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作者:月佩环      更新:2023-07-29 14:31      字数:6186
  房中烧着炭火,十分温暖,但对方棠溪来说,丝毫没有好转。

  蓝吹寒试图摸清方棠溪的脉象,却发现平时一直好端端的脉象忽然变得越发的微弱。

  方棠溪感觉到了周遭环境的变化,他睁开眼睛,看到蓝吹寒俊美的容颜上渗出了冷汗,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似乎唯恐自己顷刻之间断了气。

  他挤出几分笑容,忍着下腹的疼痛,伸出了手,想要握住吹寒的手掌,但手上似有千钧,蓝吹寒抢先握住了他。

  “不要担心……你只是,快要做爹爹了。”他的声音很轻,有气无力,但蓝吹寒内功深厚,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你服食了子母果!?”蓝吹寒也曾听说过这传闻中存在的果实,几乎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面色大变,“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子母果有毒?”

  方棠溪心知他是误会了自己,摇头道:“我也是前不久才发现有了……身孕,你知道的,我根本没机会出门,又怎能寻到子母果?可能是有人给我们送的大礼吧。”

  “什么大礼!你知不知道这东西会害了你自己!”蓝吹寒白皙的面容上因震怒而起了红晕,“我们拿掉他!”

  方棠溪早就知道他为了自己,子息也不要了,如今看他如此激动,便知他是真心实意的,心里既是欢喜,又有忧愁。“来不及啦……吹寒,我可能……快要生了。”

  即便来得及,他也是心甘情愿为他受苦,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早得他还没能好好感受吹寒的温柔,便要承受生离死别。

  “都是我的错,要是我……”蓝吹寒一口气梗在喉间,却是不能发声,只能紧紧握住方棠溪的手。

  为什么不早一点发现他身体不适?为什么看到他小腹隆起,却还只当是寻常?

  不可否认,他即便强迫自己对他更好些,甚至能发觉对方有吸引自己之处,甚至偶尔能打情骂俏,但在他心底,仍然有种被逼迫的不情愿,所以才会轻慢大意。

  方棠溪胸口一起一伏,要说的话费尽他所有力气,但他却知道,这些话不能不说:“不是你的错,不要……责怪自己……”

  他大叫一声,汗水登时涔涔而下,不得不先闭上眼睛,只觉下体不受控制地,流了一滩水,不由羞惭无地。

  门外脚步声混乱,隐约听得是大夫来了,那大夫才到门口,便看到一个俊美男子从内室急奔而出,扣住他的肩膀:“大夫,你快救救他!”

  大夫只觉肩膀剧痛,连忙道:“你先放开我,进去再说!”

  蓝吹寒连忙松开手,让小厮们退下,不许接近左右,这才合上房门,却见那大夫诊脉了好一会儿,许是房中烧了炭,他的额上不知不觉多出了许多汗水,道:“他是积食不化,又生了水肿,待我为针灸过后,必然浮肿消退。”

  蓝吹寒怒道:“你看他的肚子!难道还看不出,他怀孕了么?”

  大夫吃了一惊:“公子,你气色不对,是得了失心疯吧?他明明是男子,怎么可能怀孕的?”

  蓝吹寒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你会不会接生?”

  大夫只觉得他力气极大,自己像只小鸡似的,被他拎着,竟然无法挣扎,当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倒是没想到,如此斯文俊美的一个男子,怎地这么粗暴。

  他愁眉苦脸道:“家母做过稳婆,听家母说过一些,但他明明就是个男的……”

  蓝吹寒拉着他到床前,掀开了被子,露出明显凸起的小腹,身下的水迹自然也无所遁形。

  方棠溪浑身发颤,紧闭双眼,连睫毛都在颤动。

  蓝吹寒连忙扑上前,抓住他的手:“小棠,不要担心,会好的……”

  那蒙古大夫还算敬业,看到床上的污迹,没有掩鼻露出嫌恶之色,震惊之余,很快就回过神来,推了蓝吹寒一下:“你让人去准备剪刀和热水,干净的布。剪刀要用热水烫过。”

  他煞有介事地吩咐,蓝吹寒自然不敢不应,看到方棠溪无力回答自己,于是柔声道:“小棠,我去去就来。”

  站起身时,脚步竟觉虚软,却是毫不迟疑地出门去了。

  下人们都被驱走,他只能自己去厨房寻觅所需之物。好不容易找齐时,端着热水到门外,听到那大夫让方棠溪使力。

  所幸方棠溪腰腹还能使唤,尚可运力无碍。

  他将东西放好,才发现方棠溪身下多了一个透明的软蛋壳状的东西,依稀可以看出,里面包着的是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的婴儿。

  方棠溪已然没有方才痛苦至极的表情,但仍然面如白纸,就连嘴唇也是毫无血色。他的腹部瘪了下去,人已晕厥,但还有微弱呼吸。

  大夫神情凝重,拿了剪刀,剪开还没变硬的蛋壳外衣,里面登时出了许多水,一个小婴儿四肢蜷缩着,闭目不动,全身粉红。

  大夫抓住他的腿,倒了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部,小婴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那大夫一只手就能托住婴儿,很是稀奇地看了一会儿,才道:“不知是早产还是怎么的,这么小。”怕是养不活。后面这句,自然不敢在主人家面前说。

  他医术不高,给人治病几乎没有治好的,在家乡被人追打,所以只能走街串巷,做个郎中。没想到今回第一次救了人,心下不免也有几分激动,连忙拿了一张小被子,卷成襁褓,将婴儿包了起来,忍不住又揭开了一点看了看,“哟,还是个带把的,居然还有肚脐。蛋生都还能有肚脐,真是咄咄怪事。”

  他啧啧赞叹,却发现房间里的两个人根本就不理会他,那个俊美男子已然抱起了床上的白发男人,手掌贴在他后心。

  “这个孩子要吃奶才成。”他清了清嗓子道。

  “你们就这么把孩子晾着吗?”

  ……

  没有人理他,他只好直接道,“喂,诊金还没付呢!”

  蓝吹寒发现方棠溪气息微弱,便将内力输入方棠溪的身体,为他续命,此时听这大夫打扰,一只手还不敢离开方棠溪的背部,另一只手到怀中一摸,摸出了本应拿去灵隐寺做香油钱的一张银票,毫不犹豫地扔给他:“拿了就滚,别来打扰!”

  那大夫捡起一看,不由为他的豪奢而咋舌。

  他自然看得出,蓝吹寒腾不开手照顾孩子,于是迅速捡起银票,带着婴儿出去了。

  这孩子的出生如此奇怪,身为医者,又岂会没有好奇,想把孩子偷出去好好研究。只是他料想这孩子没有足月,又是男子所生,或许活不长久,而他的“母亲”可能也活不下去。

  不用多长时间就是母子双亡,看着实在太惨。而且他拿了这么多钱,于情于理,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于是,他抱着孩子出了门,先去验了银票的真假,再去找了些羊奶来喂,免得孩子饿了。

  孩子哭声很是稚嫩,比起寻常婴儿声音更小,像猫叫一般,听得人心中大起怜意,也只有那个俊美的男人能够无动于衷。

  孩子一定不是那家伙的。

  大夫逗弄了一会儿,有点舍不得还给主人家了。

  他拿着小勺子喂孩子,只见那柔软的小嘴巴连吞咽都还不会,流得满脸都是,他只好用筷子沾了羊奶,沾在他唇瓣。

  孩子闻到奶香味,偏偏不能喝到,当下急得哇哇大哭。

  “可怜见的。”他叹了一口气,只好询问附近有哪家有婴儿的媳妇儿,拿银子换些奶来喂他。

  蓝吹寒抱了方棠溪一会儿,却觉怀中的躯体越来越虚弱。

  他感觉自己还在梦中,要不然早上起来,方棠溪还好端端的,怎么一出门就忽然倒下,整个人的精气都似乎被瞬间抽走。

  他感觉定是他腹中的胎儿在作怪,对那胎儿便天生地有些怨怼,若不是方棠溪在分娩时抚摸小腹,像是无限留恋,他怀疑自己在看到那个婴儿时,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方棠溪被人扔入水中,他还可以拿罪魁祸首来发泄,可是现在,他又能向谁报复?

  他怀里抱着方棠溪,将下巴抵在他头顶一会儿,又亲亲他的面颊,发现他毫无知觉,鼻息若有若无,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麻痹,每一个呼吸,都能让胸口在痉挛。

  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够好,让方棠溪有了误会,竟然认为自己需要一个孩子来传宗接代,冒险以男儿之身孕育产子。传言那子母果有难解的剧毒,体质若是不好,生完孩子后立时毒发,能挺多久就是听天由命了。

  他亲了亲方棠溪的嘴唇,又亲了亲他的面颊,第一次发现,自己在生死面前,竟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小棠,你醒醒啊,小棠……”他不断亲吻他的脸,似乎觉得,这样亲吻的时候,方棠溪就像每个早上一样醒转。

  他疯狂地输送内力,护住方棠溪的心脉,维持他最基本的呼吸,却发现越来越艰难,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生命如无形的流沙一般,从他的躯体中流泻而去。

  银白的发丝失去光泽,昔日英俊的容颜在气息奄奄之时,失去了所有神采。

  “小棠……你醒醒,不要抛下我一个人……”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唯恐稍一用力,就会将那毫无光泽的发丝曳下,将面颊轻贴在他的额上,却是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声息,只知自己的胸膛在急促地呼吸着,像是离了水的鱼。

  或许是头顶的震动让方棠溪苏醒过来,他动了一下,蓝吹寒立时感觉到惊喜笼罩着自己,紧紧抱着他,哑声道“小棠……”

  他迷茫的双眼看了好一阵,注视在蓝吹寒俊美无俦的面容时,才逐渐有了焦距,却是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吹寒……对不起……”

  他不知道方棠溪哪里对不起自己,或许是因为隐瞒了他怀孕的事实,或许是因为惊吓到自己,或许是因为,知道他要先走一步……

  他总是在道歉。

  道歉的次数太多,甚至让蓝吹寒有时会感觉到烦躁。可是这一次,他却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小棠,不,不要!”他颤抖的嘴唇碰触着他的,像是要将自己的生机过渡到他身上,却绝望地发现,毫无用处。

  “我只是想……再为你做一件……你喜欢的……”方棠溪断断续续地说,用尽所有力气,试图抓紧蓝吹寒的手,但手背上青筋浮凸着,仍然没有多少力气。他以为吹寒是想要有自己血脉的孩子,可是拼死生下以后,却发现吹寒并没有那么喜悦。

  “小棠,你不要说了,你会好的,会好的!”

  他摇了摇头,露出一抹凄凉的笑意,自从发觉肚子有异动的那天开始,他此后的每一天都比前一天要辛苦十倍,费尽全力才能瞒得住吹寒。好在孩子知道他的身体承受不住,胎动早产了。

  方棠溪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一些,却发现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每一次呼吸都令五脏六腑疼痛难当:“你不喜欢这个孩子,就……把孩子送到惜花山庄。吹寒,我死了以后,请你……请你一定要找一个,你真正……真正喜欢的人。吹寒……”

  方棠溪还想说什么,却是再也没有力气,慢慢松开他的手,闭上了眼睛。方才说话时的神采和目中的温暖光芒,霎时间黯淡下来。

  蓝吹寒心中一片茫然。

  真正喜欢的人?什么叫真正喜欢的人?难道方棠溪一直以来就能看得出,他的喜欢不是发自真心?只有他还在自欺欺人,一直以为自己尽到了一个恋人应尽的责任么?

  他一直希望找一个能与他两心如一的伴侣,即便和方棠溪在一起了,仍然觉得方棠溪不是一个能完全理解自己的人,为了配合他,适应许多陌生的东西,比如为了山庄去接触生意,为了他的身体去学针灸按摩,甚至连做饭做菜都有所涉猎。他以为自己做得足够,没想到的是,方棠溪看得这样明白。原来两颗心有没有贴近,对方最是清楚不过。

  极度震惊之下,蓝吹寒的恐惧担忧居然消散无踪。

  他忽然间接受了方棠溪即将离开他的事实。

  他要自己以后和别人在一起,认定了他们之间没有真正的爱情。

  蓝吹寒的心肺痛得极致,却反而镇定下来。

  原来一直以来,方棠溪就没看好他们这段感情,所以,不管他做什么,方棠溪都能接受的。在方棠溪面前,他完全没有必要委屈自己做任何事。

  他忽然发现,自己以前的曲意逢迎和小心翼翼看在方棠溪眼里,是多么地可笑和令人难过。

  “我不会去和别人在一起。”尽管知道方棠溪可能完全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蓝吹寒仍然这样说。

  怀中男人的呼吸声更为微弱,像是随时都会断绝,蓝吹寒却是比任何时候都平静。

  他脑海中一直想起方家搬离江南,几年后,十四岁的方棠溪再次出现在皓月居,仿佛从来没离开过,那样温暖的笑容。

  一直以为自己完全不在意,却没想到,那样的灿烂表情,早就照到自己心里。

  他轻轻地道,“你若死了,我就在你的坟旁边结庐,再也不想见别人了。”

  谈论生死是大忌,他往常断然是不会说出口的。

  可是现在,生也好,死也罢,没什么关系,只要在一起就好了。

  他低下头去,亲吻方棠溪的嘴唇。

  这种心中大恸却又无可依靠的感觉很是陌生,但他并不是没有经历过。

  方棠溪上次险些被人害死时算一次,但那次时间短暂,他没有发觉异样,此时似乎感觉,一大片黑暗的回忆中忽然划开一道白光,黑暗的那边传来稚嫩的哭声。

  ‘哭什么,蓝家还要你撑下去!’严厉的女子声音斥责道。

  回答她的,只是抽气地哭声。

  ‘你有你的事情要做,我也要去陪你父亲,有什么可哭?’

  孩子的哭声并未停止,那女子忽地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无心无情,唯剑独尊,你都忘了么?’

  刹那间,孩子和他自己重合。他因那记耳光跌倒在地,母亲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让人把他拖走。

  他恍惚地想起,那一年,父亲出于侠义道救人,结果染了瘟疫,抱病回来,母亲不顾染病的危险,一定要照顾父亲,带着父亲独居在后山茅屋,没多久双双离世。那一次是他悄悄到茅屋去探望父母,结果反而被母亲责骂。

  他年幼时撑起一个门派,亦有家中长辈眷顾,但这一代当中,也只有他一个人。后来二爷爷也战殁了,他终日伤痛,武功难有进境,不得不开始练习无情剑,遗忘所有曾经牵动他感情的事。此后固然还认识这些人,但却像陌生人一般,再也激不起他心中半片涟漪。

  十四岁的方棠溪再次出现他面前的时候,对他来说,已经晚了。

  即使后来会为他的深情感动,甚至有所回应,但他知道,自己的内心还是麻木的,即使为了他,修剑从无情道转修有情道,他的心境并没有圆满,还有许多瑕疵。此时此刻,他终于知道,瑕疵就在于方棠溪。

  只因他练剑时总会忍不住想到,方棠溪遇险时会如何,所以侧重于下盘和防守,这样的剑术便会不够锋利和危险。所以,若是方棠溪死了,这个瑕疵便会完全消失,他的有情道也将会练至极致,一生只为怀念这个人而不断精进,直到突破极限。

  若是父母还在,他们必然会要他用方棠溪来祭剑吧。他们两人之间,容不下他,丢下他一个人,要他承担皓月居的责任,就连遗言也是让他修行无情剑。

  他一生所求都是错误,先后被父母所弃,被自己忠心的剑道所弃,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还追求剑道圆满?

  此生此世,只愿追逐方棠溪一人。

  他低下头,再亲了亲方棠溪的嘴唇。以前他总嫌弃方棠溪说话太多,啰嗦个没完,可是现在,要从他嘴里多听到一句话,甚至一个字都不能了。

  可是只要方棠溪还没有断气,就还有希望。只要他的掌心一天没有离开方棠溪的背部,方棠溪的心脉一天就不会断绝。他还有许多话要对方棠溪说,断然不能让他就这么死去。

  他虽然知道,他的病情是因子母果的毒而起,但那毒性十分奇怪,不熟悉的人贸然逼毒,反而可能会造成毒气攻心。于是,他只用内息围住心脉,在毒血回流至心脉时,便将毒沿原来的气血运行方向逼回。

  太阳早已落山,房间中渐渐变得黑暗。

  那个大夫带着孩子不知去了何处,蓝吹寒也无暇分心去寻。

  一切都因那个孩子而起,他还不知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那个祸害了方棠溪的婴儿。

  可是若不是那个孩子,他自然也不会知道,方棠溪会对自己这么重要。重要得明知在做一件劳而无功的事,明知到最后自己可能会累极了睡着,方棠溪免不了会断气,他仍然不愿放弃。

  原来自己竟然,这么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