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关 (3)
作者:青茶木      更新:2023-07-29 20:19      字数:21735
  熟于心的厉害角色。万全起见,还是先学个两招,以备不时之需。

  “急用?”九尾狐咀嚼这两字,不由发笑,“一听便知你是初出茅庐的牛犊子。感情之事,万万急不得,若急了,便只能落个竹篮打水的下场。”

  苌夕愣了愣,他虽不明白“竹篮打水”的意韵是什么,但也由衷竖起大拇指,道:“行家果然是行家,说话都不一样!真是厉害!”

  九尾狐有些吃惊,道:“你觉得厉害?”苍白的嘴唇似浮了些许颜色,“不认为狐妖勾/引诱/惑的伎俩下作?”

  他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狐狸在百兽中本有“妖兽”之称,生性狡猾妖媚。而狐妖,更是在兽体身上又升了一层楼。稍不留神,魂魄被之勾去,吸尽精血之后,便成干尸。

  且狐族的媚术,一直饱受诟病。被认为是床上的下作伎俩,上不得台面。

  故而百兽千妖之中,大部分皆是避之不及的。

  苌夕疑惑他的妄自菲薄,拿出小跟班强大的吹捧本事,道:“让喜欢之人喜欢自己,那是天大的本事。这才不是下作,是上作!”

  九尾狐听到恭维之言,十分高兴,眉头舒展,启唇还欲说什么,却被一声怒呵打断。

  “白葶!”

  白,是狐族的族姓。其实由此而看,狐族的历史还是比许多兽族更悠久的。

  比如,狼族就没有族姓......

  循声望去,正是一气势汹汹的虎妖带着两个跟班。压着气顿着风,停在白葶身前。苌夕抓着心窝子感慨,大虫不愧是大虫,身形五大三粗,宛如一座小山丘。

  “白葶,事到如今,看你往哪儿跑!”虎妖不知从哪里捡了根手臂粗的木棒,指着白葶的鼻子。

  看这架势应该是冤家寻仇,苌夕从小贪生怕死,于是蜷成一团,缩在柱子角。

  伸长了狼耳朵,巴巴偷听。

  白葶淡淡抬起眼帘,长长的眼睫像是展开翅膀的蝴蝶,冷笑道:“跑?我来万劫山这么久,可从未离开半步。”

  亭子里,虎妖的身形已然占了大半。他鼻孔冒烟,脖子上的筋脉也烧得突起,“你跑与不跑,现下也出不了这座山。狐媚子!你取了我兄长性命,今天,我就要给他报仇!”

  白葶的声音仍旧娇柔,道:“你兄长做了何事你自己也清楚,谁是谁非,当下立见。何况,你也不掂量掂量自身有几两重。我连你兄长都杀得,还怕你个小喽啰么?”

  “杀我?你还没那能耐!我兄长被你算计,我可不会!”虎妖盯着他尚在流血的手臂,冷笑道:“再说,我倒不用真的杀你,你已受了伤,我随手再给你两棍,你便过不了天劫。”

  受伤的白葶和法术低下的虎妖,打起来可能真的不相上下。然则即便是不懂兵法战术的苌夕,也明白旗鼓相当的两方打起来,只会是两败俱伤。

  虎妖伤了不要紧,要是白葶伤势加重,过不了天劫,那他找谁取经去?

  取不了经,美人跟他的媳妇跑了怎么办?

  苌夕大义凛然地握紧拳头——为了美人,缩着头挺身而出是义不容辞的!

  “住手!”

  美人啊美人,你看我这副英勇模样,会不会爱上我哇?

  ☆、天劫(二)

  虎妖闻声回头,粗犷的眉毛一横,道:“哪个找死的在放屁?!”

  苌夕臀部一使劲,“噗”的一声放飞灵魂。

  提步出了自家亭子,兴高采烈地冲二妖招手,道:“是我。”

  由于第一回面对身形如此伟岸壮阔的大妖,苌夕心中略慌,慌乱之余,耳廓忽然回响起莫首南的一句话。

  “应敌之策,当不言于表,不露声色。方可寻到机遇,出其不意,一招制胜。”

  说来奇怪,平时对莫首南的谆谆教诲左耳进右耳出的苌夕,紧急之时,倒还想起他的话来。

  当然了,就他目前能掌控的法术而言,还做不到后那句“一招制胜”。

  但长期厚脸皮的培养,让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达成第一句。

  虎妖将大棒子抗在肩上,低眼着不屑问道:“爷爷我现在在办大事,想活命就滚远点儿!”

  “嘿嘿,我就是路过时,看这里热闹,过来瞧瞧。定然不会打搅你们。”苌夕跟着讪笑两声,道:“看这情况,虎仙可是与这狐妖有什么过节?”

  一个“虎仙”,一个“狐妖”,立即让虎妖心下一乐,没有再粗声鲁气赶人走。

  但面上还是狰狞瘆人,问道:“怎么?想管爷爷的闲事?”

  苌夕诚恳摇头,道:“我哪能管虎仙的闲事?”

  虎妖虽然莽撞,倒还有几分聪明,“等等,莫不成,你想救这狐狸?”

  苌夕佯装的表皮瞬间被识破,但他仍旧坚强万分,继续装腔作势——美人啊美人,为了你我可是第一回说谎啊......

  (那日是谁骗人说,“小嘲月”的来由是因为双亲想让他有狼性来着?)

  “虎仙多虑了。”苌夕学起凡人咬文嚼字的腔调,“小妖只是看虎仙气势冲冲的样子,想起方才进山的时候,隘口两位上仙的谈话。”

  “什么话?”虎妖的语气透着丝急促。

  苌夕故作淡然,缓缓道:“他们说,万劫山少时,有一百多妖,多时,有五六百妖。其实每个妖的一举一动都在司序上仙的掌握之中,然后将各妖的情况上报给雷神。施行天劫时,滋事吵闹的就多捶几道雷,乖巧温顺的,便少捶几道。”

  对于妖而言,最怕的是天劫,最期盼的,是成功度过天劫。

  故而拿这个开刀最有用。

  虎妖躯体一震,上下打量苌夕一番,嘴硬道:“你不就是赤谷的一头犊子狼么?满口胡言乱语!当心爷爷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苌夕故作为难,道:“是真是假,虎仙可自行去问隘口的两位上仙。若是假的,你一棍打死我,我亦不会吭半声。”

  虎妖紧握木棒的手松了松,没有说话。他即使被怒火烧昏了头,也不会真的跑去天帝钦点的仙人面前嚼舌根。

  苌夕又道:“退一万步讲,即便这事不可信。如若我是你,也必然不会在天劫当即之时,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句话是有次躲在师傅桌子下面,想偷果子吃时,听师傅与几位长老商议时提到的。

  应该......没用错吧?

  其实,苌夕的头脑十分聪慧,许多东西听过便会记得,只败在一个“懒”字上。本该烂熟于心的计策谋略,他都叫不上名儿,用不对地方。基本上靠误打误撞,撞对了便万事大吉。撞错了......便错了吧!

  “要真打起来,你与狐妖定然谁也讨不着好,损了法力,受了伤,到时即便是雷神大人不做惩戒,按照寻常度量来,恐怕也......”

  他看虎妖的粗眉仍旧皱巴巴拧在一起,同时嘴角往下撇了不少,便知他的话奏效了。

  果然,最后虎妖仍是骂骂咧咧,但也不外乎什么出山之后,定要让人把白葶千刀万剐,或者就算化身厉鬼也不会放过他云云。

  两三句之后,便愤愤然走了。

  苌夕后知后觉腿软,瘫瘫坐下。看来以后得多见见世面,方可临阵不乱。

  白葶像是赏完一幕戏似的回味无穷,倚在栏上瞧着苌夕,打趣道:“你的修为比起那虎妖只有不及而无过之,这样莽然冲出来,胆子倒是挺大。”

  苌夕一面揉腿一面纠正:“这不叫胆子大,这叫脸皮厚。”

  白葶眸中的情愫渐暖,又道:“罢了,你今日替我解围,他日我便也帮你一回便是。”

  苌夕一下子来了精神,嗖的闪到他跟前,道:“大丈夫说话算话,死马也追不上!”

  白葶捂着手臂上崩开的伤口,红唇一勾,道:“你可是想说‘驷马难追’?”

  苌夕摆了摆手,道:“意思到了便可,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他盯着白葶紧紧捂住的伤口,以及那从指缝里溢出的鲜红血液。

  想也没想,便将头上的抹额拉下,在那伤口缠了两圈,系了个结,道:“这带子可是我大心肝送的小心肝,暂时借你,用完记得还我。”

  美人送他的抹额很长,平日戴在头上,在后脑勺系结之后,其中一端还可垂到后背。

  包扎伤口尤其适宜。

  照理说,美人送给他的东西他不可以随意给别人。但苌夕方才同白葶讲清楚了,这是“借”。待到度过天劫,他再要回来,将上头的血迹洗干净,又可以大大方方带着去见美人。

  何况,苌夕即便好色,即便脸皮厚,即便没文化,即便反应迟钝,即便爱占小便宜。

  他仍揣着热忱的心,见到有人受伤,还是不忍心隔岸观火。

  虽然,这颗热忱忱的心,有一大部分的热度是因为,他要帮助的对象,将来会帮他追求美人。

  .................................

  那几日,苌夕与白葶相谈甚欢,每日除了睡觉几乎都在摆龙门阵。

  苌夕的主要目的还是取经,讨教讨教那些调/情手段。但每次说到一半,白葶总会转移话头,扯到其他事情上。

  苌夕每每想拉回正题,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又被白葶偷偷换了出去。屡次三番尝试之下,苌夕放弃了挣扎。

  何况,白葶着实也会聊天,天上地下的事情都知道很多,不会让苌夕心生无趣。

  “看你的样子,像是他们口中,百年难遇的银狼。”白葶眼睛颇为毒辣。

  苌夕顺了顺雪银色的头发,道:“应该是吧,不过就是毛色不一样而已,其他也没什么区别。”

  白葶眼眸一虚,话语中隐约透着猜测,“听闻赤谷出了个‘千古妖灵’,便是头银狼。”

  苌夕也不忸怩,直直道:“没错,那就是说的我。”

  这名号跟了他一百多年,早已习惯。初时,他当真以为自己有着惊世骇俗的本领,经常拿手指不厌其烦地去戳石头,看看能否变成金子。后来屡试屡败,他便明白,“千古妖灵”不过是个虚名。

  那场红雨将他苌夕带到世间,他就是妖灵,换做出生的是张三李四,这个头衔也灌到张三李四名上,千古妖灵便是他们了。

  是谁都一样,只不过他走大运,捡了这便宜。

  白葶将手搭上亭栏,怅然道:“若是我出生时有场红雨便好了。”

  苌夕听出他话语里的醋意,自豪地扬了扬下巴,道:“那是,你可不像我,和龙王这么投缘。”

  白葶酸溜溜哼了一声,道:“龙王他老人家随便洒点子红墨水,你还当真了?”

  “有人当真就行了,我当不当真又不重要。”苌夕困意来袭,打了个呵欠,道:“你出生时什么样?”

  “没什么稀奇,天气不好不差,人也不少不多。青丘也挺好,没什么变故。”白葶垂下眼眸,唇角扬起笑意,“那地方水秀山青,也无需再变动什么。”

  说起青丘,白葶的眼中总是闪烁着暖光。

  候天劫时苌夕同他一块待了六日,他最喜爱的,便是在清晨倚靠着亭栏,两眼望向山间还未退去的薄雾,幽幽道:

  “青丘的景色好,烟雨时节,山头总是罩着一层轻纱,朦朦胧胧的,十分好看。”

  第一回听的时候,苌夕觉着白葶的文采甚好,若在凡间定然是个秀才人物(他这样评价过许多人)。

  然而到了第七回,第八回,苌夕便有些厌烦了。他觉着,白葶断然是没文化,断然是去哪本书上背下来这句子。导致只会背这一句,也只重复这一句。

  不过苌夕记性也不好,他对白葶最深的印象便只有这句话。

  过后许久,久到苌夕已然忘记白葶的模样,脑中却时常闪过一席碧色身影,嘴里依旧喃喃这一句:

  青丘的景色好,烟雨时节,山头总是罩着一层轻纱,朦朦胧胧的,十分好看。

  ......................................

  天劫转瞬即至,等司序上仙来叫人的时候,苌夕还在梦里与美人戏水。

  美人在浴池中墨发如瀑,一双似曜石般的幽幽眸子深深望向苌夕。身上未着片缕,水珠从他的锁骨滑落,顺着肌理一路往下,溶进恰至腰际的池水。

  苌夕看呆,生生将堵在喉间的唾沫咽下,一步步入池,一步步走向那朝思暮想之人。

  抚上那被热水浸红的顺滑皮肤,苌夕情不自禁,撅起嘴唇,轻轻吻下。

  然而下一刻,他撅起的性感嘴唇便被一记狠抽。

  猛然睁眼,见白葶正无可奈何地盯着自己,道:“你又思/春?”

  苌夕擦了擦口水,头脑里的浆糊瞬间被洗刷干净。

  白葶看了看正等待的司序上仙,回头道:“我要去了,你可有话跟我说?”

  苌夕挠了挠头,思索片刻,盯着他手臂上的红布条,仔细叮嘱道:“你记得把我的小心肝还我。”

  白葶额上冒起一股粗筋,流波眼眸中闪过怒意,道:“没了?”

  他碧衣似水,有股绿竹的优雅,却仍旧遮不住透骨的妖/媚。

  司序上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道:“你们可是认识?”

  白葶被某狼毫无良心的话气着了,冷冷道:“不认识。”

  苌夕茫然不解,道:“我们认得的,他叫白葶,我叫苌夕。他是青丘的狐狸,我是赤谷的嘲月。”

  司序上仙无奈地看了一眼白葶,道:“既然认识,那便一块儿去罢,也好作个伴。”

  “一块儿去?”苌夕略微兴奋,雷神只有一个,受劫的变成两个,约莫能大大分散天劫的威力,“好好好好好!”

  .........................................

  小剧场:

  “娘亲,为什么他们要朝我扔泥巴,还说我是小杂种?”年幼的白葶扯着母亲的衣袖,抬起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问道。

  雌狐蹲下身,抱着他的小肩膀,道:“因为他们眼红你爹爹的身份。”

  “爹爹?他是谁?葶儿从未见过他。”白葶歪着脑袋问。

  “他是竹妖。竹妖,是妖界最儒雅最尊贵的种族。”

  “那他为什么不来看葶儿?”

  “他......去世了。”雌狐看着白葶的眼睛,喉间哽咽,道,“在你出世的时候,他为了保全我们。”

  她拭去幼儿脸颊上的泪水,道:“葶儿莫哭,你爹爹很爱你。世上没有多少妖会真的为了妻儿去死,你应当骄傲,为你有一个这样的爹爹。”

  白葶依偎在雌狐怀里哭了许久,眼眸里逐渐露出与他年纪极其不符的沉稳,末了他停止抽噎,慎重无比道:“娘亲,葶儿不会让他们再欺负我们。爹爹在天上看着,不会再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 白葶也是个可怜的娃呀t^t

  ☆、天劫(三)

  黑云一团压着一团,将太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偶有一道闪电劈过,才将四处幽谷照亮了些。

  “你在这里等着,我过了你再下去。”白葶看了看脚下幽谷,将苌夕拉退几步。

  “为什么?司序上仙说过我们可以一起。”苌夕都能明白的道理,这个狐狸怎么可能不明白?

  白葶回眸看他,道:“跟你一块,我必死无疑。”

  苌夕惊愕,道:“为何?!”

  白葶道:“若你跟着,我必会分神护你。要是雷神一锤子下来,挡吧,怕你扛不住,跑吧,又怕你跟不上。来回几趟,我可能活命?”

  苌夕想想,觉着他说的挺有道理。况且,以后还要请他帮忙追美人,现下也不好拖累人家。便鼓足气力大喊两声,给他壮了壮气,雄了雄胆,目送他的消瘦背影远去。

  承受天劫的地方不大不小,是一个山坳,虽然苌夕觉着那就是长期的雷电劈下来,砸成的大坑。

  大坑不怎么宽阔,唯独比较深,下去之后轻易爬不上来。

  幽空黑云攒动,几道雷声滚滚。

  “四百一十八号,现在何处?”

  乌泱泱的云团撕开一洞,露出一张凶神恶煞的脸,眼睛有两个拳头那么大。

  白葶天劫坳里站着,淡色的衣衫,手臂上的红色抹额尤其醒目。他抬首看向雷神,徐徐闭上眼眸,淡然道:“青丘,白葶。”

  上报姓氏,便代表已然做好受劫准备。

  苌夕趴在天劫坳边上,巴巴朝下头望。

  他发觉即便是合上眼帘的白葶,也是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刹那间,狂风四起,仿佛要把黑云刮下。雷神逐渐从云团露身而出,足有山头大小的铁锤亦随之显现。

  天劫向来在瞬息之间起始。

  “轰......轰......”雷神的举手投足间,空中不断发出云团的撞击声,仿若在天际藏了炮仗,稍不留神便会炸开。

  倏地,眼前白光乍现,苌夕下意识捂住双眼,后才发觉,那不过是一道闪电。此间闪电与平日夏雨湍湍时的不同,而是直勾勾从云端劈砍入地。

  “咣!”

  那闪电飞快朝白葶飞去,白葶侧身躲闪,随即跃上谷壁,那闪电在地上砸出一个黑糊糊的土坑。

  还未等白葶反应,又一道急雷劈下。他将将躲过,原地留下个焦黑的石坑。

  狂风肆虐,雷电咆哮。

  少顷,天劫坳鞍已然满目疮痍,四处坑坑洼洼,还有不少石块土包被电火烧燃,漫出一阵阵黑烟。

  白葶闪躲的速度逐渐缓慢,许是受伤的缘故,应对起劈头盖脸砸下来的雷火,他已然愈来愈吃力。

  气喘吁吁地勉强直起身,瘦削的身影立在石壁下,不堪一击。

  “咣啷!”

  石壁上的巍峨石块终于在雷神的千锤百炼之下,哗啦啦一堆从壁上滚落。

  苌夕猛然将手指抠进土中,冲下头嘶喊道:“当心——”

  白葶闻声抬头,却也已分身乏术,避身不及,被砸个正着。

  苌夕心中一紧,呼吸骤停。

  一阵霹雳入石的巨响过后,弥漫尘烟堪堪散尽。

  白葶尚存一息,只是在大石块下不能动弹,除了那条没多大用处的受伤手臂。

  他已然气息奄奄,然则雷神是出了名的铁公无私,其手段禀性,与人间的包拯尤其相似。故而天上亦有传闻,包拯在人间造福深远,天帝感念其浩浩正气,特赐太上老君的仙丹一枚,请到天庭做官。

  只见雷神又举起山头大小的巨锤,闭眼徐缓运气,蓄力待发。

  “轰——”

  巨响震彻云天,苌夕往前探了探身子,险些从大坑边上栽下去。

  只见白葶徐徐弯曲伤臂,挡在脸上。

  一道蓝白色的闪电速速劈刺而下,直击白葶面门。

  苌夕的小心脏揪得一疼,暗道可惜了这么个会教他勾人的狐妖。

  不过,一般苌夕的直觉不大准确。首南经过近百年的教训,对天发誓得出一经验:小嘲月最担心和最期盼的事,统统没有发生之可能。

  比如,现下他以为白葶必死无疑,却发现,在那道霹雳击中这狐狸的前一刻,手臂上包扎伤口的红色布条倏地赤光乍现,将急急逼近的闪电,瞬间化作绕指柔光,缥缈消散。

  看来布条虽小,威力却无穷啊......

  苌夕呆若木鸡地盯着那红布条——早知道小心肝如此有用,当初给这臭狐狸包扎的时候就随意扯块衣角了!

  雷神收了巨锤,冲守在一旁的司序上仙道:“四百一十八,过。”

  司序上仙颔首,右手执笔,在一本蓝色漆皮的册子上画了个勾。而后用法术,将压在白葶身上的大石头撤去,唤来两个小仙,将白葶送回青丘。

  苌夕万分怨念地望着潇洒离去的白葶,早在心底把他扎成了蜂窝——你走归走,小心肝给老子留下啊!

  “四百一十九号,现在何处?”粗犷的声音又从云端穿透而下,雷神恪尽职守,似是片刻也不想耽搁。

  苌夕接到司序上仙催促的眼神,一千一万个不甘愿地迈开沉重脚步。

  白葶那个法术已然过了门槛的妖,都要靠那条抹额才能保全自身。而他这法术还没有入门的门槛高的小小妖,怎可以正面应对?

  哦,别提旦逍给他的那两句心诀,苌夕作为一个没文化低法力,还死要面子的嘲月兽妖,早就在烤山鸡之时,当作燃料烧了。

  他行至天劫坳中央,学了白葶,有模有样地抬起头,道:“赤谷,苌夕。”

  过了阵子,雷神拨开黑云,将头颅探出,半空黑云蠢蠢欲动,发出几阵沉闷的撞击声响。

  “且慢一步!”苌夕抢在他劈雷之前,高声道。

  “怎么?”雷神疑惑。

  苌夕在内心深处犹豫多时,他既没有像保护罩一样的红布条,又没有能应对天劫的无边法力。

  但他又极端怕死,怕痛怕伤怕脸皮破相,故而必须想个法子,即便不能让他鲤鱼跳龙门那样一步挺过天劫,也要压一压这力道,让他活着走出万劫山。

  于是乎,某狼学着勾栏里的窑姐,软盈娇羞地朝雷神远远抛去一个媚眼,轻咬红唇,娇滴滴道:

  “上仙~~下手轻些可否?”

  司序上仙在坳边噗得笑出声,饶有兴致地抬首望向雷神,一言不发等着看戏。瞧瞧素来板着一张脸的雷神,即便嫦娥搭话都不理不会的木头愣子,会做出如何反应。

  黑云如海上翻滚的波涛,撞击的闷响一阵接着一阵。

  苌夕换了个姿势继续妩媚,眼睛眨巴得如振翅高飞的蝴蝶。

  然则这样疯狂眨眼的后果,就是眼前的景象不停在黑白间闪烁,根本看不清楚。

  “轰!”

  在苌夕看不清楚的当下,一声振聋发聩的雷声响彻天际。

  他被击个正着......

  他发觉这个问题,是因为肩膀突如其来的剧痛,以及衣料被烤糊的焦味。

  愣了片刻,苌夕才发现美人计没有用。

  既然美人计没用,就只有跑了。

  万幸万幸,这道雷主要是提醒他莫要再搔首弄姿,并没有直接奔他的天灵盖。

  苌夕夹着尾巴躲到一块大石头身后,争分夺厘与雷神套近乎,“上仙,您的封号是雷神,那您是否是雷公电母之后哇?我们赤谷有座庙,里头供的就是他们的尊位。”

  “啪啦——”

  大石粉碎,雷神并不理会他,一锤比一锤砸得厉害。

  “上仙上仙,我师傅就是狼王,回去我就跟他老人家说,建一个您的尊位神庙,您觉得好不好哇?”

  “轰隆——”

  没了大石头的庇护,苌夕唯有在空旷的大坑里跳上跳下,飞东飞西。

  他不知道,雷神是“上神”,不是“上仙”。左肩膀伤得很重,整条手臂失了知觉。

  咬着牙关越躲越累,越跑越郁闷——这雷神是吃了炮仗不成?对他这个法力薄弱的小妖,手下不留情不说,反而比对白葶还狠。

  赶紧跑,赶紧跑,跑啊跑,跑啊跑!

  雷电越来越快,威力越来越强。

  “上仙......能不能歇会儿......”脸上被烟熏得发黑,不多时,他的气力堪堪流失,所剩无几。

  “噼啦!”

  又被击中后背,啪地倒在一堆碎石子里。

  趴倒着一动不动,好些尖锐的石粒直接呲啦将周身的肌理划破,甚至陷进皮肉。红色的血滴到黑色的碎石上,不怎么看得出来。

  这回饶是他的求生欲再旺盛,也动弹不了丝毫。

  后背,膝盖,手臂,额头,这些地方的伤痛现在苌夕统统顾不上,只吊着一口气,奄奄望着半空的雷神。

  觉得他快翘了,死硬死硬的那种。

  他现在肠子悔得铁青,忿忿想,若是当时没把美人送的小心肝给那狐狸包伤,现在他就可轻轻一抬手,将雷电推至身外,万事大吉。

  视野有些模糊,耳廓亦浑浑噩噩的,不知道在响什么。他吃力地掀开眼皮,只隐约看见,雷神缓缓将巨锤举过头顶,预备落下最后一劫。

  看来,是祸终究是躲不过啊......

  苌夕突觉凄哀,他负了个“千古妖灵”的名头,本来是个名垂青史的大角色,却在修大法之前,把小命丢在了万劫山。

  咦,他还没讨媳妇!

  除了莫首南那老鸟,也没什么知交。

  孤零零在尘世兜转了个来回,到头来啥也没捞到。

  除却跟美人睡了一晚......不过话说回来,那晚他睡得比老母猪还死,在素来贪图小便宜的苌夕眼中,这根本不算数。

  眼皮仿若灌了铅铁,视野渐渐缩小,直至拢成一条缝。

  苌夕气若游丝地躺在那堆碎石子里,在那条缝彻底合上之前,他依稀瞧见,半空的乌黑云团晕开了一个口子。

  从那口子打开的视域中,一条玄黑色的龙尾,一闪而过。

  果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狼之将死,其眼也花。

  龙族直属神系,拿脚指甲盖想,也明白这东西不会出现在万劫山。

  “轰——噼啪!”

  眼皮终于罢了工,将眼珠子包得严严实实,一丝不漏。四周陷入漆黑,所触,所闻,所嗅,也终归消弥散尽。

  ......................................

  小剧场:

  “敖广?!”雷神落下最后一锤之后,诧异地看着受伤的东海龙王。

  沭炎勉强直起身,道:“雷神的威力,果然名不虚传。”

  雷神不解:“龙王为何要替这小小狼妖挡天劫?”

  沭炎道:“恕本王不能告知。”

  “你——”

  一旁的司序上仙并未花心思去猜测其中缘由,拦住满腹疑问的雷神,上前一步道:“多说无益,那狼妖伤得不轻,龙王大人亦伤得不轻。快些带回去罢。”

  沭炎微微低身,道:“多谢上仙。”

  司序上仙拢了拢衣袍,道:“无须言谢。这狼妖遇到贵人,帮他度过天劫,是他前世修来的,亦是命格仙君簿子上写的。”

  他见沭炎的眉间愁色,难免多了一句嘴,“只是,小仙私以为,龙王大人以后切记把握好分寸。这次您介入了这狼妖的天劫,小仙与雷神可装作不知。然天庭自有天庭的规矩,六界之中,也唯在终南海才有一堵墙不透风。如若您还不收手,彼时东窗事发,遭殃的可不止您一个。”他顿了顿,道,“您想守护之人,也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沭炎一怔,道:“诚谢上仙提点。”

  ☆、噩梦(一)

  薄烟弥漫了整个视野,有人用袖子挥了挥,还是没有散去分毫。

  视野里一片暗淡,白日分明还高高悬在空中,铺撒下来的却是傍晚的抑抑颜色。

  浑浑噩噩之中,苌夕不知飘身至了何处。是天上还是海下,人间亦或地狱。

  但他恍惚间觉着,那应该不是在赤谷。赤谷的每一颗草他都认得,不会陌生。

  一条长廊蜿蜒伸至远处,被烟雾笼罩,看不见彼端尽头。

  苌夕觉着这长廊颇为眼熟,又想不起在何时见过,便幽幽飘出,四处转悠。

  “嗒嗒嗒嗒嗒......”

  急促的奔跑声。

  一个人影跌跌撞撞从长廊的幽暗尽头跑来,丹红衣袂与墨瀑青丝在风里飘忽。

  倏地,那人好似看到什么,脚步陡然而止。满头的青丝由着惯性,往前飘飞着遮住了侧颜,后又翩翩垂下。那人慌乱着左右顾盼,确定四周无人,才盯着苌夕所在的方向,胆怯着徐缓靠近。

  看他的倩影,是个人都会臆想他的容貌。肖想着那张被青丝遮去大半的脸,是媲美潘安,还是比肩子高。

  但这种事也只能想想,事实上,往往背影好看的,也只是背影好看。

  比如现下,苌夕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绝世美人,等到离近了才发现,这红衣男子的脸被纱布包得密不透风,只一双眼睛露出,活生生一个无面怪物。

  那怪物愈走愈近,苌夕仓皇着后退了好几步——这张脸阴森的让他手心冒汗。

  还好,那怪物的目标不是他,而是他身侧的池子。

  只见那人堪堪停在池边,微微屈身,两手扶着长满青苔的石台,一点一点将头往外探。直至在水中能看见倒影,他才颤抖着抬起手,一圈一圈解下蜡白色的纱布。

  被掩盖的面容逐渐从纱布下现出,苌夕这才明白,那怪物为什么之前要把脸包起来了。

  巴掌大的脸,几乎全被疤痕覆盖,纵横交错,没有一丁点完好的皮肤。

  可想而知,他之前遭受了多大的罪过。

  只剩了那双融了星辰的眸子还算清亮,苌夕不由得发自肺腑庆幸,好歹还有双眼睛。

  丹红的身影趴在池边,水中游动的锦鲤看见他,纷纷躲到水底。

  他的手很好看,温润如玉,只是颤抖得厉害。

  “啊!”看清水中人的脸,他惊呼了一声。狼狈地后退,顿了片刻,又狼狈地爬上前。仓皇不定,眼珠子都颤个不停。他似是第一回见到自己这副模样,不可置信地盯着水里的面孔。

  苌夕心里一揪,隐隐作痛,十分后悔方才在心中喊他怪物。

  发颤的手指抚上脸颊鼓出来的疤,确定这些东西是真的。泪水霎时如泉涌奔出眼眶,喉咙间不断发出似哀鸣的哭声。

  他顺着那些纹路,惨白的指尖逐渐发力,生生从肌理上发狠地抠挖,连皮带肉一并往下撕。

  其实那些伤早就好了,只不过愈合了之后,狰狞的疤痕并没有消除。现在看到的那些所谓的疤,实则是新长出来的肉。

  那人仿佛不知道痛一般,把脸上撕开了一条又一条口子。

  鲜血淋淋。

  看得出,他痛恨脸上留下的恐怖痕迹,想撕掉,除掉,从脸上连根拔起,彻底抹平。但这样是没有用,一条疤撕开,愈合之后,仍旧是一条疤,掩盖不了什么。

  “啪哒!”

  一滴血落入池水中,瞬间消散。

  “公子!”一小厮急忙忙跑过来,慌张道,“主子回来了!现在在大门口。”

  那人像被什么击中一般,陡然一震,讪讪住手。胡乱拿袖子在脸上抹了抹,血污霎时便覆盖了整张脸。而后匆忙拿起先前拆下的纱布,一圈一圈缠上。血迹从里浸透而出,脸上一片红,一片白。

  他好似发觉到这个问题,便仓皇从怀中又掏出好些纱布,慌乱地又缠在脸上。一层盖过一层,少顷,他面上的纱布已然有半根手指那么厚。

  “看得出来么?”他指的是那些血迹。

  小厮怜悯地摇摇头。

  仿若心中的大石块终于落下一般,红衣男子长舒一口气,抬脚朝府门口奔去。

  苌夕愣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发怔。

  他的脸,是怎么伤的?

  怎样的仇恨,才能将一个人的脸划成这样?

  ☆、噩梦(二)

  眼前混混沌沌的一片模糊。待烟雾散尽,苌夕才发现,他又挪换了地方,正在某间屋宇内。

  偌大的屋子,只有两个人,一个白衣似月,一个红衫如火。就着一盏豆大的昏暗孤灯,以及暮秋的萧条凄沧,屋子里的气氛静谧得吓人。

  红衣男子正是苌夕先前看到自己撕脸的那个,而这白衣裳的,虽离灯火很近,但仍看不清容貌。昏暗模糊,似有一团黑雾罩在脸上。

  “家里的蜡烛不够了么?”白衣男子将外袍褪了挂上衣架,淡淡问道。分明是极缓和的问法,却如同一块巨石砸入镜湖,陡然突兀。

  红衣男子垂首缩在暗处,闻言腾地起身,惊慌道:“你,你嫌暗么?我马上就去找灯!”

  说着就匆匆朝门外走去,消瘦的身影仿佛被黑暗削去一大片。

  白衣男子抬手拉住他,扶上颤抖的双肩,道:“不用,我只是随口问问。”

  红衣男子接到对方的视线,立马垂下头,不让他看自己的脸。

  暗,亦有暗的好处。

  白衣男子看他胆怯的模样,叹了口气,道:“别怕,在自家府上,不用怕。”

  红衣男子似是要说什么,唇张开,又合上,后又张开,又合上,末了终于还是没忍住,道:“那日也是在府上,我的脸......”

  他的话没有说完,意思却已然明了。

  白衣男子歉然道:“那回是我的疏忽,以后不会了。”

  苌夕在一旁听着,直觉这是句废话。人家的脸再也恢复不了原样,当然以后不会再被划伤了。疏忽不疏忽其实没多大影响。

  但红衣男子仿佛并未多想,只是靠在白衣男子的怀里,轻道了声,“嗯。”

  烛火忽然间跳闪了一下,白衣男子转了个话头,道:“送你的东西,还收着么?”

  “收着收着!”红衣男子仿佛想极力证明,立马从怀中掏出了一块赤红色的石头,急急道,“我每天都贴身放着,一刻也没离开过!”

  四周沦入沉寂,白衣男子没有说话。

  似是在垂死挣扎,红衣男子乞求道:“我真的很宝贝它,你,你别收回去......”

  白衣男子柔声笑道:“既然送了你,我怎么可能收回来?别多想。”他顿了顿,又道,“当时在池边,我说的那些话,这辈子统统作数。”

  红衣男子如同获释的囚徒,抬眼看着他,道:“真的?!”

  白衣男子揉了揉他的头,道:“自然。”

  红衣男子的眼眸里,终归漾起了久违的欢喜。

  烛火葳蕤,夜色渐深。暮夏气凉,晚风啸啸。

  两人同枕卧在铺上,

  “噗沙!”

  布料落地的声音。

  红衣男子睡得浅,随即便醒了。他徐徐坐起身,发现原本该挂在衣架上的月白色袍子掉了。

  蹑手蹑脚下床,抖了抖上头的灰尘,将衣裳又挂回去。

  却发现地上多了一张红纸,应该是从那件衣袍中掉出来的。

  低身拾起来,凑到窗边,凭靠闪电短暂的亮光,浏阅上头的几行字。

  蓦然,捻着红纸的手指一僵,身体像是被惊雷劈中般,猛然一震之后,便再不能动弹。

  红纸墨字,不能再清楚:

  “

  今有白花,东海四太子,沭炎。

  之于红花,西海九公主,珊瑚。

  良缘永结,珠联璧合。

  谨以白头之约,同观桂馥兰馨。

  此

  证

  ”

  许久许久,他才终于想起要呼吸。错愕不已回过头,看了眼床上,呼吸绵长的男人,眼中尽是彻骨的绝望。

  “白花”为男,“红花”为女。

  千古良缘,凡子何羡?

  烟雾濛濛,暗夜茫茫。

  漫无尽头的长廊上,一人在急匆匆奔跑。与其说奔跑,不如说逃窜。

  偶尔一道闪电,将本来被吞噬在黑暗里的红色身影又显现出来。

  那人赤/裸双足,没了命一样疯逃。

  忽然间踩到衣角,狠狠摔倒在地,额头砰地磕到木头柱子上。

  他顾不上疼痛,仓皇起身,连滚带爬地狼狈跑去白天那处的池子。

  一层层拆下纱布,凝固的血迹让蜡白色的布条生进了肉里,撕下来“呲呲”作响,听上去让人头皮发麻。

  他喉咙里发出的分明是笑声,却掩藏着低沉呜咽,分不清他是哭是笑。

  把白日剩下的伤口全撕开了,终于才沉静下来,孤零零坐在水池的石台发怔,将那张轻薄的婚书堪堪摊在膝上,静如死灰。

  放肆了多时的闪电终于带了一场大雨,那人仍旧坐在原处,微微偏着脖子,手不动,嘴唇不动,眼睛不动,一直盯着婚书上的字迹。

  神界的东西就是好,被雨水冲刷那般久也没有损坏丝毫。

  风刮得猛烈,夹着雨水一阵又一阵搜刮瘦削的身影,仿佛要将他撕碎。

  雨如覆水,风似兽鸣。

  待到后半夜,骤雨才终于舍得停歇。

  脸上的血迹被冲刷干净,终于恢复了以前的一丝容貌。丹红的衣裳被泡得发胀,男子迟钝地动了动眸子,幽幽盯着深不见底的池水,哑着嗓子恨恨道:

  “负我之人,皆是贼......”

  苌夕恍然无措,他不认得字,不晓得那张红纸上写的什么。只是疑惑这个人,为何要难过?为何要逃?为何说,有人负了他?

  苌夕想不明白,但看着那人绝望的眼神,他心里却不知也被什么生生剜去一大块。

  幽静长廊的红色身影,滴落至池水瞬间晕散的血迹,不敢让屋子太亮只点了一支的昏暗烛火。

  这些景象不断在苌夕眼前闪过,男子喉间偶尔泄出的呜咽也不断在耳廓回响。

  他想,这个人真是可怜。孤影茕茕,从头至尾都是一个人承受诸多苦楚。

  苌夕舔了舔发干的嘴皮,还好还好,自己比他好命多了!

  往昔种种,今日幻梦。有人在前世今生编织的漫天罗网里,寻不到出去的路。

  .......................................

  小剧场:

  “你确定要这么做么?”周公看着沉睡的苌夕,皱眉问道。

  沭炎拱手,道:“麻烦周公了。”

  “他知道太多上辈子的事,对你未必好。”周公话语里透着担忧,沉默半晌,又道:“我不会答应!”

  沭炎的指尖流连在睡梦人的眉眼,道:“那些事情,他本当记得。终是我对不住他......”

  周公愤愤道:“你说这话,我听了都心寒!当年你被天帝——”

  烛火倏地闪烁,周公堪堪住口,没有细述那些当事人最清楚的曾经,只是诉出担忧,“你苦心孤诣,哪一个不是为了他?他即便记起前世也不知道这些事情,反而还会怨恨你,你图什么?!”

  图什么呢?

  沭炎垂眸,拇指的指腹在苌夕的睫毛上流走,许久许久,幽幽道:

  “周公......你这话问住我了。”

  周公气愤地背过身,“左右这件事我不会帮你,他想不想得起来都是他自家本事,你们有无缘分我也不会管。”

  语罢,便驾云走了,留那个骄傲的龙王在孤灯面前发怔。

  ☆、苏醒(一)

  痛。

  苌夕从无数梦境中抽身而出,恢复的第一个意识,便是这个。

  痛的时候便要睡,睡熟了便不觉着痛。

  醉心此道的某狼,决定再睡一会儿。

  “噔......”

  金属碰木头的声音。

  “哗啦——”

  拧毛巾的声音。

  “嗒,嗒......”

  有人在走动。

  “嚓,嚓......”

  此起彼伏,啊......真是吵死了!

  苌夕凭他千古妖灵的洪荒意念,终于掀开了比铅石还重的眼皮。

  然下一刻,还越烧越旺的怒火便陡然熄灭,连火星子都丁点不剩。

  “美,美人?!”大概是久了没说话的缘故,嗓子颇为沙哑。

  沭炎将拧干的毛巾又放回盆中,悠然坐到床边,道:“还认得我?看来伤得不重。”

  袖中紧紧握着的拳头也终于舒开。

  苌夕愣愣看他,傻乎乎忘了眨眼睛。

  美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皓雪白衫,墨色衣缘,如瀑长发及腰,有几缕不受约束地从侧额垂落。

  接到美人的眼神,苌夕吓得赶紧检查了一番自己的头发。还好还好,已然从银白变成墨黑,尾巴也乖乖藏着没有露出来。看来他在无意识的时候,便是现在这番模样了。

  万幸,没在美人面前暴露身份。

  “美人你怎么会在这里?”苌夕思绪朦胧。

  沭炎被他的问法逗乐,似笑非笑道:“我在自家宅邸,哪里不妥么?”

  苌夕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发现果然这是人家的府邸,便改口道:“哦,那,那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分明记得昏迷之前的万劫山,和云间那条玄黑色的龙尾巴。

  素来不喜解释,厌恶扯谎的沭炎破天荒动了恻隐之心。神色平淡,脸不红心不跳道:“那日无事,在门口捡到你的。”

  远在万劫山的雷神要是听到这话,估计只会说一句话:“呸!”

  不过苌夕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只佩服自己失了意识竟也能找到美人的府邸。如此的赤诚真心,自己都被自己感化。

  心里像是浸了糖水,苌夕下意识舔舔嘴唇,“美人你心地真好!不仅救了我,还让我住进来。”

  沭炎眉梢一挑,道:“这倒不必谢,若看到无家可归的猫,我也会让它在府中安身。”

  苌夕洋洋一乐,道:“那我可不比猫好看多了嘛!美人收留我,肯定比收留猫来的赚啊!”

  沭炎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低身扶他坐起身,在背后给他垫了两个枕头,柔声道:“闭眼。”

  苌夕一愣——闭眼?难不成,美人被他的言语感动,要像戏文里那样,用嘴“偷袭”自己?

  这样想来,美人应该是觊觎他的美色,却又不敢光明正大亲他,只敢偷偷亲。

  唉,傻美人,以为我闭上眼就不晓得你亲我么?

  啧啧啧......

  美滋滋合上眼皮,为了突出自家的烈焰红唇,某狼还万分性感地撅了起来。

  视野骤然漆黑,所闻所触便灵敏许多。他能清晰感觉出,美人骨节分明的手,在他眼皮一下又一下地轻轻点触,而后考究地揉按眼眶周围的穴道。

  哎呀呀,原来美人还喜欢在亲亲之前做前戏。这个手法务必要记住,日后亲亲之时,也要像这样给美人揉揉按按。

  嘴皮上的温热感迟迟没有传来,苌夕撅得更厉害。

  过了许久,直到温和沉稳的声音穿过耳膜:

  “之前还担心你的眼睛,看来是我多虑了。恢复得不错,你看得清楚,认得这地方,也认得我。”

  苌夕闻言,无比失落地收了嘴皮,不过,仍不忘拍马屁:“那当然,美人的脸,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即便瞎了也能认出来。”

  沭炎一怔,而后仓皇掩去眼中的狼狈,如常平淡问道:“若我换了张脸呢?”

  或者毁容了呢?

  苌夕被问的蓦然睁开眼,而后垂下脑袋,对自己深刻反省了一时半晌,念念不忘那个要娶普天第一美人的卓越梦想,斟酌道:“哎呀,这就难说了。”

  沭炎的脸色霎时结冰。

  苌夕还在垂着脑袋思量,并未看到对方表情,只是接着方才分话继续道:

  “所以我得时时刻刻盯着你,吃饭也盯着,睡觉也盯着,如厕也盯着,沐浴也盯着,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谁敢在你的脸上动手脚?”

  沭炎的面色稍有缓和,若有所思地抬眸,道:“你倒是闲得慌。”

  苌夕连连摇头,无比真诚道:“不闲不闲,所有跟美人有关的事都是正事,所有其他的事都是闲事。”

  沭炎凑近,笑地意味深长,道:“果真么?”

  某狼猛然记起人家是有妇之夫,自己这么暴露不太好,说不定美人为了避嫌,还会与他扯开距离。

  便轻咳了两声掩饰:“我那什么,主要是怕你夫人回来的时候,不认识你了,糟心。替她守着你,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嘛......”

  说完之后某狼尤其佩服自己,因为他在结尾时用了一句谚语,听上去十分有文化。

  美人会不会夸他?

  会不会被他的文学素养折服?

  会不会找他谈谈人生感情,红尘漫漫之类的,两人就擦出火花?

  某狼越想越激动,撩搔了一下额前的发丝,脑袋微微一甩,别至耳后,左方的唇角微勾,满脸期待地望着沭炎。

  谁知沭炎只是垂眸,“哦。”

  苌夕如同临头被泼一盆凉水,万分失落地撇了撇嘴,下嘴唇滑出一小片粉红的唇肉。

  唉,美人就是这样,待人爱答不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猜不透又摸不清。

  不过,谁让他喜欢呢?

  苌夕法则曰:好看之人不主动的时候,就得不好看的去主动主动。

  于是他嘴一嘟唇一囔,十分委屈道:“美人......我饿了。”

  沭炎闻言,端起身侧木凳上的玉碗,道:“粥还是热的。”

  苌夕的一双眸子在眶里滴溜溜直转,而后故作为难,道:“我前几日受伤了。”

  “我知道。”

  “我伤得重吗?”

  当然重了,被天雷接二连三地劈了好多下,眼睛中了,脑袋中了,后背中了,前胸也中了,伤得能轻么?

  沭炎维持着举碗的姿势一动不动,道:“不重。”

  “怎么会?”某狼佯装吃惊。

  即便他自己也觉着不重,但方才他还真是痛醒的,如假包换。

  却不知为何,美人一凑近,痛意便全然消失。

  以前在赤谷,闲着无事经常跟首南扯皮。那头老鸟每回都有意无意地提几个成语,而后再有意无意地诠释给他听。其中说到一个“秀色可餐”,意思隐约是看着好看的人可以治肚子饿的毛病。

  现下想想,不仅可以治肚子饿,连病痛也不含糊啊!

  不过在美人跟前——

  不饿如何啦?不饿便不能吃东西么?

  不痛如何啦?不痛便不能装一装么?

  苌夕站住自家立场坚定不移,反正手脚在他身上,痛不痛都是由他说了算,“我的手,就使不上力气,一点儿都抬不起来。”

  某狼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节节攀升。

  “果真么?”沭炎眸中闪过担忧。

  苌夕可怜巴巴地点头,在被窝里狠狠掐了大腿一记,熏得眼眶微红,道出他的真正目的:“可能要麻烦美人喂我了。”

  沭炎思忖半晌,终于明白他的小九九,装作妥协,道:“也罢,你的手臂委实需要休养。”

  苌夕心里开心得发狂,表面却演得楚楚委屈,哽咽道:“多谢美人!”

  沭炎十分认真地左手持着碗,右手拿玉勺拌了拌热粥,舀了半勺,放在苌夕唇边。

  突然而至的温情让苌夕一时不能回神,呆了呆,猛然将勺子里的瘦肉粥吸到嘴里。

  “唔!啊啊!”

  粥太烫,黏在唇舌上巴着烙,烙得苌夕直翻白眼。

  果然,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苌夕不如意事十中有十。还以为占了天大一个便宜,没想到是块烫手山芋。

  “怎么?”沭炎活了一千多年,从来都是别人伺候他。

  “啊......有点烫......”苌夕的嘴唇已经变得红彤彤。

  唉,美人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二十多年根本没喂过别人吃食,不知道怜香惜玉(香?玉?)。

  不过换个角度想,他就是美人喂饭的第一个,苌夕决定被烫烫也无伤大雅。

  “不碍事不碍事,我皮厚。”苌夕张大嘴巴等候投喂。

  沭炎看着他的通红嘴唇不说话。

  某狼一愣——他怎么觉得,美人的眼神这么...............

  慈祥?

  “美人?”轻轻一唤,把思绪又不知道飞到哪里的人给拉了回来。

  沭炎回神,无奈叹了口气。拿玉勺又舀了半勺粥,放到唇边,轻轻吹了吹。而后浅尝些许,觉着不烫,方才放到苌夕唇边。

  某狼仿若被流星砸中,一会儿昏蒙蒙,一会儿轻飘飘。狼吞虎咽喝下那勺粥,末了还在沭炎嘴唇方才触碰的勺尖,狠狠一舔。

  可惜瘦肉粥只有一小碗,美人说他刚刚醒来不可以吃太多,于是他也只将那勺尖舔了十八次。

  唉,亏了!

  ...............................

  小剧场:

  苌夕床头。

  沭炎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道:“闭眼。”

  某狼想入非非,美滋滋合上眼皮,为了突出自家的烈焰红唇,还性感地撅了起来。

  本来打算一心一意检查眼睛的沭炎,见到小东西索吻的模样,心中漾起几圈涟漪。

  于是往常雷厉风行大公无私的东海龙王,头一回以公谋私。

  悄无声息施了个法术,将床上的人定住,而后对着高高撅起的两片薄唇,缓缓垂首覆上去。

  细风无声,万物静然。

  作者有话要说: 小心机苌夕~>_<~

  ☆、苏醒(二)

  从窗户纸穿透进来的阳光,在地板上徐徐流走。两只误闯进来的蝴蝶在墙壁上挂的丹青流连了一会儿,又翩跹着结伴而出。

  沭炎喂完了大半碗热粥,将玉碗搁回木凳,起身推开窗轩,看外面的景色。几株海棠开得正旺,清风一拂,卷落几片红瓣,飘飘飞入长廊。

  温饱思淫/欲,虽然某狼在饥寒交迫之时,也会想他和美人的点点滴滴,但吃饱之后,他要跟美人在一起的想法,就是史无前例的强烈。

  苌夕靠在床头左看看右看看,前望望后望望,小心翼翼道:“美人,你夫人什么时候回来啊?”

  虽然他不怎么会算日子,但时长还是大概能够判断。

  从而他才能推断自己跟美人的机会,到底是十之一成,还是一成都不成。

  沭炎两手负在身后,看着长廊旁边那盆石兰草,语气很平淡,“不知道。”

  “哦......”苌夕嘟着嘴唇垂首,没过多久,又打起精神问道,“那,她去哪里啦?”

  要是很远很远的话,那在她回来之前,还是有留给他追求美人的时间的。若是美人仍旧爱她,大不了正房回来的时候,他夹着尾巴走就是了。

  沭炎一顿,道:“你很关心吗?”

  “那当然!”苌夕脱口而出,然后悻悻解释,“呃,怎么说,美人你也对我有救命大恩,我关心关心你也实属正常......”

  红瓣随风,飘渺无声。

  “你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的伤势比较好。”沭炎道。

  苌夕笑道:“嘿嘿,我就是知道自己伤得不轻,只能卧床躺着,才忍不住东想西想。”苌夕有点无赖,但又怕这点无赖冒犯了美人,又解释道:“那个,我没有窥探你的意思啊,就只是闲来无事,单纯想跟你聊聊天说说话而已。”

  沭炎望着窗外光景,俊挺的背影逆着光,显得很孤独。

  他幽幽道:“是我对不住他。”

  与其说是对苌夕的回复,倒更像触景生情的感慨。

  “嗯?”某狼颇为讶异。

  沭炎喉头微颤,往常平和温柔的声音亦随之发抖,“我当初懦弱,优柔寡断。放不下他,又放不下权势,便低了头,欲想委曲求全,却没料最后竟伤他那般严重。”

  苌夕第一回听对方说这么多,被他话语里的哀伤打得一愣,一时接不上话,“你......”

  他一直以为,美人就是那画中的仙子,对待诸事都是一尘不变的波澜不惊。却未想,竟也有这黯然神伤的时候。

  看来,美人是真的爱他夫人的啊......还是刻骨铭心的那种......

  沭炎在晨辉里沉默了良久,叹然道:“罢了。”

  堪堪回身,看向床上的人,眉头微皱,道:“你大伤未愈,先休息。”

  “我,我不累。”

  苌夕假装没听出美人让他闭嘴的弦外之音。

  他怔怔望着那人,突觉胸口烧着一股无比强烈的欲望,想冲过去抱住他,却又只能生生忍住。

  奇了怪,他堂堂千古妖灵,啥时候也有这怂包的毛病了!

  他应该直接过去,跟美人说,与其怀旧伤今,不如跟他双修重塑一段感情,然后咔嚓两下把人抢走,光明正大地带回赤谷作“妖灵夫人”。

  像戏文里那些五大三粗的山大王一样,一边抹胡子一边勾起他的下巴,说:“哇哈哈!美人儿你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从了大爷吧!”

  但是,好像不能这样。

  追美人得循序渐进,一步一个脚印子,不然会把人吓跑的。

  况且,那句“终是我对不住他”,让苌夕心里乱糟糟的。

  那人就那样安静地立在轩旁,一袭白衣,眉如画,眸若诗,仿若还是第一回见面的模样。像九霄的皓皓白云,清淡优雅,从容无谓。

  苌夕是狼,不是熊,也不是豹子,平时只敢在嘴上说说,真要薅起袖子去干,他反而没有那么大胆。

  首南曾经一针见血地评判他:“下不了水的旱鸭子,只剩一张嘴。”

  现下想想,还挺贴切。

  暮春的风带着暖意,拂起沭炎侧额的几缕青丝。

  他负手而立,看着仿佛有千言万语又堪堪止住的人,没有再说什么。

  合上窗,徐缓走过去,在床边止住脚步。微微屈身,温热的手掌搭上苌夕双肩,轻轻往前一收。而后一手撑着他的脊背,一手将他背后靠坐的两个枕头拿走一个,平放在床铺内侧。右臂揽过他的肩,左手伸进棉被,放在他的腿弯,将苌夕横抱而起,随后轻轻将他平躺在床上。

  四周落针可闻,耳朵里嗡嗡的不知道在响什么。

  苌夕一双乌黑的眸子盯着他一动不动,像个木偶人,连呼吸都忘记。心里七上八下,忐忑着咬紧下唇,瞪大了眸子想看看美人眼中的情绪,却被他垂眸的睫羽遮了个严实。

  美人在抱他。

  美人在抱他!

  沭炎将棉被往上拉到苌夕的脖子,掖好被角,道:“多休息对你有好处。”

  语罢,抬手放下床幔,仓皇躲开那家伙愈烧愈旺的炽热眼神。

  一帘深色幔布垂下,视线终于被尽数遮挡。

  沭炎眸色凝重,似是堆积了千丝万缕的隐衷,无端端扰乱心神。

  苌夕现在就那样安然躺在床上,没有哪个牛鬼蛇神敢靠近一步。上辈子,他们一个抱恨黄泉,一个嗟悔无及。这辈子,但愿曾经的遗憾全都填补,没有人可以动他的小东西。

  沭炎在床头立了些时候,直至幔布里传来绵长的呼吸声,他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美人!”推开门准备跨出卧房的前一刻,床上的人蓦然叫住他。

  沭炎回头一望,颇觉惊讶,道:“怎么?”

  床幔拉得严严实实,苌夕一本正经的声音穿透而出,在卧房内百转千回地飘荡。

  “你先前说,你对不起你家夫人。其实,没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你爱你家夫人,自然愿意一直等她回来。如若你家夫人心里有你,终有一天肯定也会归来。”

  纵观一百三十年,苌夕这样郑重其事的模样委实屈指可数。又退一步讲,倒也没多少事多少人能把他从一个吊儿郎当的妖痞子,变成言无不从的私塾乖学生。

  他在棉被里攥紧裤腿,卯足气力继而道:“等待没有多骇人,骇人的是你们两颗心根本不在一条红线上。时间越久,关系越远,末了倒真成了空等。你心里有你夫人,便要信她,信你们两颗心就在月老的红线上。这样才对得起你的等待,也对得起你们的感情。”

  沭炎骨节分明的手仍旧扶着门框,指尖似是要抠进去。他看着那幽幽的一帘床幔,颜色像极了苌夕上一世自尽时的海水,似黑似蓝。

  他手指一颤,唇角终于又勾起往常的弧度,眼眸中的凝重也随之消弭殆尽,道:“多谢。”

  这两个字是有分量的。

  对某些人而言,漫漫韶光并不会产生疏离的朦胧美,反而会将不堪一击的情意,诠释得一清二楚。

  对某些人而言,分别一刻便是度日如年,一面不见便是万水千山。即便度过几十年几百年也不会忘记,思念仿佛成了活下去的空气,丢了便会窒息。

  对旁观者而言,前者,爱之入皮,后者,爱之入骨。

  情爱没有高低贵贱,亦没有真假虚实。动了情,便已是真心。

  只不过,有人偏好前者,有人偏好后者。

  .............................................

  待到沭炎终于合上门离开之后,那幽蓝色的床幔里,方才正经八百字句铿锵的苌夕,正愤懑地捶胸顿足痛哭流涕——

  他方才说了什么?他让美人摒除杂一心一意爱他的夫人?!

  小嘲月,身为一个铁血战士,你怎可把胜利硕果拱手让给敌人?!

  身为一个有血性的嘲月,名震狼族内外的千古妖灵,你怎么能惧怕一个凡人?!

  没出息!

  臭阿斗!

  怂!

  .....................................

  次日,苌夕凭靠惊天地泣鬼神的洞察能力,发现美人的心情比之前好了许多,便觉着自己也跟着乐呵呵的。

  他没再提美人的夫人,怕伤害他和美人日渐培养出来的真挚感情。

  所谓培养,便是装作四肢无力,让美人一勺一勺喂他吃喝。

  并且在吃喝的时候想法设法,用各种奇形怪状的诗句套在美人身上。究其因,只是目不识丁的小嘲月由衷认为凡人那些文绉绉的句子,虽听起来酸溜溜的,但委实有格调。

  于是乎便有了“曾经沧海难为水,柳暗花明又一村”,“回眸一笑百媚生,不重生男重生女”,诸如此类他背不完全,又硬要生搬硬套讲出来的“诗家绝唱”。

  沭炎已然领会过他的传世文墨,并未多吃惊,只付之一笑,不予置评。

  不过某些时候,苌夕嘴里也是会吐出好句子的。

  比如,沭炎担忧苌夕的伤势,问他好些没有,便会得到一句:

  “四肢疲软,气若游丝焉。”

  这话一听便绝非出自这小东西的脑袋瓜,八成又是从哪位“好友”口中听来的。

  沭炎深邃的眼眸一虚,盯着苌夕眉间□□在外的火焰图腾,问道:“送你的东西呢?”

  “什么?”苌夕一头雾水。

  “那条抹额。”

  一仞长的红带子,看似普通,其法力却是苌夕的三倍。虽然苌夕还没开始修炼大法,三倍的法力也谈不上多高强,让他安然度过天劫却是轻而易举。

  万万没想到,这小东西竟不识货。

  “哦,我去万劫......额,一个地方的时候。恰好看到一个人受伤,就扯下来给他包扎用了。”苌夕把地名和人名隐瞒,不打算暴露自己狼妖的身份,其他事情都是实打实地汇报。

  “然后呢?”沭炎云淡风轻地笑着。

  看似,云淡风轻地笑着。

  “他叫白葶,我们交了个朋友。”提起那只狐狸,苌夕心里十分高兴,那几日要不是白葶,他会无聊到捶胸顿足!

  沭炎继而若无其事地问道:“这几日,你们都在一块儿么?”

  苌夕点头,“嗯,除了晚上睡觉,其他时候都在一起,我们说了好多话。”

  沭炎眉梢一挑,唇角的弧度有一丝抽搐,道:“听起来,你们相处得不错。”

  某狼不会察言阅色,反而越说越起劲,“当然!而且,白葶说话尤其有意思,他跟我讲述了好多好多的故事,有他的家乡,他的家族。总之,是个很好的朋友。”真诚无比地看向沭炎,

  “下次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美人肯定也会喜欢他的!”

  也?

  沭炎的脸色终于彻底沉下来,将本来打算喂他的粥“砰”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