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如此温柔
作者:流亡      更新:2023-07-29 10:06      字数:10319
  还没到午夜,月河边的小吃摊冒着油滋滋的香气,混迹于长安最底层的人们三五成群,咬着烟草和劣质酒精旁若无人的放声笑骂。在这片脏乱闹的空间当中,一身黑色大衣,戴着眼镜和宽沿帽的林国显得格格不入,他扯高了衣领在狭窄的巷道里快步走着,苍白的面孔上写满了不愉快和生人勿进。

  这鬼地方,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来过。

  匆匆绕过临河的区域,道路两旁的灯光渐渐暗下去,林国走到一间紧挨着垃圾投放点的平房前,皱眉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铁门上交叉拴过的粗锁,锁头哐当落地,他一脚踹开门,往后退了两步,等里面的腐气散开些,才迈步走进去。

  林国试着按了按门后的开关,一盏陈旧的吊灯闪烁着缓慢亮起来。屋子里歪倒的桌椅跟他走时一模一样,但另一边的几只箱子全被撬开,不知哪个毛贼打穿了墙壁摸进来,把他当初丢弃不要的那点残货全部偷走了。

  把翻到的桌椅抬起来,林国看了看四周,毫不在意的坐进满是灰尘的靠椅中,他靠着椅背仰起头,像许多年前一样,注视着那盏忽明忽暗的老吊灯。

  这里是他曾经的‘家’。

  混血种的日子并不好过,更何况他体内还留着一半的血族血脉。幼年时被沦为娼妓的母亲带到长安,鸨母见他长得清秀,同他母亲讲好,等他长开了就卖到隔壁的倌馆去。六岁那年他逃出了妓院,流落街头被扒手组织捡回去训练,九岁的时候他带着其它几个小孩毒死了老大,卷走了对方的钱,逃离长安。他用那些钱过了几年的好日子,有饭吃有地方住还上了学,但是一起逃出来的伙伴里有人染上了‘苏仑’,没了钱就来找他纠缠闹事,还曝出了他的血族混血身份,于是十三岁的林国只能再次动手杀人。

  兜兜转转,他最终又回到了长安。

  在黑市上第一次见到那个干净漂亮的混血精灵种,林国就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不只是他,整个黑市的人都在看,那简直像个发光源,在这灰暗肮脏的地方,格外的扎眼。

  他知道对方会被坑得很惨,也清楚有多少人在窥伺着对方那张漂亮脸蛋,一个混血精灵种的价值,能够让在这鬼地方窝了一辈子的家伙出去尽情享受余生。

  幸好那家伙并不是弱者,那张漂亮脸蛋下面有一双够强力的拳头。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林国给了对方一点‘照顾’。当然他也收取了相应的报酬,在对方不知道的情况下。不过这也给他带来了麻烦,毕竟不能指望人人都有足够的智商看破陷阱,那张漂亮脸蛋底下有一个稻草脑袋,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林国决定收回自己那点无由来的善心,坐一边看那个稻草脑袋笑话,可惜笑话还没看够,叫嚷着要跟他势不两立的稻草脑袋跑回来找他认错了……一缠二黏三不要脸,真心烦透。

  “傻逼。”

  老吊灯猛然闪了两下,彻底熄灭。恢复成一片漆黑的旧屋里弥漫着灰尘与腐朽的气味,几缕月光从打开的房门外渗进来,停留在椅旁的双脚边。打火机的光亮一闪而逝,林国捏着燃烧的香烟,目光静静注视着袅袅升起的烟雾,镜片下猩红的双瞳,在这一刻竟显得有些脆弱。

  并不是每个人活着都有意义,很多时候,活着,仅仅就是为了活着。没必要非得找出所谓活着的意义,有饭吃,有地方睡,满足了基本的生存条件,再去追寻更好的享受,是人类的本能。活着是为了更好的活着,这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强加上理想、梦想之类的东西,只会让活着变成一件苦累的事情。

  ——但这并不是人自己能够控制的,就好像爱。

  久违的坐在这间房间,林国安静的看着一根烟烧完,他用这一根烟的时间,结束了对自己前半生的总结和评价。然后将这一切,和这间腐朽的空屋一起,彻底遗弃出自己的人生。

  ………………

  脑子里似乎塞满了粘稠的液体,一晃便咕吱咕吱作响,意识恢复清醒的瞬间,穆小白想起了自己身处何处,他猛然从战兰怀里坐起,摇晃着站起身,指挥着双脚走向着不远处的宫殿。

  战兰在身后叫他,穆小白没有回头,他满心的恐惧和不安在绕过最后一堵障碍物后化为了现实——在狂躁而凄厉的鸦鸣声中,身穿血红战甲的李慎失去意识的向后栽倒,提着长剑站立的裸身女人,将枪口对准女人扣下扳机的封河,如同巨大的幕布般在女人身后招展的血翼……

  狂猛的气流掀飞了四周倒塌的建筑物,穆小白用双匕钉入地面固定住身体,仰起头注视着那个拔地而起飞入空中的女人,巨大的血红羽翼不断的向两侧延伸,遮蔽了天空之中的光线,她像神祗一样俯视着地面上的众人,猩红的双眼闪烁着冷酷的光泽,从花瓣般娇嫩的嘴唇中,发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

  脑袋像是被锤子狠狠砸了一记,穆小白痛苦的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扣住匕首的握柄,他挣扎着向场中望去,只见封河抱起李慎的身体,闪电般冲出了宫殿,一瞬间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红影一闪,天空中的女人追了上去。穆小白咬牙拔出双匕,紧随其后,跟着冲出宫殿。

  成百上千的血族飞入空中,追随着那道红影离去。

  庚军的佣兵们站在被打成废墟的千湖城中,有些茫然的注视着这一幕,除了仍在坍塌和焚烧的建筑物,一切都安静的可怕。战兰从部下手中接过通讯器,在公开线路里命令全体幸存者前来她所在的位置集合,并在沿途搜索待救助的伤员。一边处理着战后的清点工作,战兰一边在心里问候了李某人的祖宗十八代,她挑选出两支战力最为完好的小队,让他们跟着穆小白身上的定位器,继续追踪李慎的位置。

  很快有部下回报说接通了与长安的联络,战兰拿着通讯器尽可能简单明了的向林国汇报了刚刚经历的一切,庚军的首席军师先是用毫无诚意的语气慰问了他们的辛苦劳动,接着告诉她,他会安排其他人继续跟进这边的情况,而战兰他们则可以准备回家休息了。

  如果不是隔着十万八千里,战兰真想当场给他两记耳光——什么叫你们可以休息了,感情他们就是来跑龙套的是吧?

  好好一场任务被搅得乱七八糟,最搞笑的是当前来接应的飞艇抵达时,战兰却接到报告,说是受了重伤的耿连成听闻李慎正在被追杀,提着枪要去救人,部下阻拦不住,人已经跑了……开玩笑,耿连成去救李慎?这个世界一定是不正常了。

  坐上了飞艇的战兰有些疲惫的合上眼,决心不再搭理这一摊子烂事,她并不是傻瓜,杨宝宝的身份足够惊世骇俗,长安城势必会因为这个消息而掀起腥风血雨,被夹在其中的李慎该何去何从,她有些担心。

  两艘飞艇一前一后升入空中,然后漂漂亮亮的炸成了两团大烟花。

  三艘骄阳级战舰环绕着这两团烟花现出身形,密集的炮火无情收割着在爆炸中飞落的庚军众人的性命。地面上同样是数百柄等待着他们的屠刀,震惊之极的战兰遭到了重点对待,被切下头颅的前一刻,她脑中回绕的却是不久前林国的那句话——

  【辛苦了,你们可以休息了。】

  ………………

  庚军会馆的六十九层,并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上去的,能够出入庚衍的办公室如无人之境的,只有李慎一个。哪怕是林国,也不被允许在庚衍不在时进入这一层。

  “大帅。”

  林国敲开门,站在门口冲坐在办公桌后的庚衍道:“战兰传来消息,李慎与封河出现在南海千湖城,协助杨宝宝完成了血族仪式,杨宝宝背后生出血翼,战力惊人,李慎当场失去意识,被封河救走,眼下二人正被杨宝宝追杀,情况未知。”

  “被追杀?”庚衍抬起头问,“他们做了什么?”

  “据战兰回报,那仪式非常诡异,杨宝宝本已身死,后来又活了,不只长出血翼,外貌也有了很大变化。李慎被杨宝宝用剑刺穿心脏,一度濒死,杨宝宝死后他打伤了耿连成,并且与封河召集血族完成了仪式……”林国的语气颇有些微妙,“接着他又濒死了。”

  就连庚衍也用了几秒钟来接受这错综复杂的剧情发展,不得不说这一通话从林国口中讲出莫名的就带上了喜剧效果,令人完全体会不到其中的紧张感。庚衍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看样子是有些头疼,低声道:“他们现在的位置呢?”

  “穆小白追上去了,战兰也派了两支小队跟在穆小白后面。”林国回答道,“具体位置还要等进一步回报。”

  “血屠没有动作吗?”

  “目前还没有。”

  见庚衍陷入沉思,林国也不催促,安静的站在那儿等待。并没过多久,准确来说也就是一两分钟,庚衍就做出了决定。

  “我要亲自去一趟南海。”他吩咐道,“你安排将战兰收集到的证据提交给公会,在判定结果出来前,盯紧血屠的动向……黑帝斯有任何动作,立刻通知我。”

  林国垂下眼,低头应是。

  同一时刻,被庚衍要求林国着重盯紧的黑帝斯,正在杨宝宝的卧室里收拾东西。作为血屠上下最受宠爱的小公主,杨宝宝的卧室却并非奢华至极,相反,简单的有些过了分。除了床和桌椅之外,就只有一只并不算大的衣柜,墙角摆着李慎某次来送给她的大布偶,此外再无其他装饰品。

  她并不热衷于玩乐,也不喜欢吵闹,每天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安静的沉睡。继承了返祖血脉的杨宝宝对低位血族有着绝对的控制力,就算是中等血族在她面前也难以抬起头颅,哪怕是血屠七十三,也常常会受到血脉的压迫,无法自然的与她相处。

  只有在李慎面前,她才会露出真正的笑容。

  血屠七十三出现在房门外,有些气喘的望向黑帝斯,开口问:“南海的消息,您听说了吗?宝宝她……”

  话音戛然而止,意识到黑帝斯为何会在此处的血屠七十三闭上了嘴,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那个所谓的纯化仪式意味着什么。千年以来,血屠内部一直有着两种声音,一种认为像现在这样伪装成人类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另一种却是在追忆过往荣光,渴望着血族帝国的复辟。这样的矛盾在杨宝宝出生时被激化到了最顶峰,渴望恢复血族身份的族人疯狂的想要拿还没足月的杨宝宝去举行仪式,虽然没能得逞,可也埋下了祸乱的引子,在这之后更导致了血屠七十一的死亡,是杨宝宝的存在,变相害死了她的父亲。

  有的时候血屠七十三也不得不承认,是李慎的出现,挽救了他妹妹那颗濒临崩溃的心,让她能够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露出笑容,没有被这些糟糕的事情歪曲了本性。然而也是李慎,最终害的杨宝宝放弃了自我,选择成为始祖复活的祭品。

  他不知是该诅咒命运,还是诅咒什么也做不到的自己。

  “千年前,我们的祖先选择拒绝自己的宿命,千年后,宝宝选择了接受它……不同的选择,也将引领我们走上不同的道路,这并不是坏事,道路不分好坏,关键要看怎么去走。”

  血屠七十三无声攥紧了拳头,他不在意什么道路的好坏,他只在乎自己的妹妹。虽然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称职的好哥哥,但那只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去亲近她,比起李慎那个混蛋,他明明才是最爱她的人。

  可她就为了那个混蛋,选择了去死。

  血屠七十三的视线掠见了放在桌子上的一只小箱子,那箱子看起来颇为陈旧,他却蓦然变了脸色。

  “这箱子……怎么在这里?”血屠七十三几乎控制不住声音中的颤抖,骇然问道。

  黑帝斯的目光投向桌上的箱子,声音苍老而平静:“两个多月前,宝宝在鸳鸯湖边歇息,有人从湖中挖出这个箱子,送给了她。”

  血屠七十三的脸色无比难看,他比谁都清楚这箱子里放的是什么,因为这箱子正是多年以前,他亲手丢下去的。少年时代热衷在会馆各处古老的建筑里寻宝的他,无意中从一间阁楼里发现了这个箱子,里面并没有藏着他想要的宝藏,而是几本陈旧的日记。

  日记的主人是血屠七,开启了长安城的‘血屠时代’,血屠历史上最伟大的王者,也是少年时血屠七十三最崇拜的对象。他充满好奇的拜读了这位祖先的私人日记,幼小的三观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甚至连歪曲的性格也是受此影响。

  日记里并没写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只是血屠七用洋洋自得到令人恶心的口吻记录着,他是如何用种种卑劣、下流、无耻的手段,欺骗了李清音,并使其相信了他所谓的‘爱’,以至于屈身下嫁,带着一整个辉光的嫁妆,成为血屠七称霸路上最光辉的一颗踏脚石。

  血屠会馆里的鸳鸯湖,至今仍然是血屠七与李清音爱情传说的证明,可这份叫世人歌颂憧憬的‘美好爱情’,就在当时还很年幼的血屠七十三面前剥落了所有漂亮的外皮,显露出肮脏而丑恶的真相。从那以后,谁再跟血屠七十三提爱情,他的感觉就像是被喂了一口狗屎。

  把这样的东西,拿给被李慎拒绝而痛苦绝望的杨宝宝看,不是在逼着她去死吗?

  “谁干的?”血屠七十三愤怒的简直要发狂,“是谁!我要杀了他!”

  “已经自杀了,在我见到他之前。”黑帝斯用冷漠的目光看着血屠七十三,“你的血脉中流淌着疯狂的因子,但如果无法克制这份疯狂,你能做到的,就只有在事后徒劳的愤怒而已。”

  血屠七十三知道黑帝斯一直都不喜欢自己,也最讨厌听对方的说教,但这一次,他并没有开口反驳。他甘当傀儡,自暴自弃,放纵自己性格中的疯狂与扭曲,并自以为乐,自以为无所谓,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做与不做,都不会有任何分别,血屠有黑帝斯,还要他这个血屠王有什么意义。

  可杨宝宝的死,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无坚不摧,黑帝斯也并不是无所不能。他后悔自己的无所作为,在事情发生后的无能为力,正如对方所说,除了徒劳的愤怒,他什么也做不了。

  “在书塔三层,左手第二扇窗正对的书架上,最顶层左手起第六本,是血屠七的另一本日记。”黑帝斯突然开口道,“你可以去看看。”

  血屠七十三怔然抬起头,犹豫着张了张口,随即转身走出房间,一路直奔书塔,照着黑帝斯的指引,找到了那本日记。

  日记很厚,记录的也不再是爱情,全都是血屠七在权谋和修炼上的心得笔记。血屠七十三耐着性子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终于看到了黑帝斯想让他看到的东西。日记的最后,血屠七已到暮年,并且对即将夺走他性命的那场变乱有所预见,他在日记的最后对自己这一生的功过做了个自我总结,最后写道——

  【她仍在我身边,这真是此生最幸运的事。】

  血屠七十三愕然注视着这句话,久久沉默不语。

  ………………

  在看见那对巨大的遮天蔽日的血翼时,封河二话不说选择了逃。那股威压完全不弱于步入神坛的李慎,更何况他本能的对对方手中那柄长剑感到了忌惮,那种感觉,就类似于见到了天敌。

  他的直觉一点没错,那柄鲜血之牙,正是血族针对人类制造出的杀戮圣器。天门以下挨了就是死,天门也是死,只不过死的慢一点,仙路看情况,运气好剩半条命,运气背被吸干全身鲜血,等死……总而言之,封河选择跑绝对是最正确的决定。

  然而封河并不是茫无目的的逃跑,他在决定逃跑的那一瞬间,就已经选定了逃跑的方向。他带着个昏迷的李慎,敌人是有翅膀的神坛,拼速度与找死无异,所以他选择的是,最近的人类城市所在的方向。

  带着一群血族往人类城市里逃,这种事李慎绝对干不出来,封河却毫无心理压力。他甚至抽空吃了点食物和水,用最快的速度扒下了李慎身上的血蔷薇甲,连着自己的爱枪一起,随便找了两辆往不同方向行驶的货车丢进去。虽然不清楚敌人是如何判断他们的位置,但这两样血族圣器肯定是在对方感知范围内,东西丢了可以再抢回来,小命丢了就真正完蛋,封河向来最清楚轻重取舍。

  接着他给自己和李慎一人套了个氧气罩,一头扎进了城中某公厕底下的粪坑,一扎就是三天。

  三天后,浑身粪水的封河拖着李慎走出公厕,整个城市安静的可怕,他找了间浴室洗澡换衣服,然后带着李慎用最快的速度返回了千湖城。

  封河的目的是找到庚军的人,尽快将李慎送回长安。不是没有更稳妥的做法,但李慎的状况不容乐观。从表面看李慎并没有受伤,身体的机能也在运作,就像睡着一样。可这三天来封河能感觉到李慎的呼吸越来越弱,这让他无法再继续等待,只能冒险一搏。

  千湖城并没有庚军的人,只有一个长着翅膀的女人。

  封河知道自己赌输了,说实在的,他赌运一直不佳。以前三兄弟打牌,杨火星那个出老千的家伙姑且不提,十次里有九次都是他输红了眼,逼得李慎不得不暗中放水,才得以脱身。正因为输的多赢的少,所以封河一向对输赢看得很淡,就好比此刻,输了便输了。

  拼命就是。

  没了长枪三尺,他还有短枪温柔,做不成枪手,他可以干回老本行当刺客。封河将李慎放在身后,心知这一次多半是凶多吉少,忍不住在那惹祸精身上踹了一脚。

  惹祸精李慎一动不动躺着停尸。

  封河握着温柔,一瞬间心中无限温柔,他温柔的默默问候着李慎八辈祖宗,同时温柔的告诉对方不要死,要死,也等他死完了再死。

  正所谓,长幼有序。

  ………………

  林国陪着庚衍来到飞甲城。

  他本想给庚衍安排团内的飞艇,但庚衍主动提出要乘坐这种据说速度快到吓人的新型飞艇,那他也当然照办。庚军是飞甲城的大客户,要求对方提供一艘试验中的新型飞艇并不是难事,只不过刚刚发生了李慎那起飞行事故,城主为求安全起见,强烈要求庚衍能佩戴上他们新开发的遇险急救装置。

  其实也就是个巴掌大的盒子,里面有高精度定位器和落地缓冲器,还有一个估计派不上用场的紧急呼叫器。说派不上用场,主要是由于目前的技术限制,这玩意一旦出了中土范围就只能当砖头使。庚衍很好耐心的听城主亲自解说这些东西该怎么使用,然后带着这盒子一起坐进了狭窄的球形舱。

  林国目送着飞艇升空,掏出通讯器拨了个号码,响了两声,不待对方接通便挂断。

  他返回长安。

  情报部各组的负责人被召集起来开了个紧急会议,会议议题是南海的血宴事件,会议开到一半林国离开会议室,顺手反锁上门。接着他去了档案库,十分钟后离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取了外套和雨伞下楼。

  走出庚军会馆大门的林国撑开大黑伞,身后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下午五点三十三分,飞艇上的庚衍也差不多到了中土与南海的边境。

  超过二十艘骄阳级战舰在那里恭候,此外还有黑帝斯与李茶楼两位神坛,来自血屠与辉光的十位仙路九步,上百位仙路六步,上千名仙路。

  这个阵容,在林国眼中仍然不够保险,但也是目前能调来的极限。有两名神坛在,至少能保证庚衍不死也是重伤,可惜像这样的机会不会有第二次,这一次不成功,想要再杀庚衍就非常艰难。

  林国开车前往燕破原,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收到定位异常的报告,也就说明庚衍还在前往南海的路上。他拨通通讯告知对方可以开始下一步计划,毒杀了全体情报负责人,炸毁了整个档案库,庚军最机要的情报中枢已经瘫痪,是时候开始宰割这个由他一手搭建起的情报网络了。

  废掉庚军的眼睛和耳朵,以及最精锐的战斗小队,也就意味着废掉了庚衍在长安明面上的力量。无论他有着怎样的计划,都不可能再施展得开,除非他动用自己隐藏在暗中的力量,但那就等于掀开自己的身份。

  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乏聪明人。庚衍如果将旁人都当成能够任他欺骗哄弄的傻逼,那他就是最大的傻逼。

  不过林国也清楚局势进行到这一步,庚衍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哪怕接下来的计划不能成功,恐怕也阻止不了对方实现他的野心,所以能够在这一次杀死庚衍,就是最佳的结果……否则,林国想,能再见一面李慎,是最好。

  见不到,也就罢了。

  ………………

  六岁时,李慎在跟镇上的孩子打架,杨火星在流着鼻涕看田里的瓜,林国正忙着想该如何从妓院里逃跑,庚衍也还很纯很天真的学习着礼仪和知识……封河却已经开始学习杀人。

  有个叫刑教的小邪教,到处捡像他这样的孤儿,带回去训练成刺客,杀人赚钱。功法很邪恶,手段很凶狠,基本上被训练出来的人,不是疯了,就是变态了。

  封河没有疯,也不承认自己变态,他在那个鬼地方熬了十四年,从无名小卒熬成了刑教首席刺客,然后写了封匿名信出卖了该邪教的藏匿窝点,在剿灭邪恶的长安佣兵赶到前,干掉了包括教主在内的一系列高层,放了把火,带着一群小少年奋力表演了一出被拐儿童求生记。

  直教人见者泣下,闻者伤心,怎一个惨字了得。

  封河从十四岁起就成了个‘有过去的男人’,也从未跟人提起过这段不怎么美好的过去,但终究纸包不住火,叫庚衍在那天晚上一言道破。他倒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光彩,只不过说出来难免有卖惨的嫌疑,叫李慎听了,多半还得挨嘲笑……这才真正不能忍。

  其实这些与眼下的情形都毫无关系,封河握着短枪温柔,面前站着的女人身材高挑,脸上依稀带着点杨宝宝眉眼的痕迹,论长相在封河见过的女人中能排到前三,论战力则是他见过的最强的女人。

  从什么时候起,神坛跟不要钱一样的往外冒?李慎那个一会升一会降的就不提了,眼前这女人睡一觉喝点血长对翅膀就神坛了,未免也太不讲理,叫停留在仙路九步许多年的封河情何以堪。

  女人冲他笑了笑,风姿无双,尤物天成。

  封河却有点笑不出来——因为他脖子上架了一柄剑,他甚至没看清楚它是怎么架上来的。

  ——那剑太利,割破了点他的脖子皮。

  仿佛受到某种致命的吸引,封河的血液疯狂从那道细小的口子里涌出,他只来得及错愕的眨一眨眼,整个人就虚脱的向地上软倒。似乎是没意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女人也露出诧异神色,弯下腰,拿开了长剑,开口道:“你……”

  下一秒,她的脑袋飞上了半空。

  封河好端端的站在原地,手中的袖里刀滴淌着刺眼的血液,目光冷酷的注视着女人被割飞的头颅。当初的杜忠被一发子弹射入眉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此时的女人被一刀切下头颅,也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封河很明白,这是他在十四岁那年突然领悟,据说已经失传了数百年的刑教绝技——幻杀。

  原理不复杂,就是利用精神催眠令敌人短时间失神,然后趁机干掉对方的伎俩。做起来难如登天,而且战力越强的敌人意志力就越强,对催眠的抵抗力也越强,封河曾听那位邪教教主感慨过,说以他的天分去光明宫当圣子都绰绰有余,当时他觉得对方是在开玩笑,后来知道的多了却发现也许是真的。

  刑教本来就是光明会潜伏在东荒的暗桩,对外有着多重掩饰,被拔除完全是因为他这个意外。

  话归正题,封河站在女人的无头尸首前。从人性和美的角度讲,他不想再补刀分尸,但理智告诉他,赶紧的……所以他一刀下去,扎了个空。

  没了脑袋的女尸弯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脑袋,将它端端正正的放回原位,合上了死时惊愕张开的嘴巴,冲封河诡异嫣然一笑。

  这一幕相当惊悚,封河毫不犹豫的冲她开了枪,子弹还在向前飞,他人已经被一拳砸中胸口,硬生生轰进了仅剩半截耸立的宫墙里。女人摆出令他无比眼熟的拳架,以眨眼不及的速度在他身上轰出了十拳,那只白皙娇俏的拳头力道十足,轰碎了封河的二十四根肋骨,连五脏六腑一并轰成肉末。

  整片胸膛完全塌陷的封河啪哒砸进地面,再也不动。女人从他身上跨过,走向静静躺在后面不远处的李慎。

  一只手攥住了她赤裸的足踝。

  封河抬起染满血污的脸,两只眼睛像是打磨过的镜片,亮得可怕。

  “姑娘,杀人……要杀干净嘛。”

  ………………

  左手端着一杯红茶,黑帝斯抱怨着茶点心口感糟糕,被身旁的李茶楼,不,李渔翁投以嫌弃目光。

  李渔翁咬着根咸鱼干,口齿不清道:“怎么?你怕啦?”

  黑帝斯竟笑眯眯点点头:“是有点怕。”

  “怕死是人之天性。”李渔翁破天荒没嘲笑对方,反而吐出了句哲理,不过下一句就露了老底,“等会开战的时候,你可别怂。”

  “放心,你看我像那种贪生怕死之辈吗?”

  “特别像。”

  黑帝斯冲人翻出白眼,随即又正了脸色,认真道:“你我活到这把年纪,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拼上这条老命,给年轻人赌一个未来,才是正经事。”

  李渔翁嗤笑一声,嚼碎了口中的鱼干:“就你晓得多。”

  两人沉默片刻,最后一次接到报告,目标飞艇即将进入攻击范围,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就要拼个死活了。

  “开始吧。”黑帝斯下令道,从椅子上站起了身。

  二十艘骄阳级战舰的炮口开始蓄能,炮火范围笼罩了目光所及的整片区域,无论是血屠还是辉光的佣兵都接到了命令,各自做着最后的战前准备,他们将要面对的是长安城近十年来最富盛名的一代传奇,庚军的统帅,庚衍。

  倒计时走入最后一秒,所有的炮口同时发出轰鸣。在炫目的炮火之中,被集火的隼型飞艇如一只折翼的小鸟,崩碎成无数细小的残片。

  忍不住屏息凝神的众人死死盯着那艘破裂的飞艇,等待着目标的现身。一秒,两秒……半分钟过去了,什么也没有。

  战舰上探测生命体能量反应的雷达也证实了这一点。

  黑帝斯深深合上了眼。

  计划,失败了。

  ………………

  口出厥词的封河被一脚踹出广场边缘,他惨兮兮的在地上弹动了两下,终于不动了——不是死了,是不想动了。

  那女人摆明了不想杀他,为什么?封河能想出来的理由,只有一个。与他那糟糕的赌运不同,李慎那个家伙,运气从来都好到逆天。

  ——这一回,貌似那家伙又赢了。

  封河一动不动的瘫在地上,看着那个女人走到李慎身旁,屈膝蹲下,良久,缓缓俯下身,在李慎唇上印下一吻。

  几滴鲜红的血液浸湿了李慎的嘴唇,顺着唇瓣间的缝隙,滑入牙关,流进了他的喉咙。伴随着被归还的血液,属于他的生命,力量与记忆,也一起被返还到他的体内。

  除了杨宝宝。

  在他生命中关于杨宝宝的一切,都被人拿走,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被交给了‘她’。一方接受,另一方则失去,公平之极。

  重新拿回了灵魂的李慎,久违的睁开了眼睛。

  “……你是谁?”

  他茫然的注视着面前的女人,她轻轻摇着头站起身,猩红的长发柔顺的环绕在白皙而赤裸的身体上,在李慎的视线中,她背后的血翼交叉到身前,变化成一袭如水波般流动的鲜红长裙。在日光之下,她的双眼如宝石般璀璨迷人,却又显得有些悲伤。

  她静静的看着他,在他迷茫而又陌生的视线中,一点点敛去了眼中的悲伤。

  她用高傲而冷漠的声音,宣告着自己的新生——

  “吾名为,莉塞林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