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节
作者:李承灏      更新:2023-07-31 05:08      字数:5055
  ?”

  于是林欲景恢复他昔时对生活的澎湃热情,向老人事无巨细地讲述最近三个月以来他沉迷练习李斯特的作品以致昼夜颠倒,为琴谱的宏大构想和辉煌乐章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激励,因为在此之前他对那位匈牙利作曲家仅留有模糊的印象而非音乐灵魂的碰触。昨夜他完成乐谱最后数小节的练习,之后他将乐谱内容完整地弹奏数十遍,就连位于观赏湖东侧、入梦已深的居民们都能隐约感受到这远方的轰鸣。当晚演奏完毕,他发情般紧攥薄如蝉翼的破旧纸张,在别无他人的密封盒子里嘶吼长啸,久违的泪水伴随激动和震颤沿脸颊滚滚流下滔滔不绝。那晚被他称之为“奇迹之夜”。

  但令他失望的是这位老人并未对他的陈述表现出任何情感波动,甚至觉得他的举动颇为幼稚可笑。“可以的,”她回应道,“但你还是把自己养好再说。”

  她从书桌上取了杂志信步离去,似乎表明她曾在坎坷的一生里遇到过许多斗气高昂的年轻人,因对身体缺乏照料而英年早逝。林欲景尽管因睡眠不足感到眩晕,思路却不被熬夜遗留的不适所打扰。他知晓昨夜自己已完成这三个月以来的练琴任务,于是倒了杯凉茶静心思考那位老人的话语,因为从双方认识起她说过的话语如此精简干练,以致每一句都如针刺般深扎他内疚的心灵。当晚他为停止长时间来的深夜练习将深绿色窗帘扯下盖在钢琴上,免得半夜因瞥见光滑琴盖上反射的月光而产生起身练习的诱惑。他清楚自己拥有惊人的音乐天赋,但经过漫长思索后他明晓为看似充裕的夜间透支身体练琴实是不值。于是在后续的日子里,直至生命的终结,他从未因沉迷练琴而熬夜。他将一切活动时间挤压在白天,工作、健身与练琴相互交错更迭,朝夕般周而复始。

  第 3 章

  二零一三年九月,张领言从余弦手里借走一张音频光碟。光碟正面印了一张画风细腻的水彩:欧式风格的塔楼,塔下的观赏湖,金色的沙滩。熟悉的画面使余弦回忆起他幼年时期回到湖南游玩时的黄金时光:他的祖父余荣曾定居长沙黄土岭,后屡次历经风波周折迁移至湖南平定区的林华公寓。林华公寓往西是逐渐靠近繁华的市中心一带,往东则可远眺文化交流中心波浪形的楼房顶层;伴其一旁的广播电视台顶层直通向天际,其高大宏伟以致惬意在公寓草坪上休闲的居民不必眺望即可目睹。呼吸传染病盛行时期,余弦一家曾搬至余荣的家中寄居——这一频繁变换定居地点的方式令人费解,因为对于一般人而言持着充足的储备将自己幽闭在密封空间是挨过病毒肆虐时期的最佳方式;但如同有时意想不到之人能做出无人与之匹敌之事一般,危机来临时一些理性的人会做出超出常人所理解范围的判断。

  寄居林华公寓的那段时间里,通常是下午,杨光会带着余弦到一处名为“新友林园”的别墅区玩耍,不时会有堂哥杨极方的加入。那是一个偏僻遥远的别墅区,为到达那里不得不费力地爬过一座山,脚踏过粉红色的砖石,眼望能将蓝天白云遮住的高大树木,鼻闻混合青葱绿叶和松软泥土的芬芳。下山后,一排排的别墅静立在水池一侧,拥有这些房产的人们身着运动鞋在水池周边或慢跑或散步。若是余弦与杨极方同在,他们会到小卖部买鱼食,之后满怀希望地将这些红绿相间的粉末掷向观赏湖。顷刻,鱼儿们一个个瞪着灯泡般鼓胀的眼睛吐着泡泡,争相游向有食物漂浮的水面。水池的西侧是一座欧式风格的“寻梦楼”,楼里随时出没的清洁工使得两人曾几次试图进入塔楼楼顶未果。这家伙干清洁工作就是为了将自己的嘴糊上,却不知道她连别人的眼睛都给糊上了,杨极方想。他拉着缄默寡言的余弦,用眼明显地瞪了一眼这个身着米黄色工作制服的中年妇女,转身下了塔楼。清洁工默默接受他的敌意后继续用扫帚笨拙地将本没有多少灰尘的地板扫得光亮如新,似乎塔楼的顶层隐藏的宝物需要周围的环境时刻保持清洁。

  十年后,二零一三年八月末,余弦按照四年前他曾和杨光越过小山丘到达寻梦楼的路线重访新友林园。那是暑期最后一日,他独自一人乘坐巴士离开公交车站,阵阵尘土覆盖天空飘散于轰鸣声的消失处。正值夏季,新友林园的管理条例还没被严格实施,外人不用感应钥匙便可以自由出入被规划在其范围内的区域。余弦瘦小的身体灵活地穿过一排排被精心修剪过的小叶黄杨,绿叶的清香在水池边的植绿丛里久久飘荡。余弦沿湖边行走,曾与杨极方一同喂养过的金鱼了无踪影,高大挺立的寻梦楼矗立湖岸依旧。他穿梭至住宅区,敏捷穿梭的过程中无意间撞开物业管理公司一旁便利店的玻璃门,飘散在条条货架过道中间的一股栀子花香混合着咖啡味扑向余弦的面庞。他本想为这一鲁莽举动表达歉意,但随后他在货架上随意挑选物品以掩饰尴尬。隐身在收银台后方的经理陈雨新认出他来,因为新友林园住宅区内部的便利店鲜有外来者。他辨认出这位能用一口流利的长沙话交谈的少年并非平日里沿着水池散步时偶遇的那些阔绰居民的孩子,而是多年前耗费整个下午在四周闲逛的游人。“细伢子我晓得你。”这位音调低沉的经理在余弦结账时顺手戴上眼镜,棕褐色瞳孔透过略显划痕的镜片直射向余弦困惑的神情,紧接着向余弦讲述他幼时与杨光、杨极方拜访新友林园时到便利店购买鱼食的情形。余弦直勾勾望着经理陈雨新,昔日记忆涌现。他微微点头表示默认后,经理莞尔一笑,似乎对其辨认外来客的独特才能表示得意和赞许。陈雨新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外印有新友林园内部风景简笔画的光碟并赠予给余弦,后者受宠若惊,尽管经理旋即向他表明作为专给外来客的赠品这张光碟内含钢琴曲,其创作者是爱好音乐的寻梦楼看门人林欲景。余弦听罢将经理的这一说辞付作笑谈。

  “那个干清洁工作的女的走了的哈?那个楼是不是没得人管理喽?”

  “没啊,林欲景在那个地方守着啊。他还干收发工作嘞。现在是夏天,他放假呆在屋里,过几天才会上班。”

  数日后余弦回到北京,并未抱太大希望地用电脑播放陈雨新赠送的光碟却立即后悔他没有认真对待经理的答复:他将控制音量的滑轮旋转至最右侧,一股清凉的甘泉顺着婉转的旋律从音箱外侧的铁网钻出,在一尘不染的电脑桌上自由流淌,继而奔腾于书房的各个角落。余弦闭眼浸泡在不断增多的甘泉中,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感受水的清凉。十几分钟过后余弦睁开眼,因为他能感觉到最后一丝急流灵巧地穿过铁网间的缝隙后仅留下几滴豌豆般大小的水珠,曾在周围包裹他的阵阵甘泉也在窗外逐渐上升的艳阳照耀下蒸发殆尽。随后几天余弦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用音箱一遍遍地重复播放钢琴曲并随手拿了张白纸,试图通过反复倾听默写下来钢琴曲的主旋律。经过几次努力尝试后他最终放弃,因为灵巧变换的旋律使得在水面上漂浮的余弦迷失顺流的方向惊慌失措,琴键上不断变动的和弦化为无数形似出口的路径无序地排列于迷宫中央扑朔迷离。纵使他认真欣赏过来自全球各地的上百首钢琴曲,这段似乎能将人带入无尽幻想的音乐从未使余弦失去再次从头到尾播放它的热情。播放之余他会按下按钮将光盘取出并打量圆薄片封面上的水彩画边缘处和中间环形空隙层,但无论他通过怎样细致的观察都无法发现光碟外部究竟隐藏了怎样的奇妙,使得人们在沉浸音乐的某一瞬间能够感觉到无上荣耀。他发誓在中学开学典礼之前找到那首钢琴曲的作者出处,然而费尽周折地向各个音乐教师、声乐老师甚至琴行的工作人员询问后他不得不承认这首钢琴曲是前所未有的存在。最终他迫于无奈向张领言询问,见多识广也没能使那位精通音乐理论的民间钢琴师辨认出来钢琴曲究竟出于谁人之手,同时这也激发了张领言的兴趣,然而他向余弦拷贝了钢琴曲并发送给他所熟知的数位知名音乐家却无功而返。

  “见鬼,”张领言骂道,“这家伙到底是谁?”

  余弦沉思良久,死去的记忆终于复苏:“林欲景。”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从余弦口中吐出,在张领言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首钢琴曲也化身为玄幻的诗句深深浸入骨髓。被钢琴曲残留的剪影折磨一个月后,张领言无法继续容忍食不甘味的生活,向余弦借走了光碟,后者留下备份后不仅将自己得到光碟的经历告知于他,同时也告知前往新友林的路线。张领言暂时辞去家庭钢琴教师的工作,乘火车经过一天一夜的疲劳奔波来到新友林园。向陈雨新询问后,张领言象征性地挑了一包香菇作为礼物准备带到收发室中。他在横跨观赏湖的木桥上缓慢踱步,脑海中浮现的一位隐士。这位脑海中勾勒出的人物拥有卧龙诸葛的诙谐外貌、伽罗华的桀骜不驯——陈雨新曾向他展示过他与林欲景的合照。

  这一想象终结在林欲景聆听到低沉敲门声后打开栅栏的那一刹。张领言仰视这位瘦小的青年略带失望,后者强忍住困倦询问来访目的。他举着光盘,以带有歉意的语调将来意缓缓托出。林欲景的眼睛微微扫过那一幅风景画,尽管因午睡的中断而感到极度疲倦,他仍如南方人不失待客礼节地招呼张领言入座,尔后提起蹲在墙角处的保温壶,拔开软木塞倒杯热水递给来客。“长沙话您听得懂不?”林欲景拆开一袋槟榔,“我们这里人几乎不讲普通话的,但晓得你们讲的什么东西。普通话我以前也听的懂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可能有点不适应。”张领言望着那一堆黝黑的果子摇了摇头:“听你朋友陈雨新老师说这碟子是你亲手制作的?里面的乐曲也是你创作的?”林欲景接过光碟并用双眼细细打量光滑边缘处,默默点头。若不是林欲景后续的钢琴演奏令其折服,张领言还会错以为这一浑浑噩噩、精神萎靡、说话不着边际的“小子”拿几首失传已久的钢琴曲招摇撞骗,因为尽管邵秦曾向他补习过一定乐理知识,林欲景在音乐鉴赏和音乐史方面仍停留在学生时代的教条里。

  “钢琴曲极其优美,”张领言近乎平淡地评价那首令他神魂颠倒的乐曲,以示自己并未对他的回应表示信服,“我也弹钢琴,但从来没听过那样好听的曲子。你能谈谈你是怎么写出来那首曲子的吗?”

  尽管距生平第一次接触钢琴已过去四年,林欲景心无旁骛的艰苦练习使他的琴技炉火纯青,极高的天赋和乐感令他的音乐创作能力日臻完善。他依稀记得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将那几页李斯特的练习曲完全演奏下来后日夜不眠,因过度熬夜大病一场,却以此牢记保养身体的终身箴言。“你想不到那种日子,”林欲景敲键盘般低声弹奏着自编曲的第一主题,以便张领言在沉浸音乐的同时能够听到他磕磕绊绊的普通话,“我练琴的时候没得人帮的。后来就半年过去了,我就讲这样子不通,然后我就从隔壁借了几张的谱子,结果就凭我半年的经验硬是个练。那时候我练李斯特的时候晚上没的人看我,都离得远的,幸亏这样子没得人能够被我打扰。李斯特的东西难度太大了,我也没得训练过,我就一个人练得都跟得个神经病似的,送货的到这个地方都被吓着了,东西放这里就跑了的,但没得关系,我还能干得下去。那个琴谱我练了有好多个月的,当时是确实是这样子疯了的,一个是我太想弹琴了,感觉没碰个琴键都跟着个全身不自在似的。还有就是我当时也心里想的,想那个钱花都花了的,不弄个名堂出来也那好多钱对不住。

  “我这样子跟你讲咯,第二天下午,我找了个人帮我看一下子这里,然后就带着个谱子去邵秦那个地方找他。一个当然是感谢他,还有一个是问他我弹的到底对不对,因为我在这里没得人问的。他当时听了之后都不敢相信的,还时刻子问我是哪个老师教的。我当时就高兴得不得了晓得不?我就跟他讲啊我是一个人在屋里练的,练的时候还没得一年。他就不信晓得不?哦你讲你一个新手偷偷地练还没得人教的,然后不到一年你就能够把那个他都弹不出的曲子弹会,哪个会信呢?要换成你的话你信不信喽?但是,就是这样子的。我说不清白。他不听,旁边还有好几个他这样子的店员,他们还一个劲地问我,我就只好走人了。

  “那天下午我从邵秦那里头回来,心里还是高兴的,毕竟我是弹出来了什么名堂。但我爸爸还有娘老子他们都不想我搞音乐这个东西,说一个是太贵了,还有就是讲他们对音乐这个事情没个清白,连个欣赏都不好的。我然后就特意请他们来听一下子,但不知道是我确实没弹到位还是曲子太少,当时他们听了以后都失望透顶,我娘老子还气得不行,说我不该把钱花到这上面。我肯定是失望的,但没个谱子我也没得办法的,旁边没个人搞音乐的——我的同学都各奔东西了,好多人都没个手机联系的,托他们肯定搞不到谱子。这里没得书店的,也没得城里的网络,搜索不到;我后来又想起可以找邵秦要,但我没得时间也不想找他。我当时就想,要想弄个新曲子,又想好听让我爸妈满意,我干什么嘞?”

  林欲景的右手旋风般从琴键上提起又自然下落,紧接着随第二主题的开启根据旋律音的上下行做连贯起伏,力量贯穿的指肚犹如黑夜里潜伏的海兽般在固定平面上浮动。往事继续:整整一周,他独自端坐钢琴旁双目呆滞,眼瞳射出微光穿透小片三角形阴影。后来为打消因过度疲惫而产生的空虚感,他会接近强迫地将路人拽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