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回事,林如岳不由笑了,侯门和侯门可不一样。 (9)
作者:月冷千山      更新:2023-07-29 08:14      字数:18634
  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元春忙上前行礼,问道,神仙姐姐,此处真是好景,你这是要去哪里?

  那仙姑亦还礼,道,香缘仙子莫要客气,我是专门司管这瑞白世界的雪海仙子。今日也不全是巧合,昨日经过彤云沧海,遇到那警幻仙姑,她手捧一盒琉璃红豆,刚刚布散完相思。我听她唱那红楼梦曲,又见她手持一把金弓,便问缘由。她叹口气道,香缘仙子便要归来,只是那肉体凡胎,经了富贵温柔之乡,却终未享受半分人间意趣!今日遇见你亦为天命。她如今在那飒瑟边城,归来时也要先经你司管的雪国,不若你引她逛逛,在那琉璃宝殿,了了那相思情债,做了那红尘乐事,也不为过。见元春一脸迷茫,那仙子便笑道,是以我今日在此迎你。

  元春听得迷迷糊糊,却因好容易才能在这美境肆无忌惮地拉着林如岳,因此并未深究,只问道,还烦劳雪海仙子引领。

  那仙子含笑点头,引着二人穿过了白色雪林,来到了一处琉璃宝殿。只见那晶莹冰殿矗立在白雪莹莹的山巅,七彩流光,宝色四泻。琉璃宫门上书四个大字,雪海情司。元春瞧那笔体,遒劲潇肆,竟是水鉴的书法。心内恍然一惊,竟停步犹疑起来。雪海仙子侧身瞧着元春,眼内露出悲悯怜惜之色。正待开口,忽见那宫门大开,一排仙子皆迎了出来,瞧见元春便纷纷施礼道,香缘姐姐,香缘妹妹的一片莺声燕语地叫道,且随我来!

  雪海仙子不由摇头低声叹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林如岳见到众仙子皆衣袂飘飘,翩若惊鸿,妍若三春,无一人理会自个儿,不由自惭形秽,脚下竟拖延起来。元春这才回头望着他,嫣然一笑道,既来了,且进去瞧瞧才是。

  因有警幻仙子之言在前,众仙子便也回头笑道,且随我们来!林如岳这才携着元春的手一同进殿。

  ☆、恩爱成灰

  殿内琉璃华彩,一等物事皆由琉璃所造。鹅黄琉璃书柜,烟色琉璃桌椅,绿波色的琉璃窗棂…… 整座殿宇砖墙,皆为冰造,又和室内物什一应辉照,一时间晶辉耀眼。林如岳不由发出赞叹之声,和元春互相展颜一笑。雪海仙子看在眼里,便对众仙子道,香缘客座本殿,还不快捧来香茗!

  两位仙子翩然而去,来时奉上两只冰盏,只见盏内异香凌冽,雪海仙子笑道,两位可饮下这杯“清涟一饮”。

  元春和林如岳忙接过杯子,细细饮了,直觉酒力凌冽,凌冽中又有甜香莫名。元春笑道,多谢仙子姐姐!这酒真是平生未尝。雪海仙子笑道,那就请二位再饮一杯,说着又有一位仙子献上两盏。林如岳往杯内一瞧,不由吃了一惊,只见杯子竟有九色,柔光氤氲,异香盈鼻。那仙子笑道,这杯就叫“相思潋滟”,林如岳听罢,瞧了元春一眼,眼内尽是爱怜无限,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元春见林如岳一饮而尽,不由也拿起酒盏,只觉得那酒初始甘美非常,后味却在喉间留有一丝苦涩。正因这美中带苦的味道,反倒让人余味无穷,还想再饮。

  雪海仙子笑道,一杯足矣!跟我来吧!

  元春这时觉得恍恍惚惚,林如岳忙上前携住她。两人一同随着仙子来到后宫。宫内陈设华美非常,只见一尾琉璃玉床在水晶帘后若隐若现。不知何时,众仙子都已不见,只闻窗外雪海仙子远去的声音道,且在这里!情天情海幻情深……歌声逐渐远去……

  林如岳只觉得头昏异常,元春更是恍惚迷蒙,两人携着手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就做了那云雨之会……林如岳自是温存非常,元春难得从心所欲,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真如常人所言,原来这温柔乡如此醉心沁骨,直教人生死相许…… 从未知晓那云雨巫山,能叫人身若绵絮,魂飞神外,瀚海覆舟……

  两人缠绵非常,也不知道天地风云,更不问今夕何夕……柔情蜜语的话喃喃说了无数……

  缠绵许久,元春觉得口渴,喃喃道,渴了。林如岳忙四下打量,只见琉璃小几上放着一座冰雕珊瑚,便随手折下一枝道,这个就能解渴。元春接过含在嘴里,待它慢慢融化,只觉得馨凉甘爽无比,浑身顿时舒畅轻快,便要林如岳也吃一支。林如岳便也折了一枝。两人于是商量着一同走出去看看宫后花园。

  这雪海后宫,莹白世界,果然是玉色无双,古今无伦。两人来到后花园,只见冰雕玉琢的垂花门后,六棱雪花形状的园子,里面尽是珊瑚玉树,琼花瑶柳。林如岳拉着元春,两人心境同是此生未有过的甜蜜欣喜。哪知冰面滑溜,林如岳脚下不稳,哎哟一声便拉着元春冲出了花园。两人拉着手,口中连声惊呼,耳边风呼呼,一路顺着冰道,滑到了又一片巨大的雪海。林如岳的腿已大半埋进了雪中,兀自仅仅抓着元春。两人刚喘了口气,忽见华光刺目,空中飞来数只金色箭矢,精光耀眼,破雪穿云,直插林如岳心口!

  元春大叫一声,如岳!这是她头一次以如此亲近的语气叫他。只是一切都已经迟了。林如岳三箭穿胸,“啊”的一声倒进雪中。拉着元春的手逐渐放开……元春忙跪下伸手去拨开雪,只见林如岳痴痴瞧着自己,眼神已涣散……

  水鉴正在半梦半醒之间,猛听元春梦中叫出了“如岳”二字,登时醒来,惊怒交加。元春业已醒来,浑身冷汗直下,隐约中也听到自个儿已无意叫出了林如岳的名字,登时心惊肉跳。她仔细去听水鉴的呼吸,竟是无一丝声息。元春的心如同掉进了冰窟。若是水鉴呼吸沉稳或微微打鼾,或许,或许他并未醒来。越是声息全无,越是凶多吉少。元春闭上眼睛,暗自做了最坏的打算。梦中的情形历历在目,如在眼前。元春心觉成谶,茫茫然已无生念,只是念及父母亲眷,心中着实愧疚难忍。若真是如此,大难临头,却连父母和林如岳的一面还未见到。心下自伤,又不敢哭,只得忍着。

  水鉴的听到她这一声叫,心下再无疑问,胸口如嵌入了一块巨冰,又冷又疼。他闭上眼,心似被什么钳住,就这么一直痛,一直痛……在这破晓前的黑暗中,对她的恩爱眷恋化为飞灰。

  两人皆闭目自思,直到东方渐白,微光移窗,水鉴方哼了一声,翻身过来。元春也忙睁开眼要起来伺候。室内微白。水鉴那英武卓朗的脸庞散发着帝王自有的坚毅果敢的光芒。元春伸手要去伺候他穿衣,却被他一把将手握在手中。水鉴细细盯着她,瞧她那温婉柔顺的摸样,心内有点痛,有点怨,又有些许怜,但终不似从前那般难以割舍。他便似笑非笑地问道,昨晚睡得可好?元春的手被他握着,眼内又成了哀恳的神色,低低道,路怪远的,总不似从前睡得好。水鉴哼哈一笑,又问道,晚上是不是做梦了?元春心内一惊,含糊回道,梦见什么却是想不起。水鉴瞳孔微微收缩,似突然厌恶了眼前的问话,猛然放开她的手,叫道,于之照!于之照忙推了门进来,水鉴出了口气,伸了伸胳膊,淡淡道,都几更了,还不进来伺候着?

  于之照心想还早,听他话虽如此,口气并未怪罪,忙应道,奴才知罪。

  林如岳大呼一声,自梦中醒来,只见暗夜依旧,只有风,吹在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唯有青珈的鼾声带来安详的气息。林如岳苦笑一声,面朝内躺下,闭目回忆着梦中的情形。

  那穿胸而入的箭怕是迟早要来。只是和元春的生死缠绵,离了梦处却依然是如临其境。他微微一笑,心想,若世间还有造化,让我死于疆场。或许皇上念着这点,能赦免了一干亲族。心内悲凉,死念已定,也就再无牵挂。含珠跟着朗日卓,若是个有幸的,生下儿女,总是个好归依;以含珠的聪慧果敢,留在这里或许还是一世福贵。想到此处,心内安慰,世事瞬息清晰透明,帐外的风若在天外无关的刮,黑着的天似在帐外渐渐澄澈,而自己,在飘摇的孤舟中,沉沉睡去,即使肆无忌惮地回味和元春的缠绵,这会儿,总可以无所顾忌了吧?……

  ☆、野渡新晴

  朗日卓搂着含珠,问道,你说的可真?

  含珠道,林如岳必是说的真话。只是具体情形我却说不准。十有八九,皇上是真来了酷沙。要我说,你不如归了大乾,等于多了个臂膀抵挡武日丹。皇上天高皇帝远,这里还不是你的。称臣不过是个名分,若不归顺,大乾指不定灭了土木;又或许,或许大乾衰微,内囊哪天尽上来了,你在这里,还不是逍遥照旧。

  朗日卓点点头,心想若是不费兵卒,能灭了武日丹,也算值了。自打满利蒙这个女人进门,父亲便逐渐忽视自己母子;直到武日丹长大,飞扬跋扈,让部下射杀自己的爱马,劝阻者死,上次又让大伙儿射杀爱将,犹豫者立诛。自个儿不愿,只得带着心腹逃了出来。其心已明,父王却至死不悟。现下双方旗鼓相当,若是能借助乾黎败了这个祸患,又能少些伤亡,何乐而不为?不若抢占了先机,先去见了水鉴才为上策。

  含珠见他愿意,便搂住他笑道,我只是告诉你消息,决定还是你自己做为好。我既跟了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一切听凭你自个儿决定。

  朗日卓心下感动,狠狠亲了她一口道,这个我自然知道。说罢又去闻她的脖颈,含珠身上那淡雅的香味,总使他流连不已。他抱住含珠的纤腰,两人又腻在一起,朗日卓揉搓着她,却对门外的侍卫喊道,快叫格顿来见!

  水鉴来到北营,正与水英坐着说话,忽闻门外通报,郎日卓使臣来见!

  水鉴和水英对视一眼,眼内皆有问询之意,水鉴开口道,他来做什么?水英摊开手,示意不知。水鉴便问,他来见谁?吴卫回到,他只说见我营统帅。

  嗯。水鉴点点头,瞧着水英,问道,他可见过你?

  没。水英摇摇头道。

  好。水鉴笑道,那咱们一起见见他吧!

  格顿心知大乾皇帝已到,说话自然分寸拿捏正好,虽同水英说话,说的话却句句入了水鉴的心。水英只是微微点头,并无多言。水鉴虽坐在旁席,却神色磊然,听得十分仔细。格顿瞧他气度不凡,且大刺刺的坐着,猜到他就是大乾皇帝,是以此番谈判十分顺利。

  水英让吴卫带格顿出去且坐坐喝茶。转头瞧着水鉴,微微一笑。水鉴笑道,这样最好!少费一番兵戈!因此顷刻间就同水鉴商议定了朗日卓归顺的事儿。自此水鉴心满意足不虚此行,水英也释了重负,琢磨着如何短期内就攻下武日丹,平了北疆,也算大功一件。

  待送走格顿,算是决策已定。水英晚间同水鉴一道吃饭,便问道,朗日卓肯归顺,自是一件大好事。如今他同武日丹暂没分出胜负,不如一次打赢了,也好安宁。

  没错。水鉴点头道,这样最好。忽而眉头一皱,夹了一口羊蹄子,道,我倒是忘了,那林如岳孤身归营,如今可在营中?水英答道,就在后营。却听水鉴接着道,想必是十分勇武的人。既如此,这次打武日丹,就让他打头阵吧!

  水英本摸不着头脑,以为水鉴要见林如岳,哪知水鉴说完便转了话题,一连串又问了几件毫不相干的事儿,水英都一一回答了。因水鉴晚间要留宿北营,水英忙差人去安置。心里却琢磨着,凭林如岳的能耐,去打头阵能行么?转念又想,若不是皇上听谁夸大其词错信了他,便是……想到这里,心内一凛,心想这个帐,还是太后和皇上去理论吧!

  塞外天暮得早。水鉴独自一人站在水英的帐中。大案上有纸笔,水鉴拿起笔,却不知道要写什么。若是林如岳真死了……他心内不由一颤,那元春……想到她那纤细的模样,柔软的身体,爱恨之感一并涌出。他不由紧紧握住笔,硬生生在纸上写了一笔,差点写下“死”字,却又不忍,于是掷笔于案,默然一晌,忽一狠心,抬头叫道,于之照!

  于之照忙跑进来,应道:皇上?

  水鉴瞧着他,眼神冰冷凛冽,哑声道,找一个一等弓箭手跟着咱们!

  朗日卓点点头,微微一笑,对格顿道,那这次讨伐武日丹,就是我们和大乾一道了?

  格顿点头笑道:这次一定能成!

  晚间朗日卓搂着含珠,道,这次多亏了你,对了,那个林如岳,可该好好谢谢他。

  含珠靠在朗日卓胸前,喃喃道,是该谢谢他,我更要谢谢他,可是如何谢呢?

  朗日卓柔声道,你说怎么谢,就怎么谢。又呵呵一笑道,亏得当日你说放了他!他若是死了,不但你要怨我,这次哪能如此顺利!

  含珠叹口气道,我当然是盼着他能长长久久地活着,好好地回京城去。只是皇上的心意,谁能知晓!

  朗日卓笑道,这次打败了武日丹,又收编了我,难道还不算大功一件?你就放心吧!

  两人紧紧抱住,这一生一世,怕是再也不会分开。

  ☆、心知此去

  毕竟入了五月。璇波她们已换了薄薄春衫。白玉兰早已怒放又匆匆凋谢。璇波望着那大片大片凋落的白色花瓣,吩咐小太监们过两日再扫。满地的玉兰花瓣,把一个好好地初春,平添几分寥落。璇波经过树下,略略停留,想起林如岳如今身在北疆,心内忽升起些许不安。过了两日,小太监扫净了落花,牡丹芍药们,又开始恣意绽放。

  璇波领了皇后琏妃一干人在花园赏花,热闹了一阵,很快又无趣起来。她让她们都散了,便自回宫午休。睡到半晌醒来,迷迷糊糊中,心内总觉得有什么不对,想了一想,如今水鉴去了北疆,可不是要和林如岳见着?本想着形势好些,找个借口把林如岳调回来。这次水鉴去北疆,究竟是个什么念头?想到这里,心内一紧。虽说自己和他事儿隐秘,可难保没有个多嘴的,就算元春在那里,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万一……想想不会,又觉得不踏实,辗转睡了两个时辰,醒来便叫,望竹,去把平安叫来!

  水鉴当晚宿在北营。水英在此布了重兵,林如岳也被叫来在外围驻守。九牧的天,常常那么阴沉沉的,风依旧簌簌地吹。林如岳望着水鉴的帐子,心内已是一片冷凝无望。待换了岗,蒋玉英便召见他,说皇上既在北营,就趁着这时机,一举拿下武日丹,那是最好不过。这次皇上钦点你出迎头阵,你还是好好准备准备。要是一举获捷,封妻荫子自不必说。

  林如岳听到“皇上钦点”几字,心内已是湛若灯火,面上只是唯唯。蒋玉英素日和林如岳还算交好,突听水英说让林如岳打头阵,还是钦点,心内十分奇怪,到底是福是祸,如何也揣摩不到。按说林如岳武艺尚可,但也不是一等一的武生,且才来不久,如此一去,真是难说。

  林如岳知他心内起疑,却也是好心提醒,自己亦无可解释,只得说,属下自当尽力而为!

  回到帐中,林如岳心内若翻江倒海,心想,无论如何也要倾尽全力,总之也是一死,莫若以我之死,换一个全家太平。想到这里,便叫青珈,拿来纸笔!

  青珈忙铺纸研墨,问,二爷这是要给谁修书?

  林如岳答道,给,给琏二哥,还有,想到元春,心内一颤,无法再说下去。关山如铁,哪里可托什么锦书?而给贾琏,也总是留几句宽慰之语才好。人皆有死,反正自个儿也无妻无子,到时一定要视死如归,拼杀到血流殆尽而已!想到这里,身上一个觳觫,手一颤,笔上的墨汁啪地落在纸上。却也平添了无限勇气。想想赴死已是定局,又何苦牵累他人?转身叫青珈道,你来!

  青珈走过来一瞧,怎么纸上滴了一个大墨团,什么字也没有?不由挠挠头道,二爷写的这是什么?林如岳心念猛然一闪,说道,青珈,我明日一去,那多半是有去无回。这里已不用你伺候。你赶紧回去找到青仑,拿上所有的黄金和银两银票,马上启程,走得越远越好。

  为,为什么?青珈张口结舌地问道,二爷一定要回来啊!就,就算回不来,我们,我们也要………替二爷收尸这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林如岳知他心内所想,怆然一笑,沉声道,不必了。那些都没有什么打紧,现下最重要的,是活着离开这里。沉思了一下,又道,我此番必死无疑,你留下只是枉陪一条性命罢了。你的心意我已经知道了,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走吧!你若是不信,到时候不要后悔!

  青珈听得如同被浇了一瓢冷水,从上到下都发冷。说话已结巴起来,忽然一拍脑袋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一起跑吧!管他什么打仗,我们这会子就去收拾,连夜就走!

  林如岳倒是没想到这一层,被他说得一愣,但是想到自己在这世上已是无亲无故,哥哥却还有黛玉这个遗孤尚在贾府。自个儿若跑了,给元春,给黛玉,给贾府,要留下多少祸患!况且难保水鉴不会到处追查自己。天大地大,纵使逃到异邦,一旦发生变故,指不定还会被交还给朝廷。那时候,还不是一个死罪难逃!不若明天战死沙场,也落得个干净利落。一瞬间,他的心内已闪过千般念头。

  青珈瞪大眼睛瞧着他,半晌才听林如岳缓缓道,这个是不成的,我若是不走,你和青仑还能活命,到哪里不能落脚?日后娶妻生子,获一世安稳,那也很好。我若走了,保不定皇上到处追杀,你我皆是一死。他看了青珈一眼,点头叹息道,不要再说了!快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听到此处,青珈已是泪流满面。噗通一声跪倒,叫到,二爷!说着连连磕头,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林如岳做了一个“嘘”的姿势,忙把他拉起来。在他耳边低声道,可别这样!小心人听到!说着翻出自己随身的物件,找出里面的金豆,全部塞到他手里道,若一时想不到去哪里,可先到朗日卓哪里躲避。待,他没好说出待皇上走了,顿了一下,道,待战事结束,你们便可离开,去留随意。或者跟含珠一起呆在土木丹,也很好啊!只是,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含珠的事儿。可保无虞。

  说到这里,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青珈自是无语凝噎。朔风扑在帐篷上,夹杂着细沙尘土,撞击到帐篷,又簌簌落下,天地间,一时只剩下这主仆二人的惜别之情。

  待送走青珈,林如岳这才定了心神。本想修书一封,一来无人可传,二来也真真无人可别。元春托书“珍重”,自己再托,也无非是“珍重”二字。说与不说,尽在天地风雪间。

  打发走了青珈青仑,心念已定,林如岳反倒增添了无数的勇气,日日练兵,研究地形,布阵探路,心无旁骛。只等几日内就强攻落星峡。

  水鉴去了大营,元春和方洛玫并一干宫人留在沙雪楼。元春望着这黄沙莽原,日日煎心,方洛玫却是心胸开阔,沙雪赏做妍春,倒劝元春不要总是低头发呆,既来之,不若好好领略这奇峰冰河,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元春心里牵挂着林如岳的安危,哪有心思和她赏景,只点头敷衍罢了。她认出了青珈是林如岳的小厮,却苦于人多眼杂,无法问个片言只语。这日水鉴不在,于之照也走了,青仑青珈却皆不在,元春只得带着抱琴去忘云寺礼佛。

  忘云寺后,多了一茔新塚。元春站在坟前,任寒风飒瑟吹乱了一头青丝。边城苦寒,纵是这春天,依旧没有什么花朵可以装饰在坟前。元春望着舒稚菊的新坟,两行泪水缓缓落下,又立即被冷风吹干,飘散到远处的树林。她抬头望着一览无余旷远的天空,也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阿珠,难道我们都要为了家族的荣昌,而悲情一生么?

  姑娘,抱琴忙上前道,咱们走罢!于公公指不定就来找我们了!

  元春点点头,心想,阿珠,若我真和你心爱的姑娘同葬边城,改日你的魂儿来此,便来瞧我们一瞧!

  ☆、一屏之隔

  晚间十分,方洛玫早睡了,元春却睡不着,听到楼底下的响动,便和抱琴一道下去,见到青珈青仑正在那里急切切地说着什么。

  抱琴走过去,叫青仑,你们半夜三更做什么呢?青珈不耐烦地说,这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怎的管起我们来了?

  抱琴只得道,小二哥,我听说你们的主子是江南林探花林府的林如岳林二爷,敢问他现在可好?

  青珈吓了一跳,忙打量抱琴,却并不认得,问,你怎么知道?

  抱琴顺口捏道,楼上的姐姐与林二爷曾是旧相识,她昨儿就想问来着,却不得空儿。这会子睡着了,我正巧见你们都在,便打听打听。

  青珈现在忙着逃命,哪顾得上和她啰嗦?况且并不认得她是哪个。只得敷衍道,二爷现在在大营。这几日便有军务,回不来。不过刀枪不长眼,真打起来,难保没个闪失。你若想见他,自己去大营寻找。我是不知道的。

  抱琴也知林如岳在大营,又问,那你这几日见他没有?他现下可好?

  好!青珈看了抱琴一眼,想快些把她打发走,又不好说的,便随口扯谎道,还好!还好!

  抱琴转头瞧着元春,示意问过了。元春也想再问不出什么,便和抱琴两人上楼去了。这一夜,还算勉强睡得安稳。饶是这样,四更还是醒了。

  隔日元春正打算带着抱琴去忘云寺,却见于之照匆匆忙忙跑来。见了元春忙行礼道,请皇贵妃安!元春知他定是替水鉴传旨,忙垂首听着。

  于之照道,皇上请贵妃去大营一趟。马上就走!

  元春听了十分惶惑。方洛玫也在,闻言自不在意,笑笑道,那姐姐快快收拾吧!

  元春心内惊疑不定。本来水鉴要她相随,也没什么。只是自从那晚叫出林如岳的名字,自此便焦心竭虑,不得安卧。这会儿听说水鉴传她,依旧心惊肉跳,只得收拾齐整,和于之照一道去了。

  元春来到水鉴大帐,行礼见过水鉴。水鉴只“唔”了一声,并没有抬眼瞧她。半晌才道,来了。这会儿事多,等会儿军务还不停要报来,你先在后面歇着吧!

  水鉴身后,是两排高大的屏风,正巧遮挡住后面。元春隔帘瞧着水鉴孤独桀骜的背影,心内不由一颤。往日那些轻言柔语的黄昏,缠绵悱恻的夜晚,一霎变得似烈火冰山,不可碰触。错!错!错!皇上啊皇上,你自是九五至尊,英明持重,杀伐决断,旋转乾坤,可元春,不过是凡尘一粟,如霜如露,白驹过隙,风静尘落而已。

  只听各路人等进来向水鉴禀报地理军情,最后水英进来,说,各路人马已就位,今晚就打。臣弟亲自督阵!

  水鉴犹豫着问了一声,你去能行么?

  水英猜他担心自个儿安危,嘿嘿一笑道,皇上放心!落星峡那地方,虽说位置高,不好攻,但督战,却也没多少危险。臣弟自个儿去督阵总是能好些。

  水鉴点点头,两人相视一笑。水英又道,这会儿就叫那几个打头阵进来誓师吧?

  好!水鉴道,此为我乾黎勇士,都叫进来吧!

  一会儿帐内便进来了二十多人,打头的正是林如岳!

  元春在屏后看到林如岳身着铠甲,英姿飒飒,带领一众士兵参拜水鉴。水鉴一面点头一面起身迎了上去。他扶起林如岳,两人的目光相遇,水鉴的眸子湛若星辰,稳若磐石;他直视着林如岳,又越过林如岳望向他身后的勇士们,沉声道,众将辛苦了!

  林如岳目光朗朗,声亦朗朗,道,为报家国,万死不辞!

  水鉴瞧着他,林如岳也瞧着水鉴,目光澄澈,光耀无暇。水鉴心知他此去凶多吉少,心内又恨又怜,对一个即将赴死之人,心内到底有几分不忍。水鉴虽面上端稳如常,心内亦泛起几分波澜。他吸了一口气,上前扶起林如岳,沉沉地点点头,目光如常,又扫视了众勇士,众人群情激昂,皆喊,必胜必胜!

  水鉴朝众人点头,道,大家都是我乾黎勇士,一出必胜!

  众人又喊,杀!杀!杀!

  元春站在屏后,只觉得手脚冰凉,浑身轻飘飘地,她看到林如岳目光如铁,英气逼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已猜到□□,心内又急又痛,却也知无可奈何,只能痴痴地瞧着,多看一眼便是一眼。杜工部说“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日月轮回,春夏秋冬,总还能有个念想,可若是明日隔阴阳,也只是黄花白酒纸成灰,从此相逢在梦中!更何况是战死!想着想着,眼泪不知不觉滑下,元春自觉一惊,忙偷偷拭了,咬紧牙关不去流泪,手却忍不住地发抖……

  一会儿功夫,水英便带着林如岳等一众走得干干净净,帐内又归于寂静。水鉴这才走入帐后,见到元春,像是愣了一下,随后淡淡一笑,道,这半日你也累了,歇会子吧!元春早将泪痕拭去,水鉴倒没看出什么,但见她面色苍白,面带乞恳,更添了楚楚可怜之态,似一阵风都会吹倒,心内又怜又妒,暗想林如岳可一定要战死落星峡!

  晚间水鉴如常同元春一道用饭,水鉴面色铁青,一语不发,元春哪里有半分胃口?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什么也吃不下去,却又不敢不吃。眼前的饭菜都幻化成了一团乱麻。水鉴抬头瞧了一眼元春,她的手不由一颤,刚吃进去的东西差点呕了出来。她忙用袖口遮住,可胸口依旧翻涌起来,她竭力用另一只手按在胸口之上。水鉴咳了一声,眉头一蹙,又低头继续吃。元春坐在对面,一手捂着胸口,一口用筷子拨弄着蒸饭,想假意吃进几口,胸口却肆意地翻涌。

  瞧见她的样子,水鉴也再无胃口。他面无表情地放下筷子,于之照也不敢劝,忙上来递上手巾,水鉴擦了手,于之照忙上前递上茶,水鉴却并不看茶,而是侧头看着元春,半晌,终转身而去。

  羊油灯一直亮着。大帐外的风声似乎小了很多。饶是如此,灯芯爆了,却听不到一点声息。帐外有往来的脚步声。没有更漏声催,元春也觉得自己的心,就这么一点点,一点点地沉下去……看不见的海水漫上来,将她包围,淹没……而人,却只能平静如死水……

  水鉴让元春上床歇一会儿,元春已经很累,靠在虎皮大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水鉴和衣而卧,歪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时间就这么胶缠百结地过去……

  ☆、药成苦海

  忽然帐外嘈杂起来。于之照低头进来,水鉴本就没有睡实,一点声息就猛地坐了起来,绕过屏风走了出去。只听于之照道,皇上!

  水鉴打断他,直问,怎么样?说吧!

  于之照道,恭喜皇上,攻下了!

  水鉴长出了口气,只听于之照接着道,王爷让人先骑快马报一声,他自个儿还要留在那里收尾。

  水鉴道,知道了!心内不由大喜,又问道,伤亡多么?

  于之照忙道,只损失了先头部队,伤亡已经不算大了。

  水鉴没有说话,于之照眼珠子一转,接着说,打头的林如岳和他带的十一人,都已战死!

  水鉴还待再问,却听到屏风后“咚”地一声,元春已然倒地。

  于之照惊异地睁大眼睛,不知所措。只得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等水鉴示下。

  水鉴也是一惊,忙跑到屏风后,却见元春躺在地上,一只手无力地搭在床角,似是想去扶却终未扶住。

  水鉴心内本是喜忧参半,见到元春晕倒,心里又气又怜,忙上前抱起元春,又叫于之照,快来!

  于之照这才敢跑进来,看见水鉴扶着元春,忙过去帮忙扶到床上。

  见到元春如此模样,水鉴一时慌了神。对于之照道,还不快请大夫!

  于之照慌忙跑了出去,一面请大夫,一面又叫了抱琴进来伺候。

  那大夫并不知水鉴便是当今皇上,诊过脉躬身道,大人,按说这本是喜事!

  水鉴眉头一皱,愕然道,喜事?

  那大夫道,是喜脉!

  水鉴心头一跳,一时间恍然不知所措,茫然重复道,喜脉?

  是啊!那大夫道,接着又说,就是夫人不知道在哪里受了惊吓,心胆皆虚;怕是眠差多梦,又失于调养……

  水鉴打断他道,你就说,到底要紧不要紧?

  那大夫低声道,若是能心平气和,好生调养,气血归经,胎儿也是能保住的。

  水鉴心内一时又是惊,又是痛,转头去瞧元春那苍白消瘦的脸,睫毛依旧那么密,如同十五的晚上,他就这么数着,她咯咯地笑着,也来替他数……

  他长叹了一口气,摸摸太阳穴,对抱琴道,好好照顾你们主子!

  抱琴听到元春已有孕,又听水鉴如此说,心内暗道一声阿弥陀佛,救命的菩萨总算来了!

  这时外面又报水英回营,水鉴又打起精神接见。

  水英刚要拜,水鉴忙伸手扶住,道,自家兄弟,不必拘礼,快坐下吧!

  水英这才坐在水鉴身边。只见水鉴两眼发红,一看就是夜里没有睡好。细瞧他神色疲惫,不由低声道,皇上是没有睡好么?是臣弟让皇上担心了!

  水鉴忙摆摆手道,哪里!你更辛苦!好在打下了落星峡,朗日卓又愿意归顺,这一遭儿,值了。

  水英笑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自个儿的地方,来瞧瞧也是好的!无论怎样,都不能算是白来。

  水鉴哈哈一笑,道,你说得是!他心里想着的却是元春,如今有了身子,可怎么是好?心内的坚冷,又有几分变作了柔软。

  水英见他垂下眼帘,面上笑着,转瞬便若有所思,水英也微笑了。想了想,道,皇上劳乏了一晚,必是累了!

  水鉴长出了口气,拍拍他的肩道,恐怕是有点累了!

  水英眨眨眼,道,皇上,这次就是先头部队都牺牲了。林如岳,他咳了一声道,这次头一个攀上去,身上都成射成筛子了!还好他十分勇猛,中了箭还往上冲呢!皇上看先头的十一人,是不是该论功行赏?

  水鉴听到这里,心头一颤。转过头瞧了一眼,屏风挡着,自然是什么也瞧不到。停了一下才道,这个自然!

  元春这会儿已经转醒。一夜未睡,连惊吓带担忧,又没有吃东西,浑身软得连一丝儿力气都没有。这会儿抱琴正给她喂水,听到林如岳被射杀,登时头一歪,一口水喷了出来。还好抱琴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没弄出大的声响。抱琴抱住元春,咬牙瞪眼,又伸出手指,在自个儿胸前悄悄摆动,示意万万不可出声。可元春呛了水,忍不住咳了起来。

  水鉴水英在外间皆听得明白,水鉴的脸立时阴了下来。水英不明所以,却瞧出水鉴心情不悦,水英忙起身道,皇上想是乏了,臣弟先告退了!

  水鉴咬了咬牙,刚准备说话,却见于之照跑进来,见到水鉴水英,忙请了安。水鉴道,又什么事?

  于之照忙回道,皇上,奴才找全了药材,已经熬好了,这会儿是不是,是不是……

  水鉴的声音无波无澜,用的词儿却让人不寒而栗,拿进去吧!不知好歹的奴才!

  于之照吓得一低头,捧着药碗躬着身子,悄没声地进去了。

  水英依旧不明就里,但知道与自个儿无涉,怕是陪驾嫔妃身子不好,受了风寒,皇上心情烦乱也不足为奇。忙起身道,那臣弟先告退了,皇上您也别心急,这大事都已了了,皇上该高兴才对!边地苦寒,好多士兵开头也不适应呢!皇上且宽心,吃药好好歇几日就好了!

  水鉴沉着脸,瞧水英也十分劳乏,只得点点头道,你也累了!先歇歇吧!这入春了风沙还这么大,天也寒,难为你在此驻守,又干了这件大事!明儿好好庆贺庆贺!

  水英忙领命出来。

  目送水英出了帐门,水鉴忙进去瞧元春,却见她一口呕出了于之照熬好的药。那药汁溅到被子上,湮了一大片土色。水鉴眉头一蹙,伸手接过了于之照手里的药碗,声音依旧平静,道,你现在怀着皇子,竟然如此不顾惜自己的身子,知道该当何罪么?

  于之照和抱琴都吓得跪了下去。水鉴淡淡道,你们都出去吧!朕来喂她!

  元春的胸口似千军万马涌动,忙用手撑着床,试着坐起来。手一软,又倒了下去,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水鉴这才仔细去瞧她。见她这会儿花颜散乱,形容憔悴,泪水横流。心下一颤,暗想,不知道她这眼泪,都是为谁而流?想生气,却忍不下心来,不由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得触手冰凉,柔弱无力。

  元春见她握住自己的手,转脸瞧水鉴脸色黯淡劳乏,想起他曾经对自个儿的眷顾恩宠,泪水不由涌出更多。半晌才说了一句,皇上,我,我对不住你!

  听她说出了这句话,水鉴手一松,药碗掉在地上,闷声洒了。剩余的半碗药汤,尽数洒在地上。水鉴的嘴唇微微颤抖,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他早已说服自己放下,也真的曾经放下了;可如今,心底却被掀开了一个伤口,划痕并不是真那么浅淡。

  元春微微离开水鉴的怀抱,挣扎着爬起来,道,皇上,是元春惹皇上生气了!是元春没有伺候好皇上!省亲的那天,父亲还对我说,要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不要辜负了皇上的隆恩圣眷。

  水鉴听了,冷冷一笑,恨声道,你是要告诉朕,若你不知保养,孩子有个差池,让朕不要追究贾府么?

  元春身子颤抖,一咬牙翻身从床上下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皇上!皇上!皇上这么说,让元春如何自处?

  水鉴见她泪水盖了一脸,又怜又恨,想帮她抚去泪水,手伸到半空,又垂下,伸手拉起她道,好好养着罢!话毕再不瞧她,转身走出大帐。

  元春瞧着水鉴走出帐门,只觉得一个觳觫,衣服沾在身上凉浸浸的,遍身发冷。她倒在床上,不到半夜就发起热来。

  抱琴守了一夜,好容易给元春灌了些药下去。喝了几口,又呛了出来。抱琴无奈,只得去找文酒儿把药再热热。

  小酒儿正睡得酣,看到抱琴又来热药,一脸的不快,怪声道,这药都是一天三次,最多也不过四次,你这样反反复复,叫我明儿如何当值?有个闪失,皇上怪罪下来?谁去领罪?

  抱琴只得好声求他,心知水鉴对元春的态度,这帮人都留神瞧着呢,现下也只好先忍着气,想法保住孩子才是正经。

  ☆、阴风翻幔

  抱琴守了一夜,好容易给元春灌了些药下去。喝了几口,又呛了出来。抱琴无奈,只得去找文酒儿把药再热热。

  小酒儿正睡得酣,看到抱琴又来热药,一脸的不快,怪声道,这药都是一天三次,最多也不过四次,你这样反反复复,叫我明儿如何当值?有个闪失,皇上怪罪下来?谁去领罪?

  抱琴只得好声求他,心知水鉴对元春的态度,这帮人都留神瞧着呢,现下也只好先忍着气,想法保住孩子才是正经。

  哪料元春一直发热神昏,及至五更,就见了红。这可把抱琴惊得不轻,又不敢不去回水鉴。思量一会儿,抹一会儿泪,及至天发白,皆是六神无主。

  元春醒一会儿,又睡一会儿,睡也睡不实,又醒来,烧也不见退,竟越发迷糊起来。

  迷迷糊糊中,如在云端般飘荡。忽然脚下踩实了,元春便定住,天空似是淡淡的灰黄色,转头一瞧,身旁有一株树,上面开满了黑色的花朵。元春望着那树奇怪的花,心里迷迷茫茫好生奇怪。只听一个声音道,走错了!走错了!这是阴司路,你怎么来这里了?

  元春道,有一个故人也来了这里,敢问可见到他?

  那人道,是谁?

  元春答,姑苏林如岳。一面说一面继续往前走。

  只听一声轻笑,道,你们本是殊途,自然无法同归。又听一个声音道,你也等了这许久,她既来了,你去吧!

  元春正自迷茫,忽见一个人已缓缓走向他。林如岳!

  他面色憔悴,却依旧笑着,轻声道,娇娇,你来了!这阴司黄泉路,本不是你走的。今儿能再见你,我已是很满足。

  元春一见到林如岳,整个人霎时定住,只觉得鼻尖发酸,心痛难忍,痛楚从心口蔓延到指尖。

  如岳,如岳,她喃喃道,你,你受苦了!泪水立时滑下脸庞。

  林如岳忙道,不要哭!不要哭!都过去了!你,也受苦了!

  两人还待再说,只听那声音又道,你们本无缘命,多说无益。见也见了!这还不走?说着便有两人从旁来拉林如岳。林如岳依旧对她微笑道,快去吧!谢谢你来见我!我这就走了!

  不!不要!元春待要追,却醒了过来。被冷灯昏,抱琴在身旁打盹。她一面哭,一面想着林如岳所受的苦楚,一时间万箭穿心,痛不可抑。

  抱琴听见响动,忙过来扶住她,道,姑娘怎么又哭醒了?

  元春道,我,我……说着喘成一处,说不下去。又喘又哭,噎了半晌才能说出话来,我梦到林如岳了!他,死了!死了!

  抱琴忙抱住她道,姑娘切不可如此!人死不能复生,还要保重身子为是!说着也滴下泪来,这会儿孩子没了,皇上指不定会龙颜大怒,还是先想想怎么着应付吧!

  元春哭得气噎,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抱琴又安慰了半晌,又倒了半杯热水喂她喝下。抬头望望,晨光昏昏,料也不能瞒,一咬牙出门而去。

  于之照听到抱琴说孩子没了,唬了一跳。想到皇上水鉴那阴沉沉的眸子,不由一个觳觫。念及水鉴平日里对元春的喜爱眷顾,心里一时拿不准,又问道,那娘娘这会儿怎么样了?

  夜里醒了几次,哭了几次。孩子没了,哪能不伤心?抱琴说着用手抹了抹眼泪,道,麻烦于公公找个空儿回了皇上,看怎么着说,才能,才能让皇上别太伤心。

  于之照自然知道她的意思,点点头,也不敢停留,忙跑到大帐找水鉴去了。

  水鉴这会儿正和水英,朗日卓坐在大帐内说话。武日丹丢了落星峡,带着几个部将已经退过了定峦河,若是再追,就要追到雪山了!武日丹大势已去,剩下的残兵败将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水英道,若是过了雪山冰原,自身能否保住都难说。说着看了看朗日卓。朗日卓点点头,虽然和武日丹素有嫌隙,这会儿大势已定,他并不想赶尽杀绝。便笑道,多卓朗日山自古都是天然屏障,易守难攻。我今儿回去就安排好人手驻兵,谅他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水鉴微笑点头。水英眼珠一转接道,我从这里抽调一路精兵,一起驻守,大家也好有个照应。

  朗日卓本想占住这个关隘,听到水英的话,只得一笑应了。

  于之照看到此景,并不敢上前打扰。只站着伺候罢了。

  水鉴一脸倦容。见诸事顺利,无心再耽搁,便借故起身出来。

  于之照跟在身后,亦步亦趋,这才低声道,皇上!

  唔!水鉴回头瞧着他,若有所思。

  于之照这才道,皇上,刚抱琴来禀,说,说娘娘她,小产了!

  水鉴大吃一惊,心内又痛又恨。只得来到帐内里间,见元春躺在那里,面色惨白,形神俱损。心内的愤恨不觉又添了几分怜悯。他压住怒气,上前握住元春的手,依旧触手冰凉,一时间心内五味杂陈,再瞧元春睁开眼睛,声音微弱,似秋叶离枝,几乎微不可闻,皇上,元春对不住皇上!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水鉴呆在那里,心如乱麻,想安慰,又恨她这眼泪未必是为自个儿而流,想发怒,又想到林如岳已死,孩子也没了,一时忍不下心。暗想这到底是为了谁,却心知永远也不会知晓了。原来这皇权,并不是什么都可以得到,甚至不是,不是什么都可以知晓。心内霎时又冰了下来。半晌才道,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养病吧!

  元春见水鉴如此,心下感念他对自己终究有几分怜悯,这已是十分难得的了。皇上,她心内暗道,我终是负你!口内却说,是元春不知保重,丢了孩子,皇上万金之体,勿要伤心挂念!

  水鉴听她如此说话,更是灰心,越觉无可留恋。但瞧她病势渐重,即便要加罪,何用急在一时。淡淡点了点头,便走了出来。

  于之照亦跟了出来,只听水鉴道,大事已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于之照忙道,皇上说得是!那边还不知到有多少事等着您呢!心内暗想,娘娘病成这样,可是不好走。

  水鉴却传于之照程刚等人,后日即要登程。

  于之照心内不由暗暗叫苦,晚间上茶的时候才寻空儿低声问了一句,皇上,那,后日是所有人都走么?

  水鉴一面看着地图,一面“唔”了一声,于之照不敢再问,只得默默退了出来。

  抱琴听小酒儿传话即日起程,忙去告知元春。

  元春正自躺着。听到抱琴传话,并不惊异,睁开眼看着抱琴,凄然一笑,淡淡道,皇上说走,咱们就得走。皇上说来,咱们也得来。你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就走。

  元春见抱琴一面抹泪一面回过身去怕自个儿瞧见,喘了两声,轻轻道,死生各有分定,你也不要哭了。抱琴只得转过身,给元春掖了掖被子,抽噎着道,姑娘且宽心!纵是,纵是孩子没了,也要保重身子才好!皇上他……

  元春轻轻摇了摇头,又喘一阵,才出声道,孩子没了,也,也难怪皇上生气。说着又喘了一阵,道,你,你跟了我一场,我却不能和你始终,抱琴听到这里,又哭了起来,道,姑娘别这么说,且好好养着身子,皇上他……

  元春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再说,喘了半晌,眼睛并不去瞧抱琴,只是失神地望着那屏风,似呓语般低声道,林二爷的尸骨……话没说完眼泪又流了下来。她松开抱琴的手,轻轻转过头去。抱琴扶住她的双肩,心知宽慰也无用,只得摇摇元春,让她睁开眼,又摇摇头,示意不可再说。

  元春只得闭上眼,眼泪又从眼角一股一股地流下,头发里渗进了一大片。抱琴忙拿帕子替她擦拭,心知说也无用,却还是说,皇上只是一时伤心罢了,姑娘只要放宽了心,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咱们只要回到京城,好好将养,不愁没有好的时候。

  元春微微颤抖,点点头,不再说话。

  ☆、皓月冷枝

  水鉴带着一众人昼夜兼程,心内恼恨又怅然,好在这次稳定了南疆,心下又欣慰起来,望着碧空万顷,莽原辽阔,心内立时豁然,又暗暗担心元春撑不过时日。不时遣于之照来瞧。又吩咐众人,好好照顾元妃。众人不明就里,就又跑来殷勤伺候。元春心里却明白,水鉴是怕自个儿撑不到京城,人不成人,鬼不成鬼,难不成和秦皇一样,也要用那臭鱼遮掩?

  于之照每日自然跑几个来回问候,水鉴却是一遭面也没有露。

  车行颠簸,天又寒,风又大,每日还少不了要下车休整。元春着了风,更是病势日沉。没过几天,已是一口气进,不见一口气出了。抱琴也不敢死哭,只每日尽心照顾,又难免想着元春走了,自个儿也该做个了断了吧!念及这里,更是心内凄凉,流泪不住。

  这一日车行至格兰湖。只见那湖面碧蓝晶莹,静若琉璃,半面环山,波澜不起,湖面平洁如镜,临水不由忘俗。仰头望天,天空却似海,海边翻起白色的浪花。水鉴虽说着急赶路,却仍是忍不住流连。

  朕想上山走走。水鉴低声对于之照说,来时匆匆,这会儿,且好好看看这万里碧空。

  于之照瞧见水鉴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忙应声收拾,心里十分欢喜。左右亦紧跟着,众人皆上了山。

  水鉴带着众人上了山,瞧着苍穹无尽,原野阔达,又想这万里江山,无限壮美,便渐渐又丢了大部分恼恨的心思。至于林如岳的死,也怪他命势如此;至于璇波那里,敷衍一时,也就过去了。元春最好能撑到京城,贾府的帐,慢慢再算不迟。

  突然一群白鸟呼啦啦飞过树林,水鉴和众人都仰头去看,目光追随着那白鸟,追到了万里碧空。

  方洛玫也惦记着元春的病,却也不好频频来瞧。这会儿瞧水鉴等一众人走了。忙下车来瞧。见到元春病势沉重,面色苍白,不由吃了一惊,对抱琴道,病成这样,得赶紧找大夫!等皇上回来还得好好说说,不可再拖了。说着上前细瞧,眼圈儿也红了。

  元春忙摆摆手,低声道,好,好姐姐,可——千万别!别告诉皇上!皇上乃万金之躯,旅途劳乏,不可,不可再为这点子小事……说着又咳了起来。

  方洛玫听元春如此说,心下不由有些狐疑,却也想不出哪里不对,只得说些宽慰的话,又跟着掉了几滴眼泪方罢。

  待方洛玫走了,抱琴瞧元春神情不好,忙上来看顾。

  元春的语气已十分低微,喘着气道,琴儿,我,我怕是不行了……只是,只是连累了他们……也,也连累了你……

  抱琴已是哭得止不住,上前抱住元春,哭道,姑娘若真得走了,我还留下做什么?还不如和姑娘一起走了才是干净!

  抱琴虽是心肝大恸,却不敢大声。她知道元春不想惊动水鉴,自个儿就算拼着一死,也只能如此。因此两人皆屏气敛声,各自思忖。

  于之照晚间又来探问,抱琴只说好些了。方洛玫闹不清原故,也就没有做声。

  晚间歇下,依旧是风寒猎猎。元春本蜷缩成一团,这会儿却连蜷缩的力气也没有了。抱琴挨着她,问道,这会儿如何?又想去熬药。元春低低道,不要去了。不要……

  抱琴只得又挨着她坐下,眼瞧着元春已是不行的光景,心下琢磨着该怎么办才好。

  元春却道,琴儿,把衣裳替我换上吧。

  抱琴的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说道,姑娘这是怎么说呢?

  元春却不看她,只伸着头去瞧那箱笼,使劲地用手去指那箱子。抱琴也揣度着万一熬不过今夜,一面流泪,一面打开那箱子,取出一件衣裳,元春看着摇摇头。抱琴又取出一件,元春还是摇头,直到抱琴取出那件淡青色的旧衣裳,元春才点点头。

  抱琴忙将衣裳拿了过来,元春摸了摸衣裳,微微一笑,似忆起了什么旧事。就这件,元春喘了喘低声道,这会就穿。

  抱琴一面流泪,一面帮元春换了衣裳。元春这才平静了下来。这时已过了二更。元春让抱琴去把窗子打开。抱琴摇头,这儿的天气,不比我们那里,虽说早入了春,可风还是很凉……

  元春却微微一笑,唇中嗫出几个字来,这会儿还怕什么风寒。我想看看月亮,月亮……

  抱琴走上前去,把窗子打开。一股冷风窜了进来,她不由打了个寒战,转头去瞧元春,却见她使劲支着身子,想坐起来。

  抱琴忙把她抱起来,身后塞了一个靠枕。

  元春望着窗外,窗外却只有一棵光秃秃的枣树。可是依旧看不到月亮。元春想往前坐些,却使不出劲儿。抱琴忙扶住她,半抱着坐到床边,却还是看不到月亮。月色伴随着冷风,在屋内肆意抛洒。

  元春这会儿却是再也使不出力了,声音却丝丝缕缕自唇间飘出,月亮,月亮……

  抱琴只得先扶她靠着,又跑去搬来椅子,放到窗边,再半扶半抱地把元春挪坐在椅上。元春靠着抱琴,仰头望着那圆月,声音忽然有了精神,微微一笑,道,月亮,真美。

  抱琴怕这是回光返照,任由她靠着,点头道,姑娘小时候背过好些写月亮的诗呢!

  月色映着元春的脸,白月光为元春毫无血色的脸抹上了一层柔光。

  月亮,月亮……元春的语气低柔,月亮已渐渐变作了人脸,一一自她眼前滑过……她的眼泪终流了下来。妈妈,如岳,宝玉……只是这声音,没人能够听到。

  元春的呼吸渐渐低了下去。抱琴摸着她的手渐渐冰凉,月亮似乎从树枝上压了下来,圆亮亮地照着元春安静的脸和淡青色的衣裳。

  抱琴这才大哭起来。

  ☆、归彼大荒

  元春衣袂翻飞,白衣胜雪,她感到自己渐渐透明,抛下世间种种,飘向月光……

  云端之间,一位仙子笑着迎面而来,道,香缘妹妹来了,我这不就来迎接了!

  元春迷迷糊糊,亦不以为奇,只是跟着她,一会儿便飘到了那琉璃世界。山巅的仙境依旧写着,“雪海情司”四字。只是这字,却温柔秀美,幻真幻梦间,浑不似之前潇肆。

  那仙子笑到,你本应归去警幻那里。前儿与她下棋,还算着你的归期呢。只是仙子既又经过这儿,何不住些时日?众姐妹也都十分想念。警幻也知晓此事,还说绛珠妹子暂还有缘未了,归来尚需时日。你不如先留在我这里,待绛珠归来,大家一道见面,岂不好?

  看到元春依旧有些迷茫,又似明白了什么。这仙姝便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只见纸上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旁边亦有附诗。只听这仙姝唱道,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

  元春听着这曲子,凄婉清冽,不由微微点头,似已了然一切。她接过纸签,瞧了一眼,轻轻揉碎,那纸屑便如同雪花般纷纷扬扬飘散。

  那仙姝唱完,叹口气,问道,是否一世,一页便足。

  元春点点头,又摇摇头,继而回头望向来路。似还有什么牵绊未尽。

  这仙姝笑道,怎的尘缘还未断么?说着轻轻用手拨开云雾,只见一轮红日似滚在脚下,云海浩瀚,天宇旷阔,浮云万里,团团簇簇,浮漂万状。往下望去,云烟缭绕,霞光层叠,那仙子拨开霞光,晚晖缭绕间,一位美丽的女子正跪在山岗的坟前哭泣。山岗黄花遍野,坟前被紫色的花朵围绕,金色的,红色的,粉色的霞光洒在碑上,上面明晃晃写着“姑苏林如岳”。

  元春这才点点头,只觉得凡尘种种自身上完全褪下,心头逐渐澄明。

  那仙姝点头笑道,这可丢下那凡夫俗子了吧?

  元春微微一笑,只觉得身心俱都舒适欢畅起来,真个如冰似玉,无牵无绊。

  哎呀!只听这仙子叫了一声道,你瞧!却见那坟头爆出一簇红光,这仙子手中便多了一玫小小的,晶莹的红玉来。

  仙子把这玉捏在手中,打量一番,只见那玉只有指尖大小,莹润透亮,便笑道,难不成他也想登这仙界?说罢把这枚小小的红玉嵌入自个儿的戒指,又把戒指卸下戴到元春手上道,悲欣离合,缘起缘灭。缘来如水,且待三生。

  元春瞧了瞧这枚玉戒,心内不自主地喜欢。也不推辞,戴在手上,两人便携了手,一齐入了那雪海仙宫。

  只见宫门大开,宝殿流光,琉璃世界,曲桥如玉。众仙子纤尘不染,皎洁如月,见到香缘归来,皆迎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