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母亲的歌
作者:绝星落      更新:2023-07-31 05:59      字数:9521
  卫余说要拍这部电影,就要用尽手上的一切资源去开路。

  他甚至没有和顾阳打招呼,就再次打包行李,跑去了那个危险的国家,收集素材。

  这个一贯不怎么认真的导演一旦认真起来,那是很吓人的,他就是拿自己有的一切堵上了,就是要去拼一拼试试看,至于其他人的看法?不在乎谢谢。老子要搞杰作,老子要燃烧自我,听懂了没有?一切挡路的,杀无赦。

  许空在知道顾阳准备接的电影的类型之后,神情也是一言难尽,他警告这位手下的艺人:“你有点分寸,看卫老幺这架势,是要玩命,你不要跟着他胡闹啊。”

  顾阳对他吐了吐舌头,没说话,许空也是没词了,自从这个演员在国内凭借一部电影屠杀了十三座奖杯之后,他的地位已经不是其他人可以撼动得了的了,就连他这个经纪人,也难以左右他的思想,只能随着他把握大方向,适当地给他一些建议。现在这个情况,他只能琢磨一下,看怎么和楚今夜打个预防针,那是为数不多的能让顾阳好好听话的人了。

  这部电影,还是老样子,先要演员自己去琢磨,去判定思维,角色的方向,顾阳需要做很多的准备,因为这对于他自己来说,也是全新的事,他又一次,要和自己对话。

  而顾阳,正需要这样做。因为他,有一些疑惑,出现在人生的路上。

  其实按年纪来说,这个青年还应该是个初出茅庐的社会人,刚刚开始工作没多久的学生,可是事实上,自从他迈入娱乐圈这个名利场,或者更早,遇到楚今夜的那一刻起,他就和周围人过上了不一样的生活,他的悲伤和痛苦,注定是没有人能够深刻地了解了,就像是大多数人难以理解为什么有的光鲜亮丽的大明星会得抑郁症,在他们看来,抑郁症,纯粹就是钱多了闲出来的富贵病——我们那一代,哪里讲究这个哦!人们都会这样说。

  可是顾阳的遭遇,是一般的演员都没有办法解答的,他成名的太早,和角色一度无法分离,到了他这个年纪,看尽了世间的繁华,是会产生一些迷茫,一些困惑,那些事,是别人无法为他处理好的,他只有自己,才能告诉自己答案。

  《妈妈的阁楼》是发生在战区的故事,但是它的主线,绝对不是在描写战区的战争背景,而是通过少年维尔和母亲幻象的对话,侧面地描写出战乱的残酷。现实和幻象交织,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也是没人说得清楚。

  在卫余的设定之中,维尔的人设非常模糊,他的母亲反而比他更加清晰一些,那是个年轻的少女,从懵懂的孩童,到成长为一个女人,都是在战乱之中度过,她短暂的一生,就是一个战争之下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的故事,如凋零的花一样,平淡而壮丽。她的孩子透过她,看到了那个时代,和这个时代的缩影。

  战争是一项无法被抑制的活动,只要有利益的冲突,只要有足够的渴望,就会有人拿起武器,互相残杀,至于这样的恶果会给无辜的人带来怎样的冲击,倒不是很重要的了。这部电影,就像是一把剑,能把青年现在产生的困惑,都一一消除掉,所以,他也要用十二分的力气,去面对这部电影。

  首先,顾阳看了一些关于战争的纪录片,直播,和一些写实的照片。他特地去找了宋京,这个从那个年代活下来的老人,向他请教了一些事情,最后,他才开始自己的分析。

  维尔,和他的母亲,这两个角色之间的关系,是非常玄妙的。或者说,孩子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是玄妙的。

  按照卫余的想法,这两个角色,都可以由顾阳本人来扮演,他成功出演过莎乐美,知道以男子之身如何演出女态,需要他是男人,他就能是男人,需要他是女人,他亦可以扮演女人,这部戏,本来就是他的独角戏。

  而顾阳接受了这个挑战,这意味着,他做人物分析的时候,要同时处理两个角色,将他们的相同点和不同点,之间的联系,都分析的一清二楚,这是一项难度很高的工作,却也适合想要挑战极限的他。一个演员,扮演自己和自己的母亲,听上去不可思议,却是这个职业最有魅力的地方所在。他们有一千张面具,随时可以改变自己的身份。

  战争时期,会有母子相残的事,会有父女相杀的事,这都屡见不鲜,可是卫余想要的,明显不是这样,维尔和他母亲的关系,可能较现实正常的母子还要更加亲密一些,因为他们是心灵之友 ,无话不说。维尔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这个赋予了他生命的女人,以至于他在遇到那道幻影时,不由激动万分,明知是海市蜃楼,也要跳进去。

  他对母亲,是怀着一个孩子最虔诚的渴望和爱的,这一点,顾阳体会过。

  因为大量的分析,使得当天夜里,青年梦到了他的母亲。

  顾阳的过往,并不是什么秘密,也不存在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事。不过很多人,包括楚今夜在内,都以为,给他留下的伤害和印象最深的,是他流离失所,寄人篱下的那段岁月,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以至于都对他的过去都闭口不谈。其实,顾阳也是有着很值得回忆的过去的。

  他见到了他的母亲,妈妈。

  他的妈妈,是个很温柔的女人,非常的贤良,没有什么大的主见,但是很好,对什么都很好。她潜移默化地教给顾阳了好多事,为人处事上的,道德心性上的,她就是那种柔弱而善良,天真又单纯的女性。

  顾阳不是很确定,自己到底是受了谁的影响比较大,因为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的性格有一些冷淡和奇怪,他不爱和别人特别亲近,就是来也好,去也罢,并不能在他的心里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这和他的妈妈截然不同,在他爸爸离开以后,这个女人就被击垮了。

  当时顾阳还非常的小,却已经能理解,离开,是个什么概念了。虽然爸爸在的时候,也很少和他们相处,也很少出现在这个家里,可是,当那个男人拉开门,对着外面,头也不回地走出去的时候,顾阳就觉得,连阳光都是冷的。

  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被斩断了。

  z国的家庭生活,很让外国诟病的一点在于,他们总是提倡丧偶式育儿,好像一个孩子从出生到长大,都是由家里的母亲全权负责,丈夫只需要按时交纳工资就是好男人,愿意做一些家务就是百年难得一见。有的甚至连钱也不出,所有的责任都压在女人的肩头,而更加奇特的是,哪怕是离婚,明知道会活得很艰难,女人也是不愿意放弃孩子的抚养权的。为什么,因为那是她们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她们对孩子,是有着真正的,愿意牺牲奉献的爱的(大多数情况)。而顾阳的家庭,也是这种情况,所以有句话叫,宁可跟着讨饭的娘,也不跟着当官的爹。

  因为前者怎么也不会少你一口饭吃,后者就是坐拥天下,也不一定在意你的死活。

  年轻的妈妈长得很好看,也很温柔,是在相亲市场上会很受欢迎的类型,可是她为了不委屈顾阳这个拖油瓶,一直没有改嫁,就是一个人,默默地撑起了这个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自己的孩子最好的。她身上的奶香气,白色的长裙子,到现在都还留在少年的记忆里。

  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

  在他平时仔细地回想童年时,回想不起来什么,只记得分离的疼痛和绝望,可当他抵不过沉沉睡意,进入梦乡的时候,他竟然出乎意料地梦见了妈妈,梦见了过往。

  他梦见,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站在厨房,妈妈在洗手台那里切菜,女人的头发长长的,身上香香的,很瘦,很白。孩子去玩闹地扯她的裙角,她都会温柔地摸他的头,叫他不要打扰她,菜很快就好了。当时厨房里的通风条件不好,油烟味很浓,她说着话,就会咳嗽起来,甚至会呛出眼泪。

  她和他长得非常像,人人都说,他们是母子,他是那样爱她,他觉得,自己有一条绳子,从肚脐开始,就被她握在手中。他从来没有想象过,他会失去她。

  在那个梦里,顾阳又变回了很小很小的孩子,站在女人的裙摆旁边。他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梦幻而幸福的感受,像是被水包裹着一样暖洋洋。他望着女人柔美的下颚,真希望,时间就定在这一刻就好了。

  然后梦境开始变了,变成了那一天,那个下午,他听到了一个不详的声音从厨房传过来,他冲过去,看得她倒在地上,像个天使一样,乌黑的长发散落,雪白的裙摆张开,像是睡着了一样。他那个时候知道,她得了一种很严重的病,是‘癌症’,有很多不好的东西,寄生在她的身体里,血肉中,拼命地撕咬她,想要夺走她的生命力,她在和他们努力的拔河,可最后还是输了。

  她的身体,就那么一点点的憔悴下去,像是干瘪了的豌豆,有了很多难看的痕迹,那是一个人的生命走到末路时,必然的样子,她的眼睛会凸起,声音会变得沙哑难听,那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也会慢慢掉落一地。

  不知道为什么,顾阳在梦境里,很清晰地回想了起来,有一天,他靠在她的床边,闻着医院里令人不安的消毒水味道,听着那仪器发出的滴滴作响的声音,他忽然就,忽然就开口问了那个他以为一直不会问的问题。

  “妈妈。”

  “怎么了?”

  “你有怨恨过爸爸吗?”

  那样直接而尖锐的问题,是不该出自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少年口中的,可是顾阳就这样问了,就这样疑惑了,他还记得,女人当时微微失神了一下,然后那张因为病痛而憔悴的脸上,又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没有。”

  “为什么呢?他对你很不好。”

  说起来也是奇怪,当时他说话那样尖锐,到底是想要证明什么呢?那毕竟也是他的父亲,他的身体里还流着对方的血液,说不定那种奇怪的凉薄的源头,就是从那里而来。

  女人看了看他,用另外一只没有打点滴的手,吃力地摸了摸他的头,苍白的手上的血管,已经凸显的非常明显了。

  她微笑着说:“因为我……有了你啊。”

  现在回忆起来,顾阳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一刻的怒意和生气,他明明是个小孩子,却感到了怒火的燃起,不仅仅是针对于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的,更加是对他自己的,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恨和反感。

  他离开了这个场景,那些他以为已经忘记的事,其实并没有遗失过。

  顾阳又变回了一个少年。

  他站在雪白的病房的雪白的床头,看着她,带着氧气罩,一点点停止了呼吸。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心里有个声音,格外平静地宣布,妈妈死了。

  这,就是死亡。

  那种清晰的,容不得错认的,古怪而透明的感觉,包裹了他,他在非常小的年纪,就意识到,他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她前天还能和他说笑,今天就安静地闭上眼睛,消失在了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温柔地拥抱他,用好听的声音喊他宝宝,再也不会有人无私地爱着他,将他的生命更放在自己的生命之上。

  这是他与她,缘分的开始以及结束。

  梦境破碎了。

  “……”

  顾阳从床上慢慢坐了起来,他醒了,现在天还是黑的,时间在深夜,房间里没有点灯,楚今夜睡在他的身边,感受到动静,男人也醒了过来。

  “怎么了?”

  他打开床头的灯,问道,然后怔住了。青年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你怎么了!”

  男人慌张地问,然后抱住了他,他的身体也是冷冰冰的,几乎没有温度。

  “……我做了一个梦。”顾阳轻轻地说:“我梦到我妈妈了。”

  楚今夜没有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顾阳的事情,他都是知道的。

  “我以为,过了这么久,有些事情,我已经忘了,其实根本没有……”

  他望向自己的手,将其伸展开来,淡淡地说:“我没有那么坚强,不过我很幸运。”

  顾阳并不是一个没有人爱的孩子,也不是没有人要的小可怜,他有着非常爱他的母亲,之后又有了楚今夜,这两个在他人生中扮演了不同重要角色的人,都深深地爱着他,就这一点来说,他比任何人都要幸运。

  “我很爱我妈妈。”青年说:“我知道了,该怎么扮演她那样的人。”

  卫余电影的含义,他懂了一部分。

  这不是一个战争的故事,这是一首,母亲的歌。

  母亲遗留的对孩子的爱,孩子在虚幻中对母亲的幻想,这两种奇异的感情,在战乱的背景中,被不断的放大,是战争使他们天人两相隔,也是战争为这份感情注入了更多的悲剧色彩。

  他知道了,这两种感情的形成和凋零,因为,他都经历过。

  楚今夜沉默了,倒不是因为顾阳再次为表演而融入进去,而是他是看着爱人璀璨的眼眸,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他很少,听见有人在他面前讨论这种话题,因为大家都默认,他们母子的关系并不好。

  少年时,他们基本上不讲话,长大成熟之后,楚今夜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很多东西,可是,他也没有觉得,他们的关系,或者她和他父亲的关系,有好到哪里去。

  他和她之间,总是非常生疏,如隔了一层纱一样,谁都没有掀开的意思,于是就这样冷淡下去,再也无可挽回。

  他的沉默引起了顾阳的注意,对方问他:“楚先生,你怎么了?你想到了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楚今夜回答:“我只是觉得,你有一个很好的妈妈。”

  他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语气,是有些羡慕的,顾阳闻言,怔了一下,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剩下的时光,他们互相抱住彼此,听着对方胸口缓缓的心跳,慢慢睡去。

  隔了几天,在餐桌上,顾阳和楚今夜聊起了一个话题。

  “楚先生。”

  “怎么了?”

  “你的母亲,是怎么样的人物?”

  被这样提问,楚今夜微微怔了一下,他抬眼看着这个自己看着成熟的孩子,对方正平静地等到他的回复。

  他微微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楚夫人在楚今夜的记忆里,就是那一张冷漠而高贵的脸,对自己的孩子尚且有几分疏离,她的身上总是带着冷冰冰的香水味道,楚今夜也不清楚,到底是她在少女时就这样,还是嫁进来之后才变成这样。

  孩子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有千万种,楚今夜和楚夫人,显然不属于好的那一种。

  要是询问他母亲的少女时代,他是更不可能知道的,楚夫人自嫁过来以后,就从来没有和娘家联系过,就连过年的时候,也是楚家家主带着楚今夜打拜年的电话。据说,这是因为她在出嫁时受了很大的委屈,这么多年过去都难以平复。

  顾阳偏了一下头,又望向管家,说:“爷爷,您知道吗?”

  老管家对他们笑了,他走回房间,过了一会,拿出了一本厚重的相册。

  相册里,有很多张女人的照片,那是楚今夜所没有见过的。

  他不由睁大了眼睛,望向这位看着他长大的老人,对方对他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我一直等着您来问我,先生,可是您没有。”

  他用苍老的手指翻开相册,第一张,是一个很小的女孩子,小小的年纪,脸就冷冷的,不大爱说话,穿着淑女的小黑裙,手里还拿着气球。第二张,是她在弹钢琴,背脊笔直的像一把剑,第三张,是她长成了面无表情的少女,穿着端庄得体的晚礼服,旁边站着一个少年。

  那是年轻的楚家家主。

  在他们年轻的时候,他们相遇过。

  楚今夜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他们认识。”他声音沙哑的说:“我从来不知道这些。”

  管家露出了包容而略略带着些复杂的笑意。

  “您当然不知道了。”他回答道:“您从来没有想过,您的父母之间可能存在着爱情这种东西,对吗,那也确实是这样的,夫人不认为她嫁给了爱情,先生也不这样想,可是,他们并不是完全的,没有感情的。”

  他又按了一下照片,将上面的灰尘轻轻拂去。

  “他们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见过面,当时,夫人去参加一个钢琴比赛,先生作为嘉宾受邀,他回来跟我讲,他遇到一个女孩子,弹起《唐璜的回忆》很有力度,背挺的很直,像是一把利剑。”

  “那个女孩子,拿了那次比赛的第一名,是他给她颁的奖。”

  “之后,多年之后,在一次以相亲为目的的盛大舞会上,他们重逢了。他知道,她的家世背景,是最出色的几个人之一,她的脾气,却可能并不算很温和,至少,作为一个大家族的夫人来看,有些太桀骜不驯了,其她的女孩子,比她要懂事的多,也乖巧的多,更加乐意,为家庭牺牲奉献,从娶妻的角度来说,她很不合适。”

  “但是他还是走过去,邀请她跳了一只舞,尽管那个时候,她已经不记得他是谁了。”

  “他们结婚了,夫人带着这些象征着她回忆的相册嫁了过来,她从来不曾翻开它们,所以她,也从来都不知道。”

  楚今夜久久没有说话,等顾阳忍不住望向他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睛红了。

  第二天,他们去拜访了楚夫人的娘家,她出身于一个很大很古老的家族,家里的人还是提倡旧时那套规矩,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感觉是件很丢面子的事,后来除了合作和商业来往,私下都不大相见了。

  而楚今夜和顾阳去见的时候,见到了他的外公和外婆,两个人都白发苍苍,年纪很大,前者一张威严而冷酷的脸,后者却是慈爱的,看着顾阳,都要给他拿东西来吃。

  在楚今夜说明了来意之后,两个长辈都沉默了。

  外公是个严酷的老头,他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说:“随我来。”

  他带他们去往了一个房间,那里很冷清,打扫的很干净,看得出来,时刻有人清理。

  那是楚夫人,少女时的闺房。

  楚今夜缓缓走了进去,脸色是少见的空白,在这个房间里,他看到了一些,他以为永远不会和他妈妈扯上关系的东西,有芭比娃娃,日本人偶,有一些未完成的拙劣的手工品,看得出来做的很认真却天赋不行,有一些蕾丝,碎钻的发带,是小女孩喜欢的东西。这些摆设,玩具,和十几岁普通的小姑娘喜欢的,没有任何区别,男人甚至看见,在那古老的木桌上,贴了几个很便宜的大头贴。

  他以为这些,从来不会和他的母亲扯上关系,他的母亲,总是什么都不在意,是冷漠高贵的女人,对什么都带着看不起和漫不经心,是贵妇中最受敬畏的一位,她好像一出生下来就这样,他却从来没有想过,她也有过少女时代,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她还是个天真尚存的女孩。

  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她的房间吗?”他明知故问地茫然道:“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不知道是哪句话戳中了对方的痛点,那个老头回头厉声道:“你当然不知道了,她是在这里长大的,她是我女儿,她——”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好像小提琴手拉错了弦,发出了难听的尾音。

  “……她从来没有回来过。”外公说,那个老头子看着眼前这一切,少见地露出了茫然的神情:“我们在她出嫁前吵了一架,然后,她就走了,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她也——也不会回来了。”

  老太太猛地捂住了脸,深深地弯下腰去,顾阳顾不得其他,赶紧抚摸她的背脊,那骨头凸起的吓人,瘦的只剩一副架子。

  “……是吗。”楚今夜说,他恍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说:“她在家里也不开心——她一直在看一个方向,我知道那是南方,那是你们——”

  后面的话,他就说不下去了,外公猛然闭上了眼睛,很长时间,房间里只剩下几道粗重的喘息声。

  ——在多年前的这个时候,有个孤傲的女孩子,和家里人大吵了一架,嫁去了很远的地方,她因为堵着一口气,怨恨着他们的无情,不肯主动去联系,她倔强的父亲也认为他没有错,在这样的僵持中,一日一日地蹉跎着时光。

  后来,女孩成为了母亲,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开始懂了父母是怎样的存在,怎样的心情,她后悔了,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和父亲相处,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成长为当年的自己,在这个过程里,到底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只有她自己知道。

  然后,终于有一天,她鼓足了勇气,想要和父亲和解,她坐上飞机,身边是她的丈夫,他们之间,在长期的磨合中,终于有了一种对彼此的理解,她开始庆幸,有他的陪伴,这个沉默无声却非常可靠的男人,给了她支持。

  她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她甚至想好了回去该怎么和她的孩子相处,她想要给他带一份礼物,也许是那条她织了很久织的很丑却不愿意放弃的围巾。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架飞机从空中坠落,带走了一切希望,生命,或者其他。

  那些可能的可能,一下子就被扼杀掉了。

  再也不会有了。

  “……你和她很像。”外公睁开眼睛,复杂地看着楚今夜道:“你长得像你的父亲,性格却像她,但是你比她要幸运,你活得很明白。”

  这是楚今夜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人说,他像他的母亲。

  他却觉得,好像没有比这更好的夸奖了。

  在走的时候,外婆偷偷把顾阳拉到一边,送给了他一块玉,说这是他们家的小辈都有的,她请求顾阳,好好地照顾楚今夜。

  “……你们很好,我看得出来,请你们一直好好的,这样,我就能和囡囡有个交待了,拜托你……”

  顾阳望着这位老人恳切的神情,什么都没说,用力地拥抱了她。

  因为这件事情,他们回去的时候都没有说话,气氛一直很沉重,最后,司机把车子开到了一座墓园前,那里,是顾阳的妈妈睡着的地方。

  当时因为家里已经没有钱了,选用的墓碑都是很便宜的,一行有很多个划分好的位置,顾阳走到其中一个面前,放上路上买的鲜花,什么都没有说。

  他望着那那个墓碑看了一会儿,上面的女人在微笑,嘴角微微露出两个梨涡,和他一模一样。年岁越大,他们长得越像。

  “走吧。”

  楚今夜放下手中的香,声音低沉地问:“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不用啦,我的事情,我妈妈都知道啊,她看见我和你一起来,就什么都懂了。”顾阳顿了顿又说:“该讲的话,我已经讲完了,妈妈,我很好。”

  男人便不再说话,他们又上了车,这次,去的是一个鲜有人知的地方,是楚家自己的墓园。

  那里面,睡着楚今夜的父母。

  这是他第一次,带顾阳来这里。

  男人拿了鲜花,和香,一声不吭地上完了,顾阳跟着他身后,沉默着,也上了香。

  那精致的,昂贵的墓碑下,躺着再也不会醒来的人。

  楚今夜终于开口,他说:“……爸爸妈妈,我很好。”

  “我有了非常喜欢的人,我要和他过一辈子,我今天把他,带来给你们看。”

  顾阳无声地朝墓碑鞠了一躬。

  “我这个人,性格其实很糟糕,也没怎么能尽过孝,但是爸爸妈妈,我要告诉你们,我是爱你们的。”

  他顿了很久又说:“我知道,你们也是爱我的。”

  “我遇见了很好的人,他能包容我的一切,给我心灵上的支撑,我知道不会有人比他更好了,他就是我的骨血,我的灵魂,我的最重要的一部分。”

  “楚家会很好,我也会很好,我就是想告诉你们这些,谢谢你们,如果有来生……”

  请你们再做我的父亲和母亲。

  他木然地,沉默地弯下腰,一滴眼泪从眼中流出,落在了墓碑上,他在那个瞬间想起了很多的事情,有当时不能理解现在深以为然的,有他自以为是却完全理解错误了的。

  最后,他想起那个下午,他鬼使神差地去了那个院落,遇见了顾阳。

  那可能是他为数不多的,正确的选择。

  他转过身,青年正注视着他,他的眼睛也是红的,正如楚今夜所说,他能理解他的全部,分享他的喜怒哀乐。

  他们的心,本来就是共通的。

  好多遗憾的事情,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无论是顾阳也好,楚今夜也好,他们的童年和少年,都不能真正称的上是幸福的,父母双亡,流离失所,孤家寡人。可那又怎么样呢,他们最终,从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上走过来,走到了汇聚的终点,看到了彼此,握住了对方的手,从那个时候起,就像是卫余说的那样,他们是彼此天造地设不可或缺的存在了。他们经历的苦难和悲伤,反而能使得现在的幸福更加长久。

  楚今夜看着顾阳,像是很久以前一样。对方也同样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是从来没有过畏惧的,每每看到他这样看他,他就想要给他一些温暖,分散一些孤独。

  于是他伸出手,握住了他的。

  他们手牵着手,一起走向了回家的路。那两个背影的影子,又融化在了一起。

  微风拂过,墓碑旁开出的白色花朵,微微动了一动,如同一个女人,在低低地叹息和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顾妈妈的问题,是命运的问题,她已经尽力了,她和顾阳之间,没有什么大的遗憾,他们都很好。

  楚夫人的问题,是很多事情她都误会了,想要解开却没有机会了。在第一个番外里,会写he,楚先生父母双全的时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