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作者:枼青衫      更新:2023-07-27 18:56      字数:4382
  每天他出了门,她都能确定他会回家吃饭,不用担惊受怕,不必想过了今天还有没有明天。这是她想过的日子。

  而现实是,他们现正站在悬崖边,短暂相拥后,终也会跌落到万丈深渊。

  魏邵天将手上移到她的后背,慎重道:“再等一阵。我干完这一票,就收手。”

  “你已经挣了很多钱,根本不需要再冒险。”

  他说:“不是为了钱。”

  仿佛复制过的对白。

  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命。他们心知肚明。

  “在东孔时,你劝我放弃,我没有听。”

  如果当初没有跟他去城寨,他们的故事会在那个吻处画上句号。她永远不会窥探见他的秘密,也永远不会知道其实他们的命运早在十年前就联系在了一起。

  她说:“但我不后悔。”

  她要感谢这世上没有如果。

  “我想做什么,你阻止不了。同样,你想做什么我也阻止不了。”

  宋瑾瑜平静地望着他,“我不会阻止你。我只要你活着。”

  她已经迟了十年才遇到他。能多爱一天,都是赚到。

  魏邵天怔住。

  “我可以为你打一辈子官司,我不怕麻烦。反正认识你,已经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麻烦。”

  她一句话头醒尾,眼神中有大无畏,坦白过他几百倍。

  他不敢想的,其实她都想过了。他不敢开口的,她已经替他说完。

  男人早已无地自容,再说不出口傻女两个字。

  他扶着她的腰背,一字一句道:“宋瑾瑜,我改主意了。”

  “我不要你做我的情人。反正都要搏,我要带你回香港,做傅太太。”

  这个男人对她的心事一清二楚,当然知道她不在乎做什么傅太,但他还是说了这句话,用承诺的口气。

  而他许下的前一个承诺,是学做一个好人。

  在爱情面前,谁都不必狡辩。

  长久的对视后,她笑了,“好,我等着你。”

  哪怕期限无尽头,哪怕等足一辈子。

  在漫长的忍耐后,他们生命里被剥夺掉的东西,如今加倍赐予。你看,上帝从来公平。

  魏邵天收住目光,拍拍她的屁股,“去歇着,一会儿等吃饭。”

  宋瑾瑜起身,看了眼桌上的塑料袋,“你买的菜多不多?”

  “挺多的,怎么了?”

  “我想叫霍桑过来一起吃饭。”

  回安城后,他们统共也没见过几面。魏邵天点头,“我叫齐宇去接她。”

  四个人吃饭,三个菜当然不够,魏邵天打算用买多了的青椒和肉再做个炒菜。客厅放着歌,他备好菜,掐着时间下锅,齐宇和霍桑到的时候刚好能装盘上桌。

  齐宇进了屋,看见系着半身围裙的魏邵天,半天没想好要开口说什么。

  女人们已经坐在餐桌等候,齐宇去拿碗筷,顺便凑到灶边小声揶了句,“哥,你这是转性了?”

  魏邵天把汤盛出来,头也没抬。“滚去洗手。”

  三菜一汤,普通简陋,但重要的不是菜色,而是和什么人坐下来吃饭。

  魏邵天给她们一人夹了块排骨,放碗里。齐宇没这待遇,他顶多算是蹭饭的,只能麻溜往嘴里扒饭,顺便捧个场。

  齐宇每尝一道菜就说一句,“啧啧,三生有幸啊。”

  泰安天哥亲自下厨做饭,说出去都没人信。

  魏邵天很淡定,“有什么好奇怪的。都是普通人,都要吃喝拉撒,要过日子。”

  是人都要食人间烟火,都要双脚沾地。能飘一阵子,不能飘一辈子。

  霍桑吃得很安静,从前在城寨,都是她给阿添煮东西吃,这是她头一次吃到阿添做的饭。她学了一些普通话,但咬字仍不清,嚼着说:“阿添,好吃。”

  齐宇瞅一眼小丫头,心里想着,马屁精。

  但做饭的人,听见这话最舒心,魏邵天又给她碗里添菜,“多吃点。”

  霍桑个头瘦小,从小营养就不好,头发都是黄的。魏邵天不说,但谁都看得出来他是心疼她的,她是他过去十年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这也是为什么宋瑾瑜要让霍桑来吃饭。

  每个人心里都装着事情,这桌饭照样吃的其乐融融。

  魏邵天若无其事的问了句,“雄帮那边有没有动静?”

  齐宇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方桌对面的人,宋瑾瑜神情淡然,他明白不用忌讳什么,于是说:“没有,还是老样子,倒是谢家最近……”

  “怎么了?”

  “谢常和见了几拨人,好像在谈地价。”

  魏邵天嗯了一声,“那正好。”

  话题到此为止。

  有两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在,把饭菜都一扫而光不是难事。吃完饭,齐宇去到阳台抽烟。他环顾一眼客厅,这屋子哪里都没变化,却又哪里都变了。比如原本空空如也的茶几多了杂志和水果,电视柜上有新买的碟片和一缸金鱼,久到落灰的dvd机也重获新生。

  与其说是多了些生活气息,不如说,多了女人的气息。

  宋瑾瑜留在厨房洗碗,魏邵天跟进来,立在她身后,手放在她腰上,问:“好吃吗?”

  她不必迎衬他面子,就讲实话,“还有上升空间。”

  魏邵天笑,“那我加油。”

  宋瑾瑜转头见他在捋袖子,于是用手肘顶了他一下,轻声道:“你去陪他们吧。”

  虽然她从未说过要他戒烟,但自她住过来后,他已很少在家吸烟。饭后食根烟,也算是解馋。

  魏邵天从外套摸出自己的云烟,这包还是三天前买的,按他以前的量,一天一包是常态。他看着手里皱了的烟盒,想到第一次见她时,因为点了一根烟,她的眉头皱成一波春水,一眼就将他看进了心里。

  有些人,或早或晚遇到,都注定会纠缠一辈子。

  齐宇给他递火,“天哥,你想好了?”

  魏邵天答得很爽快,“想好了。”

  “那之前的生意怎么办?”

  “我走了,有人会争破头,无所谓了。”

  厨房的女人正弯腰着洗碗,长发束在身后,阳光恰好打在她的侧颜。霍桑蹲在电视柜前逗鱼,她时不时扭头朝阳台看,笑起来带着酒窝。

  齐宇看着,心里捏着一把冰。

  他金盆洗手,全身而退,或许是对他们四个人而言最好的结局。但这也意味着他三年潜伏的心血全部白费。

  三年他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不是一张白卷能交代的。

  其实魏邵天的目光和他落在同一处。他抬手抹了下唇,继续昨晚未说完的话题,“讲真的,你跟我这么几年,身边也没个正经的女人,我看了都着急。”

  “天哥,我不急。”

  齐宇还是那副表情,那套说辞,“找对象,要过一辈子的,得慎重。”

  魏邵天挤兑他,“不用他妈的慎重。你看我,什么时候慎重过?”

  齐宇瞥他一眼,“那是你长得帅。”

  当然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换谁都不会有异议,魏邵天认下了,但还是补充道:“都是好姑娘,就你毛病多。”

  半根烟抽完,齐宇想到件事,“我昨天回家,撞见了凉粉店的那姑娘。”

  魏邵天眉头耸了下,“什么时候?”

  “很晚,在医院门口,开了辆奥迪。你猜的没错,魏邵雄手里的钱,一半靠的都是同乡会洗干净的。”

  齐宇说完,又觉得神奇,“天哥,你当初是怎么想到这一层的?”

  魏邵天抖了抖烟灰,“西市的事,你不觉得很奇怪?”

  他的目光往窗外飘,“整条街,几百间铺面,不过江也有十几条街,在哪都不找事,偏偏要动没油水的凉粉店。图什么?”

  齐宇愣了下,“你意思是,伟强是被卖出来的?”

  “养狗,就是要放出去咬人的,除非他想养肥宰吃狗肉锅。”

  魏邵天又给他上了一课,“他把伟强卖出来,叫上屋抽梯。逼我们先动手,叫出师有名。”

  一个男人的地位如何,要看他的对手。一个男人的品味如何,要看他的女人。

  魏邵雄要是真没点脑子,他们不至于斗了这么多年,也斗不出个高下。

  齐宇明白了,“原来他早那时候就算计着我们呢。”

  魏邵天吸一口,把烟摁灭在窗台。从前只要魏秉义还有一口气在,魏邵雄做什么都名不正言不顺。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虚情假意坐下来谈这笔生意,打的是釜底抽薪的算盘。

  这样想来,连先前堂会落败,也可能是有意松裤腰,让他有风驶尽利,最后蚀到没底裤,只要一朝踢落水,先前的烂账也都会算到他一人头上。

  魏邵雄是算计着要怎么让他背下这口黑锅。

  齐宇提醒他,“天哥,云南那边,肯定也下了套等着你。你这趟去要小心。”

  “真要玩完,那也是命,得认。”

  厨房的宋瑾瑜将洗好的碗碟放在铁架上沥水,然后在围裙上擦手,魏邵天出神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没别的,你替我照顾霍桑,她干干净净,还有人生要过。”

  这几天,他交代了所有人,现在也交代了霍桑。但唯独没交代自己,也没交代她。

  “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三天后。”

  三天后,是一月一日。

  宋瑾瑜切好水果端到客厅,招呼他们来吃。魏邵天闻了闻自己身上的烟味,才往沙发上去,他坐下,用牙签杈一块甜瓜放嘴里,又喂给她一块。

  霍桑在旁看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情绪,这姑娘纯透的像杯水,喜怒哀乐全写在了脸上。齐宇察觉到她垂首,于是从果盘里拿了一块甜瓜递给她。

  霍桑盯着那甜瓜看了一会儿,接过来,冲他笑时,露出半颗虎牙。

  齐宇的眼神黯了。的确,都是好姑娘,有毛病的是他。

  他干了警察,也还是懦弱,懦弱到连口都开不了,还心存幻想。

  想不到的人,再想多个十年,也不会是他的。

  要走时,霍桑换好鞋,站在玄关许久不动。齐宇明白缘由,但更清楚,现在不是他扮演绅士的时候。

  魏邵天先抬了步,过去摸了摸她的头,还是那句话,“霍桑,听话。”

  霍桑突然抱住他,眼泪就哗哗的往下流。好像今天她才知道,这世上再没有城寨了,也再没有阿添了。

  “阿添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吧。”

  说完这句话,霍桑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魏邵天愣了半晌,才推了齐宇一把,让他去追人。

  齐宇也没犹豫,穿鞋下了楼。

  门关上,魏邵天转过身来,衣服上还有泪痕。宋瑾瑜看着心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道:“她把我当家人。”

  “我知道。”

  “她是依赖我,不是爱情。如果她误以为是爱情,只会让她的人生变的更糟。”

  八年前,他头一次跟魏秉义去缅甸过斋日。他不信佛,也见不了佛,便跟着阿乐骑大象进到了山里。那座山里住着古老的赫蒙族人,他不懂他们的语言,只有阿乐能与他们交流。

  阿乐跟族长谈生意,他就在茅草屋外边守着,拿玉米叶逗着山里的小黄狗。村里的老人坐在路边,人手一柄长烟杆,齐齐瞩目。

  十岁大的小女孩走过来,递上一包土烟。他抬头,看见一张没洗干净的脸,和一双乌黑透亮的眼睛。那双眼睛藏着的东西,如果上帝看见,也会因此而自责。

  那是对生的渴望。

  “要烟吗?”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他下地狱,是活该,城寨里的人,都是活该,只有霍桑不应该。趁一切仍未晚,她应脱离这个边缘世界,越早越好。

  魏邵天的眸光一瞬沉入深海,“我希望我是救了她,而不是毁了她。”

  她知道他是在自责,于是抱住他,说:“我知道。”

  这个男人背负着什么,她比上帝更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