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5宁国公府
作者:药渣      更新:2023-07-28 16:24      字数:3856
  映心院中,苏灵玉简单梳洗之后,在软榻前同闻声而来的苏玲玉之父第一次见了面。

  不得不说,或许是血脉相连的关系,苏父同当年面见她的那个年轻人样貌有几分相像。

  苏玲玉的曾曾曾祖父苏炀,是苏家远亲,在临阳苏氏嫡支尽皆消逝的当年,算得上是同苏灵玉血脉最为亲近之人了。

  苏炀性情憨厚平和,若非当年帝王下令遍寻苏家遗留血脉,这个年轻人是想不起来入京的。

  直至今日,苏灵玉也依旧记得当年那个年轻人初次见到她时红着眼睛叩的那三个响头,长秋宫的青砖地面上,砰砰作响的声音仿佛还犹在耳际。

  那年轻人一声“姑姑”叫出口,苏灵玉就红了眼眶,最后,她对这个红着眼睛的年轻人也只说了两句话。

  “你要好好的。”

  “我会重建苏家。”

  她血脉相连的至亲都已不再,能做的,无非是好好活着,光复苏家荣光。

  纵然九泉之下的亲人或许不需要她如此做,但留在人世间的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苏远衡看着眼前面色沉静的女儿,本有许多话要说,但看她憔悴虚弱脸色,话到嘴边终究只剩了一句,“好好歇着,身体要紧。”

  苏灵玉扶着墨莲的手起身,下了软榻扑通一声跪地,在苏父惊异焦急的眼神中叩了三个响头,“女儿不孝,劳父亲为我忧心了。”

  这是苏玲玉对这位从小疼爱她的父亲的愧疚与歉意,苏灵玉得了小姑娘的身体,纵然她真实的年纪同眼前人差不多,是苏家真正的先祖血脉,此刻也应当叫这一声“父亲”,磕了这三个头。

  这是她理应为苏玲玉做的。

  苏远衡看着向来娇俏任性的小女儿此番做派,心里格外不好受,快步上前将人扶起来,他终是忍不住摸了摸小姑娘的头,神情慈爱,“你好好的,就是对为父尽孝了。”

  “你父亲这句话说得对,”门口,苏老夫人缓步而入,眼神温和,“虽说你这次仍旧是不省心,但好歹跪了几天祠堂,终于懂事许多,也不枉国公爷如此疼爱你。”

  “祖母,从前是孙女不孝,劳祖母费心了。”苏灵玉再跪,同样是三叩首,依旧是苏玲玉离开之前对亲人的歉意与不舍。

  “身子刚好就别下地折腾了,”苏老夫人将这个向来让她费心的孙女扶起来,抚了抚少女消瘦的脸颊,眼眶也有些红,“你早些喝了药上床歇息,等身子好些之后,我带你去镇国寺还愿。”

  苏灵玉点点头,转而提起之前同淮安侯府的退亲之事,“祖母,孙女之前行.事虽说有些莽撞,但所言所行均是真心,确实想解除同吕世子之间的亲事。”

  同淮安侯世子退亲,是小姑娘的心愿,她那时候刚醒来,只想着满足苏玲玉所想,但实际上行.事多少有些莽撞,否则也不会回府之后被罚跪祠堂。

  但无论如何,她得确保这件事如小姑娘的心意。

  苏老夫人看着眼前眉目间隐现坚毅的孙女,心底无声叹了口气,若是从前有现在这副聪慧模样,哪里还会走到这般地步。

  不过,事情既然到了这般田地,该罚的罚了,该得的教训也得了,只望她这个小孙女真能吃一堑长一智。

  “如今既然你不愿意这桩亲事,解也就解了吧,”苏老夫人拍拍孙女儿的手,神情肃穆两分,“但可一不可二,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若是日后你还不能谨言慎行,这家法我还是要请出来的。”

  “孙女晓得。”苏灵玉微微一笑,总算了了这桩心事。

  或许是刚醒来身体还疲乏的缘故,抑或是汤药的影响,她强撑着精神同苏父与苏老夫人又说了两句话,很快再度沉睡过去。

  见人已安然沉睡,苏老夫人被儿子搀扶着一路出了映心院。

  看着远处天际被云彩遮住的太阳,苏老夫人淡淡叹了口气,“了悟大师所说的玲玉十六岁的这场劫难,现在看来是解了。”

  苏远衡虽说从前总有些怀疑,但近些日子经此一事,心里已相信了七八分,口气不如从前那么强硬,“是孩儿不孝,一直以来劳母亲挂心了。”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做母亲的对儿女的心,无不如此,”苏老夫人看了双鬓已有白发的儿子,无奈摇头,“你如今身边没个贴心的人,就算是为了阿芜,我也得多费些心,总归,家里就这么一个姑娘,从小看到大,不为她为谁呢。”

  想起早逝的爱妻,苏远衡沉默,见儿子这副模样,苏老夫人也不再多说,带着人回了自己院子。

  秋日凉风骤起,略过或黄或绿树木枝叶,留下沙沙响声,苏远衡站了许久,终究是满含惆怅的叹息一声,回了书房处理公务。

  ***

  苏灵玉夜半醒来之时,外面银色满月高挂天空,纯净清冷的月光洒落一室银辉,徒留淡淡凉意。

  外间墨雪守夜,正是睡意正浓时,身子一点一点的似倒非倒,苏灵玉看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叫醒她的打算。

  夜半时分若是被她叫醒,又是一番忙碌,难得她想清静,就这样也好。

  裹好防风御寒的狐毛斗篷,苏灵玉轻手轻脚的去了外间,站在被银白月光沁染的窗前,她轻轻舒了口气。

  月光如流水般笼罩视线所及之处,这座苏玲玉从小长到大的宁国公府,对于苏灵玉而言大体也是熟悉的。

  纵然百年过去,许多地方变了模样,但终究,还是临阳苏家的形。

  当年重修这座宅子时,她只想着睹物思人,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重新住回这里。

  虽然她同那个与自己同名同姓的小姑娘苏玲玉许多地方大为不同,但是,有一点,她们是相似的,在这个府里,曾经留下了太多令人欢喜的回忆。

  当年的苏灵玉,母亲早亡,从小跟在祖父与父亲身边长大,备受家中众人宠爱,或许是因为苏家那一代嫡支仅有她一个女孩儿,她的兄长与诸多堂兄堂弟们在她面前也是极尽宠爱之能事。

  正是因为曾经的她太过幸福,所以当一切被毁灭的时候,她才会那么痛那么恨。

  至于苏玲玉这个小姑娘,和她一样母亲早逝,但同样身边有祖母与父亲疼爱,虽说和那个庶出的兄长并不亲近,但在国公府里,她得到的疼爱与宠溺都是独一份儿的。

  若非她母亲育子艰难,过门多年家中仍无一儿半女,只怕苏父也是不肯纳妾开枝散叶的。

  但到底,她的出生带走了母亲的性命,也让父亲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或许也是因此,苏父纵然疼爱她,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有些淡淡的,平日里相处总有几分不自在。

  在小姑娘的记忆里,这座偌大的宁国公府其实格外安静,也无怪乎她总喜欢往热闹的地方凑,实在是这家里太清冷了些。

  当年闻名江南的江东苏氏,谁能料想到百年后人口凋零若此,除了宁国公府的这一支,只有临阳老家那里还有些不甚亲近的族人,念及此,苏灵玉心里更难受了些。

  现在的苏家现状,实在是让她不太好受。

  纵然她不曾想过让后人如何光耀门楣,但门庭冷落至此也是让人心酸。

  若非宁国公这个爵位是当年成康帝大方赐下,言及非谋逆大罪,否则不可收回也不可降等袭爵,如今的苏家还不知是个什么落魄模样。

  但就算如此,在如今的耀京权贵圈子里,宁国公的门楣也算不上高,否则一个所谓的淮安侯世子与六品翰林侍读之女还不敢如此戏弄国公府嫡小姐。

  仅仅只是稍稍往深里想了些,苏灵玉就不免叹了口气,小姑娘看不清看不明白的东西,于她而言格外清晰,苏老夫人与苏父想必也是清楚的,否则平日里不会总是殷殷叮嘱,细致照看。

  可惜,世事难料,这最简单也最残酷的一句实话,由不得人逃避。

  如今她还在这里,或许还能让苏老夫人与苏父安慰几分,但若有一日.她离开,他们还是照旧要承受失去至亲之痛,就像当年的她那样。

  更何况,她是百年前临阳苏家的苏灵玉,不是宁国公府里苏老夫人与宁国公疼爱的苏玲玉,他们越爱那个小姑娘,就会越快发现真.相。

  想走的人被迫回来,想留的人却不能留,天意着实冷酷,难以揣测。

  满月秋夜中,苏灵玉无奈闭眼,就是不知道,她这个旧人会在这里停留多长时间。

  “他们没骗我,你果然醒了。”月夜银辉下,身旁陡然传来年轻男子低沉带笑的声音,苏灵玉看向那隐在廊下.阴暗处的人影,神情凝重,“秋夜里贸然上门拜访,崇王殿下着实不拘小节。”

  这句话声音压得极低,但话语间的不虞却格外明显,苏灵玉承认,这同故人容貌姓名相似的崇王殿下,和玉子烺是同样的任性自我。

  骄纵任性的人总是会给别人带来数不清的麻烦,越是年轻骄傲,就越容易不知天高地厚,除非吃到任性带来的苦头,否则他们永远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当年的玉子烺到后来已然是收敛了性子,但如今的这位崇王殿下,恐怕还正当任性时,凡事只会由着自己的心意来,要不然也不会深夜踏足映心院。

  “若非挂念世妹,我也不会于如此深夜贸然来访。”玉子烺从阴影处走出,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夜行衣,但即便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依旧一副光风霁月模样,好似这里并不是国公府嫡小姐的闺房,面上是当日第一楼初见时相同的坦然。

  苏灵玉并不关心这位崇王殿下来此的手段与目的,她只知道一点,“如今殿下既然看到我安好,是否应该打道回府了?”

  不管这人来意如何,此刻最应该做的就是离开,否则但凡这院中有一人发现他行迹,于她而言都是噩耗,还会让终日挂心女儿与孙女的苏家人担忧心烦,苏灵玉并不想给小姑娘的家人添麻烦。

  “苏灵玉。”那人突然出声叫了她的名字,语气郑重。

  被叫到名字的人怔楞一下,许久后才抬头看向对方的眼睛。

  清冷月光下,她看到了那嘴角总是含.着两分笑意的人的认真眼神。

  “苏灵玉。”这一次,他神情更加认真郑重的叫了她的名字。

  她不言不语,只沉默着看他,大概也是因为,她觉得此刻呼唤她名字的那个人并不需要如何回应吧。

  可惜,他叫的只会是苏玲玉,不会是她。

  于她而言,世间早已再无一人能叫苏灵玉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