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2)
作者:蓝色狮      更新:2023-07-22 12:54      字数:21475
  。

  这是今夏第一头进陆府,只觉得颇大,跟着岑福转过山石,过了九曲桥,才至一处隐在花树之中的屋舍,屋舍仿旧唐而建,颇具古意。

  岑福在屋外恭敬垂手道:“老爷,袁姑娘带来了。”

  老爷!

  今夏一惊,要见自己的人不是陆绎,而是陆炳?!

  屋舍的拉门原就半开半合,内中传来陆炳的声音:“让她进来,你们都且退下。”

  除了岑福,旁边又冒出来数名家仆,皆听从陆炳的命令,鱼贯退下。

  陆炳找她来究竟有何事?莫非他已经知晓自己的真正身份?还是有别的缘由?今夏尚楞在原地,不知自己是否该进去。

  “袁姑娘,进来吧。”陆炳语气中带着叹息,“有好些话,我早就想找个人说说了。”

  又迟疑了片刻,今夏才脱了靴子,换上摆在门口处的木屐,往里行去,走了两步,便看见陆炳正盘腿坐在矮几前,旁边一个红泥小火炉,上面茶水正好煮沸……

  “伤可好些了?来得正好,”陆炳用竹制茶则舀了一勺茶叶入水,“待沸上两沸,茶就好了。你平日喜欢喝什么茶?”

  今夏盯着面前这个人,以前她也曾见过陆炳,但都远远的、隔着人、且陆炳皆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但今日见到他,却觉得他再寻常不过,只是眉目间的沧桑忧患也比常人来得更重。

  “……我什么茶都喝。”她答道。

  “坐吧。”

  陆炳指了指自己对面。

  无论他今日要谈什么,自己终究都占着理,着实不必惧他。想到这层,今夏与他一样,盘膝而坐。

  茶煮好,陆炳替她斟了一杯,放在桌面上推过来,抬眼看她,轻叹道:“你的眉毛和你祖父很像。”

  今夏怔住,如此说来,他已经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是有人告诉他?还是他自己查出来了?

  “你不必紧张……”

  “我不紧张!”今夏当即否认,戒备地盯着他。

  见状,陆炳也不着恼,反倒微微笑道:“你虽是夏家的后人,但对我来说,压根算不上什么威胁。”

  既然他把话说开了,今夏也就不再客气,冷冷道:“当日,你率人到沈家旧宅,救出我姨和我叔,我十分感激。但想来,那时你还不知晓我的真正身份,现下既然你已经知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我有言在先,此事我爹娘并不知情,你不必再费周章去对付他们。还有我姨,也请你看着沈鍊的份上,放过她。”

  “对付一对以做豆腐糊口的市井夫妻?”陆炳慢条斯理地吹了吹茶水上升腾的热气,“我还不至于闲成这样。”

  今夏紧盯着他:“你今日要我来,是想斩草除根?”

  “不过是与你说说话罢了,你不必紧张。”

  “我不紧张!”今夏再次重申,“而且我与你也无话可说。”

  陆炳望了她片刻,突然笑道:“你挑眉的时候与你祖父特别像……我知晓,你恨我,觉得是我害你们一家人。但是,以你祖父的为人,即便没有我,他也难逃一劫。”

  “你胡说!他为官清廉,为人刚直,却被你勾结严嵩,让仇鸾污蔑他结交边将。”今夏怒道。

  陆炳不急不燥道:“为官清廉是事实,为人刚直也是事实,只可惜他做得过了头。过刚易折,当时朝中有句顺口溜‘不睹费宏,不知相大;不见夏言,不知相尊’,可知朝中众臣对你祖父是何观感。”

  “你害了他便害了他,还给自己找借口,这等嘴脸,只会让人不齿。”今夏思量着今日横竖是豁出去,言语间也不再客气。

  “我只是说出事实,并非给自己找借口。”陆炳也不着恼,喝了口茶,才道,“我告诉你,你的祖父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当年他手上有一封弹劾我的折子,为了求他把此事压下来,我不得不在他面前下跪哭求。”

  下跪?

  哭求?

  今夏呆楞住,她虽然听杨程万提过陆炳曾经有求于夏言,但却不知场面竟会难堪至此。陆炳当时已经是锦衣卫指挥使,以他的身份,向夏言下跪哭求……

  “这件事在我心里搁了许多年,总算是说出来。”陆炳微微一笑,笑容里竟有着说不出的轻松,“当年我因为此事,将夏言恨得咬牙切齿,其实这么些年过来,回头再看,才能看清——我跪得并不是夏言,而是放不下的名利。夏言呢,看着是个倔强老儿,却看不得人哭,经不住人求,心还是太软了。”

  今夏听着,怔了好半晌,才道:“他是个好人,可被你们害了。”

  陆炳已不再否认,望着今夏,缓缓点了点头:“是啊,可惜等我觉得对不起他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你……你当真觉得对不起他?”今夏定定望着他。

  陆炳不答,从桌底取出一柄长匕首,搁到今夏面前:“你是夏家的后人,若心中忿恨,不妨刺我一刀,我绝不还手。”

  今夏静静盯着长匕首,似在思量着什么。

  过了片刻,她秀眉颦起,朗声道:“我是六扇门的捕快,律法严明,岂能私下用刑。何况,你也算于我有恩。你若当真有悔意,就请启奏圣上,昭雪我祖父冤情,还他清白。”

  见她压根不去碰匕首,陆炳目中有赞赏之意,他自袖中掏出一叠卷宗递过去:“这些就是可以替夏言昭雪的资料,你且收好。”

  今夏不可置信地接过那叠卷宗,略略翻看,手不由自主微微颤抖着。

  陆炳又道:“但你要记着,当今圣上为人甚是自负,认定无人能骗得了他,更加不会认错。他在位一天,你就不可能为夏言昭雪。你只有等到将来新帝登基,才能提此事,否则就是在引火烧身。”

  今夏看着他,她已不知晓眼前此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仇是敌是友?

  “可惜,我大概是等不到那日了。”陆炳笑叹了口气。

  今夏把那叠卷宗叠好揣入怀中,犹豫了下,朝陆炳认真道:“这是你欠的,我就不用谢你了吧?”

  倒是颇欣赏她行事清清楚楚,陆炳答道:“不必。”

  有脚步声急急地往这边赶来,声音嘈杂而急促,隐隐还可以听见人声。

  “大公子!大公子!”

  “大公子,您不能进去,老爷有吩咐……”

  ……

  是陆绎?!

  她正揣测着,不过转瞬功夫,陆绎已经疾步进来,两人四目相投……今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望着他。

  “爹爹,您找她来作什么?”陆绎问陆炳,语气透着焦急。

  陆绎不答,开口便薄责道:“你看看你,连靴子都不换就踏进来,踩得一地泥。袁姑娘还比你懂事些,知晓先换了鞋再进来。”

  陆绎楞了楞,目光瞥向今夏的脚。

  “岑福!”陆炳唤道,“把袁姑娘送回去吧。”

  今夏站起身,行至陆绎面前时,忍不住停下脚步,将他看了又看。

  “你,好些了?”陆绎轻声问道。

  她尽力朝他笑了笑,道:“已经好多了。”

  两人四目相望,自是有千言万语,却是不能说。

  “咳咳。”陆炳咳了两声。

  今夏骤然回神,不得不收回目光,与陆绎擦身而过,随岑福离开。

  陆绎转身,望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才复转过身来。

  “爹爹,您找她来作什么?”他复问陆炳。陆炳已经接连好几日都卧床休息,难得今日看上去有些精神,怎得突然把今夏寻来,莫不是知晓些什么了?

  陆炳抬眼,慢吞吞道:“我也想问,你总三更半夜跑到人家门口呆着,作什么?”

  “我……”陆绎语塞,“您怎么知晓的?”

  陆炳冷哼一声,不理会他。

  陆绎禁不住担心,接着问道:“方才,您没为难她吧?吓唬她了?”

  “你看她的样子,像被吓唬过么?”陆炳转开话题道:“对了,俞将军的事情已经有些眉目,很快就会把他转入刑部大牢,由刑部尚书黄文升亲自审理。黄尚书那里我已经打点过,应该会安排他去北边戴罪立功。先在北边呆两年,再寻机会往回调吧。”

  陆绎闻言大喜:“如此再好不过,多谢爹爹。”

  “你扶我回房去,我还有件东西要给你。”

  陆炳扶着桌子欲站起来,忽然身子一歪,整个人栽倒下去。陆绎大惊,慌忙扶住爹爹:“爹爹、爹爹……”

  似在片刻之间,陆炳整个人都垮了下去,面色灰白。

  “扶我回房……”陆炳低哑道,整个人要靠儿子的支撑才能勉强站住。

  从未见过爹爹这般模样,陆绎心中甚是焦灼,看出爹爹已无气力,他干脆将爹爹抱了起来,一直抱到屋内床上。

  “爹爹,我马上命人去请大夫来。”陆绎轻柔地将爹爹放下,拿靠枕垫在他后背。

  陆炳努力撑了撑身子,手指向多宝格:“你把那部《杜工部集》拿来。”

  “爹爹,请大夫要紧。”

  “不……你拿过来。”

  不放心地让他靠好,陆绎将多宝阁上那部《杜工部集》取过来。

  陆炳的手已经使不上力,示意他将书册打开:“把里面那封信取出来。”

  信?夹在书册里?

  陆绎心中泛疑,翻了好几页,才找到夹在其中那几张薄薄的信笺,递给爹爹。

  陆炳却摆摆手,示意他自己看。

  心下诧异,陆绎展开信笺,有一张风水堪舆图,详细说明某块地如何如何有王气,得此地者有得天下之势。另外几张详细描述了严世蕃如何霸占这块地,在上头建造楼房等事。

  “这是?”

  “这是我几年前就给严嵩下的套,”陆炳喘了口气,艰难道,“蓝道行已死,中官翻供,正是圣上对严嵩对厌恶的时候……严世蕃勾结罗龙文通倭的罪证我已放回你的书房,现下就是扳倒严家最好的时候。”

  “爹爹,你……”

  陆绎万万没有料到陆炳对严家还留了一手。

  事情都交代毕了,陆炳疲惫地闭上双目,口齿含糊道:“交代给你,我就可以放下了……你去吧,让我歇歇……”

  “爹爹、爹爹……”

  眼看陆炳脸色愈发灰败,陆绎忙替他把脉,脉搏弱而无力,时有时无,竟已是油尽灯枯之照。他大惊,连声唤人去把大夫唤来,又赶紧命人赶紧去煮参汤……

  参汤未煮好,陆炳便已撒手人寰。

  今夏得知陆炳的死讯,已是第二日。她楞了好半晌,想起昨日他与自己说话时虽看得出病态,但精神尚还好,怎得突然就死了?

  陆绎,他必是很难过吧。

  入夜后,今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翻身起来,又把陆炳所给的卷宗拿出来。点灯恐怕娘亲要骂费油,她便拿到院中,借着月光细细再看一遍。

  夜风轻轻拂过,小院里很凉快,能听见外间那株大枣树沙沙作响,她把这份卷宗看了又看,回想陆炳讲的话,心中就如一团乱麻。

  这份卷宗上有些纸已经微微发黄,显然已经有些年头,陆炳一直将它留在身边,难道说他心里一直存有替祖父昭雪的念头?

  还是他不愿这些资料落在他人手中,所以藏在身边?若这样,他为何不干脆毁了这份卷宗,岂不省心?

  陆炳,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真叫人琢磨不透。

  今夏漫无目的地望着院墙外,枣树枝叶迎风摆动着,她怔怔看着,忽然想到那日清晨看见的脚印,骤然起身,拉开院门……

  枣树下,来不及避开的陆绎望着她。

  真的是他!

  他来过几次?曾在这株树下坐了多久?

  陆绎缓缓站起身,月光透过树叶照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容,憔悴而疲倦。

  “昨晚是我守灵,今晚是二弟守着。”他轻声道,“可我睡不着,就出来坐坐。”

  今夏只是看着他,觉得他不真实地像一个幻影。

  “……坐这里能让我觉得好过些,我想不出比你家门口这株枣树下更好的地方。”他自嘲地笑了笑。

  她仍看着他,生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

  “……我知晓我不该来的,可心里不好受的时候,就想来坐坐。”

  今夏一声不吭地快步走过去,一下子抱紧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这样紧紧地抱着他。

  夜色正浓,群星静谧。

  嘉靖四十四年,严世蕃因通倭、勾结江洋大盗、霸占具有“王气”的土地,被判立斩。

  严嵩被没收家产,削官返乡。家中抄出黄金三万二千余两,白银二百余万两,另有珠玉宝玩数千件。

  午时未到,午门前人潮拥挤。

  已复原的今夏等大批六扇门的捕快被临时调派过来维安。

  看着乌央乌央的人群,其中不乏自带酒坛,就地畅饮者,甚至还有喜不自禁,当街载歌载舞者,杨岳啧啧叹道:“素日没看出来,严世蕃人缘真不错,斩首能让人欢喜成这样。”

  今夏不言语,抱着朴刀,冷静地看着周围。

  “怎得?你不跟着欢喜欢喜?”杨岳用胳膊肘捅捅她。

  “不急,等他脑袋当真落地了,再欢喜不迟。他这样的人,只要脑袋不落地,指不定还会出什么幺蛾子。”今夏看着刑台,“我得看着他脑袋掉下来才能真正安心。”

  杨岳笑道:“看不出你还挺谨慎。”

  午时将至,严世蕃与罗龙文被押上,跪在刑台之前。此时,百姓们群情汹涌,喊打喊杀,呼啸之声有排山倒海之势。

  日头毒辣辣地晒着,严世蕃跪在刑台上,披头散发的。

  今夏疑心重,目光探究,紧盯着严世蕃,就想看清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严世蕃。冷不丁,严世蕃骤然抬起头来,目光森冷,缓缓扫过周遭的人,看见今夏时,居然还认出了她,阴寒一笑。

  炎炎夏日,他这一笑硬是让今夏脚底生出一股寒意来。

  刀光闪过,人头落地。

  陆绎立在近处的楼上,冷冷地看着刑台上的血迹,面无表情。

  严世蕃死后,沈夫人与伤愈的丐叔也离开了京城,承诺找到地方落脚之后就会书信告知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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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繁华的大街上,一男子拼命在往前飞奔,今夏带刀在其后追赶。经过街角时,今夏将刀连鞘一起掷出,飞砸在男子背部。男人踉跄一下扑到,还未来得及起身,便被今夏一脚踹倒,干脆利落地反剪了他的胳膊。

  “今夏!今夏!出事了!”

  杨岳从后面喘着气追上来。

  今夏拧住男子的手,抬眼看着杨岳,喘着气等着他说下文。

  “言官弹劾陆炳,说他是奸党,圣上下旨,将陆绎革职抄家入狱,还要追讨陆炳生前的十几万赃款!”

  “……”

  今夏骇住,手上失了准头,险些将那男子的手拧断,痛得他大声呼救。

  “人呢?现下在哪里?”

  “听说已经被抓进诏狱。”杨岳皱眉道。

  把那男子往杨岳身上一推,今夏转身就往诏狱方向飞奔,到了诏狱外,却被挡在外间。

  “我是六扇门的捕快,有公务在身,让我进去!”今夏掏出制牌亮给守门的校尉。

  校尉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没有公函,六扇门也不得入内!”

  “我真的有公务在身,你先让我进去,回头就有人把公函送来。”

  校尉仍是摇头,将她挡在门外。

  “你……”

  “袁姑娘!”岑福赶过来,将她拉到一旁,低声道,“没有用的,除非你有公函,否则这些家伙只认钱不认人,不会让你进去的。”

  “你是锦衣卫,”今夏一把揪住他,“他们肯定会让你进去,你带我进去!”

  岑福为难地道:“实不相瞒,陆家出事后,连我和岑寿也被撤职了。现下,连我也……”

  “那他在里头怎么办?”今夏急得不行,“我知晓诏狱里头的规矩,进去没钱孝敬就得打,他现下被抄了家,哪里还有银子来打点。”

  “我也正是为此事着急。好在诏狱内有大半是老爷的旧部,就盼他们能看在老爷的面上,对大公子和二公子网开一面。容出功夫,让咱们去想法筹钱。”

  今夏问道:“要多少银子?我马上回去筹!”

  “我知晓你家不容易,能筹多少是多少吧,我和岑寿也在想法子。”

  “行!”

  今夏一丝犹豫都没有,拔腿就走,径直去了六扇门。

  “我要预支一年的月俸。”她朝管账的廖师爷道。

  廖师爷干瞪着她。

  今夏急道:“你瞪我做什么,赶紧的,我要预支一年的月俸。”

  “不行,没有这个规矩。”廖师爷不满道,“六扇门又不是你家开的,哪有这样跑过来想支银子就支银子!”

  今夏扫了他一眼,压低嗓音道:“你在李家胡同养了一房妾室,这事,你也不想我捅到嫂夫人那里吧?”

  闻言,廖师爷大惊失色:“你、你怎么知晓的?”

  “我怎么知晓你就别管了,就说支不支银子吧,痛快点!”

  廖师爷欲哭无泪,道:“一年的月俸真的不行,没有这个规矩,若是被上头知晓,连我的饭碗也要被端掉。我最多只能帮你争取支半年的月俸,这也是冒了风险的。”

  “半年?”

  “最多最多只能半年,”廖师爷恳求地看着她,“你再逼我也没用。”

  今夏无法,只得道:“行行行,半年就半年吧。”不管多少都是银子,能筹多少是多少。

  拿了预支的月俸,今夏又往家中赶去,见到袁陈氏,什么都不说,扑通一下就跪下来,把袁陈氏吓了一大跳。

  “这孩子,怎么了这是?你别吓唬我啊!”袁陈氏拉扯她。

  “娘,孩儿今日遇上难关了,您能不能把给我攒的嫁妆钱给我。”今夏不肯起,抱着她的腿,“娘,求你了!”

  袁陈氏被她弄得心慌慌的,追问道:“什么难关啊?你总得告诉我吧。”

  “我现下还不能说。”

  “你这孩子,我连你要银子做什么都不知晓,我怎么能把银子给你呢。”

  今夏仰头看她:“娘,你把嫁妆钱给我,我答应你,不用这钱,我也把自己嫁出去。”

  “说什么胡话呢!”袁陈氏被她弄得晕头转向。

  今夏跪着抱紧她:“娘,我求求你了,这事真的很要紧,若是、若是……我就活不成了。”

  “什么活不成了,你胡说什么呢?”袁陈氏伸手摸在今夏脸上,湿湿的,惊道,“你怎么了?怎么哭了?”今夏从小到大,就甚少哭过,今日这般模样,着实将她吓着了。

  “娘,你把嫁妆钱先给我,以后我保证把自己嫁出去,还把钱再挣回来还你,好不好?”今夏恳求道。

  “……娘要你还什么钱,你个傻丫头,攒这些银子还不是为了你么。”袁陈氏把她扶起来,“别哭了啊,我给你拿银子去。”

  “谢谢娘!”今夏拿袖子胡乱抹眼泪,“银子我自己拿吧。”

  “不用,你不知晓在哪里。”

  “不就在灶间钓鱼篓子下面的瓷缸里头么,您没换地方吧?”

  袁陈氏楞了楞,回过神来没好气道:“你个死丫头,什么时候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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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着支来的月俸和嫁妆银子,今夏赶紧找到了岑福和岑寿。

  “一共是六十四两银子,够不够?”她把一包银子摆到桌上。

  岑寿拿出自己的包袱:“我这边凑了一百三十两。”

  岑福道:“我已经找人打听过,他们还没有为难大公子,应该是还念着旧情。我寻思着再用银子上下打点一番,大公子在里头日子也不至于太难过。”

  “那……能见着他么?”今夏忐忑道,“不见着他人,我心里终归放心不下。”

  岑福点头:“这事我来想法子,你且回去等着。”

  接下来接连过了七八日,她都没有等到岑福的消息,不放心去问,岑福总是说没法子。

  “自从严家那件事之后,里外变动特别大,原先当值的人现下也不熟。”岑福皱着眉头叹气。

  岑寿在旁只皱眉,不吭声。

  今夏无法,整日呆在六扇门内坐立不安,直至这日黄昏,见杨岳匆匆忙忙进来。

  “陆大人的外祖母家也被抄了,方才我看见一大批女眷被押进京来,淳于姑娘也在里头。”

  “啊!那他的外祖母呢?”

  今夏一惊。

  “听说她本就年事已高,遇上这样的事儿,人便有些禁不住,在路上感染风寒,还未到京城便死了。”杨岳道,“我想把淳于姑娘赎出来。”

  “这些女眷要送往何处,教坊司么?”

  今夏紧张问道,人一送进教坊司,再想往外头赎,可就不容易了。

  “不知晓,但听说想买丫头的,可以先去挑。”

  “那你还不赶紧!”

  杨岳踌躇道:“我担心我爹爹不同意,他不愿意,我便拿不到银子,如何赎人?所以才来找你商量,怎么样才能让我爹同意。”

  “先把人赎出来要紧,你去老廖那里支银子。”今夏附到杨岳耳边,如此如此这帮说了一通,“……你只管这样说,不愁他不给你支银子。到时候人已赎出来,头儿再要反对,也没辙了。”

  “真的?”

  “真的!你赶紧,万一人被别人挑走了怎么办。”今夏催促他。

  杨岳被她说得一急,撒开长腿就去找老廖支银子去了。

  没想到陆家出事,竟然连陆绎的外祖母家也被牵连进来,现下陆家的状况,与当年的夏家何其相似,覆巢之下无完卵。今夏心中百味杂陈,刚想去看看这些女眷都被押在何处,才出六扇门,就看见岑寿匆匆忙忙过来。

  “快来,我哥找你!”岑寿招呼她。

  今夏奔过去,跟上他:“他在里头怎么样?好不好?怎得等了这么久,这些日子我都快急死了。”

  看她的模样,岑寿欲言又止。

  “怎么了?”他的神情没有逃过今夏的眼睛。

  岑寿为难地别开脸,被今夏又给拽回来。“他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呀!”今夏急道。

  “……其实是大公子吩咐的,他不想见你,叫我们别带你进去。”岑寿一口气道。

  今夏一愕:“他不想见我?!”

  岑寿也很是烦恼:“我也不知晓究竟为了什么,他再三交代了,我和我哥也不敢违他的意思。”

  “那……现下是他肯见我了?”

  “不是。”岑寿急得直叹气,“大公子在里头不太好,可能这些日子变故太多,老爷刚刚才离世,又出了这么大事情,他整个人都不太对劲。前几日还肯吃些东西,这几日连水都喝得很少,我和我哥都担心……”

  只是听着,今夏就已经心急如焚。

  岑寿领着她到北镇抚司后头的小门,门口守卫显然已经打点过,见他们到了便赶紧招手让他们进去,岑福在里头等着他们,引着今夏曲曲折折往里头走。

  这还是今夏头一遭进入北镇抚司的监牢内部,比起她更熟悉的刑部大牢,诏狱内潮湿阴冷,而且弥漫着一股终年不散的腐烂气息。到处都能听见哀嚎和□□,饱含着巨大的痛苦,锥子一样扎入耳中,听得人毛骨悚然。

  监牢比起刑部的监牢,更小,更加低矮。略高些的人被关在里面,想要站直腰都不太容易。

  今夏跟在岑福身后,曲曲折折地走,经过一间又一间监牢,看见内中一个个或憔悴不堪或麻木呆滞或已不成人形的囚犯,心里一阵阵发紧。她不敢去想,陆绎现下会是怎生一个模样。

  潮湿发霉的通道上,岑福毫无预兆地停住了脚步,转向左侧的那间监牢。

  “大公子。”他轻声唤道。

  监牢中的那人一身灰袍,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看不清面容,靠坐在墙上一动不动。

  是他么?

  今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慢慢蹲□子,轻声唤道:“是你么?”

  听见她的声音,灰袍人的身子微微一震,缓缓转过脸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监牢颇小,今夏从木栏中探手进去,轻轻拨开他脸上的头发,露出他清隽苍白的面容……

  “这里不好,我叫他们不要带你来的。”陆绎朝她微微一笑。

  岑福知情识趣地拉着岑寿走到稍远处,以作避嫌。

  看见陆绎现下这般模样,再想起他昔日何等风姿卓绝,今夏心中酸楚,却知晓自己绝对不能在他面前伤感。

  “这里不好,想来东西也不好吃,可总会过去的,所以你还是得吃点。”今夏的手慢慢滑下来,握住他的手,朝他笑道,“我小时候在堂子里头,那里也不好,可那会儿我也没亏待过自己,吃得可多了,一群孩子就数我最胖,我娘一眼就看上我了。”

  陆绎低首看她的手,大概因为他的手冰冷之极的缘故,她的手显得特别暖和。那股暖意通过手心直传到他的心里。

  看见她好端端的,真好,他想。

  “因为你有金甲神人护佑,”他微微一笑,低喃道,“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今夏望着他,想到还在新河城时,他就像现下这般握着自己的手,对她说——“……别怪自己!所有的事情,我都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我需要一点时日。你只要好好活着,不要去想也不要去做任何报仇的事情……”

  骤然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一下子攥紧他的手。

  “你说过,所有的事情,会给我一个交代的。”她问道,眼睛紧盯着他,目光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神情变化,“严家已经被扳倒,你现下莫不是在拿自己的命想给我交代?”

  陆绎微微垂下双目,一声不吭。

  今夏再也忍不住,又是气恼又是伤心:“你怎么能这么傻!你以为你这样做,是在给我交代么?”

  “……这个仇太大,我也不知晓该怎么还你,现下这样,正好。”他低声道。

  “你……”今夏被他这一气,脑子倒清醒了许多,“你要给我交代是吧?你知晓么,因为你在这诏狱里,为了能进来见你,我不光预支了半年的月俸、还问我娘把我的嫁妆钱全要出来。你听清楚了,现下我连嫁妆都没有,想再攒银子,又得花好几年光景,到那时候我肯定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你若要给我交代,就好端端从牢里出来,把我娶了,这才叫交代!”今夏拽着他,面对面,一气把话说完。

  莫说陆绎愣住,因她声音清脆,连同稍远处的岑福和岑寿也是一愕。

  “你……你莫忘了我们两家之间……”陆绎语气不稳,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祖父死了,你爹死了,严世蕃也死了,严嵩被发配边塞,那些当年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若把自己也搭进去,那……我想我也活不成了。”今夏顿了顿,“方才的话,我是认真的,我向我娘要嫁妆钱的时候,就朝她说了,不用嫁妆,我也能嫁出去,她才肯把银子给我。”

  陆绎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不知为何,泪水不知不觉就滴落下来。

  今夏握紧他的手:“现下,该轮到你了。你答应我,再难也要好好活着,别的事情都不用去想,只想着一件——我在等你!”

  陆绎定定看着她。

  “答应我了?”

  陆绎伸出手穿过木栏,摸摸她的脸,微笑着点了点头。

  “以后别来了,省着点银子,等着我就好。”他嘱咐道。

  今夏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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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

  此后,今夏、还有岑福等人一直在致力于为陆绎昭雪。

  三年后,陆绎再次上折,首辅张居正也为其雪冤,认为陆炳救驾有功,非谋反叛逆奸党。此时当朝天子已非嘉靖,而是万历。万历下旨,赦免陆绎,免去追赃,并令陆绎官复原职。

  正是腊月里,江南飘着细细小小的雪花。

  上官曦带着兜帽,手持货单,在渡头一样一样地清点此番自京城送来的货品。一阵寒风卷起,掀开她的兜帽,她伸手去扶,不留神货单从手中松脱,被风卷走,飘向河面。

  她还未去追,便见一抹人影飞身跃出,翩若青燕,足尖轻点过船篷,接住那张货单,在空中旋身而回,最后落到上官曦面前。

  “堂主。”

  仍旧如旧日里那般,阿锐唤了她一声,将货单递到她手中。他面上的旧痂已经尽数脱落,但仔细看还是可看见条条伤痕。

  上官曦看着他,唇边泛开一丝笑意:“唤错了,现下我可是帮主。”

  阿锐一愣:“这么说,你和少帮主,不,和谢家公子……恭喜啊……”

  上官曦打断他:“我没成亲,那两坛子酒还在湖底沉着呢。谢霄去了西北,这偌大个帮无人料理,我帮着老爷子暂时料理着罢了。”

  “……”得知她还未成亲,阿锐讪讪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上官曦看看他,又望向水面,轻声道:“等天暖了,你帮我把湖底的两坛子酒捞上来吧。”

  阿锐看着她,嗯了一声。

  京城中,雪下得正紧。

  淳于敏系上围裙刚进灶间,便被杨岳拦住。

  “天太冷,我来包羊肉饺子就好,你莫沾手了,到里屋烤烤火吧。”

  淳于敏笑道:“我来帮你烧火,今日大哥哥从诏狱出来,我也该尽点心才对。他们什么时候能到?饺子可来得及?”

  “来得及。我听今夏说,还要去圣上赐还的老宅看一眼。”

  陆绎走出诏狱,雪粒子打在他脸上,冰冰凉凉的,却是久违的清新沁人。

  前头不远处,今夏牵着马匹,笑意盈盈,正等着他,肩上积了些许雪,显然已经等了好一阵了。

  他走过去,轻轻替她掸落肩上的雪花,两人之间,能有此重逢之日便已满足,再无须过多言语。

  两人翻身上马。

  “那所老宅被封许久,里面定然是……”今夏不愿他看见破败的老宅而伤情,“要不等过几日,打扫好了再去?”

  “我想先去看看。”陆绎轻声道。

  今夏便不再劝,随他一起驰向陆家老宅。

  直至老宅前,一枚硕大的铜锁挂在上面,钥匙在陆绎出诏狱时才还给他。陆绎打开锁,推开门,久未上油的门轴吱吱呀呀地响……

  原本以为会是满目苍夷,但却因为大雪的缘故,将所有的破败都隐在雪下,展目望去,白皑皑的一片。

  陆绎举步朝前,一直行到大堂,今夏栓好马匹,快步跟上他。

  大堂已不复当年模样,桌椅残破,画漆斑驳,屏风上的绸缎早已褪色。

  今夏突然拉住陆绎:“等等,后面好像有人。”

  她指得是屏风后面影影绰绰的黑影。

  除了他二人外,陆绎并未听见其他呼吸声,但看那黑影确是可疑,遂一把将屏风拉开。

  那瞬,两人齐齐定住身形。

  屏风后,竟是一个做工精细的人偶。

  面容用细瓷制成,笑容僵硬而诡异,双目漆黑。

  它,正定定看着他们。

  ☆、番外一

  六扇门有位女捕快, 陆绎其实早就听闻, 但却不曾在意过,直到那日。

  兵部司务厅丢了蓟州布防图却不敢言语,捂了好几日, 直到实在捂不住了, 才急急禀报。此时司务厅中的最大嫌疑曹昆已失踪数日, 要寻他不易。正好曹昆还与一宗杀妻案有牵连,想来六扇门那边就算没未抓人, 也应该有线索。此事甚是急迫, 他便亲自往六扇门走一遭。

  快到六扇门时,他便看见有两名捕快押着一男一女进门去,之前他见过曹昆的画像, 一眼便认出那男子与画像甚是相似。遂翻身下马,命岑寿牵着马在外间等候,他则带着岑福入内,亮出制牌,说明来意,差役引他们往侧堂等候。

  还未至侧堂, 他便隐隐听见壁屏后传来的声音……

  “……我和大杨辛辛苦苦风餐露宿追踪了几日, 好不容易才逮回来了, 还没交到刑部呢。您一句话,说带走就带走, 不太好吧?”清脆的女声,想来就是方才押着曹昆进门的女捕快。

  紧接着便是喝斥她的男声:“我告诉你, 这是锦衣卫要人,存心耽误者,视为同谋,你担当得起吗?!”

  “您这么说可不太合适,我们是底下苦当差的,劳心劳力,好不容易抓了这两人回来归案,怎么到您口中就成同谋了。”已能听出她语气中压抑的气恼。

  陆绎皱了皱眉头,六扇门中杠头多他是知晓的,素日与锦衣卫之间磕磕碰碰也难免,没想到连个小小女捕快都这般不识实务。

  引路的差役也听见了里头的对话,面上颇为尴尬,正好旁边有一位瘸腿的老捕快经过。差役拉了他,低低道:“老杨,你进去说说,让他们赶紧把人带出来,经历大人亲自在这里等着呢。”

  老捕快“嗯、嗯”两声,连眼皮都未多抬一下,一瘸一拐地往头里去了。

  差役转向陆绎,陪着笑道:“陆大人,你到侧堂稍坐片刻,喝杯茶如何。”

  自是不愿再听里头的纠葛,陆绎微微颔首。果然那瘸腿的老捕快进去之后不久,曹昆与他的相好便被一位颇殷勤的捕头押了出来交给他。未作停留,他直接将人带回了诏狱。

  对于刑讯一事,他向来并不热衷,并非是心肠软,而是人在肉体极致之下的惨叫声总是刺得他脑仁疼。因而,除非有必要的事情,他甚少在北镇抚司停留,大多时候留在南镇抚司。

  曹昆惶惶不安地坐在刑室内,周遭斑驳干涸的血迹让他心惊肉跳。

  “我、我、我没犯事儿,为何要把我带到这里?”

  陆绎往太师椅上一靠,抬眼看他:“你觉得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曹昆答得飞快。

  陆绎倒是不急:“你可以猜一猜。这样吧,你可以问我,十个问题,以此来猜一猜你为何在这里?”

  曹昆谨慎地看着他:“我问?”

  陆绎点点头。

  从隔壁刑室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惊得曹昆毛骨悚然,陆绎则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是不是和兵部司务厅有关?”他迟疑着问道。

  “对。这是第一个问题。”

  “司务厅又丢东西了?”

  “对,这是第二个问题。”

  曹昆犹豫了很久才接着问道:“丢的是什么?”

  “蓟州布防图,这是第三个问题。”陆绎始终极有耐心。仅从曹昆所问的三个问题,他已经能确定下来,蓟州布防图的失踪与他有关,抓对人了。若是一个无辜的人,根本不知该从何问起,而曹昆显然对此事心知肚明。

  “你们怀疑此事与我有关?”

  “对,这是第四个问题。”陆绎微微一笑,“才四个问题你就知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现下该我来问你了,蓟州布防图眼下在何处?”

  曹昆惊慌道:“……我、我不知晓,此事与我无关,你们找错人了。”

  又是一声惨烈之极的嘶吼,穿透薄墙,直刺耳膜,陆绎皱了皱眉头,看向他,耸耸肩道:“刑具都是现成的,我倒是不想费事,你也别逼我。”

  曹昆面上犹豫不决,口中断断续续道:“……我不知晓、真的……真的不知晓……”

  陆绎望了眼岑福,岑福会意,上前直接拽起曹昆就摁到血迹斑斑的条凳上,陆绎自己则起身出了刑室。

  才过了一盏茶功夫,岑福就出来了,禀道:“他招了,说是已经卖了,但他也不知晓那人身份,交接的那晚,那人是扮作夜市里替人断字算卦的道士来与他接头。”

  “住处呢?”

  “他说不知晓,我看他的样子倒不像是故意扯谎,”岑福禀道,“不过,我已经叫人继续审讯。”

  “卖了?”陆绎思量片刻,吩咐道,“这样,你派人扮成塞外蛮族,放出风去,就说想高价买,把人引出来。”

  “卑职明白。”岑福快步离开。

  刑室里头传来一声惨叫,声音便是出自曹昆。陆绎皱了皱眉头,便出了诏狱。

  近黄昏时,岑寿匆匆来报,说已经有人来传话,说是要先收到银子再给布防图,开价五百两。要求把银子在戌时放到土地庙里头,然后站着金水桥头等候,自然有人会把布防图交到手上。

  “五百两,倒是个实诚价。”陆绎冷哼了一声。

  他遂命人装了一箱子石头放到桥洞中,然后埋伏在附近,牢牢盯住。果然到了夜市正热闹之时,一名头戴飘飘巾身穿三镶道袍,手中还拿着一付赛黄金熟铜铃杵的算命先生晃悠到土地庙附近。

  那土地庙颇小,只有半人来高,算命先生趁旁边无人注意,伸手去摸。原本埋伏在周遭的锦衣卫料定就是他,冲出来欲擒。不料这算命先生看似文弱,功夫却是不错,当即打翻两人,夺路而逃。

  京城夜市颇为繁闹,人群挤挤挨挨,算命先生混入人潮之中。侯在旁边酒楼内的陆绎听到禀报之后,再赶到街上,已失了他的踪影,只能分头沿着大街一路搜寻下去。

  陆绎一直追至金水桥头,忽在嘈杂声中辨认出铃杵的响动,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一飘飘巾鬼鬼祟祟混在人群中。他消无声息地挨近,看清算命先生肩部衣袍有被撕扯过的痕迹,脖颈还有一道带血的抓痕,显然是方才与人动手所致。

  算命先生甚是机敏,陆绎虽未穿飞鱼服,但一挨近,他便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往前疾步行去。

  见陆绎跟上,他见势不妙,手腕一抖,匕首隔着衣袖朝陆绎刺来。

  已经能确定是此人无疑,陆绎懒得与他纠缠,一脚便将他踹飞出去。这一揣不要紧,只听见乒乒啪啪一连串声音,木头与碗碟的碎裂声兼而有之……

  想是撞翻了什么小摊子,陆绎抢上前,正看见算命先生扬起匕首朝一位姑娘挥去,幸而她躲得快,只被削去半幅衣袖。

  恐算命先生再伤无辜,陆绎飞腿正中他胸膛,直把他踢得口吐鲜血,双手撑地勉力支撑着。

  “说!把密报藏在哪里?”一脚踏上他持匕首的手腕上,稍稍用力,算命先生便再握不住,匕首脱手而落。

  他颇嘴硬:“……不知道。”

  陆绎再稍加气力,算命先生的腕骨在他脚下格格作响。

  “我……真的……不知道!”算命先生的声音已是凄厉之极。

  当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陆绎目光闪过寒芒,五百两银子就肯卖的情报,这会儿宁可废了手都不肯说,正待再给他些颜色瞧瞧,旁边忽有人插口。

  “不知这位算命先生所犯何事?便是要审讯也该……”

  “官府办案,闲杂人等让开!”办案时最不喜人多事,陆绎露出系在腰际的锦衣卫腰牌,示意旁人退开。

  见着锦衣卫腰牌,果然围观众人各作鸟雀散,那地上的算命先生看见锦字腰牌,面色大变。

  岑寿领着几名手下匆匆赶到,向他禀道:“大公子,曹昆已死。”

  想是动刑时手下没个轻重,陆绎暗叹口气,偏偏这时又听见方才多事的女声,声音里头还带着些许哭腔。

  “官爷,你们办案也不能砸了我的摊子啊!”

  陆绎之前便已看见地上被砸的豆干摊子,尚冒着热气的豆干和各色酱汁洒了一地,他不堪其烦地皱了皱眉头,先命岑寿将算命先生押回诏狱。

  知晓诏狱之恐怖,加上刚刚听说曹昆已死,算命先生自是不愿被折磨至死,忽然猛力起身挣扎,竟不是为了逃走,而是揉身扑在那柄抹毒的匕首上,不过眨眼功夫,口吐黑血,一命呜呼。

  岑寿“啊”了一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朝陆绎摇了摇头。

  “搜身!”陆绎命道。

  先将带毒的匕首仔细包起,岑寿一挥手,几名锦衣卫上前仔仔细细地搜算命先生的身,从发髻到脚底,无一处放过……

  陆绎凝目看着他们的动作,身后却传来低低私语。

  “活做得还挺细。”男声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有什么,熟能生巧而已,顶多也就是咱们衙门里仵作的水准,一帮子粗人。”

  仍是方才的女声,语气却已大不相同,带着些许轻蔑,“咱们衙门”四个字引起陆绎的注意。他突然意识到她的声音有些许耳熟,微微侧头……

  “陆大人,没有!”

  搜寻结束,并未在算命先生身上发现他们要找的蓟州布防图。

  陆绎微微皱眉,眼下曹昆与他都死了,却找不到布防图,着实麻烦,身后却又传来窃窃私语。

  “你猜他们在找什么?”说话的应该是站在那姑娘的高大男子。

  “这还用说,肯定是关系国家大事的大案。”

  声音虽轻,仍可听清大案两个字被她故意拖得又长又慢,显然对锦衣卫有讥讽之意。此时陆绎已经想起,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今日在六扇门内押着曹昆不肯放人的女捕快,怪不得她对锦衣卫颇有不满,只是这豆干摊子跟她又有何关系?

  陆绎侧头瞥了她一眼,直至此时他才看见她生得颇为清秀,双目灵动之极,倒与他预想中的女捕快不太一样。

  她立时朝他诚恳道:“官爷,我这些豆干其实不贵,您给个二两银子也就够了。”

  岑寿上前:“两个人都死了,又找不到图,都督那边……”

  陆绎正待开口,便听见她居然在此时提高了嗓门。

  “咳咳,几位官爷,你们至少应该赔点银子吧!”

  这下,不光是陆绎,连其他几名锦衣卫也都听见了,皆转头来看什么人居然敢在此时呱躁。

  陆绎冷眼看着,见她不仅丝毫不惧,还往前跨了一步,示意他们看满地的豆干。

  “二两银子就够了!”她笑眯眯道。

  看她的笑模样,陆绎就知晓她肯定是多要了,虽然二两银子也不算多,但连这种小钱都想多敲一点,这六扇门的捕快也是穷出花样来了。

  “找死啊你!还不赶紧滚!”

  岑寿朝她吼道,他来得迟,并不知晓这豆干摊子是怎么被砸的。

  她不依不饶道:“赔了银子我就走,不然我没法跟我娘交代。”

  “你……”原就为了公事烦恼,现下还摊上这么个纠缠不清的婆娘,岑寿作势欲打,想着吓唬吓唬她。

  陆绎摆手制止,不耐地冷冷道:“给她银子让他们滚!”

  岑寿无法,只得取出二两银子给那姑娘。

  她喜滋滋地收了银子,未再啰嗦,立时离开,倒是干脆。只是那脚步之轻快,显出她心中欢悦,被陆绎收入眼中,不免对六扇门有点瞧不上。

  行出几步之后,她忽然刹住脚步回头望向他,笑盈盈道:“我不知道诸位官爷在找什么,不过他的衣袖上有青苔的痕迹,鞋子半湿,我猜他在之前刚刚去过距离河水很近的地方,比如桥洞之类的。”

  陆绎盯了她一眼,然后单膝蹲下查看,果然在算命先生的左右衣袖都有蹭过青苔的痕迹。

  “那个地方有点高,所以他把脚垫起来了,左手扶着墙,用右手去够。”她继续道,“若我没猜错的话,他左手的指甲缝里会留有青苔屑。”

  再执起尸首的左手仔细察看,陆绎果然在中指缝中发现几星青绿,若有所思。

  话已说完,她便与那大个子一同走了。

  想不到她的观察力这般敏锐,陆绎复站起身,吩咐道:“你们马上去搜附近的每一座桥,桥上桥下都要搜,尤其是桥下的暗处,桥洞缝隙之类的地方不可放过。”

  岑寿不解:“大公子,她只是个卖豆干,她说的话怎能当真?”

  “她是六扇门的捕快。”陆绎催促道,“你们快去吧!”

  虽然不明白一个卖豆干的姑娘怎么会变成六扇门的捕快,还从自己这里讹了二两银子去,但大公子的话不敢不听,岑寿遂率人去细细搜查。

  半个时辰之后,裹在油布内的蓟州布防图在一处桥墩凹处被找到,总算是虚惊一场。

  再遇见她时,便是数日后在往江南的站船上。

  此番江南之行,陆绎之前便已得知随行的捕头是杨程万,且知晓那女捕快唤作袁今夏,正是杨程万的徒儿,而那夜她身旁的大高个便是杨程万的儿子杨岳,两人自小一块儿长大,前后脚当的捕快。

  那日他上站船颇早,等了半个多时辰,大理寺左寺丞相刘相左和杨程万等人才登船。

  原想着先去与刘相左照个面,他刚刚行至船舱口,便看见袁今夏与杨岳两人扒在船舷边说话,正夸河里头的野鸭……

  脚步微滞,他看见杨岳塞了个油纸包给她,听见她预支了两个月的月俸,居然还因缺钱不吃饭……

  她到底是有多缺钱?

  身旁有船工经过,诧异地望了陆绎一眼,不解他为何立在此处不进不出。陆绎踌躇片刻,转身回了船舱,端了茶碗,慢悠悠地踱上甲板,佯作喝茶看景。

  那厢的两人无知无觉,还在闲聊之中,正说到把她嫁到夫子家中,连弟弟每年的束脩都可以省下来。陆绎听得有趣,碍于尚有船工往来,又不能笑,只得低头抿茶做掩饰。

  直至她无意中转身,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甲板上还有他。

  明明眼角瞥见,他仍佯作未看见,慢条斯理地浮了浮茶水,双目只看着江景,等着他们自己来见礼。

  先上前的果然不是她,而是杨岳。

  “六扇门杨岳,参见陆大人。”

  然后才是她,上前施礼,语气中透着不得已:“六扇门袁今夏,参见陆大人。”

  他抬起眼帘,隔着袅袅茶香,氤氲水汽看见她。比起那夜,她现下规规矩矩地穿着捕快的红布罩甲,内着青衣,头上还带着瓜皮小帽,乍看上去倒是个清秀少年的模样。

  “嗯……”他淡淡问道,“杨程万,杨捕快何在?”

  “我爹爹腿脚不便,正在舱内休息。”杨岳上前答道。

  陆绎抬手向着船舱方向打了个手势,让杨岳带路,端着的茶碗故意往旁边一递,让她接着。知晓她瞧不上锦衣卫,他偏偏要挫挫她的锐气,对她而言,这也不算什么坏事。

  之后,他与杨程万之间的谈话并不顺利,杨程万虽始终客客气气,不失恭敬,但无论言语还是举止,都透着疏远,显是心有芥蒂。

  到了夜里,王方兴所押送的生辰纲丢失。陆绎原本想看看杨程万究竟有多少能耐,却被他以眼疾推脱,只让袁今夏和杨岳上船勘察。

  比起那夜的寥寥数语,此番他算是真正见识到袁今夏细致入微的勘察能力,从船上残留的气味,再到地上的蜡油、墙上的微小划痕,她虽未亲见,却能说出箱子的材质和大小。只是到了最后,对于贼人究竟是谁,被杨岳截去了话头,含含糊糊地把事情糊弄过去。

  陆绎估摸着他二人心中有鬼,但若直接逼问,料他二人也不会如实相告。回站船后,他眼看两人进了杨程万的船舱,沉吟片刻,便先隐在暗处。

  不多时,他便看见袁今夏和杨岳诺诺地退了出来。

  打着呵欠想回舱的杨岳被袁今夏拽住:“你又怎么了?”

  “嘘……我想下水瞧瞧去!”

  陆绎闻言,微微挑眉:下水?莫非生辰纲在水下?

  杨岳连连摇头:“爹说了,不让咱们插手。”

  杨程万不许他们插手?为何?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待见仇鸾,压根就不愿帮他找到生辰纲;又或者,杨程万在他面前,不愿显露锋芒,是在提防他?陆绎不禁眉头微皱。

  这厢,杨岳与袁今夏嘀嘀咕咕半日,似说不拢,她抬腿就走。

  陆绎看着杨岳无可奈何地追上她。

  “我水性可不好,你是知道的。”

  “放心,不要你下水,你在船上接应我就行。”今夏笑眯眯地叮嘱他,“要紧的是,别让人发觉。”

  “……明明是个官家,偏偏做一副贼样,何苦来。”杨岳咕哝着。

  她下水去,莫非是想私吞生辰纲?陆绎面色沉了沉,看着两人都上了甲板,这才悄无声息地回了自己舱房,换上一身石青水靠。他原也可以在船上等着,但对于藏匿生辰纲的所在,说实话,他自己也十分好奇。

  藏在水下,究竟能藏在什么地方?

  他潜入水中,往王方兴那条船的船底游去,正看见今夏在船底又扣又扳。看见他的出现,她样子委实有点滑稽,先是愣住,然后开口咕嘟嘟吐了一串泡泡,最后用手指了指水面,示意要上去换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绎不傻,知晓她想趁机溜走,拽住她左臂用力把她拉下,颇赏识地看了一会儿她手足乱蹬的憋气状。其实演得一点不像,他在诏狱多时,憋气的人什么模样再清楚不过,她这样子倒是一脸的做贼心虚。

  总算等到她老实下来,识相地不再逃走,陆绎这才松开她,游到她方才折腾的那块船板,细细端详,然后力灌于拳,将那块有古怪的船板打破拆下来,看见了内中八口黑黝黝的樟木箱子。

  果然藏在这里面!这艘船这么大,船底有上百块船板,她怎么就能偏偏找到这块船板?陆绎转头去看她,她只盯着箱子,似浑然不觉。

  此番陆绎出门,未带手下,连岑福和岑寿也未跟着来,他搬了一口箱子上船后,见袁今夏水性着实不错,船上还有杨岳接应,遂命她将其他几口箱子也都尽数搬上船来。

  他回船舱换过衣衫,打开生辰纲的箱子,略略看了看,贵重之物比比皆是,显然仇鸾在边塞也没闲着,能贪的他恐怕一点没放过。

  门被轻轻叩响,料想是袁今夏与杨岳,他道:“进来。”

  她进来时,陆绎抬眼看了眼,不由怔了怔:她的头发尚湿漉漉,唇色微微泛白,原本就有些瘦弱的身子,看着倒叫人生出几分可怜之意来。毕竟是个姑娘家,春寒料峭,想是在水里头冻着了。陆绎平素差遣人惯了,方才让她把箱子都抬上来,并未多加考虑,忘了她还是个姑娘家,现下不由稍有些许悔意。

  偏偏她对他的目光毫无察觉,双目骨碌碌直盯着樟木箱子,与杨岳窃窃私语:“……瞧,点翠银狮子!”

  “……金狮顶麒麟壶、金鹦鹉荔枝杯,那杯子瞧着怕有四、五两重吧。”

  “怕是有了。”

  她啧啧而叹,双目那叫一个熠熠生辉,陆绎微微皱了皱眉头,心底甫升起的一点点怜惜也荡然无存。

  “你二人偷着下水去,就是想私吞这套生辰纲吧?”他冷着面问道。

  他这一问,袁今夏与杨岳顿时急了,连声解释,颇有些语无伦次。

  亏了还是捕快,被人一问竟这般慌张,陆绎暗自好笑,接着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箱子藏在水下?你说。”他让看上去老实些的杨岳先回答。

  “……嗯、嗯……是这样的……那些箱子上面有蜡,哦,不对,是地上有蜡……还有那些痕迹……就是这样,然后我们就猜……”杨岳结结巴巴道。

  陆绎忍无可忍地制止他,抬眼看向袁今夏:“你说。”

  她有点无赖地摊摊手道:“其实,就是瞎猜的,没想到运气这么好,真的在水下找到了。”

  “原来如此,”陆绎盯着她,道,“那么你们不如再猜一猜,我会不会把你们俩装箱子里沉到河里头去。”

  “经历大人真爱开玩笑,哈哈……”她干笑两声。

  陆绎目光未有稍移,仍旧盯着她。

  她只得一条一条地将各种发现和推测如实道来,未再隐瞒。

  “你已经推测出来,却着意隐瞒,还说不是为了私吞。”陆绎慢悠悠道。

  “王方兴,连同他手下的人既然都有嫌疑,我自然不好当众说出。”她讨好地朝他一笑,“再说,我们无法确定箱子就藏在水下,所以想得是找到之后再告知大人。”

  瞧她笑得小狐狸一般,偏偏还是一只没道行的小狐狸,陆绎不由暗暗好笑。他让杨岳去把王方兴请过来时,见她站在哪里无事,忍不住故意出言刺了她两句,看她明明气得咬牙切齿却硬忍着,他无端生出些许惬意来。

  沙修竹是个北方汉子,且没经过多少事儿,看见那些箱子就愣住了,陆绎再稍稍一诈,他就误以为事情已经败露,坦然认了。陆绎心知,此事虽是他做的,身后却一定还有人在为他出谋划策。

  窗下还有人在偷听,陆绎知晓是何人,心中暗自恼火。这两个小捕快究竟是自己不知死活,或是听了杨程万的授意,竟然胆大到来听他的墙角。

  沙修竹性情倔强,不肯说出同伙究竟是谁。陆绎瞥了眼窗口,骤然出腿,疾电般扫向他的腿……

  随着骨头断裂的脆响,沙修竹惨叫倒地。

  陆绎面色不改,转向窗外,正对上袁今夏吃惊的双目。此举,一来给这两个小捕快一点警示,莫再作这等越逾之举;二来也是为了方便制住沙修竹。陆绎此行未带随从,袁今夏与杨岳二人连他的壁脚都敢听,显然靠不住,先打折沙修竹的腿,让他行动不便,便是有人来搭救也要多费些事儿。

  未搭理袁今夏二人,他先命船工将沙修竹带回底舱关押,然后径直去叩了杨程万的舱门。

  “陆大人?”杨程万一瘸一拐开了门。

  陆绎温文尔雅地有礼道:“令徒二人不知为何藏在我窗下偷听?言渊行事自问光明磊落,并无不可告人之处,只是担心前辈是否对我有所误会,故而心存芥蒂?”

  杨程万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连忙朝陆绎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大人千万莫要误会。小徒顽劣,竟敢冒犯大人,是我失责,我一定让他们向大人您好好赔罪。”

  “前辈言重了,”陆绎风轻云淡地笑道,“言渊年轻,此番江南之行,若有不当之处也请前辈直言才是。”

  “不敢不敢。”杨程万忙道。

  “既是误会一场,那么前辈好好歇息,言渊就不打扰了。”

  陆绎转身走了,留下杨程万在原地眉头深皱。

  杨程万也曾是锦衣卫,他知晓,锦衣卫行事时盯梢窃听是家常便饭,但若用在自己人身上,却是犯了大忌。没想到杨岳和今夏竟然会如此不识好歹,敢跑到陆绎的窗下偷听,凭陆绎的官阶身份,要收拾这两个小兔崽子轻而易举,还肯来告诉他一声,已是给足了他面子。江南之行才刚刚开始,得让陆绎消了这口气才行,不然只怕以后杨岳与今夏在他手底下要吃大亏。

  正想着,杨程万就看见了磨磨蹭蹭过来的徒儿,暗叹口气,板起脸来,有意重重道:“你们如今翅膀硬了,我交代的话也不必放在心上,我看也不必再跟着我了。”

  “爹爹,孩儿知错了!”杨岳率先就跪了下去。

  今夏连忙跟着跪下:“头儿,您别听那位陆大人瞎说,其实我们……”

  她话未说完,就被杨程万狠狠一瞪,只得收了声。

  “头儿,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她只好道。

  存心要他们好好反省,也是为了做出样子给陆绎看,杨程万不理会他们,砰得把门关上,任由他们在外头跪着。

  这日,陆绎上下楼梯几次,远远就能瞥见两个小捕快跪在杨程万门口,他心中知晓杨程万是为了做样子给自己看,但这二人连自己的墙角都敢偷听,当真是不知轻重,也该好好受些惩戒才是。

  何况,不过是在地上跪一跪,已经轻饶了他们。

  直至日暮时分,站船靠船,船工上上下下补充淡水和食物。陆绎靠在船头看落日,同时留意着此处码头的人。沙修竹尚被押在船上,且受了伤,同伙若是讲义气之人,只怕今晚就会来救他。

  杨程万一瘸一拐地踱过来,与他闲聊了两句。陆绎请他同去用饭,杨程万推脱不过,两人便一同往里行来。

  “他们这是……”看见今夏二人跪着,陆绎故作诧异状。

  “劣徒不懂规矩,冒犯了经历大人。不必理会他们。”

  陆绎瞥了眼袁今夏,见她低眉垂目,一声不吭,倒是难得一见的乖顺模样。果然让她受些教训是应该的。

  “一场误会,小事而已,前辈无须介怀,还是让他们起来吧,否则言渊如何过意的去。”陆绎含笑对杨程万道。

  这句话,杨程万已等了许久,两孩子跪了一日,水米不进的,他早就心疼了。现下好不容易听见陆绎这么说,便顺坡下驴道:“既是经历大人发话,就饶了他们便是。听见没有,还不起来谢过经历大人!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今夏扶着船壁艰难起身,转向陆绎,口中道:“多谢经历大人宽宏大量……”话未说完,双腿压根使不上劲站直,扑通一下又跪下去。

  知晓她多半是腿跪麻了,陆绎下意识就要出手去搀扶她,幸而及时忍住,袖手而背,淡淡道:“不必行此大礼,快起来吧。”

  她拐着腿,与杨岳走了。

  杨程万叹了口气:“两个不成器的东西,让大人看笑话了。”

  陆绎微微一笑:“前辈过谦了,昨夜生辰纲一事,还得多亏了他们俩才能找回来,假以时日,必有所作为。”

  “他们俩,不惹祸我就安心了。”

  沉沉夜幕中,一叶小舟消无声息地靠近站船,很快,一个人影如猫般跃上船来,轻盈无声。

  隐在暗处的陆绎一直等到那人潜入船舱,这才现身,跃上那人的小舟,取过桨杆,对着船底接缝处,猛力一戳,桨杆戳穿船底,河水哗哗地漫上来。

  靴底微湿,他一个鹞子翻身,复回到站船上,靠着船舷等待着。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船舱口才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陆绎转过身,看向蒙着面的大高个:

  “你的手脚未免太慢了些。”

  “就是你废了沙大哥的腿?”

  陆绎压根就没有理会他的话,目光落在他腰间的九节鞭上,淡淡道:“九节鞭是个易攻难守的,你没带别的兵刃么?

  “爷就是空着手,也能废了你!”

  话音刚落,蒙面人便抢先动起手来。两人你来我往,九节鞭舞得烈烈生风,他的功夫不弱,陆绎存心想试出他的来历,故而并未尽全力。

  出乎陆绎意料的是,数招之后,竟然看见沙修竹挟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