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逆天而行
作者:流亡      更新:2023-07-29 10:06      字数:10612
  状态好的不能再好的李慎和糟的不能更糟的封河,搭上了返回长安的空艇。

  “我觉得你一定是在逗我。”封河脸上写满了不愉快,“我陪着你千里迢迢跑来南海,又是放烟花又是泡茅坑,累死累活,还把自己搞成这幅鬼样,就是为了救你的心肝小宝贝……你现在跟我说你不记得了?嗯?你怎么不去死呢?”

  放平时这种话李慎是不会忍的,但现在封河的造型跟被大象跺了一脚似得,整个人从肩膀以下某根以上完全呈扁平状,凄惨的无以言喻。面对这样一个重伤号,李慎觉得他应该多一些人文关怀,不能再去伤害对方那颗脆弱的内心。

  所以他不仅忍了,还温柔的摸了摸封河的额头,微笑道:“乖。”

  封河抓起手边一切能够得着的东西向李慎砸过去,不大的客舱里顿时鸡飞狗跳,驾驶舱的工作人员急忙过来询问情况,结果被一只水杯砸得头破血流。

  十分钟后。

  呈反省状端端正正坐在座椅上的李慎,与被加了两条束缚带牢牢绑在病床上的封河四目相对,旁边是缠着纱布义正言辞对他们进行思想品德教育的空乘长,做错事的两人本身理亏,被教育的抬不起头来。

  空乘长走后,客舱里维持了一小会尴尬的寂静,封河瞥了瞥李慎,不确信道:“真忘了?”

  李慎缓缓点头。

  他知道自己是为了救什么人来的南海,一路上的过程也都记得,唯独记不得要救的到底是谁,脑子中关于对方的画面也都像凭空被剪掉一样——他抱起空气,他在对空气说话,他还亲了空气……

  这技术太高端,搅得李慎的记忆一片混乱,一时半会他也没法理清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但至少有一点很明确,这些都与之前出现的那个女人有关。

  封河端量着他的神色,迟疑着开口道:“杨宝宝,你还记得吗?”

  李慎露出陌生的眼神,摇头道:“没听过。”

  封河无言以对,抬手捂住脸,李慎说他不记得杨宝宝,这事儿……太扯了。

  “我忘掉的就是她?”李慎反应过来,虽然脑子还有些混乱,但更感到好奇,“她是什么人,你跟我说说?”

  封河不太想说话,他是重伤号,他很累,不仅身累,还心累。但这个话题无法逃避,他在脑海里回想着有关杨宝宝的事情,缓缓开口道——

  “你跟她的事,得从你刚到长安时说起……”

  ………………

  二十岁的李慎,来长安已经快两年,自从一年前被拐进庚军,他就过上了被使唤的像条狗一样的忙碌生活。庚衍要求龚云给他列了张每月任务单,上面是从公会的任务表里筛选出,适合这一阶段李慎的任务,美名其曰‘锻炼’,实则就是无良老板压榨苦逼劳动力,积攒原始资本的过程。

  每逢李慎提出抗议,都被庚衍一句话堵回来:“我的任务量是你的两倍。”

  事实如此,无可辩驳,李慎在疯狂的清扫任务中,也不知不觉积攒下了一小笔可观的积蓄,某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有点钱了,于是生出了买车的念头。

  他带着自己的银行卡,去找杨火星参谋,该买辆什么样的车。苦哈哈兼散财童子杨火星杨大好人听说他要买车,呵呵一笑,说哥哥我到现在还没买过车呢,你小子找抽是吧?然后撸起袖子不问青红皂白给李慎抽了一顿。

  这个例子充分证明炫富是可耻的,是要挨抽的。

  于是李慎又去咨询损友李西风,那时候还拼杀在第一线的李西风搂着不知从哪骗来的妹子,笑嘻嘻说你要买车?我看锋互联的海洋系列不错啊,羽冠新出的小跑也很有型……然后李慎当着妹子的面,默默给他抽了一顿。

  对一个全副身家不到一百万的穷逼,张嘴就是几百万起价的豪车,这不是找抽是什么?

  最终李慎决定自力更生,以他的购车资金买新车可供挑选的太少,二手车才是出路。长安最大的二手车市场在北郊,离墓原不远,略荒凉。李慎在一片又一片等待报废的旧车中间游荡,以他的眼力也看不出好坏,纯粹凭直觉。

  然后他发觉有人在跟着他,隐藏得很不高明,有时候是一袭裙角,有时候是半个黑漆漆的小脑袋,他没从对方身上察觉到恶意,便干脆当作没看见,由着对方去了。挑了一整个下午,李慎终究没能遇到人生中第一个另一半,无奈之余,也有些释然。

  他并不是多想买车,当初刚到长安,看着路上车来车往,心生憧憬,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要买一辆车……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小小梦想罢了。

  浪费了一个下午的李慎打算回去吃顿好的,然后继续投身于水深火热的生活。那个小小的影子尾随着他一路到了公交站,在上车时被拦了下来。李慎站在车里,透过车窗看着外面那个脏兮兮的小身影,公交车缓缓起步,他拉着吊环,看着对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玻璃的后方。

  十几分钟后,从下一站徒步跑回来的李慎站到蜷起腿坐在地上的女孩面前,温暖的阳光照射着他轮廓坚硬的面孔,这是个缱绻而悠闲的午后。

  他遇见她。

  将买车资金用作养娃资金的李慎遭了李西风很一通嘲笑,到月底,庚衍带着李慎去了车行,送给他一辆崭新的追风者。事后李慎开着新车带杨宝宝去兜风,庚衍被军师兼财务大总管龚云做了半天思想教育,大意是:庚军的钱是庚军的,你的钱也是庚军的,所以你乱花自己的钱,也是不行的。

  那个时候,一切都美好的令人无法不怀念。

  ………………

  林国将车停在燕破原外,日头已经落到天边,燕破原上方起起落落的空艇仿佛一只只归林的鸟儿。他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下,沉默着放下了手中的通讯器。

  计划失败,庚衍并不在那艘隼型飞艇上。

  不论是哪一环出了纰漏,事到如今已无可挽回,这世上本就不存在万无一失的计划。林国关上车门,压低了头上的帽檐走进出入大厅,跟着熙攘人群走进空艇起落场。他预备搭乘的空艇在既定位置等待,庚衍穿着上午出发时的衣装,坐在客舱最前方的座椅上,抬起头看他。

  林国既不惊讶,也不意外,表现的异常平静。

  “为何要背叛我?”

  庚衍的声音也很平静,他坐在那里,身体微微向前倾,两只手搭在膝盖上,是一种询问的姿态。林国站在舱门口,光线从他身后打进来,映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孔。

  “我没有背叛你。”林国说着话,摘下眼镜,露出泛着血光的眼瞳,“我从一开始就是血屠的人。”

  仿佛被冰冻住一般的声线,森冷中透露着无所谓,庚衍头一次如此认真的打量林国,而后者也并不畏惧于他的目光。

  “你在说谎。”庚衍用陈述的口吻道,“你想要隐瞒的,是你真正背叛我的理由。”

  林国笑了,妖异的血瞳反射着光泽,那是一个堪称艳丽的笑容,在苍白的面孔上。他笑着摘下帽子,侧过身,轻轻靠上背后的舱门,抬眼望向远处天边沉落的夕阳。

  “真美啊。”

  “哦?”

  “黄昏,光与暗的狭间……交融混合,一切的终点。”林国抱起手臂,合上眼感受这一刻时光,在这一刻,他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宁——混乱都已远去,而他将迎来自己的终点。

  “你就没有想对我说的吗?”庚衍问。

  “没有。”林国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庚衍,“我对你一向无话可说。”

  庚衍愣了愣,随即哑然失笑:“因为李慎?”

  林国不易察觉的眯了眯眼。

  “我虽然没有李慎那么敏锐的直觉,但也感觉的出,你不喜欢我。”庚衍冲林国笑了笑,像是两个老朋友在谈天,平静的,带着缅怀的,“李慎也好,你也好,没有你们,庚军不会取得今天这般成就。你是个理智的人,不会把对我个人的喜恶带进工作里,我一直很欣赏你这一点……不过我也很好奇,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既不热衷于权力,也不追求享受,看起来像个无欲无求的圣人。可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至少我认为你不是这样的人,所以问题又转回来了,你留在庚军这么多年,竭心尽力,为的到底是什么?”

  林国沉默。

  “是李慎吧。”庚衍道,“他是你选择的君主,就像龚云选择了我一样。”

  林国依然沉默。

  庚衍笑道:“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迁怒李慎,为了你,还不值得。”

  林国终于皱起了眉头,开口道:“你明知他有成王的潜力,还将他拴在身边,庚衍,我劝你不要太自信。”

  庚衍哈哈大笑,是林国从未见过的傲慢与张狂,一直以来沉敛于那张从容的面孔之下,叫人难以看透的真实面目,在这一刻显露无遗。片刻后,庚衍敛起傲慢的笑容,冲林国缓缓摇了摇头。

  “你的背叛,比我预料中要晚得多……一切都太迟了,林国,你这是垂死挣扎。”

  夕阳的最后一线余晖沉入地平线,黑夜徐徐降临,庚衍从座椅上站起身,延伸的影子倒映在舱壁上,像一张无声展开的幕布,吞没了光,将一切渲染成墨色的漆黑。

  他负手从林国身旁走过。

  ——是夜,无星无月,无光。

  ………………

  “爷!这边!”

  李慎扶着封河走下空艇,就听不远处传来副官的叫声,只见后者不知用什么法子把车开了进来,被拦在起落场边缘,眼巴巴的冲这边招手。

  副官关上车门小跑过来,帮着李慎将封河扶上车,让人独占了后座躺下。完事又跑去给李慎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双手小心翼翼的虚扶着李慎,像是生怕人连这小小的车门也跨不进去。

  “干嘛?”李慎被他这态度弄的不自在,“我又没受伤,你扶什么?”

  “没,我就是见了您特别激动。”副官言不由衷道,“真的。”

  当着封河的面,李慎给他留了点面子,懒得戳穿他这假话,等回了家再说。副官开着车走特别通道离开燕破原,一路驶进南门,把封河送回大漠会馆。送走了封河,他才拿眼睛虚瞅着李慎,犹豫道:“爷……”

  李慎打断他,吩咐道:“去辉光会馆。”

  在南海,临上空艇前,那女人差了个血族,将被封河丢掉的血蔷薇甲和血荆棘冠送了回来。这倒是省了李慎一桩麻烦,他当初说好了是借用,借了就得还,更何况这还是神甲,弄丢了谁也赔不起。这东西太烧手,趁早还回去趁早省心。

  小车调头往回走,很快来到辉光会馆,李慎在外面给李慕白打了个电话,才得知人不在这边,在斗场的观阳阁里看死擂呢。如今辉光人丁稀疏,李慕白这个团长也不得不亲自去挑鸡崽,所幸斗场本就是他老巢,倒谈不上有多麻烦。

  神甲没可能托人转交,李慎是白跑了这一趟,正想打道回府,却恰好在路边瞅见了一道人影。他皱一皱眉,让副官把车开过去。

  只见一身长马褂,头戴瓜皮帽的李渔翁,正蹲在路边做痴呆状。

  李慎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好奇道:“您这干嘛呢?”

  他与李渔翁只在前不久取神甲时见过一面,但耳闻是已久了。作为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神坛强者,李渔翁也是个传奇人物。前半生默默无声,六十多岁入神坛,惊掉无数下巴。虽有绝世武力,却是极不爱出风头,一辈子几乎找不出一两件能叫人津津乐道的威风事,当神坛当成这样,也真是个……奇葩。

  李渔翁端着老年痴呆一样的架势,半晌,缓缓抬起头,闷声闷气道——

  “别闹,烦着呢。”

  李慎没心思探究这一位在烦什么,冲副官使了个眼色,让对方去把后箱里的那套神甲搬出来,放到老人脚边。

  “神甲我给您放这了啊,您忙,我先走一步。”

  李慎说着话收回脑袋,他正要关上车窗,就听李渔翁在外面叫:“等等!”

  于是李慎又把脑袋伸出来:“怎么了?”

  “你……”李渔翁很是犹豫,犹豫着还是说出来了,“你喜欢庚衍?”

  没想到这老人家也如此八卦的李慎表情有点僵硬,梗了好几秒钟,才正儿八经认认真真的对人道:“没有的事,您不要听信那些传闻。”

  李渔翁哦一声,似乎松了口气,摆摆手表示没什么想说的李慎可以滚了。被突然来了这一茬李慎的心情也有些糟,关上车窗靠到椅背上,闭着眼吩咐副官开车回家。

  副官没动,又叫了声爷。

  李慎诧异的睁开眼看过去。

  “爷,有个事儿,我得跟您说。”副官没有嬉皮笑脸也没故作滑稽,神色淡淡的,带着点小伤感。

  “您去南海这段时间里,庚军出了件事。林国是血屠的奸细,被大帅亲手处死了。”

  他说着话,从怀里取出封信,递到李慎面前。

  “这是林国留给您的信。”

  ………………

  【如果你看见这封信,就说明我已经死了。】

  李西风从电梯里走出来的时候,李慎一只脚刚踏进会馆大厅的正门。林国的事情余波未息,情报部全体组长在会议室里死了一桌,档案库被炸得渣都不剩,庚军的情报网一夜间叫人掀起来大半,几乎全军覆没,再加上战兰等一大批战斗精锐死在南海,眼下这局面糟糕的难以形容。林国一个人的破坏力,顶得上半个血屠加辉光。

  一眼就看出李慎的脸色不对劲,李西风勉强挤出个笑脸,冲人迎上去:“哟,回来了?”

  “庚衍呢?”李慎语气冷得渗人,说着话往电梯口走,听他连敬称都没用了,李西风心里咯噔一声,本能的追上去拦:“你干嘛?疯了?我跟你说你这时候别去找事……”

  李慎二话不说将他一把推开,李西风急瞪了眼,瞟见从电梯里走出来的作战部佣兵,指着李慎叫嚷:“快!快拦住他!”

  那几名佣兵犹豫了下,被李慎抬起头看了一眼,本能的给他让开了路。李西风眼睁睁看着李慎走进电梯,仰头倒嘶一口凉气,猛然想起什么,赶忙拿出通讯器给龚云打电话。

  “龚哥,李慎回来了……对,他去找大帅了,您拦着点……”

  放下通讯器,李西风脑子还有点炸,他是跟李慎同期的老人,能理解李慎听说这消息时的心情……因为他也是一样的,直到现在,哪怕一件件证据就摆在那儿,他还是无法相信林国会是什么血屠的奸细。

  开玩笑,没有林国,哪有如今的庚军……

  【看到信之后,就按照我写得去做。首先,你要去找庚衍,听他给你解释为什么要杀我。如果他不愿意给你解释,那就说明他对你动了杀心,你要有所准备。】

  李慎推开庚衍办公室的门,庚衍就坐在办公桌后,龚云也站在一旁。他看了看庚衍,接着冲龚云点一点头,道:“龚哥,能不能麻烦你离开一下,我找大帅有话要谈。”

  龚云开口欲言,却被庚衍抬手制止,他有些担忧的看着李慎,微微摇了摇头,退了出去。

  李慎反手扣上门,扭了锁。

  “我听说林国是奸细。”他站在门口,很是平静的冲庚衍笑了笑,“大帅,您是不是在逗我?”

  庚衍看着他,半晌,从桌上的文件堆里拿起一摞,摔到办公桌的另一侧。

  “你自己看,看完了再跟我说话。”

  李慎笑着摇头:“看什么?有什么可看的?”他顿了顿,面孔骤然扭曲,冲庚衍咆哮道,“林国是奸细!我他哔早死了!”

  庚衍右手搭在桌上,看着愤怒的李慎,合上眼,用鼻腔深吸了一口气。办公室里安静的可怕,只剩下李慎愤怒的喘息声,而这喘息,渐渐也弱了下去。

  “你告诉我,林国到底是怎么死的。”李慎强抑着愤怒,极力平静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我求你。”

  他看着沉默不语的庚衍,无意识的摇着头,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你说话啊!”

  “林国是血屠的奸细。”庚衍摘下眼镜,丢到桌上,用双手撑住额头,“这就是事实。”

  李慎咚一声靠倒在房门上,目光有些茫然,虚弱的喃喃道:“不可能……”

  “我也希望这是假的。”庚衍抬起头,语气是说不出的疲惫,“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背叛我,背叛庚军。”

  李慎一动不动的靠着房门,过了很久,才撑着门板站直身,冲庚衍低头告退。庚衍本想叫住他,却看见他站在门前,僵硬的扳动门锁,扳了好几次,才终于将门打开。

  房门打开,李慎走出去,又砰一声重重合上。

  龚云就站在门外,见李慎走出来,便伸手将他扶住,扶着他一起往电梯的方向走。两个人都有些沉默,进了电梯后,龚云才低声开口道:“是真的。”

  李慎没说话,直勾勾盯着闭合的电梯门,像一尊站立的雕像。

  【见完庚衍后,如果他肯给你解释,就直接去血屠找黑帝斯,想知道的事情可以问他,但不要全信,自己做判断。】

  副官安静的开着车,一路上连大气也不敢出,小车开到血屠会馆前,李慎看了他一眼,让他去找门卫通报,求见黑帝斯。

  过了十来分钟,瘸着腿浑身打着绷带的血屠七十三出现在大门口。李慎走下车,一句冷淡的‘带路’,将血屠七十三涌到嘴边的话语全给堵了回去。

  黑帝斯在书塔顶层等他。

  上一次来这里,是杨火星出事后,李慎有些恍惚的想,为什么他身边的人出事,总是与这老东西有关,想着想着,杀气就冒了出来。

  “咳。”黑帝斯干咳一声,被李慎的杀气刺激的有点冷,“你是想问林国的事?”

  李慎睁着漆黑的独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良久,摇了摇头。

  “我什么都不想问。”他说道,“感觉像在做噩梦。”

  去南海前一切都好好的,林国说要辞职去东荒跟他干,其实李慎有点小高兴,一个人在东荒挺无聊的,有林国在就算天天被毒舌也很好。可怎么一回来,什么都变了?说死就死了?

  李慎觉得这太荒谬了,他接受不了。

  “要不要吃点点心?”黑帝斯摇铃叫来红发侍女,让对方送上刚烤好的曲奇饼干和热腾腾的红茶,李慎这种状况也不难理解,他耐心的吃着点心喝着红茶,等人真正清醒过来。

  墙上的老式挂钟一分一秒的走着,黑帝斯的一壶红茶喝完又重新换了一壶,去了两次卫生间,坐在他对面的李慎眼中才终于有了焦距,换了个姿势靠倒在沙发上。

  “林国的事情,与我去南海,有什么关系?”

  黑帝斯放下茶杯,回答道:“没什么关系。”

  闻言,李慎像是松了口气,疲倦的仰着头,抬起手捂住眼睛。

  他闭着眼睛问:“那是为什么?”

  黑帝斯拍了拍手,站起身来,道:“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

  书塔的地下囚室依旧森冷,环形的楼梯走起来有些费力,李慎跟着黑帝斯走进囚室,当灯光亮起,他看着里面唯一的囚犯,忍不住错愕道:“杜忠?”

  当初李慎的人追丢了杜忠,他便猜测是有人半途截胡,现在看来果然没错,原来杜忠是落到了黑帝斯手上。

  这位前辉光大总管此刻的样子十分凄惨,四肢都被切除,进食和排泄都靠导管,李慎走近了些,注视着对方的双眼,可能因为眼皮被割除的缘故,那双眼睛里一点光泽都看不见,也许是瞎了。

  “你带我来,就是看他?”李慎扭头问黑帝斯。

  “不完全是。”黑帝斯走到正对着杜忠的位置,那里摆着一只放映仪,他一边操作着仪器一边给李慎解释道,“他的精神已经被刺激到崩溃,简单来说就是傻了,只有他记忆中最深刻的东西,才能激起他的反应。”

  话音未落,放映仪蓦然投射出一幅人像。李慎皱眉看着这幅人像,这人他再熟悉不过,是庚衍,只不过不知谁在上面乱改,把原本是黑色的眼睛改成了冰蓝色,还给人穿上了一身从未见过的华丽礼服。

  他正要开口说话,就见黑帝斯指了指他身后的杜忠,带着满脑子困惑的李慎转过身,只见杜忠那双呆滞的眼睛里赫然有了波动,张开嘴,缓慢而僵硬的发出近乎无声的呢喃。

  囚室中很安静,安静的落针可闻。

  杜忠一遍又一遍,重复的,缓慢的,呢喃着。

  “神圣……光明……皇帝……陛下……万岁……”

  ………………

  “杨火星的死,幕后推手有二,一是李铁衣,一是庚衍。庚衍为了破坏李铁衣的计划,将你调离长安,并阻止你赶回去救杨火星,这是主因。”

  “之后辉光内乱,李铁衣的死,就完全是他一手制造。杜忠是光明会埋下的暗棋,作用是挑拨李慕白与李铁衣父子的关系,并煽动加剧辉光的内乱。”

  “排除掉辉光的威胁后,他就将目标放到血屠,他知道宝宝拥有返祖血脉,便使计刺激她去唤醒自身的血脉,从而暴露血屠家族非人的身份,令我们无法在长安立足。血屠内部也有叛徒在配合他的行动,毕竟总有人在梦想着恢复血族帝国的荣光。”

  “他的目的很明了,在不断削弱长安城实力的同时,他所掌握的庚军也在不断扩大着话语权,等到铲除血屠之后,他的下一步计划,恐怕就是战争了。”

  “攻下长安,拿下中土,南海本就是庚军的地盘,不足虑。东荒百国林立不可能齐心合力,只会被一一吞并。北地贫瘠苦寒,要不要都无所谓,放到最后慢慢收拾即可。天下一统,人间至尊,也未必是痴人说梦。”

  李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血屠会馆的,他推开迎上来的副官,扶着冰冷粗糙的围墙,茫无目的的向前走着。

  血屠七十三从后面追上来,想要询问杨宝宝的事情,李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无比滑稽。

  太滑稽了,这一切。

  庚衍是西陆光明帝国皇帝?天方夜谭。好好的皇帝不做,跑来长安当佣兵?脑子有坑啊。神经病,简直是神经病,一群神经病。

  李慎扶墙狂笑,笑的喘不上气,连眼泪都笑出来。

  ——他觉得自己也是个神经病。

  “爷,爷您没事吧爷……”副官也快急哭了,他家爷这状态跟疯了似的,好吓人,边上血屠七十三也看愣了,虽然他看李慎不爽不是一天两天,但眼下人这模样,瞧着真有点惨。

  ……老婆跟人跑了,全家被人宰了,也差不多就这样吧。

  只见李慎笑够了,不笑了,懵着头又开始往前走了,前面是个死胡同,于是他转了个身又开始往回走。副官胆战心惊的跟在后面,跟着李慎一路走出南城,各种作死的横穿马路,最终停在一条街道旁,不走了。

  那街对面的大楼上,贴着张庚衍的巨幅海报,写着四月一日,慈善拍卖会。李慎仰头看着,看着看着,就挨着路灯杆坐了下去。

  他其实挺清醒的。

  林国在信上写着,黑帝斯的话不能全信,要自己判断。李慎自己判断,觉得人没骗他,否则也没法解释林国为什么突然就跑去跟庚衍玩命。其实李慎觉得林国还是冲动了,想杀庚衍,也要等他回来再说嘛,非要撇开他自己干,结果连命都赔上去了。

  什么光明帝国皇帝,简直骗死人不偿命。

  海报上庚衍穿着庚军制服,领口锁链长刀的金徽格外显眼。论长相长安城就找不出比庚衍更上相的成功人士,也许李慎自己算一个。

  高高在上,只能仰望。

  第一次见到庚衍的时候,李慎就觉得对方那灿金色的头发很漂亮,那时候……那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

  突兀闯进脑海的陌生记忆,让李慎愣了愣,他有些痛苦的捂住头,自从在南海见过那个女人后,他脑子中的记忆就有些混乱。少了一部分,也多了一部分……李慎再一次试图回忆与庚衍的初次交集,那是在——

  雪。

  是一片…雪地里。

  兰道大草原,八名仙路,伏击,追杀,反杀……很大的雪,他受了重伤,流了很多血,遇见了庚衍。

  庚衍,来杀他。

  大雪茫茫,生死两岸。

  ………………

  冰冷的长剑贯穿了李慎的胸膛,将他牢牢钉在地上,他虚弱的睁着眼睛,看着站在面前的庚衍。呼出的是气,吸进的却是冰,一寸寸冻结血脉,寒透骨髓。

  庚衍冷漠的注视着他的死亡,亲眼目睹着曾经最强大的敌人死去,感觉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愉快。这个时候的李慎还太弱小,弱小的令他难以将眼前这个人跟记忆中的那道身影相重合。

  不过他并不打算像古老的骑士决斗一样,给予对方所谓的公平。

  庚衍将长剑从李慎的胸口拔出,干脆利落的削向对方的脖颈,李慎张开嘴似乎要说些什么,可很遗憾庚衍并没有听人讲遗言的爱好。

  长剑切进了李慎的左肩。

  庚衍震惊的看着从下方刺入手臂的长刀,下一个瞬间他便被骤然暴起的李慎扑倒,对方像野兽一样咬住了他的喉咙,喉骨碎裂的声音在暴风雪中清晰可闻,庚衍狠狠一拳砸上埋在喉间的头颅,接着,又是一拳。他狰狞而狼狈的将李慎从身上撕开,看着对方失去意识却依旧充血怒睁着的眼睛,再也无法保持原有的淡定和从容。

  他翻身坐起,拔出刺穿了右手臂的断刀,拎着它骑坐到李慎身上,庚衍将断刀用力抵在李慎的喉结上方,心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狂跳。

  “我数三个数,你醒过来,我不杀你。”

  “一、二……”

  在庚衍说出第三个数之前,李慎的眼皮轻轻眨了一下。

  这惊人的求生本能……庚衍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但这一瞬间,他真的感觉到了某种意志的存在。这意志在对他发出警告,试图阻止他杀死李慎,很好,庚衍更加坚定了杀死李慎的决心。

  “我骗你的。”

  他对李慎说道,将断刀向下用力一抹,红的刺眼的鲜血从李慎断裂的喉管里涌出,很快打湿了庚衍的手掌。

  庚衍疲惫的站起身,捂着喉间的伤口,走到在之前的战斗中被撕烂的外套旁,摸索着治疗剂。为了杀死一个还只是天门的李慎,动用了八名仙路设下陷阱,居然还被对方反杀逃脱,逼得他不得不亲自出马,面对已经身受重伤的李慎,还杀的这么艰难,庚衍给自己的表现打了个差评。

  李慎的尸体是不能留下的,但要瞒过血屠与辉光的追查,也不能简单的就地掩埋。庚衍手上已经没有值得信任的人手,这件事只能他亲自去做,在此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安排,只要将李慎带到他准备好的地方,装进铸模,浇上铁汁,就是一截漂亮的铁柱,再往地下一埋,就成了地基的一部分,天衣无缝。

  处理好脖颈和手臂上伤口的庚衍回到李慎身旁,正要弯腰将人抱起,就突然停下了动作。他目瞪口呆的注视着神色安详并且仍在呼吸的李慎,那颗明明被他切断了的脑袋,赫然又长回了脖颈上。

  ……怪物。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明存在,亲身经历了重活一世的庚衍恐怕是最有发言权的。而他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是怎样的怪物。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想再一次切下对方的头颅,然后远远丢开,看看那颗脑袋会不会自己回到原位,重新长回李慎的脖颈上。

  庚衍站在原地,脑中有两个声音,一个声音在冷静的分析,也许是李慎的生命力过于旺盛,正如同一般的仙路被切下脑袋后立刻接回去也能长好,所以这只不过是个巧合,他不用自己吓自己。

  但另一个声音在说,你杀不了他,哪怕你将他灌上铁汁埋进屋底,也会有人将他挖出来重新救活,这是命运的力量,就好像它能让你重活一次一样。

  庚衍安静的听着脑中的声音争吵,他的目光停滞在李慎的脸上,也许过了几分钟,也许只是数秒,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在李慎面前蹲下,解除了眼睛的伪装,显露出帝国皇室标志性的冰蓝瞳孔。他用双手捧起李慎的脸,拨开对方紧闭的眼皮,注视着里面毫无焦距的漆黑眼瞳。

  【我是你的主人,你要完全听从我的命令。】——被驳回。

  【你发自内心的信任我,尊敬我。】——还是不行。

  两行血液从庚衍的眼角淌落,即便是在昏迷的状态下,李慎的意志依然无比强硬。反噬令庚衍的视线变得模糊,他思索着或许该换个角度予以暗示。

  【我永远不会害你。】

  ——通过了。

  庚衍松了口气,用最后的力量令李慎遗忘了这段记忆,做完这一切,他近乎虚脱的瘫倒在雪地里。

  命运?呵,他等着听它发出绝望的悲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