诈死过,他还记得这个失误,既然软红同为密宗中人,想必也会习得“龟息功”,推测这一点后,他开始利用软红这枚小棋子。

  他要求灵慧配合他演了那场戏,又吩咐赴约回来后,转告冷双成去杀了软红。

  赵应承在远赴北塞的路上,尽管边关还未传来急报,但是他相信,有他恐吓软红顿生诈死之心在前,冷双成真情流露手刃软红之事在后,在他刻意反行反间的目的下,荒玉梳雪一定上了当,耶律保发动进攻是迟早而已的事情。

  所谓一石二鸟正是如此,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他就等着移身前往北塞,会合早在出门寻找冷双成那日调度好的雪影营,继古井一役之后,再次出奇兵平定燕云十六州。

  这一切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发生,只要他的身份不被揭穿,最后的胜利指日可待。

  他曾下令扬州世子府邸提前筹备婚宴,他就等着攻防之战后带冷双成回家。

  如同万涓细流奔入江海,计划看起来就要水到渠成。

  但是再次出了意外,让他无法弥补的意外,所以他非常痛恨林青鸾。

  好不容易找回冷双成后,她请求亲自抓捕荒玉,他答应了,并且暗中调度剩下的羽林卫,督促他们研习冷双成淬有火药的箭法,安排好了一切,替她铺好了一切的道路,就等着赴荒玉之约,心甘情愿地中埋伏倒下,让后面的计策齿轮般转动起来。

  林青鸾来了,面对他冷双成无法出手,将计就计被荒玉抓走,但是却被诱发了寒毒。

  一切的苦难皆因林青鸾而起,早知如此,当初在行辕里就应该把他杀掉!

  这是秋叶依剑再见冷双成后,心里强烈涌起的第一个念头。

  往昔白皙的脸庞失去了色泽,苍白胜过羊脂白玉,完全是雪中带青的质地。触目惊心的白发,凌乱披散而下,根根枯涸,偏又像草一样的坚韧有力。她的眼睛紧紧闭阖,全身上下数不清的血污与伤痕,瘦削右掌中,还有一条深深的血口子。

  她如同一个孩子,安静地睡着了,轮廓如此安详柔和,面容如此无喜无怒,眼前的容颜令他深深惶恐:她不会就这样一睡不醒吧?

  他呆呆地注视半晌,心痛得忘记了呼吸,只会紧紧将她搂在胸口,无意识地喃喃低语,一遍又一遍贴近她的脸颊,轻轻地摇晃着,摇晃着:“为什么每次离开我,你都会落得不成人形?而且一次比一次狠,一次比一次让我害怕?”

  没有人告诉他,命运就像看不见的手,紧紧掐住了乱世中的人们。

  “杀死林青鸾,不能让他再次威胁到冷双成,要永绝后患。”

  时机已到,只求一击必中。

  心底的愤怒如同一道凌厉的鞭子,直接指向了这个罪魁祸首。那丛大火嘶嘶直上咽喉,眸子里也温热起来,他不顾身体还未恢复、胸口还在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