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关 (2)
作者:之蓝      更新:2023-07-30 07:19      字数:21160
  上这门表亲,蔡氏蒸蒸日上,加上素来蔡父治学严谨,蔡季子承父志,绘得一手绝妙丹青,引来无数雅士超人追捧,蔡氏始在北方世族集团中显名。

  蔡家在颍川名望如此,然而蔡季待人接物依然持礼甚谦,见温越面露不屑之色,郑重道:“而且,昔日我在太学之时,曾见过那刁士奇在季考中榜上提名,他并非籍籍无名之辈,学问方面不会作假。”

  这下温越犯愁,搓着肥胖的大脑袋:“这般说来,却是个难对付的家伙,师昀,你怎么看。”

  “那又怎么样,他很重要吗,重要过老子睡觉。”

  黄花梨四出头的摇椅上,韩攻脸盖一册书,咯吱咯吱摇晃。

  温越拿起书,只见韩攻黑圈深陷的眼窝,不由得吓一跳。

  阿武在旁叹气解释:“四天了,没梳洗过。”

  “啊,”温越不料韩攻为了备战,竟然如此地用功,看来保住书院声誉还有一点希望,感动得涕泪交加,“师昀你要保重身体,休要太过操劳。若然你累得猝死了,书院岂不又亏一笔。”

  “哪是看书看的。”阿武在边上叉着手,悄摸声儿地比划解释,撸的。

  “什么。”温越不解,低头瞧那本书标题:《妖精志怪》。翻开一看,嗬!图文并茂栩栩如生翻云覆雨万马奔腾——好一本精彩生动的女妖精画册。

  温越和蔡季的脸变得一黑一红,白素踮起脚,被蔡季一掌按住头:“小孩子家休看。”

  温越满腔悲愤,看来书院这一回是在劫难逃了。

  此刻,隆通寺内,菩提积雪,德清和刁士奇在房中秘密商议计策。

  那刁士奇身高细弱瘦长,生得黄腊脸、扫帚眉、绿豆眼,捋着左边一撇小胡须道:“韩攻此人自少誉满清流,家族声势巨大;又曾在廷尉司供职,精通刑律,极难对付。想在公堂上赢他,必须有凭有据,让他无话可说。这样,那两个小孩的卖身契还在吗。”

  德清连忙道:“在,崔牙婆亲手摁的指印,先生过目。”“嗯,”刁士奇略一思忖,“那牙婆找到了吗。”“老衲马上派人去找。”“好,这次必要叫那韩攻身败名裂。”

  刁士奇说罢,两撇八字胡阴冷上翘——

  他刁士奇原本一介才子,年少便考上了太学,却因为寒士的出身在仕途屡遭碰壁,他恨透了这些仗着祖荫官官相护的世族,今日他就要向其中最庞大的顶级门阀发起挑战,教他们知道他刁士奇才是真正的当世奇才!

  ……

  约战的前夜,白素被叫到韩攻房中。

  “小不点,签了它。”纸笔丢到她面前。

  白素拿起来,迅速通读一遍,难以置信:“这,这卖身契,还要终身给你为奴为婢?”

  韩攻也叫起来:“妖怪吧!你多大啊,六岁识得这么多字。老子就觉得这小鬼有古怪!”

  白素听了暗暗不妙,都怪自己平时不注意模仿六岁的孩子,举手投足毫无童真,难怪要被怀疑。所幸王妪在旁劝道:“少主人稍安勿躁,您六岁的时候不也认这许多字了么,比她还多一些呢。”

  “可老子六岁的时候不会武功!德清秃驴说得没错,她就是个妖怪,快拿她去报官!”韩攻一直叫嚣个不停,他成日酗酒,双颊浮红,胡子拉碴,几天下来竟把自己天生的美貌糟蹋得不成人形。

  “少主人,别说您六岁,就算您如今,也不会武功啊。各人有各家,各院开各花,人和人怎么能完全一样呢?”

  王妪和阿武好生安慰,这才哄着醉醺醺的韩攻睡下。

  不过这卖身契,白素倒底还是签下了,因那韩攻说明日到了公堂之上有用;而白素也多留了个心眼,签是可以,只不过她留下的署名嘛——

  小蜡烛。

  ……

  翌日清晨,白素早起,发现韩攻已经沐浴更衣完毕。

  白素见着他,嘴角抽搐。

  一夜的光景,他像又换了张皮,穿一件银丝绞边的玄服,腰系芙蓉环佩,手拿镶嵌七宝珊瑚的纸扇,将青丝于脑后高高束起,照例一侧鬓角留下一缕特别长的头发,整个人妖娆妩媚,清香扑鼻。

  来送他的温越和蔡季看了,都问他哪里来的精神头。

  韩攻拿衣袖掩了唇,嘻嘻一笑:“大爷听闻那刁士奇其貌非常不扬,特地作一番打扮先声夺人,从精神外貌上先给他一记重锤,等会到了公堂之上,你们但看大爷如何宰他。”

  温越二人凌乱风中,敢情这七天以来催他备战,这厮就打听了人家刁士奇的长相?

  ……看来这书院也离结业不远了。

  而白素简直做好了要随时逃跑的准备,只等这姓韩的打官司热闹之时,自己趁空溜之大吉。

  ……

  韩三郎要跟隆通寺的和尚打擂台官司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到了官司开堂这日,整个许昌县乃至颍川郡的人都跑来围观,这天还没亮,衙门口就有搬着铺盖板凳的人来排队占位,可谓万人空巷。

  到了辰时,白日东升,连那颍川郡官署中的各级官员,竟也纷纷悉数赶来。

  这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郡级官员,一个个轻裘暖帽风雪无阻地来到县衙,县官见这里头的人物随便一个出来动动指头,便能让他的小衙门灰飞烟灭,哪里敢怠慢,早就将那榆木雕花太师椅双边一字排开,按照官员等级分好座次,热茶暖炉地供了起来。

  这些官员当中,为首的乃是颍川郡太守卢陵,他官居四品,一郡之长,身穿玄色贮丝罗纱江水海牙朝服,黑绶上佩青圭玉印,五十出头的人,发色灰中见白,虽然早衰,但气势依旧威严。

  县官请他上公案座,也便是断案审判那个位置,不料卢太守却反而侧身让到一边,给身边另一人让座。

  那气宇轩扬的中年人身着便服,脸上挂着笑容,气势含而不露,朝卢陵辞道:“欸,公阙何必多礼,本官此次并非公务前来,只不过微服巡访途径此地,过来凑个热闹罢了。案子是你地方的案子,审总归要你来审,本官岂能喧宾夺主啊?”

  堂下百姓鲜少有人知道,此乃卢陵的上峰蒋继,豫州刺史,一方诸侯。

  “既然使君大人这么说,那下官便当仁不让了。”卢陵为人锋芒毕露,这会也不推辞,牵衣带步坐到公案后,县官在旁垂手侍立。

  蒋继回头,对左右的官员问道:“本官尝听闻颍川名士风流、才子辈出,历朝历代百家争讼于此,今日到访正来得正是时候。哎,这韩家三郎,是否就是当年朝中的韩廷尉啊?”

  监御史隋芳和他曾是同窗,这会儿接话道:“正是他,韩大人曾在朝中出任廷尉之职,可惜后来……便辗转回到颍川。”话语间点到即止,并不再往深处多言。

  蒋继也不追问,开朗笑道:“那一定要见见了,当年我几度入京,却屡次失之交臂,皇上身边的红人不好约见……哎呀,这些人呢,怎的还不来击鼓升堂?”

  郡都尉裴辙忙答道:“回使君大人的话,怕是快了,要先递状纸。”

  话音未落,只听衙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密集的登闻鼓响,一声紧赶着一声。裴辙道:“使君,他们来了!”

  衙门口,韩攻锦衣华服,青丝高束,用手轻轻地拨动着鬓角一缕长发,顾盼生姿。

  他从左边过来,刚好看见刁士奇正在指挥僧人敲击鸣冤告状的登闻鼓,不由得轻哂一声。

  刁士奇转过身来,双手一拱,阴阳怪气道:“久仰师昀先生大名,在下刁士奇特来领教。”

  白素看见他长得尖嘴猴腮,这么一比,果然将韩攻的美貌衬托得天下无双。

  韩攻对德清道:“我以为主持你约了什么好手,酒也不喝一门心思跑来长见识,原来是这样的软蟹烂虾,还不如二两银子街头请个神婆咒死我。”

  那刁士奇态度原本还算恭敬,听了这话,怒气森森,皮笑肉不笑的道:“久闻尊驾清操硕德、人伦冠冕,想不到一出口便是污言秽语,莫非这就是韩氏所谓的文冠百家的家学。”

  韩攻嘻嘻一笑:“诶哟!雍雍群丑,也敢布鼓雷门。好,大爷给你机会,递状纸吧。”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白素看那韩攻二世祖似的大摇大摆进了公堂,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总觉得他一脸大意轻敌的输相,只恨自己被韩攻拉着手,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解脱,浑身的不自在。

  双方递过状纸,那卢太守惊堂木一拍,问何事击鼓,德清方丈便将隆通寺买下白素,却又被她逃跑,后被韩攻包庇一事说明。

  刁士奇作为德清请来的讼师,将崔牙婆叫上了公堂,并出示她和隆通寺交易白素的卖身契:“韩攻,人证物证俱在,卖身契上写得一清二楚,这孩子已被崔牙婆卖给隆通寺,归隆通寺所有;既然你精通律法,我倒要问你,有何权力扣留他人私产?”

  刁士奇说罢钩眼瞟着韩攻——我看你怎么收场?

  韩攻扬了扬眉:“在下亦有人证,想要请上前当大人面问几句话。”

  一中年妇人被带上公堂,白素看着有些眼熟,渐渐地认出了对方,这不是将她卖给崔牙婆的王三姑么?

  原来韩攻跟德清约定七日为战,是为拖这个时间命人快马兼程去庐江郡找到王三姑。

  白素仰起头看一眼韩攻,他长身微屈,神态端凝地正在询问王三姑话,认真起来的时候,竟然也一派渊渟岳峙。

  那王三姑道,民妇庐江人氏,猎户人家,捡了这个小孩,因其貌美而拿去卖。

  韩攻道:“我再问你,这个孩子,是她的父母亲手卖给你的吗。”“不是。”

  “是她自愿卖身于你的吗?”不等王三姑回答,韩攻转身问白素:“你自愿卖身给她吗?”

  白素否认:“不。”“那你愿意跟着她咯?”白素瞪眼:“休想!”

  韩攻转过身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孩子出生后身体归父母所有,性命归国君所有,什么时候律法规定,应该归强盗窃贼,掳掠之徒所有了?”

  “大晋刑罚规定,盗人子女按律可判斩;”

  “这毒妇掠人子女、拆散天伦,其罪可以诛心,其骨当捐沟渠!”

  他话说完,王三姑便一滩泥似的倒了下去。

  白素看着韩攻有些发怔,从进入公堂的那一刻开始,便觉得他有些不同往常。

  堂上众官个个神情严肃,微微点头,又听韩攻俯身揖道:“既然已经证明了这个孩子无所属,是不是可以放归了?”

  “且慢!”

  刁士奇想要极力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德清方丈挺身站出。

  德清见韩攻巧舌如簧,早已心火如焚,又见刁士奇不言不语像只斗败了的公鸡,更加恼怒,便亲自出马,使出了杀手锏:“禀告大人,此孩武功高强不知何方妖物,屠杀寺僧,绝非一般的孩童。”

  说着,还真的抬出两具穿着僧衣染了血迹的尸体来。

  白素大吃一惊。

  德清道:“当日这恶童在寺庙了乱闯企图逃跑,被发现后便开始大闹寺院。交手过程中,老衲发现她受过高人训练,武功了得,原想捉拿她报官,却不料她在寺中大开杀戒,打死我弟子二人,有各院僧人为证。”

  白素心头狂跳。

  这些僧人自然互相勾结,怎么可能说实话。

  那种感觉,仿佛一瞬间就回到了自己变回小孩之前,同门中人千夫所指——白素,你弑师夺位!

  她双腿发软,竟想到了逃跑。

  跑吧,就像上次一样,只要逃出这个波诡云谲之地,别人又能拿她如何。留在这里解释,只不过是入了他们的瞉罢了!

  头脑昏沉之际,突然听得耳边一声清锐嗓音:“你杀过这二人么?”

  她清醒过来,仰起头,对上韩攻锋利的目光。

  “回答我!”他俯下身,双手撑住膝盖,突然压低了声音,“小不点,如果你想要堂堂正正的活着,不被人视作怪物,那就要站出来为自己洗刷冤屈;如果你想要我襄助你,那就要说实话。”

  白素怔怔看他。

  他将声音压得更低,目光极为深邃:“不平则鸣,你和尚都敢打,这点血性都没有啊?骨气呢!”

  白素攥紧双拳。

  他大声又问了一次:“德清主持说你大闹佛寺,有还是没有?”

  “有,他率众围困窝,我不得已出手。”

  “那你有没有杀人!”

  头痛欲裂,往事种种袭来,所有的命运汇聚于一线,凝于一点,全部抓紧在此刻他手上。

  白素咬紧了牙关:

  “绝无此事。”

  韩攻眉锋一展。

  “我武功不济,敌不过那老方丈,当日还中了他一掌在左胸。”白素说罢,仿佛已经用尽了全身气力,若非韩攻拉着她,便要瘫软在地。

  韩攻抿起唇,点头:“在下可以保证她所言非虚,如有质疑,可以当堂验伤。”

  白素刚松了一口气,突然又变得紧张,小手捏着韩攻的手指晃了晃:

  “且慢,你们有没有女的……仵作?”

  公堂上卢太守看一眼贼曹掾,贼曹掾连连摇头摊手——一般仵作都要验尸,哪有女人肯干这份脏活儿?皱着眉毛不解道:“这才多大的娃娃,这都要讲究啊。”

  “这,这不可以,男女有别……”吓得白素紧捂胸口,恼羞成怒。她才不是什么娃娃,她活了快二十年,可是堂堂正正、威风凛凛、一尘不染、冰清玉洁的大宗师呢!“我不验……啊啊啊!”

  话音未落,小鸡似的被韩攻抓了起来,顺手一抛丢给仵作:“麻烦你了。我们继续说案情。”

  ☆、真是个疯子

  007

  仵作将白素带去后堂查验,果然有个掌印。

  白素垂头丧气地从后堂出来,一边整理衣裳,别样地生无可恋——早知如此,就不该听那姓韩的鼓动一时奋发,想着要洗刷什么冤屈,横竖都是没了清白。

  看一眼韩攻,他仍立在那同德清等人激辩,嘴快似剑如割野草:

  “德清主持,你习武多少年了?好,一个习武四十余年的老方丈,对一个孩子出手便打在心口,不留生还余地;主持,我想请教,既然你彼时认定她是寺中的私产,抓回来就可以了,为何要亏折这些银子杀她呢?”

  “因为他们扰乱佛寺……”未等德清方丈说罢,韩攻便打断道:

  “是因为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吧。这孩子在你的寺庙中七纵八横四处乱闯,看见了你良驹百匹堪比驿站的马厩,看见你棍棒千支胜似武库的藏兵,看见你后院藏着的女人,看见你中转贩卖儿童的据点,和你这些年来敛财搜刮得来的金银珠宝!”

  “你含血喷人!”德清方丈脖子上青筋跳动,目中腾起一道火焰,却又强自镇压下去,“大人,他这是污蔑,隆通寺这些年来的一点存银,除了少数来自远近的香客修士捐赠,绝大多数都是寺庙的田亩租赁耕种所得,请大人明鉴。”

  那堂上的卢太守道:“是啊韩攻,你说的这些可要有凭有据,不可信口妄言。我大晋广开佛寺,是为了给积善之家一虔诚祈愿之地,岂是藏污蓄垢之所。”

  韩攻长揖道:“大人所言极是,我大晋广开佛寺,是为给积善之家一行慈悲、培福德之所;而贪利之徒却利用朝廷仁慈,将寺庙变成敛财之手段,窃人主之权而饱私囊,其害甚矣;在下这里有有一篇诉状,正是为声讨这些年来隆通寺如何不缴赋税、勾结乡绅广霸田产,欺压诱民所作,请呈大人过目。”

  一听韩攻的文章,卢陵坐直了身体,县官会意来取。

  韩攻将文章呈了上去,态度不卑不亢、不傲不狂,好一派琨玉秋霜的风度。趁着堂上那些官员传阅文章之际,悄声回过头,对德清和刁士奇做个粗俗笑脸:“你二人面子不小啦,今天大爷就给你们瞧点厉害的。”

  只听卢陵接过文章,念出标题道:“《讨隆通寺众僧檄》。”

  刺史蒋继一听,乐了。监御史裴芳在遮着嘴悄声儿道:“这韩师昀官儿是不做了,笔刀春秋的癫泼性子没改,听说这几年来权贵们寻访他的大有人在,愣是装疯卖傻一个没理;前阵子京城有贵人来上门说亲,欲同韩氏结两姓之好,还吃了闭门羹……哎,伯韬兄知道我说得哪家吧?”他和蒋继私交好,说话都不带隐晦。蒋继笑得出声:“是,本官倒佩服他,若是钱相要嫁女儿给我,我是断然不敢不受的。”一众官员偷偷地跟着笑,心中却十分羡慕。

  堂下面,德清已经傻眼,他没想到自己会被反诉,他求助地看着刁士奇。刁士奇头冒冷汗,知道完蛋了,从德清作死犯傻拿出作伪证的和尚尸体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场官司彻底完了。可当仵作们是吃|屎长大的么,谁杀的人,伤口一验便知。他想要击败韩攻的梦想破碎了,他只能恨恨旁观,无可奈何地看着局势朝最坏的方向发展。

  德清原本贿赂了都尉裴辙,买通了仵作,自以为顺理成章给这两个小孩定罪,不需要抓回隆通寺,关进大牢他有的是法子弄个暴毙给他们。可是他没想到这一次不灵了。这一次的局势不是裴辙可以控制的了的,如今在场的,有本郡之长太守卢陵,还有卢陵的上级,整个豫州的州刺史蒋继,和中央派下来的监御史隋芳,他哪里敢动一动?

  裴辙避开了德清的眼光,干咳一声,在楠木大椅上如坐针毡。

  他作为郡都尉,在颍川官职地位仅次于太守卢陵,两人素来不合,一直明争暗斗。

  那卢陵本是范阳卢氏出身,始祖卢赟以儒学显名,肇其基业,其曾祖位至太仆,其后宗族内父兄累居高官,哥哥卢俊在朝中任职,官拜太常,可以说是满门显赫。而裴辙虽然出身于关中豪族,但并不在北方世族主流核心社交圈内,像河内冷氏、范阳卢氏、河东蒋氏、颍川韩氏这样的顶级门阀相互往来,他作为局外人连插缝的间隙都没有。

  卢陵仗着家族背景和官大一级,处处藐视于他,又跟当地的韩氏、蔡氏往来甚密,他如果不想办法培植自己在颍川的势力,早晚会被卢陵撸下台。

  于是,裴辙便把目光放到了当时正在投石问路寻求庇护的德清的身上,两人一拍即合,官寺勾结,织成了许昌城最黑恶的一张利益网隆通寺。

  此刻听着隋芳和蒋继两人漫不经心的谈笑,裴辙的心情焦灼痛苦,仿佛命运就被置于这一场公堂对决之上。

  郡中的门下掾,文学掾,掾祭酒……这些官员都在旁观的坐席中,掾祭酒张勤主管本郡的文学事务,是个风雅之徒,生平最喜收藏那颍川四骏的书画,韩攻文章每发必读,此刻自告奋勇起身道:“下官来念吧。”得到了蒋继的微笑默许。

  并且,蒋继还在轻轻地吩咐右曹掾史:

  “此文不但会轰动一时,而且必将流传后世。你们要仔细的记,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要错漏。”“

  是使君大人。”右曹掾运笔如飞,脸上热汗滚滚。

  那激讨众僧的檄文条条款款说来,无一不让德清和隆通寺众僧心惊胆战——

  “自佛寺扩张以来,遂使愚民妄求功德,不惮科禁,轻犯宪章将一切功业云之于佛,令百姓弃其亲爱,人人绝其嗣续,不耕不种,不桑不农……”

  “圈占田地,不缴赋税,更宣扬妖论;”

  “将刑德威福,贫富贵贱,一切皆云由佛,窃取人主之权,而受人主之福。”

  “其罪可以当诛!”

  张祭酒将韩攻的文章逐字诵出,那笔刀利剑,字字诛心,群僧伏于公堂之上,皆魂飞魄散。

  待到张祭酒念罢之时,突然听得啊呜一声,德清方丈须眉皆张,脸上横肉簌簌发抖,从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当场栽倒。

  众官看面面相觑,再看一眼韩攻,朗朗乾坤,凛凛公堂之上,他刚刚发表完一篇惊世骇俗的檄文,此刻只是淡然伫立,低下头掸了掸衣摆上的灰。

  那神情从容得就好像在云林书院的课堂上讲完一篇文章。

  蒋继隔着人丛看韩攻,眼睛里有欣赏,有妒羡。

  难怪当年在京城,从太学院到朝堂,多少国士名臣对他前呼后拥,穷极一时的荣华和富贵加诸于一翩翩少年身上,那是何等的风光。

  白素仰着脖子看韩攻,眼里有深深的迷惑。

  她活了快二十年,自小见过门派中弟子们为了争权夺势互相倾轧,知道弱者的悲哀,毕生追求强者的力量。她知道极致的武功是一种力量,至高的权势也是一种力量,所以她要争夺那顶掌门的头冠,以此不屈于人。

  可是眼前这个人,他没有绝世的武功,也没有倾城的权势,他的身体里却好像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不知来由,不可名状。

  官司的结果顺理成章,卢陵立刻下令查办隆通寺,着衙差解救寺内被绑架拐卖的孩子。

  白素和隆通寺的卖身契当堂撕毁,德清方丈和崔牙婆王三姑一并押下,待查明案情后法办,此案暂且告结。

  只不过一旦隆通寺的不法勾当被开始查办,拔出萝卜带着泥,未来的日子裴都尉可得担心一下前景了。

  那堂官司临散场之际,一直端坐在次席旁听的蒋刺史突然站起来,走向韩攻,众官紧随其后。

  “韩大人果然风采不减当年,蒋某佩服得紧,方才在公堂之上不便相见,做了多时的壁上观。过去在京中苦无机会结交,今日有幸遇见,正当倾心吐胆一诉衷肠,蒋某已在天香楼备好酒席,请韩大人赴宴。”

  众官见他如此礼贤下士姿态,也跟着微一俯身,对韩攻显出极大的礼遇。

  却听韩攻淡淡还一礼,道:“承蒙刺史大人看重,韩某早离天闱,如今一介布衣,官话怎么说全忘了,聊多了说错叫人笑话。酒席就不参加了,家中还有事,告辞。”

  白素在旁边听得瞠目结舌,不时偷偷望一眼蒋继——这人真当是刺史?假的吧,不然韩攻同他说话怎么一副作死的模样。

  她站那有些怔住了,韩攻已经走到了大门口,停下来:“你不跟上,是想通了留下来皈依我佛么?”

  白素醒过来,撒开短腿赶上他,举起手来,韩攻一把拉住,提着那莲藕似的小胳膊将她提过了大门槛。

  看着一大一小消失在衙门口,蒋继良久伫立。

  众官陪他站着,那蒋继的舍人对韩攻不悦,道:“什么名士,我看也就是一狂生罢了,若非使君大人明察秋毫,事先关照要慎重办理此案,岂有他在堂上口吐狂言的机会。”旁边办案的太守卢陵听了,脸色不悦,案子却是他在办的,功劳被归到蒋继。

  蒋继望着韩攻的背影,面上的笑容使人捉摸不定:“诶,此人不可以以俗情视之,无妨,早晚还得见面。既然他不肯来,改日咱们再去拜访他。”

  ——韩攻,你既然穿过那身官服,想要再钻出来,不打断几根骨头挑烂手脚筋怎么成,要不然,如何叫做名利套子呢?

  蒋继微微一笑。

  ……

  蒋继坐言起行,七日后果然来到云林书院拜访韩攻。

  韩攻见他轻衣简行,身边只带得一个别驾和两个卒使,便引到书楼上面来坐,摆了四盏茶招待。

  恰逢白素躲在那个书楼上面运功调气,这会儿想下去也难了,不好露面,只得躲在书架后面扮空气。

  听那蒋继道:“师昀先生,昔日你名满京洛之时,蒋某只认你崖岸自高、矫情自恃;直至你弃官还朝,才知你松柏之志经霜愈茂。蒋某虽早生你二十多年,却大是不如,惭愧,惭愧!”

  韩攻笑一笑:“拜年的话说几句就成,蒋大人深夜来访,再不说明来意,韩某可困得要坐不住了。”

  “我知您高风亮节,看不惯朝中一些人的作为,才躲到这地方来避世,可是于私情我也要劝您一声儿,天底下岂有清净之所。如今薛御史如今在朝中声势渐望,他们关中一派对我们河内一派是极力打压,而太尉大人他早年的时候在外征战,一身积下不少旧伤……也是管不得许多啦,他病榻上还惦记着您,一直让我们劝说您回朝匡扶正业呢。”

  见韩攻淡淡不置可否,蒋继接着道:“那裴辙勾连僧人为非作歹,郡里早就要办,正愁个缺口下手;加上朝廷本来就要清理佛寺,这次您的文章开天下之先打了前锋,皇上定会非常赞赏,他一直惦念着您,叫我们这次前来,关照您的近况。”

  ……

  送走了失望的蒋继,韩攻一个人默默坐在老榆木桌面的书案前想事。

  ——刚刚蒋继的意思很明显了,丞相、太尉、御史大夫,这大晋帝国的三驾马车面临失衡,皇上坐不住了。

  白素从书架后面钻出来,问他:“原来你上公堂,是为了写一篇替皇帝打冲锋的檄文,不是为了要帮我啊?”

  吓了韩攻一跳——哪里冒出来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顶着他小腿,低头看见白素,嗤之以鼻:“你个小不点算哪根葱,犯的着大爷为你费神。”

  他说着将她抱上膝盖,用前额抵着白素额头,一脸假意吓唬。

  白素倒让他兼葭秋水的美貌给吓着了,心跳莫名地加快,伸出小手推开他额头,问:“既然如此,他们叫你回朝做官,你的目的也算达到了,你为什么不去呢?”

  “大爷好不容易从那富贵套子里钻出来,落一身自由自在,千金不换啊!”

  韩攻被她一推,仰头大笑。

  正说着,有人送来了从陈郡发来的书信。韩攻抱着白素,道:“你替我拆。”白素展开了给他看,那信中道:已经接到任命书,不日便要走马上任,多谢贤表弟移山开路。届时还请贤表弟一聚。落款正是韩攻的表兄谢惟。

  陈郡谢氏,天下谁人不知,自秦汉以来便是顶级门阀,家学渊源和士林名望皆为一流。

  白素吃惊,原来不是为了讨好皇上,而是为了襄助表兄,为家族势力扩张奠基呢。

  不料韩攻对那送信的家丁说道:“三年前我蒙他搭救,如今替他拉裴辙下台,人情债也算还清,以后这些事能省则省,还我一个清净。”

  说罢笑着撕了书信,在窗口撒得纷纷扬扬。

  谢氏的人离开了,名门望族即便连一个送信的门人也大有来头,离去的时候面带不悦。白素看他又得罪了人,不禁对他道:“外面人没说错,你可真是个疯子。”

  他微笑着,细致眉眼中充满了忧伤和复杂。突然板起脸,抓小鸡似的拎起白素,眼观眼鼻观鼻地瞪着,恨不得用招子在她身上戳两个窟窿眼出来:

  “我就说你个小鬼可疑得很,好像没有你不认识的字,见鬼……简直成精了!你该不会是什么天生长不高的侏儒,看着天真水灵其实已经七老八十罢?而且六岁飞檐走壁,说出去谁他|妈信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白长老就要跑去韩园做丫鬟了= =

  丫鬟生涯终是梦……

  ☆、学做丫鬟

  008

  白素心头打了个突,心道算你厉害,几乎接近事实!

  幸好自己身上这等事世间罕有,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于是死撑到底诌道:“我要是七老八十,声音也不会这般嫩,你看我的牙齿,还没有换完呢。”说罢长大嘴巴,啊——给他看。

  “你牙里有菜。”唬得她慌忙闭上嘴,韩攻哈哈大笑。他自个想了想,也觉这个推论荒谬不堪:“也对……那你真是成精了!老子小时候虽然也精,但没你这么阴!”白素松一口气。

  刚被韩攻放下地,却又见他走到窗口,寞然道:

  “小鬼,你身怀绝艺,更要律己谨严;世道虽然艰难,但若你不择手段攀援谋生,终有一日回头要后悔。”

  他这样说,却有一瞬感到自嘲——当真是世上无知己了么?怎的对一孩子莫名口吐狂言。

  他打开窗,一股雪风迎面吹得神志清明,屋中书籍画册翩然欲飞。他默立窗前,遗世而孤独。

  白素:“我知道的,你想说,为人总有运势高低,但纵然再落魄,也不可失了本心。”哎唷,本座弟子数千,你还想来说教我。

  他一惊,猝然回头,见那白瓷娃娃般的小姑娘蹲在地上,捡着被风吹落的书简,口中嘟哝:“悬弓自警,怀璧自珍,功夫是用来修身不是用来杀人,我自会严于律己;倒是你,自是人心多偏窄,我看那些人一个个都厉害着,你留神当心罢。”

  韩攻愕然地看着白素,一句怀璧自珍,竟点出他一生精华。

  他盯了良久良久,简直想要把这个从天而降的怪胎看穿,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谁人能有一颗一窥全豹的七窍玲珑心呢?

  白素站起来,仍是那矮矮弱弱,稚气婴儿肥的脸上带着一点说不通的冷艳,伸出短短的小手:“还给你。”书简交到他手上。

  “有趣,帮你一把,总算不亏,”他失笑,“大爷不是小气的人,既然到这了,就再赐你一件大礼罢。”

  说罢从案头搜出之前和白素签的那张卖身契,当面撕得粉碎。“好了,你自由了。”

  白素目瞪口呆,紧跟着,撕心裂肺——

  你撕掉的可是本座的长期饭票啊!

  韩攻撕完,转身要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身后却传来大叫:

  “等等!”

  韩攻回头:“嗯?”

  白素急了:“我师父被人杀了,我也没个地方落脚,不如你先白养我一年,日后我必有报答!”刚刚捡了那么多顺耳的话说给你听,还不留我顿顿白食啊。

  韩攻:“……”

  白素对对手指,为谋生路作出艰难让步:“要不然,可以给你打点杂……”

  “你去死吧!”韩攻叫道,“救人还贴钱,你当老子生得贱。”见鬼了真是见鬼了,许昌城里,没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话!

  “欸,欸!”

  不管白素怎么叫,他大步流星出了屋。白素正自懊恼,不一会他又上楼来,啪,往案上拍了一张纸:“年限自个填!”

  一张新的卖身契。

  他粗声大气地道:“小鬼,大爷和你萍水相逢,也算得上忘年交;不过到了韩园,就比云林书院多许多规矩,你要安分听话,不得随便露出拳脚,那都是我的家人,吓着了他们,老子把你吊起来打。”

  这下一日两餐有了着落,白素欢喜满意地将契约捧在手里看了又看,条条款款没什么问题,仰头问他:“诶,你真的不怕我是一个怪物吗?”

  “哼,如果你是怪物的话,那我情愿世人皆如此,让我活在怪物世界。”

  他摸了摸她的头,摘下自己的挂坠,轻柔给她戴上。

  挂坠在白素身上长到了胸口,白素捧手心端详。

  是一块玉虫石,一只丑陋的小虫在剔透的冰玉中痛苦地扭曲着,仿佛重演着那亿万年前蜕变的瞬间。

  “我给你讲个荒唐故事,从前有个蠢货,也曾掉进了名利场子里,挥金如土的事没少做,台阁上的同道本着各种心思,都吹着捧着他,更教他飘飘不知所以然,于是违背夫子干起那昧着良心的事来,最后他夜路行多遇到鬼,在阎王爷那栽了跟头,虽然保住一条命,可是从此以后,一颗心也就废了,就像这石头里的蚂蚁,再也活不起来。”

  “嘿我知道了,这个蠢货就是你。”白素指着他的鼻尖,拆台起来一点面子都不给。

  他瞪起眼半晌,最后竟没生气,反而一把握住她的小手,按在了心口。

  他的胸膛温暖坚实处,传来深沉的跳动——

  “吾宁卑微如蝼蚁,不愿扭曲如蛆虫。我只想守住这颗本心。”

  他说这话的时候,连时间都好像停住了,窗子忘了关,雪花趁机跑进来停在他的羽睫之上,纯净得教人此生难以忘怀,白素呆呆瞧着。

  突然间,她猛低下头,脸红了。

  奇怪,他不过给了本座一份卖身打工的不平等条约,何以本座心跳得如此厉害啊?

  ……

  白素心忖,本座虽然改头换面了,可是明人不做暗事,依旧要讲个信用。既然答应了他,那就在韩园踏实干上一年,也算不负他救命之恩。

  翌日,王妪便来接白素,将她梳洗得白白净净,活似个玉雕的小人儿。王妪很多年没带过小孩子,看了白素这样子欢喜,连着点头道:“不差不差,再学一些规矩,就能体面地放到小公子身边。”

  恰逢韩府跟蔡季预定了一副画,温越程放陪他送画上门,且把自家的礼物一并带去,临近除夕,过年前大户人家互相走动走动,也顺便捎白素蹭个轿子。

  韩攻没有来送,他昨晚又喝得酩酊大醉,在书楼阁子不省人事。

  在许昌城的诸多贵门宅邸中,韩宅不算大,四院四堂格局,前后三个花园;老爷和太爷皆已过世,上一辈儿的只剩下女眷住在这里。老太君住最北端的北院,临近府内的私庵,便于早晚功课;夫人谢氏挨着太君住北院边上的和乐院,她是名门闺秀,常年深居简出;侧室秦姬和儿子韩筹等一干丫鬟仆妇们住在西院。

  东院有两厢,原本是三郎韩攻和四郎韩楼一齐住的地方,自从韩攻搬出韩园之后,便只剩下四郎韩楼夫妇居住,倒也宽敞。

  王妪带白素去的便是东院的厢房,在倒座屋里放了东西,给白素换了件小丫鬟的衣裳,韩府规矩大,不许那丫鬟仆妇之间攀比,故而丫鬟一律穿青,凭着等次升级之后,才能慢慢加一点罩衣佩饰在衣裳上。

  王妪叫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让白素跟着她学规矩:“她叫采薇,你跟着她多看,少说,别人怎么走你也怎么走,别人怎么说你也怎么说。先把嘴巴上的待人接物学会了,舌头别出错,再教你干简单的活计。”

  王妪还要回书院替韩攻收拾茅舍,叮嘱采薇要好生带着白素一番,便匆匆去了。

  采薇问白素:“你叫什么名。”

  白素搜索了阵,已经彻底忘记上一回给自己瞎编的是什么名了,恰好看一穿双蝶穿花绸裙的年轻妇人从庭院里的假山石栏前面走过,信口道:“我叫小蝶。”

  “这名字轻浮了些,不过不妨事,认了主人以后还要从新起,”采薇道,“现在咱们去正堂里伺候主公家用饭,你什么话都不用说,只在一旁看,看其他姐妹们是怎么伺候的。”

  临走前,采薇特地和白素一人端好一盏茶,道:“等会有大用。”

  来了正厅,大丫鬟们正侍奉漆盂侍奉两位细君盥手。

  这二位细君分别是翟氏和褚氏,翟氏生得瓜子脸,轮廓清秀,就是生完孩子脸色蜡黄些,但看得出模样端正;她是读书人家的女儿,不怎么瞧得上商贾人家出身的褚氏,与她素来不和。

  褚氏正是那院里经过穿蝴蝶花衣裳的妇人,她生得雪脸玉腮,艳丽似牡丹;就是话唠坐不住,一直问自己的丫鬟岫岩,夫人何时回来;岫岩道夫人和秦姬正在客厅招待温程蔡三位郎君,怕是还要一会,她更按捺不住了,兴高采烈同翟氏搭讪:

  “三伯兄怎么又没回来?女兄听说了么,三伯兄又闹事,合着温九郎的书院把隆通寺搅了个稀烂,官府正拆庙;裴辙也跟着倒了霉,裴家人现在一团大乱哭天抢地呢。这下可好了,谢表兄走马上任,要承裴辙的官,以后咱们韩家人在许昌又多个照应。”

  翟氏听了并不高兴,她是二郎韩筹之妻,韩筹乃老爷侧室秦姬所生,他们一家是二房;不像褚氏的丈夫韩楼和三郎韩攻,均是大房夫人谢氏所出。

  如今谢氏扩张门楣,二房这边看来态度是微妙的,翟氏并不觉得有光可借,话里话外酸了起来:“那岂不是大过年的无神可拜,阿弥陀佛了,得罪佛祖,也不怕遭报应。”

  “女兄怕不是和二伯兄一样,书读多迂了吧;三伯兄这是帮皇上出头,抄没了寺院充盈国库呢。三伯兄才略高超,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儿,不似某些人,熬干了灯芯子也读不出个茂才。”

  二郎韩筹成日读书,却至今不得仕。褚氏一句话捅在翟氏腰眼儿上,简直血流如注。

  翟氏扎心得很,面上也跟着抽搐冷笑起来:“马屁拍得倒是热络,跟红顶白也要看准对象,三叔他今非昔比,当年顶风尿三丈,如今顺风尿湿鞋。朝中的朱紫贵人,现在都没一个上门,京城钱氏的人来,也被赶走;还是先担心得罪贵人,没吃羊肉一身骚,无端受牵连吧。”

  褚氏咬紧后槽牙:“女兄,你嘴巴这么毒拜什么佛都没用了,人家说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你小心报在二伯兄身上,一辈子举不上茂才。”

  翟氏弹起座位:“我嘴巴毒得过你?你随便吐一口口水都能毒死大象!”

  两房的大丫鬟们一看情势不对,连忙为自家主人奉茶,变相圆场:“细君请用茶。”“细君喝口汤!”“细君润润嗓。”“细君莫要慌!”

  很快大丫鬟们手里的汤汤水水就递上去了,一顿手忙脚乱暂保一时清净太平。趁两位细君饮茶喝汤的工夫,白素看看自己手里端的茶盏,再看看旁边高度紧张进入战备状态的采薇,心想哦,原来是这个用场。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集预告:

  丫鬟之间也分小圈子,白长老发现自己在社交功夫上的段位是【倔强青铜】

  ☆、豪门戏精

  009

  两盏茶先后喝干了,翟氏调整心情姿态,重新焕发战斗神采:“唉,庙虽没了,所幸我先见之明,很早便求了蔡家郎君一幅送子观音图,大过年也不至于没画挂。”

  她身边的两个大丫鬟秋蝉素娥应声接口:“细君,那蔡氏郎君的画一纸千金,旁人去求怎么都不得,细君的面子可真大。”“那自然的。”翟氏听了傲气满满,腰板也坐得正些。

  褚氏抹着茶壶盖儿冷笑,倒底是你的面子,还是韩家的面子?心里却琢磨起自个儿进门快半年,肚皮还没有动静,是不是也该求一幅观音图了?

  恰巧的,蔡季的书童将图送至。

  那画展开一看,四尺长的竖幅观音,手托净瓶细目低垂,悲天悯人灵韵清姿,旁边一左一右男女两个红润小童呼之欲出,果真是一副手笔一流的好画,实比平日里寺庙门口几文钱买的贴画隔了万层法天。

  众人一看,齐声赞叹好画。

  褚氏忽然笑道:“这幅画正合适女兄不过,也该是时候担忧一番,求子嘛;还有两个月女兄嫁进门就满三年,三年无所出,按七出之条都可以休了……”

  翟氏面上晴转多云,丫鬟们全体紧张。

  褚氏继续道:“女兄倒也不必太过担心,二伯并非无情之人,连丫鬟尚且善待,何况女兄您,你看素娥秋蝉她们,何人不是如珠似宝捧在手心儿的。倒是女兄你面色憔悴,二伯近来没给你买胭脂水粉么?”

  二郎素贪闺房之乐,屋里几个丫鬟素娥秋蝉她们个个丰腴多姿,他也是个风流子,把身边丫鬟的名字个个改得娇情嗲趣。

  翟氏自打小儿流产之后,体态容貌大不如前,渐为二郎所疏,心中最是忌惮这几个貌美轻盈的丫鬟,她深知女人掌家便是掌握了丈夫一半权的道理,于是攥紧了手头的账目财务以钳制这些盛宠中的丫鬟。可偏生丈夫为人风流,手笔也学那四郎豁达,常常背着翟氏赏赐奴婢们金银首饰、名贵胭脂;翟氏为人最吝惜金钱,夫妻两个为了这笔风流开销常大动肝火,一直分房睡。

  翟氏被戳痛脚,拍案而起:“褚黄花!”

  褚氏闻言,脸色突变:“你叫我甚么,大嘴岔!”

  褚氏的父亲是西河郡的马商,家财丰裕,可褚氏并不欢喜;她嫁入韩家后也要学着装点自己门面,一心掩饰自己的出身,生平最忌讳旁人提她全名和她的家族,想到父亲的行当庸俗微贱,便觉命运不公将她这等命中带贵的躯体托生在马夫之家,心中万般的不痛快;也正是这点不快,竟叫她忘了大把花使娘家银钱时候的痛快。

  “褚黄花你去死!”“大嘴岔你死我都不会死!”两细君一人抄一汤盆,文斗完了接武斗,互相泼掷;丫鬟们急忙拉得拉劝的劝,可惜这并非一两盏茶能泼灭的怒焰,正堂内上演起全武行。

  屋中乳鸽和螃蟹齐飞,酒水共鱼头一色,汤碗瓢盆满天星雨,到处听取骂声一片。

  一场妇人掐架下来,几个劝架的丫鬟都披头散发,人人脸上皆写着生无可恋。

  白素头顶一条鲢鱼,鱼头不知何处去寻,只剩下一截尾巴,汤汁顺着头发丝一滴一滴留下来——或许这顿韩家的饭还没吃,就已先尝到大户人家的其中滋味。

  更为不幸的是,丫鬟们还没来得及收拾,便听门房一声通传:“夫人、侧夫人到。”

  话音未落,便见两名中年贵妇自丫鬟们簇拥中而来,个子高的那位乃主母谢氏,相貌高贵雍容,神情不怒而威;她身侧的红妆美妇便是侧室秦姬。

  谢氏一眼扫去,神情顿时凝肃,声沉蕴怒:“荒唐!正堂是一家人恭肃和睦之所,岂容你们放肆!红菱,快取我家法来。”

  两位细君一听家法二字,却显得并不惊慌,倒是在场的丫鬟,个个魂不附体,唰啦跪了满堂。

  白素不明所以,又不想跪,悄悄混着蹲下。

  只见说时迟那时快,那方才势如水火不撕烂对方誓不甘休的两位细君,此刻迅速换了副脸面,互相抖出笑容。

  两人的措辞,也风格突变,得体了起来——

  “母亲,我就早就劝过女兄,管束下人要严格,不可护短溺爱;方才这两个丫头不知为了什么事在此争执,而后竟然大打出手,可能是女兄平日放纵娇惯,才会令丫头胆大妄为。”这是褚氏。

  翟氏隐隐作怒,同在一条船上,褚氏还不忘向自己捅刀;不过却也不慌,从容下拜:“这的确都怪儿媳,圣人常云严不狎,爱不简,简则慈孝不接,狎则怠慢生。儿媳见夫主素关怀这几个丫头,便也视之如亲生姊妹,常常因情忘仪,淡化了主仆之间的规矩,才致今日之疏,辱没韩家的体面。恳请母亲责罚。”四两和千斤,轻轻一拨,借刀亦可以杀人。

  褚氏一看,嗬!好你个一箭双雕的大嘴岔,自己倒做了她的枪头,帮她除掉两个眼中钉;虽然素娥和秋蝉都是二房的丫头,同自己并无什么过节,甚至她平日还挺乐意看这两个小贱货给二房的大贱货添堵的,可如今为了自保,就不得怜香惜玉啦,于是挥泪斩马谡:

  “女兄,你这又是何苦替她们担责,她们奴大欺主,竟连你的话也不听;今日敢当着你的面将汤汤水水洒我一身;他日难保不当着宾客的面,将这些秽物撒母亲和秦姨一身,届时才真正叫我们韩家斯文扫地。到时候,你我就再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了。”她言辞稍微通俗些,感情气势倒难分伯仲。

  翟氏闻言忍泪欲泣,抖动嘴唇,那双方才还掐着褚氏脖子不放的手,此刻已经紧紧地互相挽在一起。“女弟,莫再说了,都是些家丑……只怪我疏于管教。”

  二人相惜相依,姐妹情深,窗外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两人傲霜斗雪,抱头痛哭。

  ——这和她们俩扯头发插眼睛踢对方肚腩,相隔不过一盏茶的距离吧?!白素目瞪口呆,光怪陆离,人生百态。

  秦姬早就看那叫素娥和秋蝉的丫鬟不顺眼了——谢氏生的三个儿子,有两个都轻松入了太学,韩攻更层仕途通泰;如今即便不做官了,依旧是那些朱衣贵人们追捧的偶像,反观自己的儿子韩筹,读书久用无功,莫不是都是因为这几个妖艳贱货成日溺在房中扰乱儿子心神,毁了他一半的前程?顿时肝火中烧:

  “泼贱奴胎,岂容你们登堂入室大撒淫威?快将这两个伤眼的蹄子拉下去家法伺候。”

  素娥和秋蝉见此情状,哪里还有魂魄在,吓得哭声哀求,却是不敢解释半句,转眼进来四个手长腿粗的壮汉家丁,将二人拖了下去,一路哭声震天。

  翟氏假意抹着眼泪,见二婢吃苦受罚,心中很是痛快,也不枉她腰酸背痛跪在这里。

  秦姬听得心烦,转眼看那两位细君,她对儿媳翟氏也很不满意——一个小吏的女儿。秦姬本身便是寒门出身,一心想要改天换命,本以为嫁入韩家正是鱼跃龙门,谁知人中虽然有龙凤,龙凤头顶却还有神仙,她的主母谢氏誉满颍川,正是被成为神仙风骨的陈郡谢氏之后,哪里是她一届清贫凡俗可比?于是秦姬始知女子出嫁后家族背景的重要,一心想为儿子也物色个望族闺秀,谁知道儿子不争气,跑出去搞大了郡衙书佐女儿的肚子,书佐不依不饶非要告她儿子强|奸,险吃上官司,还是谢氏出面周旋,把这浪包妇娶进了门,才平息风波。

  直到现在,秦姬还为此事对夫人谢氏怨言颇深,觉得夫人同翟家一门勾连,做了个仙人跳给他们母子,断送儿子另一半的前程。

  于是,秦姬对翟氏的态度也好不到哪去,她虽不敢违逆夫人,却可以惩治儿媳,此刻借题发挥,怒斥:“上梁不正下梁歪,若非你管教无方,岂会屋中小人作祟?”一巴掌挥去,打得翟氏懵了神,瞬间流出了真正的眼泪。

  这会儿褚氏看秦姬无端发闹,不知她意图在何,不敢随便触摸逆鳞,乖乖闭嘴跪了个端正。加上相邻的院子里传来棍棒绽开皮肉的响声和哭嚎声,满屋子丫鬟兔死狐悲,个个垂泪,凄然一片。

  “好了,叫他们住手。”谢夫人发了话,她的大丫鬟红菱立刻出门。

  秦姬心中不悦,脸上笑容虽恭却不敬,态度客气却冷淡:“女兄,我管教我院里的人,如有什么偏差,还请指正。”谢筠,别仗势伸手,你管得太宽!

  谢氏叹气,道:“《管子》有云,‘上失其位,则下逾其节;上下不和,令乃不行,且怀且威,则君道备矣’,治家何不如是。女弟,纵然下人要严加管教,也要恩威并济,她们年轻,不似你我经历岁月,总有个轻忽闪失的时候,我们做长辈的何不多付出一些耐心;先主在世之时,常说要有容人之美。”

  秦姬一听就来气,又拿夫主来压我?我又没有容人之美了?你美,就你美!不由得冷冷撇唇。

  谢氏又道:“情可以宽,家规不可以易,有过还是要有罚;你们在场的其他人虽不曾参与,却对她二人不加劝阻,趋利避害明哲保身非忠孝友恭之举,更不应是我韩氏子孙所为,你们都应该去祖先的灵前扪心自省,什么叫做一家人。”

  于是,打虽然不用打了,剩下的人祠堂还是要跪,细君们是主人,有资格在祖宗牌位面前跪;丫鬟们是下人,没资格登堂入室地跪,所以得跪在祠堂外面天井的院儿里。

  这会儿寒冬腊月,风雪呼啦的,所有人都成冻成冰坨。

  皮糙肉厚的家丁们还好说,这些个丫鬟冻得遭受不住,互相瑟瑟发抖,寒风中聊起天来解冷——

  “早通过气了,让你们院儿的晚点到晚点到,怎么就是不听劝,把那两位戏精子给凑一块儿去了。”这是翟氏院里的丫鬟香罗,她刚满十四姿色未成,韩筹还没给她开|苞,于是逃过翟氏的一劫。虽是如此,心中也大恨着翟氏。

  褚氏的丫鬟独山,搓着通红的指尖:“都说了,她怪我们磨磨蹭蹭,非要早点出门,我们做奴婢的也拦不住主人呀。”

  “哼,还不是为看那劳什子的观音图。求神拜佛也治不好她的大黄痨,嘴上有刀,心里有毒,病到根儿里去了。”

  “熬一会儿吧,夫人心善,不会跪多久的,指不定一会儿红菱姐就来放人了。”

  白素听了,燃起一点希望,她旧伤未愈,正是需要补充食物恢复得时候,此刻饿得有些眼花了,眼前雪花茫茫的一片。

  香罗嘴唇发紫:“你得了吧,夫人肯放,那泼贱精肯么,她恨不得借着秦姬的手把咱们西院的丫头全打杀干净了。”

  采薇插嘴了:“也是,要我说,你们二房的细君和少主人一个泼贱精,一个顽赖骨,天猫配地狗,天生的一对儿,就该白头偕老,还祸害别人家的闺女做什么;听说过完年还要纳妾,素娥姐跟他那么久,推了三户踏实人家的媒人聘礼,就等他许诺抬妾,可是一等三年,可怜素娥姐都二十五了还没抬成,还要遭这种罪。”

  几个丫鬟听到,都连声叹气。也不知谁说了句:“还是东院好,三公子从来都不回来住,清闲少事,哎真羡慕你以后能每天浇花锄草的。”

  白素怔了怔,这话是冲她说话呢。

  采薇却不屑:“想清闲够呛,这不转眼过年,谢家人就要来拜年,三公子还能赖着不回啊?姓谢的姑子吃定他,又不是一天两天。”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集预告:韩攻搬回来住了,白素阴错阳差,成了他的贴身丫鬟

  ☆、丫鬟难做

  010

  晚膳时,院里风雪愈大,二郎韩筹和四郎韩楼都回来用饭,席间夫人吩咐和乐院的两位管事王妪和毛妪:

  “过两日便是除夕,三郎要回家里住,你们把东院的屋子收一收。四郎,到时你带人派两乘轿子,去书院接你三哥,顺便给温家的九郎备一份礼,三郎蒙他们不少照顾。”

  白素站在丫鬟队列瞄去,四郎韩楼乍一看肖似韩攻,五官细致俊美,正皱着眉毛挑剔碗里的菜。

  不过再细一看就有差异了,韩楼双颊瘦削,少了些洒脱不羁的气态,像他三哥的穷人版。

  这两兄弟小时候常在一起玩,韩楼听见三哥要回来,一扫颓靡神情,振奋道:

  “这太好了!上个月我在多宝斋开出块一尺见方的金青玉石胚,不晓得订做个什么物件好;三哥回来我就有主意了——弄一副青玉棋子,我们哥俩下着玩。”说着快乐地扒了几口饭。他的妻子褚氏一听,那金青玉价值又不菲,转眼就要送人,顿时脸色不快。

  晚饭结束,大丫鬟们搀扶各房主人回屋,使女们要收拾好碗盘才能回到后厨吃饭,采薇带白素转了一圈,教她看看姐妹们怎么做事——

  “这些跟在主人身边的是贴身丫头,平日负责伺候主人饮食起居,夜里可以跟着主人睡在偏房;屋里干杂活儿的是普通丫头,跑腿干点杂活儿;外面的粗使丫头不能进来,不能乱摸主人碰的物件,要干最重的脏活累活,她们只能睡靠近柴房后厨的大通铺。”

  “你运气好,本来三公子房里是没有丫头;王妪把你放在东院,意思要培养你做三公子的贴身丫头。粗活我也不让你干了,就先学着沏茶倒水收拾屋子罢,不过最重要的,是要学会看主人眼色,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都要有个数。”

  “比如,你总是自称‘我’,这就很不好,当着我面不打紧,可是三公子回来了,主人面前,你应该自称奴婢,来,同我念一遍,奴——婢——”

  白素脸颊抽搐,她的字典里没有这个词。见到那些夫人细君的能屈一屈膝盖,已是极大的忍耐了。

  “跟我念啊,你哑了嘛?”采薇见白素迟迟不张嘴,伸手给她捞了一下。

  白素的发髻包歪了一边,震惊瞪着采薇。

  “来,一二三,奴——婢——哎你还想不想吃晚饭了?”

  拿食物威胁,可恶得很。白素企图含混过关:“……路、比。”

  “不是卢比,是奴婢;再跟我念一遍,奴——婢。”

  “卢比。”

  采薇还就不信了,她教不好这个小丫头:“奴婢奴婢奴婢跟我念!”“卢比卢比卢比。”

  “……得了,先吃东西吧。”采薇袖子一挥,心头纳闷,刚来的时候也没发现她大舌头呀。

  夜里,白素躺炕上翻来覆去,外面雪停了,一丝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

  她坐起身运功调气,感觉体内仿佛有三处大穴气脉不畅。尝试冲了一下穴位,却顿感疼痛钻心,不敢再乱试;脑海里浮光片影地想起过去和师兄萧让的种种仇隙,又想起自己如今的落魄模样,顿感心浮气躁。

  她拿出韩攻给她的虫玉坠,对着月光慢慢地看。

  将他那句“吾宁卑微如蝼蚁,不愿扭曲似蛆虫”偶尔拿出来思量一番,心情渐渐平静。

  她将挂坠贴身地放好,身子一蜷,慢慢睡去。

  ……

  两日后,除夕悄至,韩攻回府。

  三郎搬回来住,这对韩家本是一件高兴的事,不料当日却闹出一桩小插曲。

  因韩攻搬出去太久,他的屋子长年空置,便被同院的四郎韩楼所占。待要搬进去住时,发现已经容纳不下多余的行李。

  韩楼埋怨自己老婆乱堆乱放,褚氏骂道:“你天天搬些石头回家,仓库没地方堆,还能放到哪里去,要不然丢了你那些破烂,让三伯兄住进来?”

  那些玉石胚哪里是破烂,皆是韩楼心血,他醉心赌石,还将房里几个下人全改了名字,两个丫鬟叫做独山岫岩,书童便叫做蓝田和田,保佑他把把手红之意。

  韩楼尴尬呆在原地,韩攻倒先笑了:“老四不必麻烦,我住祠堂那边去。”“那怎么成?三哥刚回来,我就把你逼走,我岂不成了混蛋。”韩攻哈哈大笑:“你就当你的混蛋吧,祠堂旁边厢房多,我就爱那清静。”

  韩攻在祠堂院里挑了间东南朝向的大屋,书童阿武住在相通的耳间。

  白素因为还没有训练好,于是被王妪安排住在和韩攻相邻的偏房,继续跟着采薇学习如何做一个得体的丫鬟。采薇拿了本韩氏家训来每天给白素念一段,要她背诵,白素装作不识字,丢在枕头一边。

  这夜大年三十,整个许昌城都彻夜灯火通明,鞭炮声此起彼伏,白素一个人在屋里练了整晚的功。

  早晨起来,院子里满是大红的鞭炮屑,按规矩年初一不能打扫泄了财气,下人们正简单地将积雪和鞭炮屑扫至道路两旁。白素跟采薇一人捧一只彩蝶蓝小瓷碗,给院坝上的鹦哥喂食。

  那鸟学舌,听见有陌生人来,立刻扑扇翅膀,在笼中闹腾起来:“吾斋之中,不尚虚礼!不尚虚礼!”

  白素朝院门看去,只见一行人从正厅的回廊里出来。

  冬□□裳都穿得厚实朴重,但这几人衣裳却甚是华贵亮丽,大夫人的丫头红绣引路在前,一面道:“郎君姑子请稍后,这便去通报。”

  说罢一溜烟的跑来,压低声音问采薇:“三公子起了么?”采薇看看白素,白素摇头。

  ——韩攻这种人,不睡到日上三竿起身才有鬼了。

  红绣甚头疼,掩饰住尴尬朝身后望去,恭敬朝来客们一笑,示意请稍作等待。然后催促:“赶紧去屋里催一催,就说谢家郎君和姑子来了。”

  白素跟着望去,只见几人都风度高雅;两女姿色秀丽,其中一女肤白貌美,却艳而不俗,一件水蓝色留仙裙简简单单穿出了韵味,使人过目难忘;她身旁站一穿着束腰改制胡服的青年,同她五官神似,神采翩然,一看便知是兄妹,正是将要走马上任郡都尉的谢惟。

  红绣催促道:“你还不快去。”白素发觉她看得是自己,一愣:“我?”采薇有心历练她:“你是三少爷贴身丫头,不是你是谁,赶紧的吧。”

  白素跑了去,先敲门找阿武通报一声,想让阿武叫起韩攻。

  门打开一道缝:“一大清早叫魂呐。”声音慵懒悠长,却是韩攻在说话。

  原来韩攻素来喜欢睡硬板床,嫌那大屋里的榻太软,故而昨晚非要同阿武换一间,去睡那下人房。

  白素道:“有客人来拜见……”“说大爷不在。”

  “是谢家的郎君和姑子。”

  门开了。韩攻探头出来,睡眼惺忪,胡子拉碴:“你等等。”

  不一会儿,韩攻从屋里出来,朱衣墨发,面如冠玉,整个一光鲜得体。

  ……

  白素在月台上和采薇整理小花盆,将那些冬天调零的花搬到廊檐下的大株灌木底下,听见韩攻等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从厅堂中传出——

  客厅里,韩攻招待着客人,仍是那副心不在焉地样子,慢悠悠捋着鬓角那一束尤长的头发,听表兄谢惟说话:

  “贤表弟,这次我们从陈郡来得仓促,还不曾在官邸安顿落脚,便没有及时上门道谢。若非你出手襄助将那隆通寺和裴辙一网打尽,为兄如今还不能得官呢。”

  韩攻不置可否,刚好采薇和白素上来奉茶,采薇提着壶,白素摆茶盏。韩攻道:“喝茶。”

  谢惟是个聪明人,看韩攻仿佛并不喜欢提起这件事,马上转了话题:“我们这次来原打算暂住在官邸,但不巧遇上官邸漏雨正在翻修;我一个男人随便住没甚么讲究,小妹却多有不便,姨母好心道可以让小妹在府上借住,我们不胜感激。就是希望没有打扰到贤表弟。”

  说罢颇有深意地看向在座的另一位女子。

  那姑子正是先前那位蓝衣美人,谢家的嫡长女谢冰卿,她长相娇艳,但从进屋到现在却不曾笑过一笑,姿态端得极高。

  谢冰卿神色淡淡:“阿兄,看来人家并不欢迎,你又何必故意套近乎。”这话却是说给韩攻听。

  白素听她口气,总觉得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旧怨似的。

  韩攻还未说话,又有一青年抢着站了起来:“怎么会呢!”

  他是一同前来拜年的堂兄韩瑜,他的父亲和韩攻的父亲乃异母兄弟,和谢家勉强攀个远亲。

  韩瑜早就听闻谢家大小姐才貌双全秀外慧中,在陈郡一带便是世家子弟们梦寐以求的才女佳人,今日一见果然风骨出尘,顿时好感倍增:“卿表妹和惟表兄肯在这里住,正为韩园增光添彩,岂有不欢迎的道理。早就听闻卿表妹琴棋双佳,刚好我也是一个爱好手谈之人,正想要请教呢。”

  韩瑜那热络过劲儿的态度,使得坐在