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 改革开放的初期，有很多不稳定的因素存在。高萍的父亲当时是南岩大学的校长, 她自己又是南岩大学艺术学院的系花, 按理说身后的追求者数不胜数, 可偏偏，她看中了宋建南。

  错, 确切一点地说，不是她看中了, 而是她父亲看中了。

  那个当时在学生会里意气风发的学生代表, 成绩优异，长相出众, 周建南虽然出身贫寒, 可骨子里却透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高力喜欢这个小伙子便刻意多方提携, 还私下里安排高萍与宋建南多方接触。

  没人知道宋建南的身边还有一个林莉, 在高萍想来，她父亲或许只是单纯地以为他自己撮合了一对金童玉女。感情的事水到渠成，你情我愿，毕业后, 高力还主动招宋建南为婿。

  “可其实高萍是不愿意的……”

  “她不愿意？”

  “嗯, 她并不喜欢男人。”

  伊棠话音刚落。

  宋筱一愣。

  咖啡厅里悠扬的背影音乐萦绕在耳边，像是淙淙的清泉流淌到河道的低处，稀稀落落，分外清明。宋筱整个人傻在了椅子上。咖啡杯放在透明的玻璃台上, 伊棠低眸看着，伸出一根手指，沿着圆形的杯口边缘，轻轻地摩挲了一圈儿。

  很意外吧？

  她当初也没想到。

  犹记得当年伊棠初入大学校园之时，专业课的第一节，就是高萍讲的。她那一天穿着一身水色的及膝旗袍，端庄优雅地站在讲台前，手里拿着一支细长的直尺，即便是已经人过中年，但仍旧足够迷人，气质如兰。

  同学们都在私下议论，真正的女神就该是高萍这样的，在她的身上，找不出时光留下的半点痕迹。

  “可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抬头，伊棠看着宋筱，稍晚一步解释道，“其实她也不喜欢女人。”

  在宋建南之前，高萍究竟经历过怎样的过往，伊棠不知道。有关于高萍、宋建南和林莉这个人的过去，也只是她主动提起，伊棠便听着，她从不多问，也从不勉强她说一些她不爱说的。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

  高萍在性-取向的这一方面上没有说谎。

  她既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她的生活好像始终都一如既往的平静。波澜不惊，除了木雕和上课之外，她最大的兴趣爱好也就是喝茶、诵经。

  你如果说她不食人间烟火，可她又偏偏生活在一座这么喧闹的城市，嫁给了宋建南那么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男人。

  你如果说她只是惺惺作态，可她整个人的状态又摆在那里，数十年如一日，只偶尔有些无伤大雅的波动。

  宋筱懵了。捏着眉心，拢了拢飘逸的裙摆，“那……大妈既然不喜欢我爸……那我爸为什么要跟她结婚啊？”

  伊棠摇头，“这就要问你爸了。”

  在整个家庭里，只有宋建南她还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在宋衍的口中评价已经差到了极点。按照现在的这个情形来推断，或许始作俑者这四个大字，就已经足够评判宋建南这个人了。

  伊棠之前一直想跟宋衍解释，只是想告诉他一些有关于高萍的事情，与宋建南全无关联。

  她知道宋衍一直对林莉的死念念不忘，也因为林莉在潜移默化之间对高萍产生了一些怨恨和抗拒的想法。可高萍最起码照顾了他近二十年，长年累月，两个人之间培养的亲情是做不了假的。

  这几年，宋衍不肯见高萍，高萍其实很惦记他。

  多余的事情，伊棠也没办法多做判断，她只是希望自己尽到一点该尽的责任，把自己知道的都说清楚。

  毕竟她现在是宋衍的妻子，高萍又是她曾经的老师，而实话说，自私一点来讲，即便是为了颂颂，她也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和婆婆一直僵持不下。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而不是等他长大之后还要被家里的这些几十年前的过往所牵绊。

  “筱筱，我有点事情要回一趟学校，你把这个带给你哥和我新进门的儿媳妇。”不远处，高萍莲步走来，手里提着个昂贵的宝蓝色镶金边礼盒。

  “混小子都结婚了也不回家一趟，你给他捎个话，让他带着那姑娘一起，好歹回家吃个饭吧。”一家人，难不成还能一辈子不见面吗……“我跟你爸都挺惦记他的，你让他好好照顾自己，如果实在是工作太忙，只要他愿意，我们去他家里也行。”

  宋筱讪讪地点头。

  高萍说完，她转头看伊棠，轻拍着她的肩膀，轻声道别。

  伊棠颔首，目送着高萍走远，良久后回过神，才发现宋筱已经把接到手里的宝蓝色礼盒给拆了开。

  宝蓝色镶金边的套盒，高级的黑色丝绒内胆包装，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宋筱拎出里面的东西，惊叹了一声，明媚的阳光下，一条闪亮的钻石项链简直能闪瞎人眼。

  这还是一件单品，盒子总共分三层，下面装着什么东西，宋筱不用看也知道。

  “喏，新媳妇，给你的。”

  说着，宋筱将项链放回了盒子里，抿抿嘴巴，悻悻地推到了伊棠的面前。

  “……”无言。伊棠看着面前的礼盒一阵怅然。

  实话说，她虽然原本计划得不错，可计划没有变化快，高萍和宋筱的突然出现都早已将她事先的想法全盘打翻。“筱筱，我如果直接拿回家，那你哥肯定就会第一时间知道我已经见过高萍的事儿了……”

  “怎么？嫂子，你还怕呀？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言罢，宋筱抻了下胳膊，揉了两下肩膀。从手提包里翻出口红，对着镜子，补了补妆。

  伊棠黯然地耸了一下肩膀，纵然天不怕地不怕，她也会多多少少地有点怕她老公的……

  “小丫头，万事万物相生相克，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宋筱连忙摆手，“嫂子，你可别跟我说成语，我从小在国外长大，学习也不好。”她一边说，一边收起了口红，“holy。我不是装，我是真不懂。”

  **

  正午，伊棠和宋筱没有回宋衍的公司，两个人结伴在购物中心转了转，伊棠暂时还没想好说辞，便拉着宋筱逛街，一直拖到宋衍快下班的时候才开车返程。虽说伊棠的车技也不是太好，但总的来说还是比宋筱靠谱，不多时，深棕色的宾利停在了早上停过的停车位上。

  宋衍和周南正好下来。宋筱蹑手蹑脚地避开宋衍，一溜烟似的，跑到了周南的身边。

  宋衍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开门上车，坐到了伊棠的身边。

  “这一整天都去哪儿了？”

  他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关上车门，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陪筱筱买了点东西。”

  “你呢？”

  “我没买，我又不缺什么。”

  伊棠小声地说着，低头，解开安全带。忽地，一只粗粝的手掌按住了她的手腕。

  车厢里十分安静，宋衍温柔地看着她，“给钱太俗气了。过两天等我忙完了，周末我陪你逛街。”

  与其直接给钱，不如给时间。

  抿唇，伊棠莞尔，嘴角禁不住上扬。

  “好啊。”

  两个人互换着位置。赶上晚高峰，伊棠还是不太敢开车。她两只手撑在真皮座椅上，眼看着宋衍跨过了自己的身体，心底里还是莫名地悸动。

  引擎启动，宋衍将车子滑出了停车位，他身上系着安全带，纯白色的衬衫被深灰色的束缚压出了一层好看的褶皱。伊棠斜坐在车里，她将头靠在了宋衍的肩膀上，仰头，痴痴地望着他。

  “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宋衍开口道。

  她今天好像格外依赖他。

  长睫微微地霎动，伊棠伸手搂住了他的腰，“嗯……我有一个秘密，不知道说出来合不合适……”

  “如果你觉得迟早要说，那就趁早告诉我。”宋衍不是那种优柔寡断的性格。如果伊棠心里面是有了什么困扰和疑惑，不如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幸运的话，他还可以帮她分析分析，毕竟他年纪比较大，社会经验也比她多。

  乌黑如瀑的长发垂落在肩膀的一侧。

  伊棠轻声地开口道，“我……我今天遇见高萍了。”

  说着，她下意识地捏紧了宋衍的衬衫，抬头，又悄悄地觑了一眼宋衍的脸色。

  宋衍没说话，薄唇紧闭，将车停在了路边。

  车厢里静得出奇，伊棠咬唇，深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其实我认识她，我很早之前就认识她，只不过我一直瞒着你没跟你说过……”伊棠知道她不该瞒他，她应该在第一次宋衍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就直接讲明。可是当时那个氛围，伊棠再三思索，当时的环境真的实在不是一个适合承认身份的时刻。

  “我是高萍的学生，她是我的大学老师，我认识她比认识你还早……”

  “我知道。”

  宋衍忽地开口。他打断她，伸手解开了身上的安全带。

  伊棠微怔，眨了眨眼睛，“你知道？”

  “嗯，我知道。”

  宋衍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没说过……”伊棠音量微弱。呆望着男人的侧脸，有些不明所以。

  宋衍那么讨厌高萍，伊棠是高萍的学生，她一定会帮高萍说话的，为什么明知道这层关系的存在，他还要义无反顾地娶她呢？

  宋衍眉梢微动，回望着伊棠，扬唇，轻浅地笑了。

  伸手，他轻巧地帮伊棠整理了一下额前的刘海，“我娶的是你，又不是她。我不知道你们两个走得有多近，也不知道她都跟你说过些什么。但你既然都知道了我的过往，还敢嫁。那我为什么会知道了你的过往，就不敢娶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