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仿佛浑身都被浸泡在了粘腻的臭水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腥气。梁舟看向脚下，此时他正跪在一汪血泊里, 血, 一股股粘稠的鲜血正顺着他的手指淌下。他忍不住就有一点疑惑, 这是……谁的血？

  抬头看向眼前，英华的脸孔正静静地对着他, 灰败而没有生气。

  英华还没死, 但是想必马上就要死了。梁舟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去，看到在他的左胸有一个巨大的窟窿, 而原本应该在那里的心, 不见了。

  英华咳嗽了几声, 他的身体虚弱地颤动着，伴随着那微弱的咳嗽声，从他的嘴角喷出了一股又一股的血沫。英华说：“来世……来世……”他突然间迸发出了最后的力量，原本虚弱无力的手猛然抬了起来, 似乎想要抓着梁舟的手。然而不过是一会儿, 他便身体一歪, 重重倒在了梁舟身上。英华死了。

  英华死了。

  英华死了。

  英华，死了……

  梁舟愣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将英华的身体平放在地上，为他拨正了脑袋。

  雨还在下，这人间贵如油的春雨飞快地打湿了英华的尸体，在他的身周积起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水洼——每一个水洼都是红的, 倒映着红彤彤的乌云，就像是人间傍晚最最瑰丽的夕照。

  梁舟有些茫然，他就像是一具失去了操线师的傀儡 ，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该走吗？还是留下。走要走去哪里？留下来，又能做什么？

  梁舟举目四顾，春风扑面却觉阵阵刺痛。近处是英华的尸体，他崩毁的弓、折断的剑，不远处倒着一头巨大的狐狸，白色的毛已经尽数被血水所染红，再不远处则是倾倒的树木、崩塌的山石，再再不远处……是喧嚣热闹的红尘。

  梁舟突然就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了。他打了个响指，于是在他的指尖出现了一团金色的火光，这次他没有丝毫犹豫，便将那团火光丢到了英华的尸身上。英华的尸体一瞬间就着了，火苗蹿了起来，光焰冲天，就像是一团暖融融的太阳，任谁也不会想到，在这里死去的曾经是令三界生灵都敬畏的王者。

  梁舟静静地看着那具尸体被烧为灰烬，然后又静静地等着余烬冰冷，再然后转过身，拖着腿，一步一步地离开。

  这里太冷了，他想，他要去红尘里走一遭，去那个温暖又吵闹的地方……

  ***

  “醒了醒了！”梁舟耳边传来了惊呼声，他努力眨了眨眼睛，将眼皮撑开来。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天花板，以及滴着注射液的吊瓶，这里是……医院？

  “小船，你还好吗？”英华的脸孔突然出现在了梁舟的视线里，梁舟一愣，眼前顿时浮现出了梦中所见的英华，不由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双眼。

  英华虽然发现了，却以为梁舟只是没有力气，因而并未追问。

  “怎么样？”他问，“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能不能说话？”

  梁舟点头，他张开嘴：“我……”赫然发现自己的喉咙有点哑，“我晕倒了？”

  “嗯。”英华飞快地端来了一杯温水，先用棉签蘸了，给梁舟润了润唇，等他适应点了，才给梁舟又插了根吸管，将他托起来，喂他喝水。梁舟喝了好几口水，感觉嗓子舒服点了，才又问：“发生什么事了？”

  “节目组出了事故，你晕过去了，睡了一天一夜。”身旁突然传来一把动听的男声，梁舟这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待在私人病房里。一旁凑过来一个光秃秃亮锃锃的脑袋，赫然正是孟斐。

  “啊啊啊啊，和尚！”梁舟忍不住叫道。

  他不叫还好，这一叫，孟斐立刻无比哀怨地捂住自己脑袋说：“我又不是自己想光头的！”

  梁舟疑惑地看着他，什么叫不是自己想光头的？眼前的不是孟斐吗？眼前的孟斐不是光着头吗？这个光着头的孟斐不是在昨天……不对，不是在一天一夜之前突然出现超度了描骨剑上的大批亡魂还把他给戳晕了吗？

  “对了！”梁舟想起来了，“是你把我弄晕的！”

  “什么？什么弄晕？”孟斐指着自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胡说！”

  梁舟看向英华，英华冲他微微摇了摇头。梁舟不明所以，却听孟斐在旁边抓狂地喊道：“我他妈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你别不信，你说的那什么和尚根本就不是我，那是我身体里住着的一个妖怪啊啊啊！”

  梁舟：“……”这算怎么回事？演技派？

  英华一把将两张病床之间的帘子拉了起来，隔绝了哀怨的孟斐，又不知上哪儿弄了一碗清淡的粥来，边喂梁舟边轻声说：“他好像没有跟佛骨成功融合。”

  “什么意思？”梁舟边喝粥边问。

  “意思就是……”英华想到一个词语，“他人格分裂。”

  “噗——”梁舟差点一口粥喷出来，拍着胸脯喘了好一阵子才勉强平复下来说，“人格分裂？”

  英华给梁舟把嘴角擦了擦说：“神佛转世历劫的时候许多人都会给自己设置一道密码锁，到了合适的时间，说出合适的暗语或是经历安排好的合适的事情，密码锁就会匹配上合适的钥匙，然后锁自动开启，以前的记忆和能力都会回来。你还记得孟斐也是死而复生之人那件事吗？”

  梁舟说：“记得。他跟其他人不太一样，他是小时候发烧差点烧死了。”

  “是已经开了死亡证明却在送往太平间的路上醒了过来，从那以后，他就跟以前不一样了。”英华说，“我让胡能查了他童年时候的照片……哦，对了。”说到这里，英华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手机说，“是你的，我在路上捡到的。”

  “咦？”梁舟奇怪，他的手机不是被一只眼给弄坏了吗？

  “怎么？”英华问。

  “哦，没什么，接着说。”梁舟心想，手机能失而复得不是件坏事，大概是那个苗家大宅空间重叠的关系吧，在这个空间毁坏的东西在另一个空间却可能是完好的。

  英华舀了一勺粥，先放到嘴边吹凉了然后才送到梁舟的嘴里，时不时还停下手来给梁舟擦擦嘴，弄弄背后靠的垫子什么，或许是因为刚才那个梦太过真实又可怕，梁舟总觉得现在面对着英华，他会有一种莫名的愧疚感。

  英华说：“孟斐小时候的眼睛颜色完全是黑色的，现在瞳孔却是茶金色的，头发也一样，原先是黑色的，现在……”英华想了想旁边那颗闪闪发亮的光头，终于还是把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你懂的。”

  梁舟说：“你是指，他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打开了密码锁？”

  “原本应该是打开了，但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出了岔子，”英华说，“他拒绝和自己转世前的记忆能力融合，所以现在的他被他自己活生生劈成了两半，一半是佛，一半是人。”

  孟斐在帘子那头苦兮兮地叫道：“扈嘉祥，你到底瞎说什么，那才不是什么转世，那是妖怪！一只附身在我身上的妖怪！每次宝宝只要一不留神失去意识，等到醒过来就会发现头发没了。啊啊啊，我那个发型是好不容易才弄的，可喜欢了可贵了好不好！混蛋妖怪，还我头发！！！”

  “看，就是这样。”英华轻描淡写地说道。

  梁舟默默地把一句mmp给咽了回去，心想原来这世上居然还有佛陀转世不肯承认坚决认为另一个自己是妖怪的人哦。转世……咀嚼了这两个字一番，梁舟不由又有些纠结。

  “怎么了？”英华把粥碗收拾了，又给梁舟削水果。梁舟看着英华熟练动作，自己都想感慨自己不知哪辈子积来的福分，竟然能够有英华这么个男朋友。

  想到这里，梁舟又更纠结了，他终于还是没忍住，说：“英华，我们……我们前世是不是曾经见过？”梁舟问完这句话后一下子就开始后悔了，那不是个梦吗？他不该相信一个梦的，因为在那个梦里他亲手折断了英华的弓、英华的剑，杀死了英华的左膀右臂，最后还杀死了英华，如果那真的是他们两个人的前尘，英华此时又怎么会表情平静地坐在他面前呢？可是苗家大宅里又确实有个幻影说是他的前世，虽然并没有说当初他封印的那个谁是不是英华……

  梁舟简直纠结死了。他从小到大朋友不是很多，看起来擅长交际其实性子独得很，尽管他跟英华的这段感情开始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他已经真的渐渐地接受了英华，他向这个稀奇古怪有着一身本领的男人开放了自己的领地、打开了自己的身体，甚至是自己的心，他真的不想他们俩的关系里有什么前世今生的纠葛在里面，更何况那并非好的纠葛。

  英华说：“前世？你在苗家大宅里看到的前世？他对你说认得我？”

  梁舟飞快地摇了摇头：“这倒没有。”

  英华说：“那便是没有了。我飞升仙庭至少有三千年以上，太古早的记忆的确已经记不分明了，我能清晰记得的部分应该确乎没有见过你。但是你的前世既然能够封印描骨剑、穿心弓，想必应当是一位赫赫有名的仙人，回头等我有时间，向天庭友人打听一二便知。”

  “什么，你要回天庭？”突然有人的声音冷冷传来，帘子被一把撩开，露出了碧凛仙君冯乐水的面容。他还是那副骄傲的模样，只不过现在也穿着病号服，拖着个点滴瓶，配合着那张漂亮的脸蛋，看起来还怪可爱的。简泓明在他身后做小伏低，一个劲地说：“水水，慢着点，小心针头别回血了。”

  水水……呕……

  梁舟顿时不想吃水果了：“哎，简总，您从幻境里活着出来啦？”

  简泓明愣了一下，他看向梁舟，然后便微微一笑道：“是啊。你好，梁先生，我陪水水一起来看看你。”

  梁舟震惊了。他自问自己可不是什么知名人物，他之所以会认识简泓明完全是因为简总不仅人帅钱多投资了影业公司，而且从无绯闻缠身。像这种跟娱乐圈搭边的人物，他们狗仔也是很感兴趣的，虽然就算拍到了什么也未必能报，但好歹能够换不少钱花。几年前梁舟曾经好好跟踪过简泓明一阵子，结果发现这位“霸道总裁”生活就简直健康得像中学生，每天早睡早起，勤奋工作，关爱下属，热心助人，兴趣爱好除了运动就是看书、看电影、遛狗逗猫做慈善，活得简直跟个圣人似的，谁想到这位圣人唯一见过他被刘榴自报家门的一次就记住了他的名字，梁舟简直受宠若惊。

  “对了，刘榴呢？”梁舟问。

  “被你们贾总领回去了。”英华说，“放心，他和肖贝妮都没事。”但是没事的也只有你们几个而已，这句话英华并没有说出口。

  此时身处在这温馨病房中的梁舟还没意识到外界已经天翻地覆，他“哦”了一声，跟着打了个哈欠。英华便用手摸了摸他的脸说：“累了吧，累了就睡会。”说着便给他将病床放了下去。

  梁舟说：“我不累，我……不……”然而疲倦一阵阵地袭来，梁舟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累。

  英华给他盖上被子，又在他额头轻轻亲了一下说：“睡吧。”然后直起身来，对碧凛示意说：“外面说？”

  碧凛点点头：“外面就外面。”他走两步，又回身一指简泓明说：“你留下。”

  简泓明苦笑着停下了脚步，他说：“我等你回来。水水，我知道你强，但你现在身上带伤，答应我，千万多加注意。”

  “行了行了。”碧凛不耐烦道，然而最后还是补了句，“我知道了。”

  英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碧凛马上特别故意地瞪了回来。英华：“……”

  孟斐在旁边喊：“嘿！嘿！朋友，你们要去哪里，有什么内幕消息，能不能也带我一个？”

  碧凛说：“不是说他平时高冷寡言高智商的吗，就现在这样？”

  英华：“……”

  英华猛然反应过来说：“你怎么知道孟斐的人设？”

  碧凛说：“哦，其实我是一星节目组第九个嘉宾，就是那个可以破坏你们穿越大计的，我原本还打算最后出来给你一个打击，结果黄了。”口气里不无遗憾的意思。

  英华：“……”

  英华说：“行了行了，谈正事要紧。”带着碧凛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