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作者:与沫      更新:2023-07-31 08:02      字数:4032
  偌大的荒原上, 遍布着纵横交错、足有几百米长、数米宽的沟壑。

  边缘平滑锋利,地面仿佛是被一把无上快刀切了几千几万刀的豆腐。

  黄色的广袤土地上连一点绿色也看不见,只有丑陋扭曲的白厄木顽强生长着。

  幽幽的风呜咽着,卷起黄沙在空中盘旋。

  这是一片死寂之地, 空气中似乎都没有半点生命力。

  但这里,曾经也是草原如海, 绿树成荫, 春夏之交,花开遍野, 五颜六色, 缤纷绚丽至极。

  容远闭上眼睛,似乎又看到曾经万雷如暴雨般落下的场景。

  …………………………………………………

  方圆万里之内,生命力被抽取一空。

  肥沃的黑色土地渐渐化成了一片黄沙。

  绿色的草叶在眨眼之间变为枯萎的黑黄色叶片, 风一吹便裂为无数细小的碎片。

  高大的树木转瞬之间叶片成灰,卷曲, 枯萎, 干裂, 倒下, 崩碎。

  惊飞的鸟儿在空中振翅高飞,忽然之间飞翔的身躯瞬间僵硬,翅膀不再舞动,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坠落地面。

  灰色的兔子自草丛中跃起,身体在半空中由圆润变得干瘪,油亮的皮毛失去了光泽, 身体“砰”地一身砸在地上,脱水干瘪的黑色眼珠无神地凝望着天空。

  更加醒目的,是那一排排如被风吹倒的麦子般倒下的黑色军队。

  狼骑兵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嘴里发出震天的喊杀声,然后……倒下了。

  武器落地,盔甲散开,纵跃的骑兽沉甸甸地砸落,激起一片尘土。

  转身欲逃的银发皇族惊慌恐惧的神情还停留在脸上,喊到一半的声音却戛然而止,落地时,俊美的脸庞已经变得如同在沙漠中暴晒半年的干尸一般恐怖。

  帝王乘坐的巨兽仰天发出一声长嘶,挣扎片刻后,如崩塌的小山般轰然倒下。

  巨兽倒下的尸体旁,一只黑色的甲虫六脚朝天,“咔”地一声清响后,一只半球形的翅膀落在沙土上。

  万里之中,不久之前还杀气盈野的强大军队,缤纷如画的草原风景,以及生活在其中的无数动物,几乎在眨眼之间,就只剩下了黄沙和尸体。

  寂静。

  死寂。

  恐怖。

  唯有跟随而来的其央、其旦、卡伦比等一行人安然无恙。

  原本做好了死战准备的众人此时无一损伤,但他们心中却并无丝毫庆幸。

  看着那个独自站在黄沙中心,脸色有些苍白,有些憔悴,有些疲倦,有些冷漠,与之前一般,看上去好像随时会因为厌倦了这个世界而猝然消失,又好像亘古独立于世界之外的冷眼旁观者。

  他的神色依然是温和的,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更没有杀意,那样淡淡的表情,过去会让他们感到一些疏离,也会有些安心和敬仰。

  但此时……

  “我们究竟带回来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啊!”有人低低地发出一声呻吟般的喟叹。

  “这……这真的是人吗?”

  又有人忍不住反问了一句。

  众人吓了一跳,齐齐凶狠而惊惧地瞪着说话的人,只见他说完以后就猛然醒悟过来,吓得脸色像纸一样白,战战兢兢地看向容远。

  容远其实距离他们很远,神色也没有变化,或许是没有听到。众人松了一口气,突然个别人又感到一种头皮发麻的恐惧。

  ――我们究竟在怕什么?

  他们偷偷掀起眼帘,看向那个人。

  那个身影是他们尊崇的,那样的神色是他们熟悉的。

  平时,教导他们那些高深学识的时候,指点他们练习各种战斗技巧的时候,他是那样的神色。

  并指一挥,就将半个月狼族城堡像豆腐一样削下来的时候,他也是那样的神色。

  几个呼吸间便将数万人变成干尸的时候,他还是那样的神色。

  会不会有一天……只是因为倦了,烦了,或者某个地方不合心意了……

  他也会以这样温和而不带任何火气的神色,轻弹手指,将他们所有人也同样埋葬?

  尽管知道容远此时是在为他们而战,尽管知道他们能有现在的生活全都是因为容远的帮助,尽管知道这些都是无稽而荒谬的猜想……

  这种概率有多么低他们都知道。不是不感激,不是不敬畏,但是……

  万一呢?

  万一有一天,这样的攻击指向了他们,或者指向他们的子女,他们可有反抗之力?

  最悲哀的,不是他们不相信容远的品格,而是他们不相信自己的人品。

  没有人是纯洁无暇的,就算是看上去天真懵懂的孩子,内心也会有自己的阴暗面。

  只有那个人,他高高在上,他完美无缺,他无私而高贵,他不会犯任何错误。

  所有人都欠他的,而他不欠任何人。

  他就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他们每个人的愚蠢、阴险、卑鄙、自私、狭隘、傲慢、无知、贪婪、怯懦……

  无需任何多余的语言,当那双眼睛扫过来的时候,每个被他看到的人都会感受到莫大的压力。

  因而,尽管容远很少言语,从不呵责,甚至没有提出过什么明确的要求,但每个人在他面前都会变得恭谨有礼,会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会拼命将自己逼到极限来学习和锻炼。

  因为不敢面对那双眼睛中可能会出现的淡淡的失望和冷漠。

  所以他们敬畏他,但除了其家的两兄妹外,却没有人敢亲近他。

  更何况……

  容远会不会对他们流露敌意是一回事。

  而万一容远认为他们是错误的,不该存在的,他们不要说抵抗,连逃跑的能力都没有,这是另一回事。

  恐惧和怀疑的种子,就这样悄悄的埋下。

  …………………………………………………

  那一段时间对容远来说,是他一生中最孤独,最无助,最迷茫的时候。其内心之悲痛无措,仅次于得知堪比骨血之亲的挚友金阳死讯的时候。

  而那次全军覆没的事故发生之前,金阳刚去世没几年。

  天地之间,无可容身之处。

  他放纵自己在悲痛中沉浸了很久,做事全凭心意,既不考虑后果,也不思量对错。

  之后,他渐渐从那种情绪中走出来了,但那段时光已经成为了心中之殇,他下意识地回避了那段记忆,有些时候,他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

  但此时稍一回想,分明还历历在目。

  是啊,以他的记忆力,就算过上几百年也还会清晰如昨日,怎么可能忘记呢?

  暴雨中,有人尖声哭喊:“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为什么?!!”

  ……

  小小的孩子长着一双又尖又大的、毛茸茸的耳朵,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红彤彤的果子,他躺在地上,失去血色的脸上双眼紧闭,像是已经睡着了。

  ……

  一道明亮的光撕裂了天空,有个披头散发的人抱着个奇形怪状的武器手舞足蹈,状似疯狂,他又哭又笑地喊着:“杀死他了!我杀死那个魔鬼了!哈哈哈呵呵呵啊哈哈哈……”

  ……

  夜晚呼呼燃烧的火把照亮了众人脸上那扭曲、恐惧、压抑、疯狂的神情,火光跳跃,众人表情如同妖魔,一个并不伟岸的身影独自面对着众人,声音嘶哑地说:“我其央并不懂什么大道理,不理解你们说得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但我知道,容先生有恩于我们,你们这样做,是忘恩负义!禽兽不如!”

  ……

  一张相似但更年轻的脸庞蓬头垢面,他跪在地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泪流满面地说:“父亲……去世了……”

  当他伸手去扶的时候,跪在地上的那个年轻人猛地抬起头来,被碎发遮住的眼睛中迸射出仇恨的光芒,一道寒光向他刺来……

  ……

  “为什么,哈哈哈……”

  瘦削苍白的年轻人疯狂大笑着说:“想不到您居然也会问这么无聊地问题。为什么?自然是为了人类的自由与生存!”

  这就是他曾经最看好的学生。

  年轻人神色狰狞地说:“射击、受力、计算、角度……你教给我们的,永远是这些无聊的东西!却从来都不愿意将真正的力量传授给我们!我一次次的哀求,我跪在地上求你,可你是怎么说的?你说我们学不会的,哈哈哈……”

  “你根本没有给我们尝试的机会,怎么知道我们就学不会?如果我们有那样强大的力量,我父母也不会死!”

  “我知道,你只是害怕我们掌握了那样的力量,害怕你无法再轻而易举地控制我们!”

  ……

  还是那个年轻人,他冷笑道:“成者为王败者寇,来啊,杀了我啊!”

  “杀了我们,让我看看你的心有多狠!你的血……咳咳……到底有多冷!”

  “杀啊!”另一个满面虬髯的大汉在地上像虫子一样扭动着大喊:“不杀你就是%##^……”

  “如你所愿!”冰冷至极的声音淡漠地说道。

  死亡的光线蓦然浮现,一个人影突然扑出来挡在那个瘦削青年的面前。

  几人一起被切成了两截。

  年轻人疯狂的神情瞬间变得惨白,他颤动举起手,不顾自己同样被腰斩的伤势,试图将来者流了满地的肠子捞起来。

  “哥……哥哥……不,不是这样……不能这样……”

  年轻人颤抖着嘴唇,像孩子一样茫然地叫道。

  神情憨厚的青年看着他的神情,咧嘴笑了笑,安慰说:“弟弟,不哭,我……我没事……”

  他撇了撇嘴,有些委屈地说:“……就是有些疼。”

  随后,他勉强笑着,看向容远,恳求说:“老师,弟弟犯了错,你不要生气……你要生气的话,就打我好了……我不怕……不怕疼……”

  他撒了个谎,随后又自己揭穿了。

  青年委委屈屈地抿着嘴,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不住叹息一声:

  “啊,好疼啊……”

  他停止了呼吸。

  年轻人张大嘴巴痛哭,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直到死亡的那一刻,他的眼眶中还是不断涌出滚烫的泪水。

  ……

  干瘦苍老、头发花白的妇人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哭道:“求您了,离开吧!离开吧!”

  “您本来就不是我们这里的人。求您了,您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

  “我们不需要您的帮助……只求您……别再让我们承受更多了……别再让我的孩子们死了……”

  “我知道,我们对不起您,但我们死的人还不多吗?如此多的鲜血,这么多年轻的好小伙子都已经死了,还不能平息您的愤怒吗?”

  “我可怜的孩子……那些人决定与您为敌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是投了反对票的啊!我们什么也没有做,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为什么我的丈夫和儿子都死了……”

  “求您了,离开吧……离开吧……离开吧……离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