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嗅到死亡的味道。 (1)
作者:青茶木      更新:2023-07-29 20:19      字数:21592
  握剑的手紧了又紧——他要去找沭炎,即便是死,也要去见他!

  咬着牙齿,抬剑,“唰”地将辰豹星君的手臂从肩部砍下,鲜血瞬间往外喷涌。

  “啊——”辰豹星君一声惨叫,捂着碗口大小的伤口。

  苌夕垂眼看还插在体内的手臂,往外奋力一拽,血液亦像打开了阀门一样往外淌。

  正在诛仙台给沭炎施刑的小神听到响动,忙出来查看,看到滋事的是妖王苌夕,便拿着兵器朝他冲去。

  苌夕的内丹被毁,撑不住这样严重的伤势,体内的法力却像没了主人一般四处乱窜,不约而同聚集到胸口,不断膨胀,挤压,越来越紧,堵得他几乎血液倒流,面红耳赤。

  终于,

  “啊————————”

  随着一声高昂痛苦的长啸,苌夕头仰道极致,将那团东西咣地逼出。

  一圈巨大的灼眼红光朝四面八方急速飞去,将逼近的辰豹星君和不知名的小神陡然击倒。

  白云环绕,日光渐暖,四处终于恢复安静。

  诛仙台上,一条血统尊贵的黑龙双目紧闭,昔日引以为傲的龙鳞已经被挖去大半,玄黑色的肌理坑坑洼洼,在成河的血污里尤其恐怖。腥味冲天的血污之间,依稀可见森森的白骨——它已经奄奄一息了。

  苌夕跌跌撞撞地走近,身后是一长串的血色脚印,在洁白的天道上尤其显眼。他看着在血泊里残喘的巨龙,那个已经垂危,失了意气风发,失了睥睨众生,失了万神尊崇的东海龙王。

  “沭炎......”

  久违的称谓,又萦绕在耳廓,像极了千百年来,寻常梦里的声音。

  黑龙动了动眼皮,喉咙发出低沉的滚动。

  苌夕屈膝,跪坐在黑龙的头颅旁边,“沭炎......”

  瘦削的身影,在巨大的黑龙身边,只有小小的一点。

  黑龙听到呼唤,仍旧闭着眼睛,吃力地动了动喉咙,“小东西......”

  “是我。”苌夕抬手附上对方柔软的眼皮,喉咙肿胀得厉害,他哽咽:

  “我把你丢了一千两百年,终于寻到了。”

  眼泪瞬间滑落。

  黑龙听了,喉间发出两声愉悦的笑。心里默念了一个法术,用仅存的法力变回人身。

  苌夕心里一抽一抽的疼,“伤这么重,怎么不省一点法力化伤?”

  沭炎掀开眼帘,虚弱地解释:“在你跟前,总得体面些。”

  黑龙太过狰狞恐怖。

  苌夕瞧着他□□身躯上,满目疮痍的伤口,便唰地将红色的外袍褪下,空中一抡,轻轻覆到他身上,强忍着哭腔,道:“带你去个地方。”顿了顿,又道,“早就想带你去了。”

  一千年酝酿的遗憾太多,生命快流逝到尽头的时候,最想弥补的那一个,却是往昔他们在海棠林中,他捧着一杯茶水,笑意纯真,对眼前的人说:

  “我的家乡有一处好地方,那里种了九千梨树,每至开春,细小花瓣随风一吹,比下雪还好看千百倍。等有机会,我一定带美人去看看!”

  那人手里掂着茶杯,唇角微微一勾,道:

  “举目以待。”

  命不久矣的一妖一神搀扶着起身,跌跌撞撞朝赤谷赶。

  苌夕的衣衫是端端正正的红,他给沭炎披上的外袍亦是端端正正的红,两人并肩而行,倒像是新婚佳偶。

  一双倩影消失在洁白云间。

  远处,雷神瞧见逃遁的背影,高声一喝:“妖孽,哪里走!”

  抡起锤子,抬脚便追。然而还没追两步,便被一个人影截住。

  “哎哟!”

  司序上仙恰到好处地摔倒在雷神脚边。

  雷神不由分说将他扶起,担忧道:“你怎么回事?”

  司序上仙赔笑,“驾云之时没留意,竟跌下来了。”

  雷神将他往旁边轻轻一推,斗志磅礴道:“你先回去,待我捉住敖广和那妖孽再说!”

  司序上仙往前,一把捉住他胸前的衣料,故作惊讶道:“什么?你说敖广和苌夕逃走啦?”

  雷神重重点头,“是!这个敖广,帝君已经对他网开一面,竟还想着逃跑!”

  司序上仙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真的吗?你没看错吗?要不要再回去确认一遍?”

  雷神颇为焦急,挥舞着锤子,“不用,我的眼睛不可能看错,绝对是他们!你快让开,待我捉到他们,我定——”

  他的话没说完,嘴唇便被某仙堵住。

  司序上仙摁着他的后脑勺,极其不怕死地伸出舌头往他嘴皮上一舔,然后放开,瞧着呆若木鸡的某神,得意洋洋道:“月老那家伙说这招堵话最管用,看来不是诓我的。”

  雷神愣了愣,“你!”

  担心地朝四处望了望,发现连仙鹤也不见半只,方松了一口气,收回眼神,“你做什么!”

  “哎呀哎呀!”司序上仙仿佛发现宝贝一般兴奋,“你竟然红耳朵了!”

  雷神后退一步,“这有什么,本上神今日心情好,红个耳朵有甚奇怪?”

  司序上仙含着笑,盯着他半晌,感慨道:“爱果然是能让人疯狂的东西,你说是不是?”

  雷神恼怒地看了看红影消失的方向又调回来,昔日雷厉风行的尊神看上去有些笨拙,生硬地咳了咳,“本上神今日在府中休息,什么都没看到。”

  作者有话要说: 做梦都在修文,我可能已经魔怔了

  ☆、落幕(二)

  梨花开得正好,分明是六月的天气,花瓣却溢满了枝头。偶有微风拂过,乳白色的碎瓣便飘飞在风里,打几个旋儿,再飘飘然落下。

  其间最大的一株梨树下,一双血红色的倩影无比安静,衣袂被清风扬起,流露出沙沙的声响,似在唱一支凄婉又甜美的曲子。

  苌夕背靠着年纪比他还大的梨树坐着,沭炎平身卧躺,头枕在苌夕的腿上。听着花瓣簌簌落地的声音,两人未说一字。

  沭炎的模样仍如初见时,如墨的发,如画的眉,如诗的眸,如玉的唇。

  相比之下,苌夕的变化很大,银发红眸,一双柔软的耳朵还耷拉在头顶,是真真切切,如假包换的狼妖。

  变,或未变,绕了上千年的远路,当时在夜幕下相识的两人,终于又寻到彼此。

  无论是胸口的窟窿,还是周身的血坑,分明让人见了胆寒的伤口,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

  苌夕望着蔽天的花海,打破维持了许久的沉寂,“说好带你来的,我没有食言吧?”

  摊开的手掌飘进一片柔软花瓣,沭炎唇角微扬,“嗯。白色,随你。”

  苌夕疑惑,弱声问道:“怎么白色就随我?”

  沭炎淡淡吐出两字,“简单,干净。”

  每句话,每个表情,都是不掺杂质的真心,像清水一样干净。

  苌夕否定,慢声道:“谁说我简单?我违心的话说得可多了,复杂着呢。”

  沭炎摇了摇头,“你心里想什么,我浑然都知道。”

  苌夕笑了,“那你把我看穿了,我岂不是亏大发了?”

  沭炎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嗯。”

  鲜血仍旧不断从嘴角溢出,苌夕顾不上擦,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石头,那块菱形的,朱红色的,宝贝了八百多年的石头,在地上轻轻一划,方圆的九千梨木便统统圈进了结界。

  摩擦着上头的纹路,苌夕喃喃道:“现下不用怕他们来打扰了。你给的这块石头当真是个宝贝。”

  “我送的东西,当然是宝贝。”沭炎抬了抬眼皮,“之前那么气我,还以为你这一世又扔了。”

  苌夕笑了笑,“是扔了......不过后来舍不得,又给找回来了。”喉咙里像是卡了刺,蚀骨钻心的痛,“你也是傻子,干嘛要去断龙崖找啊,一块石头而已。”

  沭炎徐缓地眨了眨眼皮,道:“我想着,送你的东西。即便你不要,我也该留着。”

  苌夕心里泛疼,骂道:“傻子......”

  “也只在你面前是傻子了......”沭炎吞咽了一口血,喉间一股浓烈的腥味,他强行压下去,道:“小东西......你不该回来天庭找我......统治妖界,才是你该做的事。”

  苌夕的声音疲倦了许多,眼泪在眶里打转,“我才不干呢......你背着我做那么多糊涂事,还附上背叛天帝的骂名,你倒成就了,你成情圣了,你洒脱了,我成什么了?”他嘴硬,始终不说那些软绵绵的句子,只是哽咽,“我苌夕这么爱面子,才不允许有人说我始乱终弃......”

  明明是舍不得,明明是爱入骨髓,却偏偏要说是面子。

  沭炎望着漫天的梨花瓣,“你诡辩的能力,比上一世强了很多......”

  苌夕对这不算称赞的称赞照单全收,“那是当然,我这一世好歹活了一千岁,嘴皮子自然要厉害些。”

  沭炎的眼眸没了焦距,轻轻一唤:“小东西......”

  这三个字,是苌夕最最抵抗不了的情话。强行扯出一抹轻松笑意:

  “嗯?”

  沭炎右半边的脸颊逐渐显现出黑色龙鳞,他的仙元退散殆尽,人身已经维持不了多久,话也越来越轻,仿佛下一刻便要被吹散,“......我倦了......”

  苌夕一怔,垂眸,呆痴地看着他的容颜,强忍着眼眶里的咸水,“不等等我么?”

  “这次......恐怕不行。”

  仿佛有烙红的生铁直勾勾插进心脏,痛意席卷了每一寸皮肤,苌夕的指尖开始颤抖,轻声道:“那你先睡,等睡醒了,我弹曲子给你听......像当年在海棠树下一样,我弹琴,你作画......”

  沭炎嗯了一声,安心地阖上眼帘,喉结滑动了两下,道出最后一句话:“别忘了......生当......复来归......”

  交握的手堪堪滑落,砸到地上,扬起几片碎花。

  苌夕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说不出的难受。如鬼泣的呜咽声持续了许久许久,才终于平静下来,像是跟情人耳鬓厮磨一般,呢喃道:

  “你不说我也记得......这辈子没了,还有下辈子,下辈子没了,还有下下辈子......你便是生生世世被我纠缠的命,逃不掉的......”

  被抽去所有气力,苌夕也终究闭上眼眸。

  一滴泪飘落,将将落在沭炎的眉间。

  狂风骤起,梨花海肆无忌惮地飞扬,漫天蔽日的花香萦绕在空气里,掩去花林深处的血腥。

  红日往西边悄无声息地挪动了些许,那片九千梨木的风华越发浓烈,乳白色的花瓣也愈发落得洒脱,空气恍若都被花瓣填满。地上的碎花在顷刻间堆积,树梢被花朵掩去的枝桠也逐渐现身而出。

  盛极,而衰。

  不多时,九千株梨花便落得干干净净。

  那株最老最高大的梨树下,花瓣积聚成了一座坟墓,洁白无瑕。

  千百年后,这场凄美的悲欢离合,只不过说书人口中的一个故事。故事说完了,便随风散了,没多少人记得。

  只有那故事中的人,爱了,恨了,将毕生柔情倾付而出,却带着万般遗憾步入黄泉。

  ....................................

  天帝最近的心情尤其不好,不断责怪帝姬,为什么下令处死敖广的时候,没有上来劝阻。

  帝姬头疼,当初若不是她拦着,天帝这急脾气估计就得将敖广打得魂飞魄散。现下气过了,后悔了,又开始责怪他们这些无辜。真真是冤枉得很。不过冤枉归冤枉,头疼归头疼,天帝痛失爱卿,整日提不起精神,还是得上前宽慰的。

  宽慰这条路并不好走,一面要劝其敞开心扉,一面又要避免怒火牵扯到自己头上。

  任重道远,并且,起色不大。

  直至某日,司序上仙只身觐见,与天帝密谈了许久,将沭炎和苌夕的事迹来去说了个大概,并揭发了西海九公主珊瑚的罪行。天帝的重心才被转移,逐渐从缅怀中走出。

  “看来这恶妖苌夕和敖广委实有一段渊源。”

  司序上仙点头,“没错。照理说,天规森严,敖广与凡妖生了私情本该重罚。不过也罪不至死。何况,经历两世苦楚,他们对彼此亦是真心实意。不然,也不会为对方不顾生死。”

  天帝扶着水晶椅的把手,对敖广决斗时的手下留情仍旧耿耿于怀,“不顾生死的途径多了,也不一定非要违抗军令。何况,还是恶妖灭门阳巅在先。”

  司序上仙道:“帝君明鉴,若不是西海九公主从中作梗,他们断不会走到这一步。至于敖广对帝君的衷心,天地可表。当初他与苌夕正相濡以沫时,也毅然赴战场铲除后祭,未有半分怨言。”

  天帝尤其不喜欢苌夕,听到这两个字便心头烧,粗声道:“他倒是有,只是不敢出口。”

  司序上仙仍旧波澜不惊的恭敬模样,“小仙倒未觉得,据小仙所知,敖广一直以维护天庭安危为己任,从未心生抱怨。铲除魔祖后祭是何等大功,他却不要半分赏赐,只是偃旗息鼓,回东海养伤。如此衷心,举世无二!”

  天帝被说动了几分,但还没有台阶下,他仍旧十分生气,“衷心会变,敖广今日敢为那恶妖违抗军令,日后难保不会为那恶妖大闹天庭!”

  司序上仙沉思片刻,道:“敖广重情义,让他手刃挚爱是万万不能的。自古忠孝难两全,忠爱又何尝不是?他为了苌夕违抗天规,已然自食其果。若帝君姑且放下他的过错,知悉这翻罪行的幕后推手,不也彰显帝君秉公无私,宅心仁厚吗?”

  天帝权衡再三,被司序上仙的说辞动容(主要还是认为这个台阶可以下),于是问道:“珊瑚何在?”

  司序上仙躬身,“暂由雷神看守。”

  “召见百神,本君要亲自审问她。”

  司序上仙激动地跪下,“小仙代龙王和苌夕,叩谢帝君!”

  天帝起身,俯视他道:“先别急着谢,本君赏罚分明,珊瑚有错本君不会放过,但敖广与那凡妖公然挑衅天规,本君亦不会姑息。”

  司序上仙伏在地上,道:“帝君圣明,只要水落石出,让扭捏作态者原形毕露,便是对亡灵最大的宽慰。”

  天帝一怔,恍然想起敖广已经命殒,便生硬地咳了咳,“去准备罢。”

  “小仙遵旨。”

  ....................................

  珊瑚被押解上殿,但毕竟是公主,没有施刑,亦没有枷锁,只左右两个小神跟着,以防作乱。

  不过现在百神俱在,她也做不了什么。

  司序上仙将一卷羊皮纸摊开,“西海九公主珊瑚,跪下听审。”

  珊瑚亭亭玉立,下巴高高扬起,“不是说本宫有罪么?那便治了罪再说,没罪之前,本宫不跪。”

  司序上仙道:“礼不可废,六界苍生,凡见天帝者,皆要跪拜。”

  珊瑚朝君座上的天帝斜了一眼,不屑道:“他今日不过是个审官,不是天帝。”

  垂手立在大殿两侧的百神唏嘘,没料到平日谦逊有礼的西海九公主,现下竟忤逆帝君,不仅不跪拜,还直呼“天帝”,好有凌驾众生之上的架子。

  天帝不为所动,“既如此,本君便等你认罪。”

  语罢,给司序上仙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开始。

  司序上仙点头,抖了抖羊皮卷,逐字逐句地念着上头的罪行,交代了前因后果。罄竹难书的罪行一条一条剖开,众神听得怒火中烧,但宝殿不得喧哗,只得在内心深处,唾骂美丽面皮之下的蛇蝎心肠。

  司序上仙念完花了很长的时间,收起羊皮卷,问道:“至此,西海九公主珊瑚,方才小仙罗列出来的罪行,你可认么?”

  珊瑚仍旧像一只孔雀,骄傲地立身在大殿,“无情无欲者,不配审判本宫。”

  他指的是打了几万年光棍的司序上仙。

  天帝沉下嗓音,“现在是本君在审你。”

  珊瑚冷冷嘲讽,即便在天帝面前,她也是自称本宫,“天庭的神仙各各都清心寡欲,跟凡间的和尚尼姑没有两样。本宫此生为爱而活,你们没有一个体会过此间滋味,没有一个配审判本宫!连天帝也不可以!”

  帝君徐缓起身,沉声道:“天庭不比四海,不可谈婚论嫁。但若你执意以此种方式逃脱审讯,那本君只好剔了你的情根,让你也清心寡欲!”

  珊瑚一凛,嘴硬道:“剔了便剔了,本宫也想尝尝无情是什么味道。”她甩去一记眼刀,狠狠威胁,“不过,你们也再不可能知晓这事情的经过!”

  天帝不为所动,悠悠道:“个中缘由本君已经知晓了,你威胁不了本君。此刻传你来,只是让你认罪。”

  “本宫没有罪!”珊瑚陡然尖叫,白皙的脖颈涨得通红,“本宫今生所做的种种,刚才羊皮卷上的种种,都是因为爱!爱不是罪!”

  她这辈子活得简单,像她说的那样,为爱而活。凡是从中阻拦的人,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清除。

  所以她认为自己,没有错。

  什么心狠手辣,什么佛口蛇心,都是为了爱沭炎,为了与沭炎在一起。她没错,不仅没错,还看不起天庭没有男欢女爱,觉得天庭错了。

  当然,阻拦她的苌夕是错中之错,罪魁祸首。

  帝君面色凝重,声音低沉道:“你自以为秉持情爱,却戕害本君的爱卿。你觉得,这说得通么?”

  珊瑚拔高了嗓子,天经地义道:“有何不通?若不是阿炎只爱那恶妖不爱我,我何必对他下手?若不是那恶妖三番五次从我身边抢走阿炎,我何必报复!”

  天帝从君座上下来,一步一步逼近她,“如此,你便是认罪了?”

  “呵呵!”珊瑚冷笑,“事情是本宫做的没错,但是本宫没有罪!没有罪!本宫全是因为爱!”

  天帝厌倦了她千篇一律的狡辩,怒道:“你既认为情爱才是你的全部,本君便成全你。”

  “你想审判本宫?帝君,恐怕你还没这资格!”

  天帝神色严峻,拔高声音,“审判的决定权不在于罪徒,而是在审判者!”

  珊瑚瞪大双目,愤恨的眼泪蓦然滑落,怒吼:“没有谁能审判本宫!”环视百神一圈,又叫到,“你们所有仙神,没有一个配审判本宫!”

  声音一阵盖过一阵,用尖锐的吼叫,掩饰心虚和惶恐。她孤傲地扬着头,像一只被剪了羽毛的孔雀。

  “你恼羞成怒也躲不过刑罚!”帝君一喝,将手负在身后,岿然不动,沉声道:“你父亲为天庭贡献颇大,本君顾念旧情,不会赐你死罪。本君赐你不死不老之身,去蓬莱边上的荒岛,揣着你的情爱过完永生罢。”

  不老不死,孤独余生,对于视情如命的珊瑚,这是比死更难受的事情。

  “不!本宫此生为爱而活,怎可以无情无故孤独终老!”

  天帝没有动容,“你不会老,本君说了,会赐你不老不死之身。”

  “不!天帝你敢!”

  “拖下去。”

  “没有谁能审判本宫!不————”

  蓬莱边上的某个荒岛,只有一棵歪歪倒倒的老槐树,在云烟中饱经沧桑。几万年后,仍有一个身穿橙色衣衫的女子,她面容十分年轻,一双眼眸却如同灰尘一般没有神色。头倚着那棵槐树,哑着嗓子,不断呢喃:

  “没有谁能审判本宫......”

  看不到尽头的诅咒,仿佛无穷无底的深渊。

  凌霄宝殿上,众神紧绷着不敢做声,天帝这样不动声色的怒火委实可怕,阴森森的,比以前破口痛骂厉害多了。珊瑚拖下殿没多久,众神以为可以退殿,没想到天帝紧接着又传来冥君和命格星君。

  果然伴君如伴虎啊......

  帝君气得鼻孔扩张,强行忍下粗气,“不是嘲讽天庭无情无欲么?本君便要看看,你们有情有欲到什么地步。两位爱卿,将敖广和苌夕置入凡间轮回,让他们十世相爱不得相守。若他们撑得过,本君便认输,修改天规。若他们撑不过,便斩去他们的情根!”

  冥君汗颜,“......小神遵旨。”

  倒是苦了命格星君,还要编纂十辈子的爱恨纠葛。

  天帝看出命格星君的犹豫,“有问题么?”

  命格星君被那眼神瞪了一下,慌忙摇头,“没有没有,小仙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沭炎和苌夕,就这样被迁怒了......

  ☆、十世长劫(一)

  司序上仙闲来无事,又跑去万劫山找雷神闲聊,谈起当日审问珊瑚的事,咋舌道:“帝君这迁怒的本事也太厉害了,说天庭无情无欲的本来是珊瑚,他非要让苌夕他们受罚。”

  雷神铁面无私,道:“他们犯的罪,没打入地狱已经是网开一面。”

  司序上仙不满,“不就是双双死在梨花树下么?我倒认为没什么大碍。”

  雷神咬牙纠正:“是打伤上神,逃遁下界,然后死在梨花树下。”

  司序上仙眼眸弯弯,“那追究起来,我们两个可是包庇之罪。你是不是还要上报天帝,秉公办理了?”

  雷神耳根一红,“本上神那日什么都没看到。”

  司序上仙倏地凑近他,一语点破,“你在害羞。”

  雷神后退一步,紧张地环视了四周一圈,发现没有谁在窥视,便又看向对方,“那日的事情你最好忘了,被天帝知道,你我触犯天规,是要——”

  话没说完,又被眼前的小仙用嘴堵了个严实。

  “你!”

  被放开之后,雷神恼怒不已。

  “触犯天规有什么?”司序上仙两条手臂挂在他脖子上,“大不了像苌夕他们,去凡间轮回个十几辈子,多跟你相处相处,有什么不好?”

  “你藐视天规,天帝知道了岂会轻饶你!”

  “你急了。”司序上仙看着他笨拙的模样,尤其开心,凑近道,“担心我啊?”

  雷神推开他,“本上神要去布施天劫,不与你多费口舌!”

  司序上仙看着逃远的背影,心里美滋滋的,自顾自道:“死木头,担心我便担心我,有什么不好说的?”

  ............................................

  鹅毛雪纷飞了好几日,路上铺了厚重的一层白毯。官府着人将街上的雪扫了又扫,方才有几个行人。只不过天寒地冻,都走得十分匆忙。

  街尾一处露天的戏台子上,还上演着霸王别姬。演霸王的戏子今日冻了风寒,台上只有虞姬一个人唱着独角戏。

  寒风刺骨,夹杂着冰碴,恨不得将肌理划破几道大口子。台上的戏子动作逐渐僵硬,腕花转得也渐渐吃力,只剩一副嗓子仍旧圆润,饱含情愫地唱着戏本里的句子。

  戏终,幕落。戏子朝场下的看客微微一附,谢礼。说是看客,从头至尾也只有一人,撑着一方伞,安静地听完。

  鹅毛的大雪,台上一人唱,台下一人望。

  虽只有一人,但好歹唱了这许久,一班子人也不甘空手而归。

  二胡先生搓了搓失去知觉的手,轻推戏子的肩膀,“苌夕啊,好歹也去讨个赏钱,你哥等着买药。”

  苌夕唯诺地点头,拿了锣盘,走到撑着竹伞的人面前,“这位官人,可否打赏两个银钱?”

  沭炎将伞往前移,遮过对方头顶,“你叫什么?”

  下巴微收,“苌夕。”

  “不像艺名。”

  “小人刚出来唱,还没来得及取。”

  沭炎盯着生了锈的锣盘,将一枚沉甸甸的银锭放上去。银锭在怀里揣热了,贴上锣盘,竟融化了一小片薄冰。

  苌夕一惊,这么阔绰的看客他还是头一回见,“这......”

  沭炎直勾勾盯着他,道:“买你。”

  戏班师傅忙拥上来,“这位官人,我们苌夕才出来唱,没□□呢。不值什么,官人去大戏班里挑挑,随便哪个都比这小子强。”

  沭炎不容拒绝,“这些钱足够你们再请一个名角。”

  戏班师傅手心里出了汗,拒绝道:“大官人行行好,这小子自幼跟着咱们,一直学的是唱戏,从未学过其他本事,怕伺候不了大官人。”

  沭炎明白戏班师傅是担心苌夕跟了他作娈童,便解释道:“老师傅放心,他在戏班里唱戏,跟了我,一样是唱戏。”

  戏班师傅将信将疑,把苌夕拉到一旁嘱咐了许久,才万分不舍地放了人。

  苌夕把那锭银子留给戏班子。褪了戏服,卸了妆束,把三千青丝都高高绑在后脑勺上,低眉顺眼跟着沭炎回府。

  沭炎这一世是个闲散的文官,喜欢听戏,尤其爱听霸王别姬。

  他给苌夕新筑了一个戏台子,随同寝屋,一块儿建在湖中央的小渚上。每日晚饭之后,他便乘着小舟,去听苌夕唱戏。不点曲目,让苌夕想唱什么便唱什么。贵妃醉酒、金玉奴、文昭关,京戏的每一个桥段苌夕都记得滚瓜烂熟,每日变换着唱。

  某日,沭炎提前了一个时辰过去,恰碰着苌夕在练嗓子。练完之后,竟一个人自顾自唱着霸王别姬。没有伴奏师傅,却唱得格外起劲。嗓音悠扬婉转,动情处,竟潸然泪下。

  沭炎悄无声息地听完,没错,是那日在雪天里听到的感觉——虞姬的独角戏。

  “少了霸王,这戏竟也有些意思。”一面笑着评说,一面从屏风后绕过去。

  沉浸在戏里的苌夕吓得一颤,掉落了手里的宝剑。仓皇回身跪下,“大人今日怎么早来了?”

  “若还不来,还不知得错过多少场好戏。”

  苌夕把头埋得更低,“小民知罪......”

  沭炎并不介意,“你戏唱得好,没必要惧怕。压箱底的绝活本就不应轻易示人。”

  苌夕垂首,十分恭敬,“谢大人体恤。”

  “没有霸王,这戏变了味儿,不是霸王别姬。”

  苌夕默了默,道:“在没碰到真霸王之前,小民只唱虞姬的戏。”

  沭炎疑惑,“何为真霸王?”

  苌夕没了声音。霸王别姬是对唱的戏,台上只有虞姬一个人咿咿呀呀,任谁都觉得荒唐。

  沭炎却没再问,只每日都早来一个时辰听戏。看着素颜白衫的人在水榭台上唱,竟比外头的红颜盛装更有风姿。

  日复一日,从未间断。直至某天,苌夕染了风寒,高热不退,卧床不起。沭炎跟皇帝告了假,贴身照顾苌夕。

  苌夕是戏子的胚,下九流的命,从小练戏苦,过得如同蝼蚁。没想到还碰到个烂好人,供他吃,供他住,还让他想唱什么唱什么,从不多问。现下病了,还日以继夜守在床头。

  他发着高热,睁开烧得通红的眼眸,“大人,你图什么呢......这样无厘头对小民好,总要图点什么吧?”

  沭炎淡淡道:“不图,这些事我想做,便做了。”

  “这样不可以......”

  “为何?”

  苌夕吃力地眨眼睛,虚弱道:“这样白吃白喝,小民会觉得,是在骗你的钱。”

  生病的人总是执拗,他问个没完,直到沭炎揉着他的头发,温柔道:“你爱唱戏,我爱听。”

  要说这人也简单,谁若对你好,你便一颗心都悬他身上,一颦一笑都牵肠挂肚。

  苌夕病愈的第二日,沭炎恢复往常的规律,踩着时间,乘小舟去听戏。

  却看到盛装红颜的苌夕,化成虞姬的扮相,笑盈盈等着他。

  沭炎挑眉,虽不明所以,也欣然落座,一面品茶,一面看戏。只是后来看痴了,一杯茶从头至尾也没喝过。

  即便加上伴乐,却仍旧只有虞姬。不过沭炎听得入神,仿若他便是垓下的霸王,看着爱姬临终告别。

  落幕,苌夕走下台,痴痴望着沭炎,道:

  “我找到了真霸王,也只唱虞姬的独角戏了。”

  沭炎勾唇,将他拥入怀中。两人的心意,都未说破,却都明了。

  皇帝器重沭炎,欲把公主许配给他。沭炎拒绝得干脆,皇帝讶异,询问缘由,方知他府上有个唱虞姬独角戏的阿娇。

  皇帝不信这事,以为是沭炎推脱的说辞,便下谕旨,召见苌夕。

  这一见,便错开了万水千山——皇帝看上了苌夕。

  古往今来,帝王家看中的人,都不容拒绝,这道理对谁都一样。

  “皇上说,想把我纳为男妃。”苌夕在琉璃镜前一边上妆,一边与沭炎说话。

  沭炎面色凝重,坐在一旁握着拳头,“我知道。”

  苌夕打开胭脂盒,涂上嘴唇,又道:“册妃大典,定在十日之后。”

  “你答应了吗?”

  苌夕上妆的手一顿,“皇上圣谕,我一介草民只用接旨。”

  沭炎猛然起身,用力掰过对方的肩膀,吼道:“你不准去!”

  苌夕愣了愣,“大人息怒,小民会在得宠这段时间,帮大人铺路。让大人的仕途,起码十年无忧。”

  沭炎手下的力道逐渐加重,咬牙道:“你不准去!”

  苌夕被摇得一晃,随即笑道:“大人是舍不得我么?”

  沭炎没了声音,只剩眼眸不断颤抖。

  舍得,舍不得,结果都不会变。苌夕在十日后,仍按计划那样,赴了册妃大典。

  沭炎满目沧桑地赶去,便看到戏台上作唱的苌夕。皇帝见到沭炎,忙不迭地夸赞,“你养的这戏子很是固执,非要在大典上演一场霸王别姬。不过这性子朕喜欢,比后宫那些应声鸟好多了。日后会好生顾惜的,爱卿放心。”

  沭炎目不转睛盯着台上的苌夕,敷衍道:“皇上喜欢就好。”

  苌夕见到人群中的沭炎,嘴角露出甜美笑意,又接着唱词。

  这段词沭炎很熟,是虞姬自刎的前一段,百般不舍,又去意已决。

  这段戏皇帝指派了一个霸王,说大庭广众的,虞姬的独角戏难登大雅之堂。

  “朕听说他喜欢唱独角戏?”

  沭炎仍旧盯着戏台上的人,“只唱虞姬的。”

  皇帝饮了一口贡茶,“为何不要霸王?”

  沭炎顿了顿,道:“若真要与霸王分别,虞姬宁愿身首异处。故而,他不会轻易与霸王搭戏。”

  皇帝柔和的脸色倏地沉下来,如刀锋的眼睛扫向沭炎,“朕曾经以为,爱卿是他的霸王。”

  沭炎一震,错愕地看向皇帝。

  皇帝随即又笑了,悠悠道:“不过看来不是,不然他离了你,会像虞姬一样自刎。”

  沭炎恍悟,仿佛被人当头狠敲了一棒,脸色彻底惨白,仓皇看向戏台上的人。

  眼睛还未调过去,便听到“嗤——”的一声。

  台上的虞姬自刎了,不过不是演戏,是真的。鲜血霎时迸溅,霸王和一干伴乐师傅惊呼而散,台下的皇亲、官员,也纷纷起身。

  皇帝匆忙叫着太医,伴奏师傅在慌乱中扔掉了鼓板,没见过风浪的宫女高声尖叫,场面一片混杂。

  沭炎在混杂中穿过人群,仓皇扶起苌夕,捂住他不断迸血的脖子,颤声道:“没事的......别怕......太医马上就来,别怕!”

  其实,怕的人压根不是苌夕。

  看着他焦虑的模样,苌夕张嘴,想说什么,但涌出来的却只有鲜血,伴随几个破碎的单音。

  “啊......啊......”

  沭炎着急地落泪,前所未有的崩溃,“我来了,我来带你走!我马上去回绝皇上!我辞官!我们一起回去小城!没事的,一切都不会有事!”

  苌夕痴痴看着他,似湖水的眸子里全是爱意。吃力地抬起手,想抚摸眼前的容颜。

  “啊......啊......”

  沭炎明白他的想法,想抓住那那只无力的手掌。但还没握住,那手便像陨落的星辰,直直砸到台面上。

  从指尖划过的温度无比清晰,心口仿佛被石锤猛烈砸了一下。

  太医院的太医统统来了,止血,把脉,听心跳,看瞳孔。最后——

  “虞妃娘娘已经升天了,望皇上和大人节哀。”

  皇帝一脚踹倒那太医,痛骂道:“庸医!庸医!”

  沭炎仍旧抱着苌夕,不怒反笑,“他的血还是热的,人是热的,他没死。”

  他怎么能死呢?霸王还在这儿呢,没有攻进来的汉军,没有四面阵阵的楚歌。一切都好好的,他怎么会死呢?

  尸体在戏服里逐渐变得冰冷,沭炎捧着他的脸颊,如同捧着绝世的珍宝,擦去他嘴角和脸庞的血迹——苌夕爱干净。

  不多时,太医、宫女、太监纷纷撤了出去。勃然大怒的皇帝也冷静下来,走到沭炎面前,捏着拳头,“他昨日跟朕说,曾听到你跟管家密谈,留个人在朕身边,吹枕边风,仕途起码十年无忧。”皇帝的声音尤其冰冷,“你说过这话么?”

  偌大的戏院被风打得寂静无声。

  沭炎怔了怔,呆滞着点头。

  皇帝气极,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没有说一个字,怒冲冲甩了袖子走了。

  沭炎躺在地上,将苌夕仔仔细细地揉进怀里。

  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不过那管家是丞相的眼线,为了逢场作戏,为了不让苌夕成为自己的把柄,陷入水深火热,他才顺着管家的话,作了那番说辞。

  怎么就被这一股脑的傻子听了去呢?

  作戏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那,谁又把戏场上的话当真了呢?

  那一世,沭炎仕途坦荡。只是一向与世无争的他,却开始为了官位,算尽机关。直到将丞相拉下马,让丞相身败名裂的同时,取而代之,不断上升的官位才算停了脚步。他在丞相之位坐得很稳,手段狠戾,杀伐果断,没有人敢动他。他活到八十九岁,辅佐了三朝国君,建下丰功伟绩。

  只是,终其一生,再未听戏。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刀片已经收到了,今天……还有吗……

  ::>_<::

  ☆、十世长劫(二)

  再往后,每一世的故事都十分简单,却每每都能成为好故事。

  或许是因为命运,或许是因为故事里的人。

  第二世,沭炎是行走江湖的游侠,苌夕是镜湖小屋的鬼医。苌夕向来秉持“没钱不救”的铁规矩,却某日不小心被重伤的沭炎打破。

  那日,苌夕翻遍其全身也未见到半个铜板,一气之下本欲扔到后山,不过又见他的伤势严重到世间罕见,估摸着可以锻炼锻炼自家的医术,便将人收留下来,作免费的药罐子。

  二人在治疗期间,古灵精怪的苌夕打开了某个死木头的心房。眉来眼去之间,不小心就看对了眼,尤其是换药擦身之类的“亲密接触”,苌夕总爱堂而皇之地占便宜。沭炎身为大侠,对于救命恩人也不好计较什么,不仅不计较,到后来,他还有些留恋这感觉。两人的心思从未从嘴里说破,但也心照不宣。

  侠,在扶持弱流的同时,不会不得罪仇家。找沭炎决斗的人很多,他几乎每次出行都会受伤。但不管伤多重,毒多深,苌夕总是有各种办法解决。

  “我鬼医医术天下第一,什么都能治。”某次,苌夕大言不惭地如是说。

  沭炎掀开眼皮看他,蓦地,眼眸里仿佛有水波荡漾。

  苌夕一凛,“看,看我做什么?”

  沭炎慢声道:“以为这次没命回来见你,多看两眼。”

  “说什么胡话?有我鬼医在,怎么可能让你有事?”苌夕给他擦去身上的血污,又道,“哎等等!你可别以为我医术天下第一什么都能治,就每次伤成半个死人才回来啊!我可累着呢!”

  沭炎忽然不由分说地握住苌夕的手,附上自己的心口,“这里,全都是你。”

  苌夕倏地耳红,“你,无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这个!”

  沭炎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委实多了几分感慨,以前从没说过的掏心窝子的话,那日都吐了个干净,“我被那贼人击中那一刻,心里只有两个念头。一个,是天下太平无贼。”

  苌夕觉得被抓着手像烙铁一样烫,“另,另一个是什么?”

  “带你浪迹天涯。”

  闷葫芦说着情话,大概没有人会不动心。

  两人在一块生活了约莫三个月,无论什么方面(纯洁脸),都一直十分和谐。

  直至某一日,仇家寻上了门。沭炎在外头应付贼人,却不想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他赶回小屋时,苌夕已然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将人抱起,让他躺在自己怀里,焦急地问他,解药在哪里。

  苌夕的眼泪簌簌滑下,绝望道:“没有解药......”

  沭炎急得头皮发麻,“那便现配!要用什么药材,我马上采回来!”

  “没用的......”苌夕痛苦地摇头,他万分不舍,却无可奈何。

  沭炎红了眼眶,“有用!你医术天下第一,什么都能治,以往我的伤无论多重你都能治!”

  苌夕的眼神开始涣散,声音尽是疲惫,“鬼医......什么人都能治......却独独,治不了自己......”

  三百六十五行,每一行都有自己的宿命,而对于医者,大概便是不能自医。

  之后,便是阴阳两隔。

  沭炎整整三日没有说话,最后似是想通了。将人埋在镜湖小屋后头,一捧土接一捧土,亲手埋葬。立碑之时,咬破中指,写上了“沭炎爱妻苌夕之墓”。

  随后,带着一身的血污和泥污,奔上复仇之路。往日正义凛然的大侠,竟也开始怀揣着仇恨,提刀杀人。

  决战当日,沭炎与仇人同归于尽。而那仇人是个帮派头目,地位颇高。沭炎的尸体当即便被那些帮派弟子剁烂,抛至荒山。

  死无葬身之地。

  第三世,沭炎是个冷酷的杀手,苌夕是个学堂的教书先生。两人相识于一场饥荒,苌夕分了穷途末路的沭炎一个馒头,沭炎分了苌夕半袋子水。随后两人便冲着路边的土地庙,拜了把子,以兄弟相称。

  饥荒之后,两人又做回本行。苌夕教着书,时不时因为不听话的学生而生气,用戒尺打他们的手心。沭炎继续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夜晚杀人,白日衣冠楚楚地跑去学堂,偷听苌夕讲课。

  苌夕见沭炎不会写字,便手把手的,从握笔的姿势开始教他。一来二去,竟有了别样的心思。

  “你这人,手掌这么粗,到处是疤,在镖局做事么?”苌夕若有所思地抚摸着对方硬邦邦的手茧。

  沭炎隐瞒自己杀手的身份,便道:“以前是,现在在武馆做师傅。”

  “哪家武馆?”

  “你,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怎么,还怕你这结拜兄弟看不起你?”

  “不是。”

  苌夕也没问下去,只道:“还真是有意思,你是别人的师傅,我是你的师傅。”

  沭炎望他一眼,“嗯。”

  苌夕眼尾一挑,“干脆,这样一辈子好像也不错啊?”

  沭炎唇角微扬,“嗯,是不错。”

  杀手冷酷,却也有情。比如,沭炎在知道自己对苌夕的心意之后,便一刀杀了苌夕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其实苌夕已经把退婚书和赔礼准备好了,只是一直未有告知沭炎。没料到那次犹豫,便错过了永远。

  沭炎杀人太多,没有一单生意失手或是被发现。

  这次,却被苌夕觉察到了端倪。偏偏他又在这人面前扯不了谎,于是被问起的时候,他一五一十地都说了。

  两人大吵一架,准确来讲,是勃然大怒的苌夕将沭炎痛骂了一顿。他骂沭炎是魔鬼,待人走后,又骂没有报官的自己是魔鬼。

  那之后,两人未再见面。

  然而纸包不住火,沭炎能隐瞒的事情,苌夕未必能。官府通过苌夕,顺蔓摸瓜,查到了沭炎。

  官府加派的人手很多,尽管沭炎武力高强,也敌不过无穷无尽的追杀。

  时间终于走到了尽头。最后一日,沭炎身受重伤,已经无法站立。追杀的人越来越近,他终于逃不动了。

  慌乱中不慎摔倒,在月光朗朗的街道中,拼命朝学堂的方向爬,想在生命最后一刻,再去看一眼那抹纸窗上的剪影。

  他不遗余力地爬,伤口哗哗流血,身后的血迹拖了十几丈,扭曲又狼狈。

  就在最后一个转角,马上就能看到那抹剪影的时候,他被官兵一刀砍死在路边。

  月光像是死人的白骨,铺展在他身上。

  第二日,尸体被抬走了,骇人的血迹还留在街角。苌夕跌撞走到那血迹前,浑身像投入冰窖一般寒冷,眼泪毫不留情地落下,他骂道:

  “你该死!你本就该死!”

  随后,他去了衙门自首,供出包庇、窝藏等等罪过。再加上为人师表罪加一等,在牢狱里度过了生命最后的十年。

  第四世,沭炎是名震八方的镇北将军,苌夕是秦淮河边的舞伶。

  那日,沭炎被一干友人拉着,第一次去了秦淮河。河中央有一方浅蓝色的水台,水台上翩翩起舞的人恰好就是苌夕。

  沭炎自小在军营长大,没见过什么世面,魂魄顿时就被勾了去。

  一舞结束,苌夕返回商船,并未发现身后跟了一人。他带着一身疲倦,像往常一样去甲板上吹风。扶着栏杆,望着河中时不时跃上来的锦鲤。伸手去够,可以感受到溅起来的水花,仿佛他便是自由自在的鱼儿一般。踩上栏杆,想把手再往下,碰到更多水花。却被一双手猛然往回拽。

  “你莫要想不开!”沭炎惊呼。

  苌夕茫然望着眼前的人,“你是......”

  沭炎正义凛然,“无论我是谁,你都不该求死!”

  苌夕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方才站的地方,恍然大悟。蓦然觉得眼前的人憨实可爱,便起了玩弄之心,将计就计道:“没错,我就是要寻死,你待如何?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吧?现在趁着身段不错可以跳两支舞,待到了年纪,老爹就要让我去卖身了!与其等到那一日,还不如现在自己了断!”

  沭炎没看到对方伤感神情中隐隐上扬的唇角,“你舞跳的好,可以不用卖身!”

  苌夕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睛,“官人您哪晓得我们这一行的苦楚,若银子挣得多还不说,若哪日客人少了,老爹马上就把人挂出去卖身呢!”

  好的,一般他这样哭诉完,对方就会无比怜惜地说“小爷以后每日都来给你捧场”了。

  却没想到,沭炎一把扣住他的双肩,无比真诚道:“若我给你赎身,你愿不愿随我走?”

  苌夕活生生愣住,随后,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自此,命运转变。

  入了将军府,没有刻薄的主母,也没有仗势欺人的丫鬟,日子过得比想象中简单,简单又有点......温暖。

  更重要的是,苌夕久在欢场,调情手段见的多了,却独独对沭炎没有抵御能力。

  直到某晚,他陡然想通了,一脚踹开沭炎的房门,逮着人就吻上去。然后对着拼命压抑yu望的沭炎,脸颊通红,“后面的老爹没教过......我不会,你会么?”

  沭炎一点也不敢放松,“我会弄伤你!”

  苌夕额头抵着他的胸口,“那,那便试试吧。”

  鱼水之欢,一夜无眠。

  将军爱上伶人,门不当,户不对。只不过两人的想法没有掺太多杂质,只是相爱,生活,即便无名无分。

  沭炎在二十九岁那年,北方蛮族作乱,他临危受命,挂帅出征。

  走前,苌夕替他擦拭缨枪,服侍他穿戴好铠甲之后,舞了一支《告捷令》,意喻战无不胜,大功告捷。

  沭炎将他揽入怀中,深深道:“我回来,就娶你过门,让你作将军夫人。”

  苌夕埋在他胸口,“皇上不会答应让一个男人作将军夫人。”

  沭炎勾唇,“不怕,到时候我军功在身,拿这个做筹码,皇上不会不准。”

  苌夕嗯了一声,“我等着。待你凯旋之日,我到城头作舞,专程去迎你!”

  “嗯,说定了。”

  没有山盟,没有海誓,两人心里的每一寸地方却都被填满。

  三年后,大军剿灭蛮族,班师回朝。苌夕欣喜若狂地飞奔到城头,却只看到一口棺材。副将告诉他,里面装的,是沭炎将军的尸身。

  走时一个人,归时一口棺。

  皇帝感念沭炎为家国建下的功勋,以国亲之礼厚葬。并遵依沭炎遗愿,将苌夕封为将军夫人,让其荣华一生。

  苌夕从始至终未说一个字,只是到沭炎下葬那日,舞了一支《安魂》后,毅然决然撞死在棺材上。

  皇帝深感其伉俪情深,便下旨将二人合葬,亦把苌夕之名,纳入沭炎家族的族谱。

  第五世,沭炎是黑云寨的匪头,苌夕是包袱里有几个银子的过路人。

  当沭炎肩扛大刀,往路中央一站准备打劫之时,好死不死被苌夕的容貌所动,于是理所当然地掳回去做压寨夫人。

  每日好吃好喝供着,好言好语哄着。架照打,路照劫,不过之前看到就拿去卖掉的稀奇玩意儿,他开始攒下来,用去哄人。

  起初苌夕软硬不吃,生死不从。把丝绸做的衣裳剪去做鸟窝,在饮用水的水井里撒尿,甚至一把火烧了厨房。

  沭炎每次解决了麻烦,一点愤怒也见不到,仍是好言好语地对苌夕,从没有过埋怨。闹着闹着,苌夕自己也觉得没了意思,便也逐渐安宁下来。到后来,约莫被沭炎的诚心感动,便半情愿半不情愿地顺从了。

  当然,这顺从的原因,多半是某日沭炎将一把大剪刀对准了苌夕的xia身,威胁道:“若是还不安分,我就剪了它。”

  苌夕羞愧难当,更羞愧的是,他竟然当场ying了。

  沭炎将那嫩芽拨了拨,“看来你对我还有点别的心思?”

  苌夕涨红了脸,怒道:“有就有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沭炎收了剪刀,附手上去,“是,夫人言之有理。”

  于是,苌夕名正言顺地成了压寨夫人。

  只不过,好景不长。

  那年七月,朝廷派押兵到黑云寨剿匪。本易守难攻的黑云寨,却陡然如同剥了壳的生鸡蛋,半日便被攻破。而沭炎事先制定的防守战术,也仿佛被朝廷知晓了一般,形同虚设。

  沭炎望着山脚涌上来的官兵,面色尤其凝重,眼中所有的希望都悉数坍塌。

  “是你勾结的朝廷。”

  不是疑问,是笃定。

  苌夕在他身后,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

  沭炎回首,道出推断的依据,“所有计划我都只与你一个人说过。”

  苌夕承认得坦荡,“没错。”

  “你是朝廷的人?”

  “是。”

  “所有的都是你们的计划?”

  “是。”

  沭炎的拳头咯咯作响,声音低得可怕,“你平日的那些都是假象?”

  苌夕坦然,“没错。”

  “没有对我动过心?”

  苌夕偏过头,“没有。”

  昨日还耳鬓厮磨的人,今日就成了仇人。

  沭炎听到对方没有丝毫犹豫的回答,仰头大笑,半晌,沉静下来,狠戾道:“既如此,别怪我心狠!”

  一圈官兵手握□□,团团将两人围住,为首的将领拿刀指着沭炎,“贼子!快快放开苌夕大人,说不定皇上开恩,还能饶你一条狗命!”

  沭炎挟持着苌夕,刀架在他脖子上,挡在自己身前,“左右不过是一死,看是我这贼子先去,还是你们的大人先去!”

  他的条件很简单,一匹快马和一个匪头,换一个前途大好的朝廷命官。

  沭炎的谈判技术很高,不多时,那将领便心生动摇,着人去准备快马。

  苌夕眼眸里盛满了决绝,仿佛计划着什么。他一语不发,只见沭炎放下警惕,便趁其不备夺过快刀,狠狠扎进自己的心窝。

  那把刀很长,穿过苌夕的身体之后,又径直刺进了沭炎的胸膛。两人本就紧贴着,这一刀,便刺穿了两颗心脏。

  一片落叶飘飘然落下,砸上刀刃,被劈成了两半。

  沭炎唇角溢出鲜血,“你......”

  苌夕莞尔一笑,轻声道:“我既负了皇命,又负了你......这般结果,是最好的......”

  沭炎一怔,眼中竟然隐隐闪现着满足,遂抱紧了身前的人,一个用力,将刀刃彻底刺穿胸膛。

  寒风阵阵,在被血洗过的黑云寨中穿荡,似在唱一曲悲凉的哀歌。

  作者有话要说: 假期回来第一天,好困……好困……好困……………

  ☆、十世长劫(三)

  第六世,沭炎是皇室的六皇子,苌夕是丞相的庶子,按岁数排刚好也是第六。沭炎幼时曾经在丞相的教导下学了几年兵法,与苌夕有过几次面缘。

  当时觉得投眼缘,便想让苌夕做他的伴读,但丞相以“犬子身份低微,恐不能服侍殿下”婉拒了。沭炎也不较真,隔日找了另一位伴读。

  之后两人便不怎么见面了。

  待沭炎成年,从边疆建了一身战功回京述职,恰逢皇帝在钦点新科状元。他见那一身红袍的状元郎颇有几分眼熟,便走近问道:

  “可是丞相家的六公子苌夕?”

  那人正背着他与旁人交谈,听到来人的声音,忙回头行礼,恭敬道:

  “回六殿下,正是丞相家的六子苌夕。”

  沭炎勾唇,上前一步,道:“几年不见,六公子还记得本宫,难得。”

  “六殿下凛凛风姿,臣难以忘怀。”

  彼时,苌夕恰是翩翩少年的好模样,一双眼睛明亮无瑕,像湖水一般清透,让沭炎心尖一动。

  他十分满意对方的回答,将腰间的宝剑放到他手中,“进大殿不得带兵器,先帮我拿着。”

  苌夕顿了顿,“是,臣遵命。”

  沭炎隐隐笑着,步入大殿——这样一来,为了还他宝剑,人就跑不掉了。

  那次召见,皇帝将沭炎封了平疆王,赐王府,指配王妃。沭炎趁着军功在身,十分大胆地把王妃推掉了。

  述完职后,沭炎神清气爽,带着苌夕一块儿回了寝宫,盛情招待。

  丞相听闻此事,说教了苌夕不懂礼数,竟然无功无助便受平疆王款待。于是亦在家中设宴,邀请沭炎。

  一来二去,正中沭炎下怀。随后,他便时常夜访丞相府的西墙头,与苌夕秉烛夜谈。

  某夜,明月正好。

  “六殿下......下回可否走正门?”苌夕忐忑着问。

  沭炎大言不惭,“哦,本王以为幽会都要翻墙的。”

  “幽,幽会?”苌夕这一世教养很好,还没听过如此粗俗的词。

  沭炎叹惋,“看来六公子还没这心思啊?也难为本王日日茶饭不思,就想着你这西墙头了。”

  苌夕羞红了脸,急忙忙低下头,却被对方逮个正着。

  “苌夕,别躲。”

  “殿下?”

  沭炎玩味的眼眸倏地无比深邃,“我是认真的。”

  苌夕一怔,“您何必如此......”

  “只要你一句话,我荣华王位都可以放下,跟你袖手天涯。”

  苌夕愣了愣,对方的脾性他很清楚,说到做到是毋庸置疑。只是为了一个男子,委实不该放下万千江山与一身富贵。日后遭受千古骂名,来生恐怕也安宁不了。

  他想了许多许多,到嘴边的却只有一句。

  “殿下请回吧,日后也不必再见面了。”

  拒绝的话总是出奇伤人。无论沭炎如何挽留,苌夕都丝毫没有动摇。甚至退步到君子之交,苌夕也只是摇头。

  那之后,两人疏远了许多。每每在早朝时碰见,也只是淡淡点头。

  不过,风浪才刚开始。既然在帝王家,就免不了权位纷争。太子长留京都,忌惮沭炎军功卓越,便勾结朝党,暗中排挤。

  沭炎心气高,不甘被暗箭中枪,又不愿使卑劣手段加以报复。一气之下,奔去驻守边疆。

  边疆偏僻,又山高皇帝远。在某次外族的偷袭中,武力超群的沭炎,意外身受重伤。

  消息传到京都已经是十日后,苌夕不由分说,单刀直闯御书房,不顾身家性命,只为说服皇帝恩准沭炎回宫疗伤。

  所幸皇帝耳根子软,答应了。

  为防传旨过程中有变故,苌夕自请宣旨——若是太子一党宣旨,沭炎可能就要步当年扶苏公子的后尘,没有性命回京。

  然则,昼夜兼程,马不停蹄赶过去,却没想,还是晚了。

  当军医痛哭流涕,禀报说沭炎伤势严重不治身亡时,苌夕只是冷冷点头。

  他好歹是新科状元,岂会被这点伎俩蒙骗?趁夜偷偷掀开覆盖尸体的白布,扎进伤口的银针变得漆黑。

  他偏着脑袋,十分固执地看着眼前的尸身,脑子里一直在想,是不是那夜答应了这人,一同远离皇室权贵,他就不会被这样害死?

  苌夕宁愿沭炎背上为一己私欲不顾家国的骂名,也不要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他在漆黑的夜里沉思,眼眸逐渐被愤怒填满,而这不断膨胀的怒火只有一个出口——太子。

  然则,向恶魔复仇的办法,就是把自己也变成恶魔。这道理千百年来都没变过。

  那一世,苌夕是史书级的佞臣。在朝中勾结党羽,残害太子。用尽心机,冠上各种冠冕堂皇的罪名,让太子冤死狱中,连太子妃和她腹中胎儿都没放过。其权倾朝野,直到新帝登基,才被御审治罪。

  他被判车裂之刑,通俗来讲,是五马分尸。行刑当日,万千民众上街观望,纷纷拍手叫好,直喊“大快人心”。

  四肢和脖颈都被绳圈套住,苌夕却无比释然,仰头看着明媚阳光,唇角勾着浅浅笑意。仿佛是要去赴约一般轻松。

  他对着万里晴空,轻轻唤着沭炎的名字,随后徐缓合上双眼,了无遗憾。

  第七世,沭炎是礼部尚书之子,苌夕生在书香世家,不过是个哑巴。两人家境都算不错,年少时就读于同一家书院,十年同窗。

  苌夕这一世颇有些文人骚客的性子,眉头总是舒不开的“川”,一场雨水他也能生出万千哀愁。

  沭炎胸怀大志,不待见他这娇闺女儿的模样,时不时便用古语规劝。苌夕不能说话,每每便把想说的写出来,一场声音断断续续的对辩,一辩就是整个下午。

  有时夫子上着课,他们就在下面一张接一张小纸条地写。书声琅琅,其他学生学得勤奋,他们写得也勤奋。

  最后分不出结果,两人却都乐在其中。

  学业有成之际,便是分道扬镳之时。临走前,苌夕送给沭炎一幅字——山有木兮木有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意思再明显不过。

  沭炎看了,当场回绝:“我已经定亲了,和大理寺丞的千金。”

  政治联姻,容不得推脱。

  苌夕点点头,把包袱往肩上一甩,头一回洒脱。沭炎瞧着那个往土里沉了一截的身影,心里有些泛酸。

  苌夕的字很受欢迎,没过几年,便成了炙手可热的书法家。沭炎也顺利完成了他的政治联姻,新婚第二年便育了一子,乳名“小不点”。

  两人再见已是在几年后的大街,沭炎带着妻儿闲逛,一家其乐融融。

  苌夕停下脚步,拿炭笔在木板上写字——“你的妻子?”

  沭炎点头,介绍道:“这是内子。”又转头看向妇人,“卿卿,这位是苌夕,我年少时的同窗,现下是书法大家。”

  那妇人朝苌夕拂身,说了句初见的客场话,端庄,大方,得体。

  苌夕眼中一涩,把木板上的笔迹擦掉,又写到——“这是你儿子?”

  沭炎抱起四岁的小不点,“小不点,快叫——”

  “——苌夕叔叔。”还没等沭炎的话说完,小不点已经开了口,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苌夕叔叔,你真好看,比我爹爹和娘亲都好看!”

  苌夕愣了愣——“他很可爱。”

  小不点朝他伸手,“抱抱。”

  苌夕错愕地接过,十分笨拙。

  小不点没把他当外人,欢快地回头,“爹爹再见,娘亲再见,我要跟苌夕叔叔去玩!”

  苌夕对这蓦然的热情手足无措,本想拒绝,但既没有空手写字,又开不了口,在对面的夫妇看来,倒还是默认了。

  沭炎本有几分顾虑,但拗不过孩子,便也点头答应了。

  小不点与苌夕相处得很好,他小小年纪便是个话唠,喜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刚好苌夕不能说话,便可以一直听着。

  但苌夕发现,这样来回几次,也并非全无好处。

  “爹爹的书房有一幅字,七个字呢,我能认识那两个‘木’!”

  “娘亲可疼爱小不点了。学堂其他人,他们的娘亲都陪爹爹睡,只有小不点的娘亲每天都陪小不点睡!”

  “爹爹也可疼爱小不点了。娘亲好几次说想再生一个小妹妹,但爹爹都不答应,说只要有小不点就够了!”

  苌夕仔仔细细地听,愁容霎时消散了许多。但浅近一想,眉毛又拧紧了几分。这桩婚姻,经营得并不轻松。无论是沭炎,还是他夫人,都是政治联姻下的棋子。

  小不点很黏苌夕,每次见面,第一件事就是在他脸上狠狠吧唧一口,然后抱怨为什么才来,最后又抱着他的脖子跟沭炎告别。

  苌夕也逐渐敞开心扉,每次去的时候都带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尽管沭炎这桩婚姻不幸,他也没再臆想什么。不为其他的大仁大义,只为了小不点。

  只是好景不长。

  沭炎的岳父是大理寺丞,在朝中权势甚大,有不少政敌。这些人对付不了他,便对小不点下了手。

  苌夕那次正在给小不点排队买糖人,突然一伙人涌过来,孩子便被抢走了。他是哑巴,不能呼救,只能冲上去抢,又踢又拽,甚至不顾形象张嘴大咬,最后却被敲晕在小巷。

  卖糖人的小贩怕惹上事,匆匆收摊回家。

  苌夕醒来已是天黑,仓皇失措。风急火燎跑回沭炎家,却只听到铺天盖地的哀号,门前的石狮子也挂了白绸。

  小不点在一个时辰前,被人从护城河里打捞上来,已经溺亡。

  沭炎脸色铁青,冷冷地站在门口,仿佛刻意等他一般,“对孩子下手,这便是你的本事?”

  苌夕摇头,他的写字板弄丢了,张嘴胡乱地想解释,比比划划,没有人能看懂。

  他想说,不是我。

  他想说,让我再看看他。

  他想说,别恨我。

  沭炎扣住他的肩膀,低吼道:“你第一天就打算好了吧?你看着我娶妻生子,心生嫉妒,就来杀我的儿子!”

  “你怎么伪装得这么好?不说话可怜兮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